人有时候会对自己做错的事情难以释怀,进而产生懊悔的情绪。
在后悔的行为上,许多人表现不一。
有人会展露在脸上,或遗憾或悲痛之色。有人会敛在心里,无人的时候,再把记忆捞出来怀念。
孟若昭的脸上是一种很难言说的神色。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敛眸看地上的尸体,整个人短暂地定格,没有补刀,也没有上前收集何渡死亡爆出的道具。
若是一意想从她脸上找寻后悔的痕迹,注定只能失望而归。她表情管理得相当到位,盘踞在脸上的唯一表情是一种刻板的冷淡。
一种人为反复练习后获得的克制与内敛。
她哼笑一声,没有回头,兀自说道:“怎么了帅哥,觉得我残忍?”
残忍吗?秦辞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他的确没想到孟若昭说动手就动手,但单独经历了两次任务的险象环生后,见识过人性更深的恶面,秦辞对“残忍”这一形容词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抗体。
已经被写入记忆印刻成“平常”的狠厉杀人,不管杀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他应该不会表露出过多的情绪。
更何况孟若昭并没有看他。
比起与秦辞对话,孟若昭的行为,用自言自语来解释更为贴切。
孟若昭的刀收了起来,被她翻过面的尸体身上,显目地留下两个血洞。
她似乎全然忘记自己两手都是黑炭,支着下巴看了会儿,掌心翻转重新从个人空间拿出飞刀。
不管是将道具放进空间,还是拿出,都会不同程度地消耗玩家体力。
孟若昭的脸上有一瞬展现出疲态。
秦辞不知道她是不是见到结局后,想通了事情始末。
那个被她杀死的男人,其实一直都在偏向于她。
“那这样,”孟若昭歪着头,突发奇想地将手中的刀再次扎进何渡胸口,与血洞的一端重叠,形成一个v字,回应刚才的“残忍”说辞,“杀个人都是爱你的形状?”
被自己貌似天真的想法取悦到,孟若昭“噗嗤”笑出声。
笑声收音的那一刻,像是故事走到结尾翻篇,她对何渡整个人的感受都封存进心事的陶罐。
这种控制力着实惊人。
从起始那种细密的,需要抑制心绪才能保持常态的悲伤,过渡为一种往事云烟,稀松平常的状态,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秦辞不禁想问孟若昭,她知道自己真正做了什么吗?或者说,她知道何渡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股探究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秦辞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你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在掩护你吗?”
孟若昭沉默。
从表情来看这句话并未触动她太多。
孟若昭怎么会不知道?他和他那么像。
自己熟悉的那个人,曾经笑言,假如有一天双方刀戟相向,他一定会死在她手里。
孟若昭调侃他,对自己这么没自信?
他揉着她的头发,宠溺地道,是对你很有信心。
所以在异界里,这个和她男朋友极其相似的陌生人,故意死在了她的刀下。
是的。故意。
他做的一切都是故意。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故意靠近,让她警戒。再故意虚晃一招,尽数接下她的刀。
不躲,也不说为什么。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孟若昭顺着自己记忆里对那人的了解,无凭无据地遐想,差点就把自己给感动得落泪。
他可真笨啊。以为自己的兔子恶魔论无懈可击。
因为她口述的线索已然暴露了身份,而他在梦境里,坐在最后一排的玩偶,是一只狼。
所以他看到的怪物位置,其实坐着的,是孟若昭。
所以一说完“恶魔”后,他想通关节,只字不提与谁对应。
所以他除去大眼袋和高鼻梁,甚至借由机会企图杀死程温。
他知道自己不会相信他,所以他不说,只不躲。
或许他就没想过说。
那个人总会让她赢的,而且赢得体面。
连放水都会制定周全的计划,周全得自以为是不会被人看破。
如果程温被杀死,剩下的秦辞对她毫无威胁。如果程温同样厉害,动手的是他何渡,与孟若昭无关。
而且何渡死在了孟若昭手下,就足以证明,他们并非共谋。
退路进路都周全。
何渡是真的以为,孟若昭的任务与所有人对立。
他选择让她活着。也只想让她活着。
如果依照他的想法,孟若昭此时应该讽笑,然后嘲讽一句,“掩护?是嫁祸吧。”
秦辞已经看出何渡对她的关照,但只要话术妥当,颠倒是非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与何渡撇清关系,她就可以借由何渡的死做为“投名状”,加入二人团体,再顺便瓦解两人之间埋着异心的同盟。
孟若昭是能够看出来的,程温对秦辞,维护是真,防备也是真。
他从不对秦辞真正袒露过后背。
但这只是假如。
孟若昭不是他猜想的“恶魔”,任何意义上,都不是。
她有点不被理解的丧气,藏在心里。她是真的有很认真地思考,探寻出路。
不是她一个人的出路。也不是她和他两个人的。
孟若昭有自己坚守的道义。
所以她没有遵从假如。
即使的确准备与秦辞程温二人商讨,献出诚意,孟若昭也不打算凭借子虚乌有的事情取巧,编一个疑心何渡是“怪物”,但相信秦辞程温与自己同一立场的谎。
她对上行是出路的想法,以及门有其他开启方式的猜测有信心。
也做不到利用何渡的死。
哪怕知道与自己现实中男友太过相似,且恰好与自己处于同一任务的何渡,明摆着就是异界的阴谋。
杀死这份位于她心尖上的温柔,还是让她有些难受。
所以她沉默了很久。想过解释,又突然不想解释。
最后发出了似乎是自我叩问一般的声音,“你不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才显得怪异吗?”
