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9点多，我和老妈、灵儿正在顶楼练歌。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觉得夜色已晚，便说：“已经很晚了，今天就练到这里为止吧。”
老妈和灵儿听了，松了口气，伸展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和脖子。
我们关了灯，离开顶楼，向楼下走去。灵儿和老妈先去洗澡，我则去一楼看看蛋糕店的状况。
蛋糕店里，小美和大牛均不见踪影，只有二狗和三熊在看铺。他们躲在店铺的一角，背对着我，鬼鬼祟祟地在偷吃，连我来到了他们的背后，也没有发觉。
“嗯，好吃，好吃……大牛的手艺又有进步了……”
“你别吃太多，小心老大发现。”
“没办法，停不下来了……”
“你才刚刚从医院回来，别又吃坏肚子了。”
听着他们小声的说话声，我随即知道他们又在偷吃，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二狗和三熊吓得魂飞魄散，差点跳了起来。他们惊慌回头。三熊看见是我，颤颤巍巍地道：“老……老大……你怎么来了？”
二狗突然指着三熊，义正词严地嚷道：“是……是三熊在偷吃！不是我！”
我看了一眼他嘴角处的蛋糕残渍，一阵无语。沉默了片刻，我对三熊道：“三熊，你的病好了？”
三熊一个激灵，看着我，结结巴巴地道：“老……老大，我……我的病好了。”
“那就好。”我点了点头，顿了顿，随后，面色一沉，道，“你们监守自盗，偷吃蛋糕，本月的工资各扣100！”
二狗感觉天都塌了下来，他叫苦连天，还想讨价还价，“能不能少扣一些？我才吃了不到20元。”
我双手抱胸，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
二狗见没有商量的余地，随即哭丧起来。一转头，看见三熊仍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大啃特啃着蛋糕，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伸出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怒道：“都是你！是你害俺被扣钱的！我要你赔偿我的损失！快将100元还给我！”
我无心看他们俩耍宝，摇了摇头。正要离开，却见门口处人影一闪，一个挺拔俊朗的身影踏了进来，是唐俊华。
“俊华，你回来了？”我向他打招呼道。
唐俊华神色迷茫，听得我的叫唤，转头向我望来，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我觉得他的神色不对劲，以为他又遇上了什么糟糕的事，问道：“怎么了，又发生了什么？”
唐俊华叹了口气，在一张桌子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不发一言。
我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追问：“察看不顺利吗？是不是被人认出来了？”
唐俊华摇了摇头，沉默了数秒，忽然幽幽地道：“徐有成，你觉得珠宝有什么意义？”
我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微微一愣。然后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回答道：“珠宝，是一种首饰。人们买珠宝，是为了装饰自己，显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又或者是为了纪念某一种情感——这种纪念，往往以纪念爱情最多，也最常见。”
唐俊华耐心地听完，不置可否。
我疑惑地道：“我说错了吗？”
唐俊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提出另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买过珠宝？”
我又怔了一下，随后想起过去买给前妻的结婚戒指，点了点头。
唐俊华猜测道：“是你之前结婚时买的吧？给你前妻买的结婚戒指？”
提起前妻，我的心情不由得低落起来。想起过去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还有最后的惨淡收场，忍不住忧伤地叹了口气，“是的。”
唐俊华又道：“你们买的珠宝是什么牌子，也是我们公司的产品吗？”
我想了想，道：“是，又不是，严格来说，应该是你们公司前身出品的珠宝。”
“这样啊，那就算是了。”唐俊华顿了顿，又问，“你为什么买结婚戒指？”
我诧异地瞧了他一眼，觉得他今天很反常，老是问些奇怪的问题，道：“买结婚戒指当然是为了结婚了，要不然，谁会买结婚戒指？”
唐俊华反问道：“谁说结婚就一定要买戒指？难道不买戒指，就不能结婚了吗？古时候的人，在成亲的时候，又有谁会买戒指？”
这个问题倒是把我难住了，我愣了一会儿，想了半晌，才道：“结婚买戒指，是在近代才流行起来的一种习俗，现在已经成为全球认同的婚礼仪式。古代生产力低，经济水平和消费能力都非常低下，没有条件置办戒指。而到了现在，一般的新人在步入婚礼殿堂的时候，都会购买戒指。”
“如果不买戒指，女方会觉得他们的婚姻，缺乏仪式感，还有神圣感，并进而对男方产生怀疑，动摇双方长久的感情基础。”
“所以，现在的情侣，在结婚前，都不得不购买戒指，以作婚礼仪式和纪念婚姻之用。”
唐俊华默默地听完，沉吟了片刻，忽然大摇其头，道：“你说的不对。”
我一脸惊讶，“啊？”我哪儿错了？
唐俊华道：“首先，结婚戒指这种东西，其实在古代就已经出现了，发源地正是古埃及。那时候的埃及人认为，婚姻是一种契约，要维持这种契约，就需要一种象征的东西。于是，结婚戒指便作为这种契约的象征物品出现了。它象征着男女双方在婚姻上的契约，还有感情上的忠诚和永恒。”
