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选结束之后，各地的入围选手纷纷出炉。
大赛的赞助商——夜星珠宝，把入围的80位选手，放入自己的官网，并在选手的头像下方设置了支持投票率，给喜欢或者支持此位歌手的网友，一个投票的机会。
票数每天都在刷新。选手的排位顺序波动得异常激烈。
随着各种宣传的进行和电视新闻报道的介入，这场大赛终于引发了全国网民的关注，成为了民众茶余饭后谈论的热点。
各位选手海选时所唱的歌曲，也被制作成了短视频，放上了抖音。其中最热的、被议论得最多的，就是老妈的视频。
我一开始时并不知道。直到每日来我糕点店买面包的邓老师，在买完面包后，对我说：“小徐啊，你老妈这回可算是彻底出名了。”
我听出他讽刺的意思，不解地问道：“啊？什么？”
“你还不知道么？那你赶快打开手机看看吧。”邓老师摇摇头，提起装着面包的袋子，骑上自行车，走了。
我感觉不妙，连忙掏出手机，打开网页，一进入热点网页，就看见老妈的唱歌视频。
我心里咯噔一跳，点击视频打开。果不其然，老妈那破锣般嘶哑难听兼又造作的声音，随即传进我的耳里。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我立即点击暂停。这破锣嗓子我真的是太熟悉了，天天都被它蹂躏，早就已经受够了，实在是不愿意听下去。
我拨动网页，翻看下面的评论。果然不出我所料，除了寥寥几个脑袋和听觉有问题的表示支持外，绝大多数的评论，都是一边倒地向老妈发起了狂轰滥炸。
“这大妈是来搞笑的吗？”
“唱得这么难听，我都比她唱得好听多了。那些评委竟然还让她通过，不会是脑袋被驴踢了吧？”
“本人作证，本年度最难听歌手奖，非这位大妈莫属。”
“火星上来的。”
“天才。能把歌唱成这样，真的是天才，世间绝无仅有的天才。简直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佩服得五体投地。”
“广场舞标准配乐，60年代大妈的最高水平。”
“再也不敢听那些大妈唱歌了。”
“唱得这么差还敢参加，真的是糟蹋了音乐和这场大赛！”
“严重赞同楼上意见。”
“评委是耳聋了吗？还不赶快把她踢出去？！”
“也许是关系户呢？后面有人啊。”
看着这些尖锐的评论，我觉得自己的计划就要成功了。
老妈看见这些评论，一定无法再保持自信。即使她再怎么无知、自恋，以及没有自知之明，在这么多人的攻击下，也一定无法做到熟视无睹，走向崩溃。
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再沉迷于全民Sing歌，收拾心情，好好地打理家务。
可是，随着浏览的深入，我发现网友们的炮轰越来越凌厉、过分，已经上升到人格侮辱的层面上了。
至此，我的心中开始不舒服起来，也生出了一丝担心。
老妈遭受这些攻击，会不会扛不住，想不开？
我惶恐起来，上楼去找老妈，可是却发现，她不在。
她上哪儿去了？
我这才想起，她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了。
那就等她回来，再和她说吧，她应该还没有发现。
消除了担心，我又回到一楼，继续料理生意。儿子坐在旁边的一张沙发上，自娱自乐地玩着小汽车，玩得不亦乐乎。
老妈提着菜篮走进菜市场，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心中还在为自己的成功入选而得意不已。菜市场里面的摊贩大多都认识她。
一个矮矮胖胖的肉档老板看见她，马上堆起笑脸，叫唤道：“潘姨，你来啦？快来快来，我这儿的猪肉最香。我今早最好的肉都还没有卖，就等着你来呢！”
老妈和他也是老熟人了，见他打招呼，便走过去，道：“我要一只猪脚，你有没有？”
“有，当然有！我这儿的猪肉最全。你需要什么，可以提前对我说，我保证给你留下来！”肉档老板一边不住点头答应着，一边抓起屠刀，干脆利索地砍下一只猪脚。
老妈知道他嘴甜舌滑，对每一个顾客都是这么说的，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就你嘴滑！”
“嘻嘻。”肉档老板嘻嘻直笑。
旁边的肉档，老板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也是老妈的熟人。见老妈没有买自己的猪肉，他有点不高兴了，便说：“潘姨，听说你参加‘全民Sing歌’海选，还通过了呢。真的是可喜可贺。”
老妈听出他的语气里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眉头微皱，“你也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打开手机，网页上满满的都是你。想不知道也不行。”
老妈沉默了。她感觉有点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只好不说话。
“对，对，潘姨你现在可算是名人了。我们大家都盼着你一举夺冠，为我们街坊争口气呢。”矮矮胖胖的肉档老板脸上笑眯眯的，话里有话地附和道。
买完猪肉，老妈的心情有点不太好，转身快步离开，走向蔬菜卖区。
蔬菜卖区里，很多菜农蹲坐在地上，前面放着一两个装满蔬菜瓜果的菜担子，等着顾客上来买菜。
老妈看见一个老大爷的青菜新鲜幼嫩，刚想上前询问，旁边走过一个衣着打扮非常花俏的大婶。她一见老妈，立即哎呦一声，叫了起来：“这不是潘姨吗？不得了了，大家快来看啊！潘姨来了，我们的大明星来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赶快来看啊！”
在她的大嗓门之下，一下子的，整个菜市场都沸腾了。大家一呼百应，纷纷涌了上来。
一个手里提着刚刚买的老母鸡的大娘，笑嘻嘻地对老妈说：“潘姨，听说你最近出名了。我就说嘛，你人长得好看，又有福相，总有一天会鸿运当头的。这不，机会这就自动送上门来了嘛。”