这句话让秦辞产生了些微动摇。
在秦辞眼里,孟若昭与何渡着实有种他跟程温的既视感。
他下意识地把孟若昭联系到自己身上对比。
自己会因为程温无条件的护佑而感到怪异,从而去防备他,甚至错杀也不放过隐藏威胁吗?
还未想出答案,蓦地发觉这是两种情况。
程温虽然救他,却还没有到为了救他,不惜杀害其他人的程度。
救人可以不需要理由。
但为了救一个陌生人,主动杀害其他的无辜人,需要理由。
秦辞的心刚一松,记忆里突然又涌上另一件事。
玩家的武器是可以随心收放个人空间的。
在第一个副本里,程温向自己递上他趁手的唐刀时,有意隐瞒了这点。
倘若自己反水,仗着武器在手,企图一绝后患,就会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被反杀。
对于陌生人,戒备无可厚非。
就算秦辞站在程温的立场,他的行为动机也不会偏差太多。
但此时骤然从记忆里翻找出来的戒备,让他意识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秦辞不是,也不似孟若昭,可程温呢?
他会不会在某一时刻对自己出手,就像孟若昭杀死何渡一样?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像野草一般疯狂生长。
他看着身前的男人,双脚前后错开,肩膀斜向,是种防御的姿态。
防御身前的攻击,也能防御背后的突袭。
秦辞突然想到,如果再上一层仍不是出口,这种昭示着兔子还在他们三人中的结果,是不是才是异界的最大恶意。
假如现实同他所想,程温大概率会优先杀死孟若昭。
接下来还无出路,遇害的便是自己。
秦辞不知不觉地退后一步。
他知道程温救过自己性命,但如果因此要挟,让自己将这条命复又还给程温,秦辞是不愿意的。
谁不想活下去呢。
他可以做到不对程温出手,但做不到以命偿还恩情。
说他自私也好,人总是要为自己活着的。
没有任何规则制定,说是被人救下的性命,所属权便转移给救人者。
程温听到了身后人退步的动静。
他换了个姿势,来掩饰自己那一瞬的僵硬。
程温有时候也会想,倘若对方也会对他戒备,是不是说明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糟糕。
他是不是也可以稍稍放松戒备,去尝试着信任自己心里对他的感觉。
常年来对危险的直觉使他抛弃这种天真的想法。
他赌不起。
“两位……来聊聊吧。”孟若昭把玩着手头的刀,手一横,腕部用力,三柄刀插入地里,将她与秦辞程温隔出楚河汉界。
她没有第一时间选择上行,去探查这层山体开启的门是否会促成任务结束,而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摆出商讨的架势。
“我的武器三柄刀,都在这。聪明人的话,不会问我还有没有第四把刀吧?”
孟若昭的意思是,假如她是投诚,疑心会成为合作的弊端。假如她是耍滑头,问了也不会得到正确答案。
聪明人,就该自行考虑后果,再来决定选择哪一条路。
秦辞先于程温坐下,他展现的诚意,是分享自己的梦境。
“有一个我很在意的点。何渡的话半真半假,那句‘咬去了熊的耳朵’,”他顿了顿,“在我的梦境里,老鼠玩偶也有类似的缺陷。”
“它没有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