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城的初夏来得并不明显,甚至有些悄无声息,除了植物更繁茂了些,群山更苍翠了些,湖水更碧绿了些,虫蚁更活跃了些……
由于生意日渐惨淡,劳宝大多数时间都瘫在大堂的沙发上唉声叹气。
此时,他正盯着天花板发呆。一只棕黄色的蚰蜒沿着笔直的石膏线爬行,数不清的脚快速向前倒腾,看得人心里发麻。
这玩意也叫钱串子,老辈人说爬到谁家,谁就要发财了。劳宝虽然没有什么精神信仰,但此时却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祥瑞上。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平平无奇却又意义非凡的小虫,心里一直默念:钱来,钱来,钱从四面八方……
“请问有人在吗?”
没想到,“咒语”还没说完,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男孩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
劳宝心头一震,没想到这玩意还真灵验,看来有时候搞点封建迷信也是可行的。
他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颓废一扫而光,五官集体上提,喜笑颜开道:“来了来了!”
男孩正往里面看,没防备门侧面的沙发上还有个人,被这般突兀惊得顿住了脚步,待他定了定神,看清劳宝后,才不好意思地递来一部手机:“能麻烦您,帮我们拍张合影吗?”
劳宝先是一怔,随后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没问题……”
“太好了!”男孩转过头,对站在门外的女孩比了个手势,言语间有些小雀跃,“快过来!”
两个年轻人应该是刚刚开始谈恋爱,虽然肩并肩手牵手,脸上却多了几分忸怩矜持。尤其是男孩,脑门上都是汗,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
他们站在大宝旅馆的招牌下,露出青涩又甜蜜的笑容,劳宝手指轻轻落下,记录下了这美好的一幕。
“谢谢大叔!”女孩调皮一笑,接过手机检查成片后,拉着男孩的手转身就要走。
眼看好不容易上门的客人又要离开,劳宝终是没忍住,一个箭步拦在二人面前,面有急切:“你们不住店吗?鹄城景点多,一天可玩不完。”
男孩看了看身边的女孩,耳尖染上一层薄红,后者也笑着低下了头,两人还没到肌肤相亲那一步,只能婉拒:“这次时间紧,晚上就走了,下回吧,好好体验一下您家的网红店。”
“哦……”劳宝嘴角抽搐了两下,沮丧之余又安慰自己,好歹还有点希望呢。
他努力笑得灿烂,“那就说好了,等着你们!”
来了又走的客人把劳宝的心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很不是滋味。
再次回到空无一人的大堂后,他越想越觉得过不去,于是找了个苍蝇拍,把蚰蜒赶了下来,随后将其塞进一个空的矿泉水瓶,打算把这个“财神爷”豢养起来。
“你干嘛呢?”劳栋一进门,就看见儿子撅着屁股正在抓虫,不由皱起了眉头,“遛鸟熬鹰斗蛐蛐?”
鹄城曾是清朝的第二个政治中心,当年从京城迁来大批满蒙官员,逐渐成为多民族融合的地区,因此也留下了不少八旗子弟喜欢的玩意儿,劳栋刚刚说的那三项就是。
不过,如今已经成了“玩物丧志”的代名词。
劳宝双手捧着瓶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财神爷”的动向:“我又不是遗老遗少,哪有那个闲心?这是钱串子,能保佑生意兴隆……”
“噗!”劳栋一下子笑出了声,“大宝,你魔怔了吧?咋比宋大娘还迷信?”
“这不叫迷信,是好兆头。”劳宝不以为然,满脸虔诚。
蚰蜒被封在瓶子里寻不到出路,急得四处乱撞,眼见掉了好几条腿,他连忙小声碎碎念,“小宝贝,安静点,可别折腾死了……”
正在这时,劳飞飞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角紧绷,脸上带着罕见的严肃。
为了不让那股“气”泄下去,她的眼神只在劳宝和劳栋身上停留了三秒,就快刀斩乱麻道:“我有件大事要宣布。”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劳宝手一抖,瓶子从高处掉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原本就缺氧的蚰蜒经过如此重创,直接蹬了腿。
见“财神爷”暴毙,劳宝心里一抽,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埋怨:“能不能稳当点?一个女孩子,咋咋呼呼的……”
“飞飞,又打架了啊?”到底还是劳栋心细,见孙女一反常态,不由紧张起来,他推开劳宝,一把抓住劳飞飞的手,上下打量,“快让爷爷看看,伤哪了?”
“没……”劳栋一打岔,瞬间扰乱了劳飞飞的节奏,积攒了几天的勇气顿时萎了一半。见劳宝疑惑地看向自己,竟控制不住地结巴起来,“我我我我……我……”
“到底怎么了?”劳宝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按女儿的性子,天塌下来也不怕,又有什么事能让她吞吞吐吐?
劳飞飞只觉得嗓子眼儿里堵了一团棉花,那两个字似有千斤重,明明已经到了舌根,却偏偏被一双无形的手往下扯,末端仿佛坠了一枚铁秤砣,眼看就要落回肚子里。
她憋得脸通红,见父亲和爷爷齐刷刷地盯着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半个字也吐不出,只能直直地看着二人。
爷孙三人就那么一直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急性子的劳宝忍不住了,嚷嚷着打破了僵局:“你倒是说啊!真急死人……”
“结婚!”劳宝话音未落,劳飞飞就紧跟着喊了一句,声音更是高了一个调门,自己得借着这祖传的速战速决气场,才有足够的勇气表达意愿。
不过,当真说出口时,刚刚的怯懦竟奇妙地消失了。
她双手攥在一起,紧闭双眼,脑海中浮现出Kelen的完美侧影,再次笃定地重复了一遍,“对,我要结婚。”
劳宝和劳栋一下子惊呆了,同时张大了嘴巴,如同被万伏高压线击中了一般,四肢关节僵住,瞬间丧失了行动能力,就连精神也陷入半痴半呆的状态中。
原本的生动喧腾变成了绝对静止的定格画面,若不是墙上的钟表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真不敢相信这是活生生的烟火人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劳宝总算稍稍缓过劲儿来,他的眼珠微微动了两下,咽了咽吐沫,艰难地开口:“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