一个年纪比老妈还大的阿婆，也冲着老妈吆喝道：“潘姨，你来了就好了。我这菜卖了差不多一个早上，还剩下那么多。你是歌唱家。不如，你在我这摊上唱上那么一两首。在你的号召力下，说不定一下子就卖光了呢？”
一个穿着花格子长裙的年轻少妇，白了一眼那个卖菜的阿婆，道：“人家是大明星，怎么会屈身降贵给你吆喝卖菜？潘姨，你来我家药店。我在店门前给你摆个小摊，放上音箱和扩音喇叭，你在那里驻唱。有你的号召，我相信，我家药店的生意会越来越好！至于薪水，你不用担心，保证让你满意！”
“潘姨，我老伴想要你的签名，你不能给我签一个？……不不，是要100个！”
“潘姨，你都当大明星了，以后你就是富婆了。既然这样，以后我上你儿子的糕点店里买蛋糕，能不能给我免费？做人不要太小气，我可是很支持你的。你看，从昨天开始，我就连续在网页上，给你投了5次票。我可是你的铁杆粉丝呀！”
“潘姨，你那歌唱得……实在是太有趣了！你是怎么唱的呢？教教我好不好？”
“拿个喇叭过来！潘姨要唱歌了！赶快的！”
“潘姨要唱歌了！我们的巨星要唱歌了！大家赶快鼓掌表示欢迎啊！”
“唱一个！唱一个！”
“唱一个！唱一个！”
“唱一个！唱一个！”
…… ……
看着疯狂起哄吆喝的街坊邻里，老妈有点发蒙。
这到底是在演什么戏？我有这么受欢迎吗？
很快，一个扩音喇叭传了过来，递到老妈面前。那个打扮花俏的大婶笑嘿嘿地怂恿道：“潘姨，大家都希望你唱一首。你这大明星可别吝啬，就给大家露一手，好不好？”
老妈没有应声，她见状，转头朝大家吆喝道：“潘姨不愿意唱，怎么办？”
“没关系，我们就用视频代替！”她利落地掏出手机，把老妈的唱歌视频翻出来，点击打开，凑近扩音喇叭。
顿时，老妈那难听嘶哑的破锣嗓音，通过扩音喇叭的放大，震荡在菜市场上空。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
大家听了，随即哄堂大笑，纷纷笑嚷道：“哈哈，唱得实在太好笑了……”
“果然是歌手，搞笑的歌手！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唱得连我都不如！”
“我觉得这歌应该拿去辟邪。每年鬼节，放在家门前放一放，也许鬼听了都会吓跑！”
“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好笑的歌！”
…… ……
老妈听着大家的哄笑声，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大家是在拿她开玩笑，玩弄她。
她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当即怒火冲天，一摔菜篮子，气呼呼地大喝一声：“够了！”
登时，全场鸦雀无声，只有手机里老妈的歌声依然在继续。
老妈把扩音喇叭一推，朝那个花俏大婶怒吼道：“你欺负我要欺负到什么时候？！”说罢，头也不回地气冲冲离去。
大伙儿愣在原地，一脸呆滞。
刚刚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发火啦？
我在糕点店一直忙到上午11点，也没有见老妈回来，心中逐渐开始涌起一丝不安。到中午1点时，不安终于化成了焦虑。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奔进来，焦急地对我说：“有成，你快去找找你妈吧！”
我见他一副焦急的样子，心头一跳，莫非老妈出事了？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老大爷道：“刚才你老妈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被街坊们嘲笑奚落了一番。她承受不住，当场发飙摔篮子走人，接着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我心中惶恐，惊道：“竟有这等事？”
“你老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被大伙儿这样当众羞辱，如果她一时想不开，只怕会……”
“那我现在就去找她。你帮我照看铺子，行不？”
“这……我帮不了你，我儿子和媳妇都在外地打工。照看三个孙子孙女的事情，都落在我和老伴的身上。你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去解决。”说着，老大爷生怕我出言强留，急匆匆地拄杖离去。
我发了一会儿愣，转头看向儿子。只见儿子在吃过一些我塞给他吃的蛋糕后，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了。
我踌躇片刻，把儿子抱到二楼的床上，替他盖好被子，然后下到一楼锁好大门，去找老妈。
找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在旧公园的小湖旁边，找到了老妈。
我以为老妈在犹豫着是否要跳湖，急忙冲过去，从后面紧紧地箍住她，哭着哀求道：“妈，妈……你别干傻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怂恿你参加那个什么破烂歌唱比赛……虽然你唱得的确不好，但在我心目中，你却是唱得最动听的……你不要自寻短见好不好？你还有我和小福啊，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一个人走呢？妈……”
老妈被我箍得眼睛翻白，几乎喘不过气，支支吾吾地说道：“放……放开我……谁……谁说要自寻短见……我被你箍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快……快松手……”
我听得一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奇怪地问道：“你不是要跳湖自尽吗？”
