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坟
倪真2021-06-09 13:364,421

  天元四年,皇后薨。

  今日上京城内此时浩浩荡荡挤满了人。

  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穿一袭青旧长衫,像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也趴在窗口看热闹,这举子乃是从边陲小镇而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陡然见到这世面,脖子长得好似一眼能越过黑色的城墙。

  那举子不甚求解,朝着一旁的客人拱手问道:“敢问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会如此热闹。”

  邻座有几位客人,皱着眉看着他,其中一人满身书卷气的文雅人,开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却是迎回大燕第一将帅延平王的日子。”

  延平王,郁章,乃当今陛下国丈,对还是六皇子时的陛下有提携之恩,半月前荡平异族祸患班师回朝时被阿苏落部偷袭,殒命于关外。

  恰好一阵哀乐是从屋外传进来,举子往下看,只见一队队身着素衣的将士皆是步行进城,抬着棺木的人走在前面,那哀乐带出的凄凉和悲怆让人情绪不高。

  举子不由出声:“延平王?不是说延平王独有一女,是皇后娘娘,那一旁为其端着牌位的两位将军是?”

  温雅客人继续道:“一位是许将军,如今是禁卫军统领,许缙,一位是郁大人,延平王的侄儿,御史中丞郁恺,皇后娘娘去了,能有资格为王爷尽孝端牌的唯有此二人。”

  待再也听不到这调子的时候,客栈的人便开始议论起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缓缓嘲讽地道:“若说这是王爷仪仗,国丈仪仗,便着实有些牵强,老朽侧耳品味了一下,感觉如果非要夸一下,那只能说那嚎丧嚎得挺厉害的。”

  另外一位胡子拉擦的壮硕男人接着道:“听说郁王爷是北伐被异族突袭埋尸于边陲小城,想当初的延平王,收复延平十六郡,荡平异族祸患,班师回朝时陛下于城门外亲迎,亲下圣旨封为异姓王,那是何等的威风凛凛,英雄人物,如今…………”

  温雅客人品了一口茶:“当初是什么光景,如今是什么光景,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元换天辰,走狗烹,狡兔死,良弓藏,飞鸟尽。“

  “我看这王爷和皇后死得蹊跷。”

  “皇后悲伤过度,如今却已经是……”

  那满是书卷气的客人手里捧着个茶杯,伸着脖子不住地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道。

  老头道:“慎言。”

  举子面露难色,没忍住还是插嘴道:“话不能如此,当初郁王爷可是将那唯一的掌上明珠福华郡主嫁给当时还是六皇子的陛下,郁王爷可是一心扶持这个女婿,如此情分陛下……”

  老头看他一眼:”小子不是上京人吧,是得了陛下新政进京的举子吧。”

  举子:“是。”

  老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这就闭塞了吧,当年这婚事虽然遮遮掩掩,但这堵不住悠悠众口,那福华郡主与六皇子的婚事乃是无措之举。”

  那举子:“无措之举?”

  那老头买了个关子,缓缓开口道。

  “陛下登基不过两年,皇后一直无所出,便是不被陛下所喜,我听说,陛下登基后半年未曾踏足过皇后宫中,更是将前太子副妃画姒郡主大张旗鼓地接进了宫中。”

  那老人扶了扶胡须,表情似乎在回忆着。

  “郁王爷只得了那福华郡主一女,郁王妃生下郡主便撒手人寰,郡主小时也体弱,王爷以为是自己杀孽太重,戾气逼人而害了妻儿,福华郡主从小便放在慈恩寺景慧大师身旁养着,后带回延平抚养长大。”

  “延平王得圣心,不免惹人眼红,上京那些闲得没事的贵女就以郡主为笑柄,编排了郡主貌丑粗鄙的传说,久而久之,这郡主的婚事就成了王爷的一桩心事。”

  “不过,老朽还记得那日是个黄昏,延平王为了郡主的亲事带着福华郡主回上京,长长的队伍里,却有个十六七的小姑娘骑着马在夕阳下跑在最前面,着一身红衣,红纱掩面,活泼又畅快,活像是林中成精的红狐,说不出的灵动,倒是有上京城里贵女没有的风采。”

  温雅客人也敲了敲桌子:“那贵人之事我也是多听了几耳朵,大约拼拼凑凑能得个大概。”

  “这传闻福华郡主中意当时的太子萧纺,可这位郡主作风确实一等一的彪悍,却像是投错了女胎,十五岁便带兵在延平边陲剿灭了一帮盗匪,逛那风月场所恐怕男子还要熟练,太子自然不喜,后来却不知为何看上了六皇子,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无力反抗,便半推半就地从了还被抓了个正着,后为了遮掩这等丑事陛下便亲自赐婚。”

