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熹。
萧夜瞑整肃衣冠,正欲出门前往云裳阁,将埋藏心底多年的真相向陆昭若和盘托出。
不料,鲁僧与王武、班陵步履匆匆联袂而至,面色皆是一片凝重。
未及开口,孙敬也紧随其后踏入院中,他眉峰紧蹙,眼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悸。
“将军,”孙敬抱拳一礼,声音低沉,“昨夜忆起一事,或与‘暗刹’之主有关,事关重大,不敢不报。”
萧夜瞑见他神色有异,心知非同小可,遂按下急切,引众人入内详谈。
孙敬深吸一口气,方沉声道:“属下幼时,曾有一授业恩师。他……亦是‘暗刹’中人,代号‘老猿’,武艺高强,却心存善念。”
“约莫二十三年前,他奉主人之命,与一众好手追杀一对逃难的父女。那女童尚在襁褓,具体缘由不知,只知其身份似乎极不寻常。”
“追至荒山,恩师见那婴孩无辜可怜,终究心下不忍,暗中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他语气微顿,带着痛楚:“此事后来败露,主人震怒……恩师便被灭口了。那时属下年方七岁,躲在柴垛后,亲眼见他被杀……”
回想起那一幕,孙敬至今心痛。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恩师临去前,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他满口是血,声音模糊,我只隐约听清一个音,似是一个‘Yun’字。”
“Yun?”
萧夜瞑眸光一凛,“是姓氏?名讳?还是代号?”
鲁僧沉吟道:“云、郧、氲……或是‘运’、‘允’之音?范围太广,难以确定。”
王武接话道:“莫非是某位名中带此音的朝中显贵?或是封号、地名谐音?”
孙敬摇头:“恩师当时气息奄奄,发音含糊,仅此一音,实难断定。但属下确信,此‘Yun’字,必与‘暗刹’主人有莫大关联!”
萧夜瞑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渐亮的天色,心中波澜骤起。
他转而问道:“那对父女,又是何人?”
王武眼睛一亮:“若能找到那对父女,岂不就能顺藤摸瓜,揪出这‘暗刹’之主?”
孙敬苦笑:“二十三年过去,人海茫茫,无疑是大海捞针。”
一直旁听的班陵忽然一拍大腿,嚷道:“我知道那对父女是谁了!”
见众人目光齐聚,他嘿嘿一笑:“这不显而易见吗?就是陆娘子跟陆父啊!”
他自顾自分析起来:“你们想,‘暗刹’主人当年追杀一对父女,二十三年后又刺杀陆娘子,这不明摆着就是同一对人吗?”
王武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高见呢!”
孙敬缓声道:“陆娘子似是首次来京。据伯宏所言,陆父久居吉州,为人儒雅,向来不涉纷争,如何会得罪‘暗刹’主人?”
“况且当年被追杀的仅是一对父女,陆家尚有长子伯宏,并非三人同行。”
班陵摸了摸下巴,讪讪道:“也对……是我想岔了。”
对于众人的猜测与反驳,萧夜瞑始终沉默不语,目光深邃。
不过。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说:“我得先去找陆娘子一趟。”
他赶往云裳阁行至中途,却被一阵刺耳的铜锣声和嘈杂的人声阻住了去路。
他勒马望去,只见一列人马缓缓行来。
为首的是孟羲身边的长鸿,面色冷峻,押送着队伍中间一人——竟是身着素白囚衣、形容枯槁的李念儿。
她敲着铜锣,每一步都走得踉跄,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
长鸿厉声喝道:“奉孟郎君之命,罪妇李念儿,当众陈罪!”
李念儿浑身一颤,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念道:“诸位……乡邻作证……所有败坏陆娘子清誉的闲话,都是我李念儿……因妒生恨,指使人胡乱散播的……是我瞎编的,恶意中伤……一切罪责,都在我身……”
她的脸上并无太多屈辱,更多的是不甘与绝望。
她是在替万宁娘顶罪。
而她知道,被送回国舅府也是死路一条,且会死得更加凄惨。
不如用这“顶罪”之举,换得万宁娘他日击鼓告御状,为她报那血海深仇。
想到此处,她心中竟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
值得了!
四周围观的百姓先是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天爷!竟是她指使人散播的谣言!”
“我就说陆娘子不像那般人,果然是有人恶意中伤!”
人群中,有眼尖的立刻认出了她:“咦?这不是戚府那位表小姐吗?戚夫人亲姐姐的女儿,从小养在身边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她!当初不是许给了孟府那位庶出的郎君吗?结果她心高气傲,竟想攀附孟羲郎君,半夜摸进人家房里,被当场逮住,衣衫不整地给扔了出来!戚府颜面扫地,这才匆匆把她打发回吉州老家避风头!”
“这才消停多久,怎地又回京了?还搞出这等事端?”
“嘿,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听说她后来不知使了什么门路,竟塞进了国舅府,给人做了小!”
“难怪如此!定是见孟郎君向陆娘子求亲,嫉恨难耐,才使出这般下作手段,要坏了这门亲事!”
唾骂声、议论声、鄙夷的目光砸向李念儿。
戚府门前,朱红大门紧闭,如一道冰冷的界限。
行过昔日呼朋引伴的酒楼,旧日相识纷纷避让,目光躲闪,唯恐沾染半分。
人群中,国舅府的家奴如影随形,冷眼旁观,只待这屈辱的游街结束,便将她拖回那座人间地狱。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昔日在属京,她虽非顶级贵女,却也前呼后拥,自有几分风光。
后来回到吉州,凭借县令女公子,更是受尽乡人仰慕,何曾受过半点委屈?
可自从遇上陆昭若!
父亲遭贬,家产赔尽,自己尊严扫地,兄长更被她害死!
最可恨的是,她竟将自己推入国舅爷魔爪,被强行玷污,不得不屈身为妾,自此日夜承受非人的折磨!
而如今,连她倾慕多年的孟羲,竟也向陆昭若求亲!对自己,却没有一丝怜悯!
凭什么?
凭什么她陆昭若命运亨通,尽得眷顾?
凭什么自己却要沦落至此,受尽屈辱?
行至城西最繁华的街口,李念儿猛地止步,将手中铜锣狠狠掷在地上!
她仰天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笑:“哈哈哈……陆昭若……我恨你……我恨你啊!你绝不会有好下场!”
笑声未落,她一头撞向街边狰狞的石狮。
“砰!”
闷响过后,鲜血瞬间染红基座。
她软软倒地,双目圆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角滑下最后一滴血泪,气息全无。
长鸿勒住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早有预料,只挥手示意手下上前:“罪妇李念儿,已畏罪自尽。”
不远处,萧夜瞑端坐马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巨震。
他万万没想到,孟羲动作如此迅疾狠厉,不仅精准查清流言源头,更以这般当众游街、逼其自尽的雷霆手段,为陆昭若彻底洗清了污名
更令他心惊的是,孟羲素以疏懒淡漠闻名,如今竟会为了陆昭若如此大动干戈,不惜沾染人命,强势肃清流言。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骤然攫住了萧夜瞑。
孟羲对陆昭若的维护,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坚决和强势。
消息如野火般传遍全城。
李念儿,这个曾因痴恋孟羲、爬床未遂而沦为笑柄的女子因嫉妒陆昭若指使人散播谣言,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了她可笑可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