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安宅。
萧夜瞑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推开顾羡的房门。
顾羡靠在榻上,连日名贵药材的将养,让他面上暂褪去死灰,透出些许虚浮的血色。
然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病情早已深入骨髓,药石罔效。
他见萧夜瞑进来,接过那碗浓黑药汁时,敏锐地察觉到对方递碗时那一瞬不易察觉的凝滞,再抬眼,便撞进一双心事重重、涣散失焦的眸子里。
顾羡将药碗搁在一旁,并未就饮,虚弱地开口:“夜瞑,外头的风言风语,二忠都告诉我了,满城唾骂陆娘子失贞堕胎,字字诛心……你此刻心中,怕是早已油煎火燎,不得安宁吧?”
萧夜瞑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唇线紧抿,默然不语。
顾羡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沉凝:“事到如今,你还要将这秘密埋到几时?莫非真要眼睁睁看着她被这污水彻底淹没?”
他强撑着支起上身,目光如炬,牢牢锁住萧夜瞑:“当年吉州城外,那个毁她清白的‘山匪’……就是你。”
“她背负骂名多年,旧疤将愈,如今在属京又被生生撕开,血淋淋地暴露于人前!此刻满城喧嚣,尽是对她的羞辱与践踏!而你……却躲在此处?”
萧夜瞑面上瞬间血色尽褪,痛楚之色漫上眉宇。
他昨日亲耳听闻路人污言秽语,怒极之下几乎将人殴毙,若非王武拼死阻拦……
他挤出一句:“是我对不住她。”
“对不住?”
顾羡微愠,“这轻飘飘三个字,是说与我听,还是能抚平她半分伤痛?你若真有悔意,此刻该做的……”
他一阵急咳,缓过气来,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是去告诉她真相!昭告天下!你那日是为救她才中了歹人迷药,神智昏聩以致铸下大错!事后你追悔莫及,这些年暗中护她周全,助她立业,甚至不惜自断一指……这一切,皆是赎罪!”
“将实情和盘托出!让世人知道,那‘恶徒’是你,更是为救她而身不由己的受害者!陆娘子素来明理,若知你情非得已,又见你多年忏悔,未必不能谅解!”
萧夜瞑眼中翻涌着滔天的痛苦与恐惧,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左颈。
那里曾被她咬得皮开肉绽。
这两年为掩痕迹,不知用了多少珍稀药材才淡去疤痕。
脑海中骤然浮现那夜场景。
她手刃李衙内后,他背着她走在寂寥长街。
她精准地找到旧伤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下!
随即,耳边响起她冰冷的嘲讽:“呵……当年毁我清白后,不是趴在我耳边信誓旦旦……说会回来娶我的么?”
他当时答:“若娘子不弃,某,愿娶。”
“愿娶?”
陆昭若轻笑,语气骤然淬冰:“你……也配?”
她说得对。
一个曾那般伤害她、毁了她半生的人,有何资格言“娶”?
他更怕。
怕真相揭开,连如今这仅存的情分也荡然无存,怕她此后每次相见,眼中只剩刻骨憎恨。
“你倒是说话啊!”
顾羡急声催促。
萧夜瞑回过神,嗓音沙哑:“她恨我……说出真相,只会让她恨意更深……我只想……在她身后默默护她周全……”
“糊涂!”
顾羡气得捶榻,引发一阵剧烈咳嗽,缓过后厉声斥道:“你看看她如今境地!独力承受千夫所指!这便是你所谓的‘护她周全’?若你尚存半分血性担当,就该挺身而出,将真相扛起!将骂名引向自身!而非如懦夫般龟缩于此,眼睁睁看她被唾沫淹没!”
“满城风雨皆在逼她,你若再退缩,才是真真不配!”
字字句句,如重锤砸在萧夜瞑心口。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见陆昭若那双盈满了绝望与孤寂的眼眸。
顾羡捂住剧痛的胸口,边咳边道:“我此生最后心愿,便是见你与陆娘子冰释前嫌,终成眷属……起码……”
他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恍见永福天真笑颜:“起码,你们尚有未来可期……不至如我……”
收回目光,他语气骤冷:“萧夜瞑,若你执意隐瞒真相,从今往后,不必再来。我顾羡便是死,也……”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也不想再见你!”
顾羡那句“便是死,也不想再见你”的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萧夜瞑心中所有的犹豫与怯懦。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翻涌的痛苦与挣扎渐渐沉淀,化为决绝。
“好。”
他的声音低沉:“明日一早,我便去云裳阁,将一切真相告知陆姐姐。”
“无论她是恨我入骨,还是……此生不愿再见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这漫天的骂名,都该由我来扛。我不能……再让她独自承受。”
说完,他目光转向榻上因激动而咳嗽不止的顾羡,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心痛。
他走上前,将药碗重新端起,递到顾羡手中,语气带着强硬:“还有,你记着。”
“我欠你的银钱,尚未还清……”
他顿了一下,掩起眼中的悲痛:“所以,你给我好好活着。”
言罢,深深看了顾羡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走到门边,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更轻、却更重的话,消散在夜风里:“绝对……不能死。”
房门轻轻合上。
榻上,顾羡握着那碗尚有余温的药,望着好友离去的方向,剧烈咳嗽着,嘴角却艰难地扯出一抹似哭似笑的弧度。
吉州城,陆氏私塾。
陆父独自坐在后院石凳上,目光死死盯着东北方——属京的方向。
“两个不孝子……竟敢瞒着为父,偷偷跑去那等虎狼之地……”
他声音发颤,消瘦的脸上满是焦虑,“万一昭若的身份被人识破……万一伯宏的武举惹上是非……这可如何是好啊!”
正心乱如麻,一名三十余岁的男仆阿昌匆匆跑来,面带难色:“先生,门外那人又来了!还是老样子,坐在门口撒泼,说若是不给银钱,她便不走了,还要嚷得街坊四邻皆知……”
若在往日,陆父为息事宁人,或会掏些铜钱打发。
但今日,他猛地一拍石桌,霍然起身,第一次厉声道:“不必理会!由她嚎去!”
阿昌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陆父望向属京,眼神渐趋坚定。
儿女皆在龙潭虎穴挣扎,他这个父亲,岂能再被此等无赖拿捏?他必须尽快赶往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