  壮硕男人摇头:“不不不,我听闻的版本却是那郡主见色起意,她武功高强,六皇子被救下的时候头都被砸破了。”

  “我看这郡主才敢爱敢恨呢,真性情人,我喜欢,这上京贵女最爱假戏真做,一个个肚子里藏着弯弯绕绕,不像闺秀,倒像谋士。”

  举子茫:“所以这福华郡主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老头扶了扶白花花的胡子:“身死前世灭,都是经他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只是这位福瑛皇后命贵福薄,几多唏嘘,来世若投身个普通人家,顺遂一世也不枉福华二字。”

  宫中,长明灯点了九九八一盏,亮如白昼。

  萧釉一伸手,浑身就隐隐作痛,一旁的小太监忙把香烛双手奉上,叮嘱道。

  小太监:“陛下,您已经好几日未未合过眼了,龙体为重,若是皇后娘娘地下有知,一准会心疼的。”

  萧釉抬眼看着漆黑的棺椁,声音嘶哑:“皇后没死,她藏着呢?”

  只见他手上紧紧握着的是个银制的钗子,上面雕着细细密密的花纹,前端嵌了一颗红色明珠,更是扣了些珠宝在上头,十里开都能看得出华贵不凡。

  小太监噤声,如今人还在跟前停着,可他不敢说。

  慈恩寺庙的高僧诵经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像是要穿透整个宫殿。

  天辰十四年。

  “娘娘,王爷被异族包围!恐怕……”

  “郁福华,你啊……平生就是个笑话……”

  “福华,喝了它吧。”

  这酒有毒。

  酒盏破碎——

  纷繁的声音在脑中交杂。

  郁福华猛然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手里正捏着一个酒杯。

  她旁边酒盏落地,脂粉气满满的屋子里,她穿着一身男装,坐在一个软垫之上

  郁恺拿在酒杯新鲜了半天,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穿着一身华丽锦服,正被一个青衫女子喂着酒,把人傻钱多二字写在了脸上,对她笑道:“郁福华,你怎么两杯下肚就不省人事了。”

  郁福华定定地看着他,四处打量了一下四周。

  郁福华茫然地打量着四周,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哥,你也死了吗?怎么这阴曹地府长得如此清新脱俗,长得和……”

  郁恺撇嘴:“妓院。”

  郁福华点点头:“对,真是和妓院一模一样。”

  郁恺:“你这是醉了吗?跟我在这说瞎话呢,酒醒了就出去逛逛,你这刚从延平回上京议亲,你别辜负了我如此用心。”

  郁恺凑近她神秘兮兮地道:“殊不知这也是议亲的重要一个环节,但凡你在这儿见到哪个官宦子弟,就将他从议亲对象里排除在外,这都能去妓院的能是什么好人。”

  郁福华总算觉得为什么这地方这么熟悉了。

  因为郁恺以前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郁福华在心里嘀咕,当时我年前无知觉得郁恺说话在理,加上是在对妓院实在好奇,于是便真就跟着来了,后来被许缙抓了个正着,名声就此坏掉了。

  她掐了一下自己。

  “嘶,疼死了。”

  郁恺疑惑:“你掐自己干嘛?”

  郁福华站起身,喃喃道。

  郁福华:“不应该啊……一杯毒酒下毒,穿肠烂肚,我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

  郁福华猛地推开窗,看着外面那绿荫环绕的凉亭,不断有人经过,衣着轻薄的姑娘娇笑着扑进男子怀里,被风吹在空中飘荡的树叶打在了她脸上。

  她伸手,是有触感的。

  郁福华接过:“……活的。”

  她还是不信。

  郁福华走来走去,眼神落在了一脸莫名盯着她的郁恺身上,然后给了郁恺一个巴掌。

  啪——

  非常响。

  郁福华:“疼吗?”

  郁恺被她打懵了,愣了愣,清隽的脸庞露出丝恍惚之色,仿佛在从那巴掌中回味着什么。

  片刻后,他眉心微蹙,捂着脸震惊地吐出几个字。

  郁恺:“郁福华,你打我干嘛!”

  郁福华欲言又止,从郁恺那富贵闲人脸上的红印看出的确是疼的。

  郁福华跌坐在软垫上,愣愣道:“哥,你要不也给我一巴掌,我总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在做梦一般。”

  郁恺哪敢打她:“你不会是醉了吧。”

  郁福华急忙问:“……这是哪一年?”

