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宴会厅到室外花园,短短几百米的距离,被谢美丽跑出了天长地久的感觉。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香,绿茵茵的草坪,高大挺拔的棕榈树,喧腾的三角梅热烈绽放。湿漉漉的石板路尽头,有一座欧式凉亭,撑起凉亭的八根柱子,是八位身姿婀娜的女神,也许时间久了的缘故,象牙白的颜色中微微透出一丝锈黄。
亭子侧面,一帘瀑布飞泻而下,撞击到开满莲花的池塘里,激起一阵阵氤氲的水汽,颇有几分“万壑千峰笼翠烟”的意境。
这里僻静无人,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在亭子里站定后,劳宝松开了谢美丽的手,后者仿佛突然从云端跌落,那些有关爱情的幻想“嗖”的一下被吸走了。她不再是怀春的少女,又重新变回了善于伪装的中年女人。
“沈芳菲真的活着?”劳宝开门见山,开口前他甚至偷偷掐了一把大腿,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对啊!”谢美丽这才意识到,劳宝的震惊并不仅在于“沈芳菲”三个字,他的关注点是“活着”,顿觉不解,“你……为什么会觉得她……不在了?”
“为什么……为什么……”劳宝无意识地重复这三个字,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不在现场的沈芳菲。
二十年了,深深的内疚始终藏在心中,如果当年不是那么决绝,如果当时不是那么气盛,如果能主动低头,如果能早点求复合,也不至于让沈芳菲承受那么多。
一想到她一个人怀孕生女,一个人对抗病魔,一个人凄然死去,劳宝就心痛得不能自已。
当收到劳飞飞这份特殊的“礼物”后,他也曾疯了似的找沈芳菲,甚至还专门跑到她老家,哪怕是块冰冷的墓碑,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安慰。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破旧的砖瓦房里空荡荡的,沈父沈母就像消失了一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这家人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心如死灰的劳宝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意愿,要不是嗷嗷待哺的劳飞飞,他真打算生死相随,甚至都没想起来顾及劳栋的感受。
这座沉重的大山足足压了半辈子,压得他连最开心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愉悦中总夹杂着一丝罪恶感。仿佛有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说:你有什么资格高兴?
没想到此时此刻,谢美丽竟然说沈芳菲没死,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嫁给有钱人,成了阔太太!
“喂……没事吧……”谢美丽急切的呼唤声终于钻进了劳宝的耳朵,当年他俩分手时,自己和沈芳菲的友谊已经破裂,自然和劳宝也断了联系。
后面的具体细节一概不知,为了不再想起合租房里那些日夜,她甚至去深圳待了好几年,希望忘记这段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单相思。
“啊……没……没事……”劳宝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临时找了个说辞,“我也是听别人说……没想到是胡沁呢!”
事到如今,他在潜意识里还是会保护沈芳菲,不肯轻易说出真相。“临终托孤”的说辞只属于他们俩,就算明知道那大概率是个谎言,还是选择了隐瞒。
“谁啊!”谢美丽很震惊,她知道沈芳菲人缘不好,但也不至于被人盼着死,愤愤道,“也太缺德了!”
“以讹传讹吧!”劳宝含糊地应付了一句,随后走到池塘边朝下看,肥润的锦鲤成群结队,将水面拍的啪啪作响。
它们习惯了被投喂,见有人影映过来,于是努力扬起头,嘴巴快速翕动,希望能第一个抢到食物。
“我俩这些年虽然没太多来往,但也见不得别人这样说她。”谢美丽不知道二人之间的曲折,推断劳宝必定是对沈芳菲还有很深的情分在,才会激动得昏厥。又是酸涩又是纠结,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如果,你想见她的话,我可以帮忙联系。”
“她……还在广州?”劳宝再次震惊了,他的声音有点抖,脚下虚浮,右手紧紧抓住身边的石柱,指甲几乎都要抠进去了。
不管沈芳菲当初为什么撒谎,但一定是有苦衷的,对于这一点,他无比笃定,很盲目的笃定。
“在。”虽然劳宝极力掩饰,但谢美丽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激动,心不由凉了半截,别过脸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前住番禺,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番禺区?”在劳宝的记忆中,自己在广州那会儿,番禺是彻头彻尾的郊区,虽然有不少地产商过去开发楼盘,但总的说来还是荒凉偏僻得很。
他第一次过去时,转了三次车,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一个叫祈福新村的地方,虽然都是新房,但周边环境实在糟糕,甚至还不如内地的小县城。
但谢美丽刚刚又说沈芳菲嫁了个有钱人,阔太太难道不应该住市中心吗?看来有夸大的成分。
劳宝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态,他既希望沈芳菲过得好,又不希望她过得太好,说到底,还是不甘心。
“现在的番禺跟以前可不一样。”察觉到劳宝的疑惑,谢美丽解释道,“你知道祈福新村吧,一个小区就有20万人,房价平均3万+。周边的新楼盘更是雨后春笋,很多香港澳门人过来定居,交通又便利,还有政策资金扶持,万博、长隆、足球公园、南站……实打实的大湾区中心枢纽。”
20万人!3万+!
劳宝大感意外,二十年前,祈福新村三房一厅的月租金才800块,家电家私齐全,都没人愿意过去住。
“先不说这个。”谢美丽还抱有一丝侥幸,也许劳宝根本不想见沈芳菲,只是好奇而已,毕竟分手二十多年,物是人非,人家现在又是有夫之妇,他又怎么会自讨没趣?于是试探道,“你到底想不想见她?”
天空如洗,连丝云都没有,如同一大块碧蓝的宝石,镶嵌在苍穹中。毫无遮掩的太阳,宛如一轮火球挂在当中,炙烤着大地,也燃烧着劳宝的心。
他是无神论者,却曾无数次祈求上天,希望来生能和沈芳菲再续前缘。
现在不用等来生了,又岂有不见的道理?他倒不是想破坏人家的家庭,只是想当面问问,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犹豫片刻,劳宝点了点头:“美丽,我来广州一趟也不容易,那就麻烦你帮忙……”
“行,知道了。”谢美丽满心失望,表面还装得很热情,“我跟她也七八年没见了,看看能不能约到吧!”
“那真太谢谢了!”劳宝激动地抓住了谢美丽的手,使劲握了握。
这一幕被正在大堂喝咖啡的劳栋和林凤仪捕捉到了,前者“妈呀”了一声,“腾”地站起来冲向巨型落地窗,又惊又喜道:“成了,这回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