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推移,CBD的璀璨丝毫没有减弱,不停闪烁的楼体如同迷幻的钢筋森林,黯淡了夜幕星光。
因为有了这过分夺目的人间,连皎洁的月亮都逊色了几分,它仿佛一颗皱巴巴的干莲子,悬在遥远的天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沈芳菲一怔,来赴约的路上,她一直在琢磨要用怎样的理由,才能让劳宝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二十年前的谎言,可直到刚刚还没想到权宜之策,没想到这关键的两个字,却一下子提醒了她。
苦衷。
对,只要有苦衷,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她低下头,眼神暗了暗,斜倚在人行道旁的铁栅栏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依旧拥堵的马路。表面上像是难以启齿,其实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自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编出一个可信服的故事,才能蒙混过关。
“要是为难……”劳宝纠结极了,他迫切地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又担心曾经的不愉快伤害到现在的沈芳菲,见她一直沉默,言不由衷道,“就……就算了……反正都过去了……”
“是我爸。”短短几分钟,沈芳菲终于有了盘算,她抬起头,面色凄然地盯着劳宝,“和你分手不久后,我爸得了重病,医院说前期的治疗至少需要八十万,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虽然只是波澜不惊的几句话,却让劳宝的心脏一阵阵抽痛,“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一个人承担?”
“分手时闹成那样……”沈芳菲有些心虚,躲开劳宝的眼神,“再说,就算联系你,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劳宝哑然,她说得没错,八十万,当年的他连十分之一都拿不出。
对一个命在旦夕的老人来说,需要的不是毫无价值的苍白安慰,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民币。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见劳宝并没有任何疑色,情绪一直被自己牵着走,沈芳菲暗暗松了口气,“他愿意出钱给我爸治病。你也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劳宝感到一丝愤怒,在沈芳菲最艰难的时候,他无法提供任何帮助。生活的困窘,将心爱的人推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但这愤怒中夹杂着更多的是屈辱,怨来怨去,还不是怪自己没本事,赚不到大钱。
自从得知沈芳菲还活着,劳宝就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但如今端倪初现,他却没有了一探究竟的勇气。那些血淋淋的过往,犹如尖锐的麦芒,透过时间的纱笼,全都刺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为什么生下飞飞?”无力感席卷全身,劳宝暗暗做出决定,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也只能是最后一个,他已经没办法承受更多。
“这个孩子,毕竟是我们一起走过岁月的见证。”沈芳菲并非彻头彻尾的冷血,不过,在金钱面前,一切都要靠边站,她实在是穷怕了。
她不会告诉劳宝,当年是身体原因不能流产,而刚到手的金龟婿又无法接受养别人的孩子,两相权衡下,只能自导自演了“临终托孤”的戏码。
“他可以接受我的过去,但却不能容忍这个孩子的存在,为了救我爸的命,只能把女儿送到你身边。至于因病去世的说法……对你我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
沈芳菲说完这些,暗吁一口气。
当年这么做,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方面,孩子跟在亲生父亲身边,总比送去孤儿院或被陌生人收养要妥当。另一方面,劳宝是个执拗性子,她只有让自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方才会死心,同时也永绝后患。
劳宝信了,一滴泪从脸颊滑落,此时的他根本感觉不到悲恸,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脑海中只浮现出四个字——造化弄人。
“都过去了。”最艰难的一关算是平稳度过,见劳宝不再追问,沈芳菲也乐得到此为止,说得越多越容易出漏洞。
她借着真假参半的怅然,从手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抽了一支递到劳宝面前,“真的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再见到你。”
“我不抽。”见沈芳菲如此熟练,想必是习以为常,劳宝的心像是被谁狠狠揪了一把,随后又觉得可笑,自己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他快速抹了一把脸,试图将伤感悉数抹去,“万宝路劲儿大,最好换一种。”
被点燃的香烟忽明忽灭,短暂爆裂,青灰色的烟雾模糊了沈芳菲的脸。
数不清的汽车挤挤挨挨,被红彤彤的尾灯串成一串,不过仔细看过去,才发现每个“铁皮匣子”都是独立的个体,就像社恐被投入盛大节日的现场,表面欢腾,实则寂寥。
“五六年,戒不掉了。”沈芳菲吐了个烟圈,卸下心头的大包袱后,她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换了个话题,“谢美丽肯定觉得我对你余情未了吧?瞧她那紧张的样子。”
劳宝下意识就想否认,但喉头滚了滚,一个字也说不出。
余情未了,何止是余情?
二十年来,他的全部感情如同被封印了一般,像是果蔬冻干,长效保鲜,营养成分从未流失。
空气中飘过一首老歌的旋律,是《明年今日》,自从《孤勇者》成为幼儿园小朋友的接头暗号后,陈奕迅又爆火了一把,那些承载了一代人的经典作品也重新被挖了出来。
明年今日 未见你一年
谁舍得改变 离开你六十年
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
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
……
神思有些恍惚,如此应景的歌词,不由让人想到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伤感之余,劳宝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沈芳菲好歹留了个念想,不会像歌里唱得那么惨,还得从并无血缘关系的下一代身上寻求安慰。
见劳宝心不在焉,沈芳菲也并不追求一个笃定或者含糊的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掐着剩下的半截香烟,按在栏杆上面狠狠碾灭,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这次过来,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劳宝心里一颤,事到如今,纵使再多的遗憾,他俩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唯一的牵绊就是女儿。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