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宝再次恢复意识，是在宴会厅旁边的小休息室里。
耳边充满了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大吼大叫，有人在哭天抹泪，还有人在跑来跑去，乱作一团。
“好好的，怎么就晕倒了呢？”看着儿子虚弱地躺在用三张椅子临时拼起来的“床”上，劳栋满脸焦急，作为过来人，他知道四十四是男人的一道坎儿，可劳宝才四十三，应该不至于……
手足无措之下，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谢美丽，也不管对方是谁，心急如焚地质问道，“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就是随便聊了两句……”谢美丽哭丧着脸，眼泪在眼眶里转圈。
她也搞不清楚，上一分钟还好好的，下一分钟人怎么就晕过去了？
难道自己命犯孤星，这辈子都得不到想要的幸福吗？
对方的吞吞吐吐在劳栋看来无疑就是推卸责任，他愈发着急了，只觉得心脏一阵阵抽着疼。双腿无力，脚步虚浮，捂住胸口，向后踉跄了两步，若不是被人及时扶住，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随便？”见劳栋双眉紧蹙，两颊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林凤仪挺身而出，义正严词道，“随便会致人昏厥？你不能走，必须要对结果负责。”
“已经打了120，大家放心，肯定没事的。”小领导暗呼晦气，明明是喜气洋洋的相亲联谊会，这男的怎么搞出这么多事来？
先是不满年龄层闹着离场，好不容易安抚下来，又玩什么晕倒？
现场被搅得一片混乱，恐怕他不是来相亲的，而是竞争对手派来捣乱的。
考虑到这种可能，小领导决定尽快将这对父子送走，赚那么点服务费，还不够自己担惊受怕的，伺候不起索性就不伺候，安全第一。
“什么叫肯定没事？你又不是医生，怎么得出的这种判断？”依旧是林凤仪，她的态度十分强势，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人是在联谊会现场晕倒的，玫瑰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们不能回避问题。”
“靓姨，我们没回避。”又是个难搞的角色，小领导额头上冒出一层汗，他陪着笑脸，好言好语道，“救护车马上就到。”
在众人的吵吵闹闹中，劳宝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虚弱地环顾四周，脑子里像是灌满了厚厚的浆糊，只剩一片黏腻的空白。
最先发现劳宝醒过来的，是谢美丽。
她迅速抹了抹被浸润的眼角，大声喊了一句：“醒了，醒过来了！”
所有人都涌了上去，劳宝只觉得刚刚被拉开的天幕一下子又暗了下去。眼前无数张人脸交织融合，或圆或扁，或长或短，毫无规则地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五官。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来了，像细韧的水草一般缠上了脖子，堵住了鼻孔，劳宝眼前一黑，差点儿又死过去。
“不得了了，翻白眼了！”小领导吓坏了，要是闹出人命，不仅自己得丢饭碗，公司恐怕也开不下去了，他毫无章法地乱叫着，“救护车呢？人不行了，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劳栋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迅速攀爬而上，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他顾不得自己心脏还难受着，拨开其他人挤到最前面，看准劳宝的人中，就狠狠按了下去，用了十二分的手劲儿，恨不得掐出血来。
“疼！疼死了！”剧烈的痛感让劳宝瞬间魂魄归位，他“腾”地一下跳起三尺高，捂着上嘴唇直哎呦，“爸，你这是下死手啊！”
“活了活了！”没人留意劳宝的抱怨，全体欢呼起来，小领导甚至还激动得鼓起了掌。
“还觉得哪不舒服吗？”谢美丽眼中噙着泪花，这其中有对劳宝的关心，也有对沈芳菲的妒忌，没想到都二十年了，他只是听到了她的名字，就激动成这个样子。
自己那份卑微的爱恋，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梦想成真了。
“没，没……”鼻子下面火辣辣的，好像肿了，一双双关切的眼神，几乎要在他身上灼出无数个洞来。
劳宝觉得实在很丢脸，局促地挥了挥手，“散了吧，都散了吧！”
“啊呜啊呜啊呜……”就在这时，期盼已久的救护车终于到了，其实前后也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但对提心吊胆的人来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哥，咱还去医院吗？”小领导小心翼翼地问，劳宝在他眼里就是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不用不用……”头一回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还是以这种方式，劳宝有点过意不去，他用嬉笑掩盖尴尬，“我就是热的，中暑了，让他们赶紧回吧，别浪费公共医疗资源。”
经过一番兵荒马乱后，无关人员总算退出了休息厅。
劳栋休息了好一会儿，终于缓了过来，他狐疑地打量着谢美丽：“你俩……认识？”
“以前在广州的朋友。”劳宝的目光转向站在父亲身边的老太太，问道，“这位是？”
“哦，也是朋友。”劳栋耳尖微微泛红，嗓子有点发紧，他掩着嘴，轻咳了两声，“刚认识的朋友。”
“劳先生，你儿子真孝顺，肯陪你一起参加这种活动。”共同“经历”了生死，即便是陌生人，也会生出一丝亲切。
想起自己的儿子四十多了还孑然一身，前天不过多唠叨了几句，人家就不耐烦地摔门而出，林凤仪有些黯然，盯着劳宝看了半天，感慨道，“真让人羡慕，教子有方。”
“也是强逼着才来的。”六十多年了，劳栋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平凡的工作，平凡的生活，平凡的婚姻，平凡的家庭，和这个世界上大多人一样庸碌，没有任何出彩之处。
但在林凤仪的嘴里，他身上的每一种特质无形中被放大，处处都成了闪光点。虽然不吝啬的赞扬极有可能是客气恭维，但却让人心旷神怡，甚至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在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城市里，在玫瑰网举办的联谊活动中，在高级知识分子林凤仪面前，年过花甲的劳栋头一次找到了自信，隐隐觉得人生似乎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他将起伏的心潮暂且压下去，摆了摆手，用贬损儿子的方式，来表达作为家长的谦虚，“来了也不争气，还晕过去了。”
就在这期间，劳宝终于想起了自己昏厥的原因。
心神猛地一震，他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沈芳菲到底是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子颠覆了前半生认定的事实。
他迅速拉起谢美丽的手，对谈兴正浓的两位长辈说：“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咱还是各谈各的，要不……不合适……”
被温热干燥的手掌包裹，谢美丽的心脏一阵狂跳。这些年，她几乎已经忘了小鹿乱撞的感觉，此时却觉得浑身发烫，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只能任由劳宝牵着向门外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