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古香古色的陶陶居,眼前是素净的现代仿白砖墙,氤氲的光从挂在墙面上的壁灯内侧流淌而下,汇集在胡桃木色的地板上,聚成小小的一团,随着视线角度的偏差,光影腾挪,温柔跳脱。
听到“伦子”两个字时,劳宝有一瞬间的恍惚。
此时的他,仿佛不是站在陶陶居门口,也不是身处广州最顶尖的写字楼里,周围的人和物都自动虚化为背景。
来自荒野的风吹散城市的灯红酒绿,吹开一条狭长的甬道,那是通往二十多年前的路,通往青春洋溢的校园,通往明海大学男生宿舍楼302寝室。
“嘿,傻了啊!”见劳宝怔在原地一言不发,嘴唇有点颤抖,男人内心虽也感慨,但重逢的喜悦却压过了一切,他凑近了些,侧着头故意调侃道,“宝哥,你不是激动得要哭吧?”
“去你妈的,大老爷们,哭什么哭!”一句粗口击退了所有感伤,劳宝的嘴角迅速上扬,脸两侧挤出来好几条笑纹,看上去就像是重重叠叠的括号。
他粗鲁地抹了一下眼睛,以“江湖最高礼节”重重回击对方,三五拳后才再次开口,“伦子!李凯伦!你是李凯伦?吃了人参果回春了?怎么看着比上学那会还年轻呢?差点儿没认出来!”
“宝哥啊,你这嘴还是那么损!”被骂却笑呵呵的男人正是劳宝的大学同学李凯伦,俩人不仅同窗四年,同寝四载,还是上下铺的兄弟,毕业后又结伴南下广州,感情自然比一般人要深得多。
当年劳宝黯然离去,像鸵鸟一样躲了起来,但最想听到看到的,还是李凯伦的消息。
对他而言,这位老同学就像是另一个自己。是没逃离北上广的自己,是在广州碰个头破血流却不会放弃的自己,是咬紧牙关终于在这座陌生城市扎下来的自己。
但是,也正是这实实在在发生的一切,让劳宝不敢直视面对。
他怯懦,他羡慕,他嫉妒,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似乎不闻不问,就可以当做一切不存在,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悉数抹去。
但现在情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帮女儿博个好未来,他必须放下所谓的矜持和尊严,就算不挣个百分百的璀璨星光大道,只要有人照拂,好歹万事都容易一些。
虽然劳宝嘴上什么也不说,但不得不承认,当年自己的退缩,直接导致女儿输在起跑线上。如今历史又要重演,他必须发动所有的人脉关系燃烧余热,不然枉为人父。
出发前就费尽心思想要找到李凯伦,却始终没有结果,没想到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竟然在陶陶居门口遇到了。
“您是……三七文化的李总吧?”两人正在嬉笑间,站在旁边半天没插上话的傅大宇出了声。
“这位是……”视线从老同学的脸上挪开后,李凯伦又恢复了惯有的客套疏离,他稍稍收敛了笑意,打量了一下傅大宇,“……你朋友?”
“什么朋友啊!”刚到广州第一天就如此顺利,劳宝高兴坏了,他将傅大宇一把拉了过来,热情地介绍道,“同学!他我初中同学,大宇!”
“呵,这么巧吗?”李凯伦惊讶地挑了挑眉,忽的想起刚刚傅大宇称呼他为“三七李总”,不由又蹙了蹙眉,迅速在记忆中搜索,“咱们以前见过吗?”
“我们公司之前和三七文化合作过项目,一起开过几次会。”傅大宇扶了扶眼镜,想起往日的荣光今朝的落魄,嗓子不由有点紧,“程序开发团队有五六个人,我只是其中之一,李总不记得也正常。”
“哦……有印象有印象……”眼前的这张脸并不熟悉,不过李凯伦还是笑着伸出了手,为了表达热络,身子也跟着往前探了探,“你写的程序特别棒,没想到还有宝哥这层关系,那就等于是我同学,下回必须再合作一把!”
“好说好说……”傅大宇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此时此地,他根本不可能说自己被原公司炒了,不仅下家没着落,还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判定为“弱智”的糟心事,强颜欢笑道,“相逢不如偶遇,要不李总过来一起坐坐……”
“对对,咱别在门口杵着了,一桌子菜都凉了。”劳宝站在二人中间,大手一挥,颇有一种站上巅峰的感觉。
人生三大喜事,年过四十的他总算赶上了个“他乡遇故知”,还一下子遇上俩,这简直是双倍的福气啊!
也不管李凯伦嘴上推脱,拽着人家的手死活不肯松开,“伦子,你今天要是不给面子,咱俩就别处了,绝交!彻底绝交!”
话已至此,李凯伦也没办法再拒绝,幸好今天是供应商的饭局,要是重要客户还真分身无术。
他一边点头应承劳宝,一边掏出手机:“绝什么交,宝哥到了,万事靠边站!我这就打个电话,推了那头。”
“够意思!”看傅大宇刚刚的态度,明显李凯伦的“咖位”要更高一些,劳宝顿时觉得挣了面子,满面红光道,“今天这顿饭我请,大宇你别抢,哥儿几个聚在广州不容易,二十年了,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
因为有了李凯伦的加入,原本有些冷清的二人局又重新喧闹起来,甚至比之前接风宴的气氛更热烈。
三个同龄的中年男人,以同学为载体,以重返广州的劳宝为纽带,奇妙地连接在一起。
“说真的,你怎么这么年轻呢?好像还变帅了。”落座后,劳宝再次仔细打量身边的李凯伦,玩笑道,“一点褶子都没有,不知道的,以为是我儿子呢!”
“净扯淡!”虽然被占了便宜,李凯伦还是很开心,他啐了一口劳宝,摸了摸脸两侧,有些得意道,“工作需要,微调了一下。”
“整容?”劳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他没想到糙老爷们也能接受在脸上动刀,忍不住扳过李凯伦的脑袋仔细瞧,“你小子竟然整容了!”
“不算整容,充其量叫医美。”李凯伦嘿嘿一笑,挣脱了劳宝的“钳制”,言语间流露出一丝精致中产的优越感,“你别大惊小怪,现在男人做这些很正常,谁不想追求个尽善尽美!”
这番话让劳宝想起劳飞飞一直以来被打压的“梦想”,他没再搭腔,而是拿出手机,翻出女儿的照片,递到李凯伦眼皮底下:“看,我闺女,今年二十了。”
“宝哥,你闺女都二十了!”李凯伦的反应跟傅大宇一开始一模一样,甚至更激烈,他扫了一眼照片后,并未做过多停留,随后夸张地捶了捶胸口,痛心疾首道,“我还孤家寡人一个呢!”
他根本不会想到,屏幕上这个青春靓丽的女孩,正在品尝着爱情的酸涩与甜蜜。而她的网恋男友许鸿鹄,就是借用了自己的身份,包括姓名、职业以及日常发生的一切。
世界就是这样的奇妙,机缘巧合,有时候会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不经意间成为彼此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