  郁恺:“天辰十四年啊。”

  郁福华:“…………”

  郁福华恍惚心想:我死在了天元四年,被人一杯毒酒下肚,杀我的人胸前有道长长的疤痕。

  那晚进过我房间的人有三个人,萧釉,萧纺,和许缙。

  一个是被她玷污而被迫跟她成亲的柔弱病皇子,一个是倨傲的太子殿下,一个是从小跟她不对付的少年将军。

  到底是谁杀了我……

  郁恺搓了搓脸,就拍拍她的肩说:“妹妹不要紧张,你越是镇定越是没有人将你认出来,哥哥叮嘱你几句,待会多记几个人,这可是关乎你的终身大事。”

  郁恺感叹:“这上京城可没几个哥哥能做到如我这般。”

  郁福华欲言又止,不停地踱来踱去。

  郁恺一直跟在踱步的郁福华后面,将那几个姑娘赶了出气,其实心里充满了疑问:这是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开始走来走去。

  虞恺目光把她由上至下地打量:“你这是怎么了,走来走去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郁福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郁福华心想,倘若我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郁恺肯定觉得我是失心疯了。

  可是她这叹的一口气却让郁恺眉心跳跳。

  郁恺心想:郁福华这辈子最大的特点就是缺心眼,别人对她不好从来不会记挂在心上,这样的性子在外人眼里是纯良,但在我眼里就是蠢。

  但是这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天天都活得很快快乐乐的,如今竟然从她眼里看见了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他心中那颗护短心顷刻间决决堤,上前几步捏住她的下巴,像是捏住了什么小动物。

  郁恺:“谁欺负你了!活腻了,敢欺负小爷的妹妹!是不是又是那群天天叽叽喳喳的长舌妇,哪天我非要找御史台的把她们全关进大牢里!”

  郁福华挣扎着口齿不清地道:“哩贩开唔。”

  郁恺:“那你这是怎么?小孩子家家地,叹气容易老得快!”

  郁福华只得换言之:“我做了一个噩梦。”

  郁恺:“什么样的梦啊,瞧你这个委屈样。”

  郁福华回忆起,那如同噩梦一般的人生,这一眼看见亲近之人,眼眶瞬间就湿了,一面哽咽,一面断断续续开口

  郁福华:“哥哥,我梦见异族叛乱,我爹爹去平乱,然后死了,死在了别人的剑下,我跪在一个人面前让他派兵,让他救救我爹爹,他不理我。我还梦见我被人灌下毒药,那毒药让我好疼好疼,我吐了好多血,然后意识一点点消失…………”

  郁恺有些无措地一手扶额,一手拍着郁福华的背,拿着袖子粗手粗脚地擦掉她的眼泪。

  郁恺:“那都是梦,值得哭成这样,你爹给你取名叫福华,大师都说过你这辈辈子富贵又荣华,二伯骁勇善战,哪个龟孙敢要他的命,他一定会长命百岁。”

  郁恺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郁福华止住了眼泪,郁福华哭得鼻子都是红的,冷静下来才颇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蹭到郁恺的衣服上的眼泪。

  反观郁恺,却是不在意地嫌弃了两声。

  郁恺:“你要是在外头嚎这两嗓子,以后看谁说你是母老虎,母老虎会被一个梦吓成这样吗?”

  郁福华抿了抿唇,她上辈子因为剽悍无人敢娶,她和父亲都对在上京议亲无望,准备回延平之时,可是一次意外她醒来却是和六皇子萧釉睡在了一块。

  萧釉额头还在流血,她半点无碍,只是衣衫凌乱,能做的该做的,在别人眼里反正是都做了的。

  六皇子为了那皇家颜面,只好无奈娶了她。

  萧釉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反倒是她会武功, 于是上京城的人便又开始纷纷议论是他强迫玷污了萧釉。

  只是萧釉又不喜欢自己。

  郁福华按着头想:我只记得我嫁给了萧釉,和他继位后爹爹身死,萧釉将那前太子侧妃画姒郡主接进宫,自己也被害身死,那中间断层的记忆却一丝也无。

  唯有死前的记忆又变得清晰,那喂给自己毒酒的男人,被她一剑划开了衣襟,胸口有那样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是受了很重的伤才能留下那样的伤口。

  郁福华喃喃道:“对,不过是噩梦一场,如今,梦醒了。”

  所有的错事都不该发生,害我性命的人我定会找到。

继续阅读:萧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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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在天元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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