“到了古罗马时期，罗马教皇‘尼古拉斯一世’宣布，要求结婚的夫妻必须有赠送订婚戒指的程序。随后，佩戴戒指的习俗，便广泛地传播开来。但那段时期的戒指，一般都是由女人佩戴的，男人很少佩戴戒指。到了二战结束之后，美国兴起了婚礼上男女双方交换戒指的仪式，表示彼此心心相印。于是，这种做法很快就在全球流行起来，一直延续到今天。”
“这就是结婚戒指的历史。”
我张大嘴巴，哑口无言地看着唐俊华，脑海中仿佛有千万头野兽在狂奔，一时理不清思绪。半晌，我才涨红了脸，羞恼地问道：“既然你知道得那么清楚，你为什么还要问我？”
唐俊华不以为然，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问你结婚戒指的历史。我是想问你，你觉得买结婚戒指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你买结婚戒指的初衷是什么？”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脸迷惘，还是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
唐俊华见我满脸迷惘，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只好挑明了说了。”
“你与你前妻结婚的时候，你爱她吗？”
“爱。”
“那你买结婚戒指，一半是为了筹办婚礼，另一半是为了什么？你是不是希望，你们结婚之后，会得到幸福？”
“那是当然。”
“也就是说，戒指本来就寄托着你们幸福的愿望。可是……你们最后获得幸福了吗？”
我顿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了。
唐俊华见我终于开窍，从鼻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道：“明白了吗？这就是我现在迷惘的地方。”
“以前在做总经理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最根本的问题。那时候，我的心思全部都放在公司的经营上面，想的都是如何提高销售量和赚钱。我既没有真正地考虑过珠宝的意义，也没有真正考虑过珠宝这个行业的意义。”
“现在，我对自己产生了疑惑。我努力在做的珠宝行业，到底有何意义？”
看见他一脸迷茫的样子，我思考了一下，安慰道：“你不必如此钻牛角尖，其实……你做的珠宝行业，还是挺有意义的。”
“你看，几乎所有准备结婚的情侣，都会去珠宝店买一对戒指。你们售卖的戒指，代表了你们对他们爱情的祝福，以及祝福他们获得幸福的愿望。这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
唐俊华抬起头，惆怅地说：“可是……从我们珠宝店里买得戒指的情侣们，又有多少是获得幸福的呢？”
我见他仍在钻牛角尖，道：“你何必这样纠结？你只是卖戒指的，你只要管戒指卖不卖得出去就行了，你何必管人家过得幸福不幸福？再说，人家幸福不幸福，你也管不着。”
唐俊华用手支着额头，侧头瞧向我，“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苦恼……我这么跟你说吧，你之前说过，你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顾客吃着你的蛋糕，露出幸福和满足的表情。”
“在那一刻，你会有一种满足感，一种被肯定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付出，能够帮助别人获得快乐。于是，你觉得自己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可是，我现在找不到自己的价值了……我觉得很空虚，甚至觉得自己做的工作没有意义……这种感觉，如果硬要打个比方，就像是你在做蛋糕时，你抛弃了你做蛋糕的灵魂，既没有付出真心，也没有付出热诚。你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机械地做着制作蛋糕的动作。然后，你做出来的蛋糕，还有那种令人感动的味道吗？”
我被问得睁大眼睛，一脸呆愣，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他说的这种假设，我隐隐约约地好像有点儿印象。
我记得我还是在做学徒的时候，那时我才刚刚接触做蛋糕不久，很多技术都欠缺火候。师傅教授给我的技巧，我大多都掌握得不好。
我除了会做蛋糕胚，其它的技巧如制作奶油、馅料，简直是做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经历了多次失败之后，我的自信心受到了沉重打击。后来，我干脆不认真学了。每次师傅叫我制作生日蛋糕，我便随便应付，马马虎虎做好了就算了。
师傅见我态度敷衍，沉下脸，命令我将自己做的蛋糕吃掉。
我没有吭声，依言将自己做的蛋糕一口一口地吃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师傅气坏了，要我从今之后，将自己做的蛋糕拿出去，找人吃掉，并拍照作证，否则不要回来。
第二天，师傅要求我做一款心形的巧克力涂层生日蛋糕。我还是做得异常糟糕，不但蛋糕胚切面不整齐，而且巧克力酱也做得差强人意。
看着我做得高低不平、色泽不均的巧克力涂层生日蛋糕，师傅脸色阴沉起来。他伸手指了指我做的蛋糕，又指了指门口，叫我拿出去给人吃掉。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知道我做的蛋糕有多糟糕，便默默地端起蛋糕，一言不发地走出烘焙教室，来到学校外面的街上。
在街上游荡了一个多小时，我觉得累了，就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了下来。