“谁说要跳湖自尽？”老妈活动了一下被我箍得发疼的胳膊，气不打一处来，怒瞪了我一眼，吼了一声。
我松了口气，一脸委屈，“你不想跳湖，干嘛坐在湖水边傻傻地发呆？害得我还以为你想不开呢。”
老妈反问道：“你老妈是这么想不开的人吗？如果我这么脆弱，当年你老爸走的时候，我早就跳了。何至于等到今天？”
我见老妈生龙活虎的样子，真的不像是想不开的样子，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在她旁边坐下，道：“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可是……你干嘛不回家，反而在这里坐到现在？都已经下午2点多了。”
老妈没好气地反问一句：“我喜欢，不行吗？”
两人就这样呆呆地静坐了一会，我一低头，注意到摆放在老妈脚前的手机，再看看老妈落寞惆怅的神色，随即明白了一切，吞吞吐吐地道：“那个……手机里面的评论，你都看了？”
老妈忧郁地叹了一口气，“还能不看吗？被街坊邻居当众一场奚落，说我网传的唱歌视频怎么怎么样。唉……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有像今天这般丢脸过。想想都屈辱。”顿了顿，继续叹道：“本来以为通过了海选，会获得街坊邻居的钦佩和羡慕，正想在他们面前神气一回。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结果，真的是可笑之极。”
“儿子，你说实话，老妈唱的歌，是不是真的很难听？”
见老妈希冀地盯着我，我有点不忍直视，躲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也不是……绝对的难听……只是你没有经过系统而正规的歌唱训练……所以……难听，也是在所难免的……”
老妈半眯着眼睛，迷惘了半天，才懵懵懂懂地问：“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进行系统而正规的歌唱训练，就能改变现状，把歌唱好了？”
我骚了骚脑袋，迟疑地说：“这个嘛……理论上是这样。”
“好，我明白了，儿子，你帮不帮老妈？”“怎么帮？”
“你老妈我现在被一大帮街坊奚落嘲笑，心里真的咽不下这口气。他们认为我完全没有资格入选比赛。既然如此，那我就偏偏要赢给他们看，给自己争一口气。”
“这个……恐怕有点难啊。”
“什么？你不肯帮老妈？”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真的想接受训练，那就得做好吃苦的准备。”
“什么苦我也不怕，你尽管训练我好了。为了赢回面子，老妈可以连命都搭上，全力地拼搏一回！”
“这样啊……那……那好吧……”答应了老妈的请求，我盘腿思索了半天，想出了一个针对老妈的声乐训练。
我对老妈说：“你之所以唱歌唱得那么差，根本原因是没有练过声乐训练的基本功。既然如此，想要改变现状，那就得从基本功练起。”
老妈问：“怎么练？”
我掏出手机，打开百度，输入“声乐训练教学”，点击搜索，找了几个视频。然后把几个视频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挑选出最好的那个，递给老妈看，“喏，就是这个。你按照上面的方法，每日勤加练习，就行了。”
老妈接过我的手机，把教学视频看了一遍，诧异地道：“这……这就是基本功？听起来就像鬼哭狼嚎，人家会把我当成疯子对待的。我……我不练。”
见老妈摇头，我眉头大皱，生气地道：“你不练？你不是说，什么苦也不怕，为了面子，连命都可以搭上吗？”
老妈语塞：“我……我……”我继续不客气地数落道：“你还想不想参加比赛？你还想不想赢回面子？这点困难你就退缩了？是谁刚刚说要全力地拼搏一回？”
老妈被我说得无言以对，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吐出两个字：“我练。”
“好，那就开始吧。”见老妈终于同意，我点击手机的视频，在老妈面前重新把视频播放了一遍，说道：“看清楚了吗，待会你就这样啊……啊……啊……啊……啊……啊……啊……等唱完第一声调，就开始唱第二声调，就像练声母……”
我说得极其认真，但老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看出老妈根本就听不明白，知道多说无益，索性道：“现在就开始练吧，你对着湖面练，看看效果。”
老妈迟疑地答应一声，站起身，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张开嘴，艰难地动了动，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见老妈放不开，站起身，对她说：“我带你，你跟着我练。”
说完，我深吸了口气，张开声带，大声地唱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来，就这样，你唱一次。”
“我，我不行……”
“别说丧气话，你现在什么也别管，只管跟着我练，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就这样，继续来。”
“啊……啊……啊……啊……啊……有人看着这里。”
“别管他们，我们继续。”
“啊……啊……啊……啊……他们在笑。”
“让他们笑！我们练我们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就像这样，继续！”
“啊……啊……啊……啊……啊……啊……啊……”
“再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开始练第二声调！”
“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