我盯着手里的生日蛋糕，轻轻地叹了口气，烦恼着该怎么解决掉这个东西。
说实话，这个蛋糕的卖相也实在是太差了。
乍一看，连我自己都没有胃口。
谁会愿意吃？
就在我唉声叹气的时候，3个孩子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
我抬起头，惊疑地看着眼前的3个小孩，他们衣衫褴褛，背上各背着一个很大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各种矿泉水瓶、汽水瓶罐，看样子是捡垃圾的。他们的脸蛋脏兮兮的，但是眼睛却很明亮。此刻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上的生日蛋糕，一副嘴馋的模样。
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生日蛋糕，不确定地问道：“你们想吃这个？”
他们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我手上的蛋糕，那股想吃的渴望，不言而明。
我再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生日蛋糕，又抬头看了一眼眼馋的他们，只思考了一瞬间，便将手上的生日蛋糕端起，递到他们的面前道：“你们若是不嫌弃，就吃吧。”
他们露出高兴的表情，欢呼一声，雀跃地跳过去，一把抢过我手上的蛋糕，放到旁边的花坛上，争先恐后地吃起来。
见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塑料刀叉也不用，直接用脏兮兮的手抓，我不禁皱起眉头，这也太不讲卫生了吧？但一看见他们吃得十分开心的神色，我的眉头又渐渐地舒展开了。
金色的阳光照在他们快乐而满足的脸上，一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天使。他们的头上出现了明亮的光环，背上伸展出洁白的翅膀，而脸上，则散发出圣洁的光芒，一脸幸福、安详。
我心中有股暖暖的涌泉，涌了出来，慢慢地充满了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他们在吃完之后，我问他们住在哪儿。他们似乎因为吃了我的蛋糕，不好意思不回答，便告诉了我他们的住处。
我听不明白，便叫他们带我到他们住的地方看一看。
他们有点不愿意。我告诉他们，明天我还会继续做蛋糕，如果想吃我做的蛋糕，那就得告诉我他们的住处。
他们一听，顿时开心得不得了，便高兴地带着我，回到了他们的家。
那是一个贫民窟似的地方，四处都是低矮的泥砖小屋，他们住在其中一间又破又脏的瓦屋里。
他们的父亲，早年在工地干活，不小心摔断了腿，落下了残疾。母亲后来受不了生活的艰苦，丢下他们跑了。于是，他们家就剩下了幼小的他们、残疾的父亲，还有年迈的爷爷和奶奶。
看着他们家中惨淡的光景，我非常同情，表示会经常送蛋糕过来给他们吃。
后来，我每天在烘焙教室里做出了蛋糕，就会将蛋糕送到他们的家中，免费给他们吃。
也许是得到了肯定，也许是获得了支持，也许是感受到了爱，又或者是从做蛋糕中找到了价值，在接下来的培训里，我的手艺慢慢地有了起色。
很多我以前觉得很难的细节和难点，在我专注的努力和反思下，我终于逐一掌握并克服，掌握了窍门。到学习期结束的时候，我成功地通过了结业考试，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
从烘焙学校毕业后，我回到了家，在自家的楼下开了一间蛋糕店。
在我的手艺获得街坊邻居认可，并广泛传开的时候，我的技术也在不断地提高。应该说，是他们的认可和肯定，给了我进步的动力。
一个人要走向成功，是需要动力的。
现在唐俊华就遇到了动力方面的问题，他不但找不到继续干珠宝这一行的动力，还对珠宝的价值产生了怀疑。
做珠宝的，如果自己都不认同珠宝的价值，那自然是无法做得出一流的珠宝产品。
这就好比做蛋糕。若你觉得蛋糕是没有价值的食物，那你就无法做得出口味一流的蛋糕。
为此，唐俊华感到苦恼。
“你知道吗？”他眼神黯淡，自嘲地说，“我一个卖珠宝的，到处卖广告吹嘘说，我们的戒指象征着爱，象征着永恒，象征着婚姻的幸福。可是……我就连自己的幸福也无法把握得住，又何谈去帮别人获得幸福？真的是讽刺之极。”
“别人的结婚戒指，也许还有点意义。而我的结婚戒指，则完全没有意义。虽然它很昂贵，很豪华，但它里面却没有我的灵魂和爱情。它仅仅是一道枷锁，一道锁着我的枷锁。可以说，我从戴上它开始，就没有了幸福，没有了自由。”
“什么‘钻石永恒，爱守一生’，不过是一句可笑的笑话。”
见他又扯到自己的婚姻上，我沉思了半晌，对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是，我觉得珠宝还是有意义的。它寄托了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情感，象征着某些人的承诺，还寄托着他们希望获得幸福的愿望。”
“你的婚姻，也许不是出自你的心愿建立的，你没有感受到幸福，也没有获得幸福。对此，我很同情，但……这不是戒指的错，你不要因此而迁怒于它。你若觉得它是枷锁，你大可以将之弃之。等你找到你喜欢的人，你再找一对新的戒指，给你的爱人戴上。”
“另外，如果你觉得你公司的珠宝，无法给人真正的祝福，也无法让人获得幸福，那你就去找寻一种新的方法，让人获得幸福的方法。”
“新的方法？”唐俊华呆住了，他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我。
“是的，你可以试试看。”我点了点头，面上流露出鼓励的神色。
唐俊华沉默了。半晌，他的眼神渐渐地变得坚定起来。瞳孔里，两道白色的光芒，霍霍地闪烁着，斗志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