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偏僻的海边渔村。
夕阳西下,渔歌唱晚,舢板归岸,渔网林立。
金色温婉的点点光斑映射在波涛粼粼的海面上,跟金色的沙滩接壤在一处,让我感到无限的温暖。
我的脚丫泡在海水中,被几条淘气的小鱼亲吻不断,它们在我的脚趾尖穿来穿去,玩起了捉迷藏。
“咯咯……”我被它们捉弄得搔痒难耐,扑腾起湖蓝的浪花,吓跑几条胆小的鱼儿。
“康赳妮!康赳妮!”断断续续的声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
“在这里!我在这里呢!”我从海水中拔出自己的脚丫,赤脚踩在岩石上,一手护住纷飞的乱发,对着海滩上的身影呼唤。
是他!夕阳的光晕懒洋洋地铺在他的身后,把他清瘦的身材映照得点点星辉,四溢着满堂堂的暖意。
我咧开嘴笑了,灌进几口腥咸的海风。“嗖!”我急不可耐地跳下矮涯,兴奋地朝他跑去。
“肖委!”我跑着喊着,渐渐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他两手插着裤兜,斜斜地站着,挂着一抹微笑迎着我。
我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挂住他的脖子,拿鼻子在他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赳妮……”他迟疑着,却没有一如往常那样搂紧我的腰,把我抱起来。
“呃?”我感受到他的反常,松开手,抬头看他的眼睛,“肖委,怎么了?”
他为难地笑着,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而盯着我的脚丫感慨:“你的鞋子呢?又跑丢了?”
“呵呵。”我大咧咧地笑出声,从后腰的裤带上抽出别在那里的一双鞋子,嘻嘻笑着交给他看,“诺,在这里啊。”
“你呀!”他摇摇头,轻轻接过我的鞋子,弯身蹲下,拿起我的左脚,拍拍上面的沙子,自然地帮我套上左鞋。再同样的温柔手法,给我穿上另一只。“以后……谁来帮你穿鞋啊……”
“以后?”我越发感觉今天的他是这样不对劲——欲笑还颦、欲语还休。“你到底怎么了?”我搬过他扭过去的身子,寻找着他的眼睛。
“赳妮……我……”他闪烁其词,眼睛忽闪着,“我们分手吧?”
“嘿嘿,好……”我爽快地答应着他,根本没有搞清他的意思,却马上反省过来,吃惊不已地瞪着他,“你说什么!分手?!”
他咬着嘴唇,坚定地点点头,“是的,分手。”
“为什么?”我的声音颤抖了。
“我妈妈希望我找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孩。她不喜欢你是孤儿……”他转过身,缓慢地向前走着。
孤儿!
我的泪水猛地窜了出来。是的,我是一个孤儿,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来历的可怜虫。我只有一个领养我的爷爷,却在一个月前刚刚去世。现在,我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孤儿!
“那你呢?你也嫌我是孤儿吗?”我带着哭腔不死心地追问着他的背影。
我的心好痛。我不喜欢别人因为我是孤儿就歧视我,挖苦我。
他顿住脚步,不再前行,却始终没有回头,“对不起,赳妮,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不管!我就问你,你是不是也讨厌我是孤儿!”我的泪珠飞溅满脸,而我却无力擦拭。
他犹豫了一会,垂下头,幽幽传声:“是的,我也在意你的身世。”说完,他就快步地走远了。
“呜呜,你这个坏蛋!我是孤儿又怎么样,我是孤儿就不能拥有幸福吗?”我被抽去了所有的骨髓,颓废在沙滩上,蜷成一团呜咽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我哭累了,哭完了身体里的水分,抬起头去看天上——已经黑漆漆的了,有一轮圆圆的明月挂在天空。
海浪波涛翻滚,叫嚣着,拍击着,趁着夜空显得益发幽深、可怕。涨潮了,冰凉的海水浸湿了我的裤子,连我屁股都被冰得如坠冰窟。
“康赳妮!你要坚强!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你,你也不能沮丧!”我挥起拳头给自己打气,“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寻找生机!”
这个渔村已经没有我值得留恋的地方,也没有了我可以去爱的人。再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复习每天的伤悲和卑微。
离开吧,对于孤苦无依的自己来说,在哪里都是一样,都是我孑然一身!
“窟窟……”蜿蜒长龙似的火车飞速前进着,跟夕阳的一抹红晕争夺着步伐。稀疏的小树苗和成片的田地都被火车扔在身后,田间地头的几个农民扛着农具看着火车的影子稍作停息。
列车长巡视到最后一节车厢,在杂乱无章的货物中缓慢移动着腿脚。列车驶进了悠长的隧道,他的视线马上归于了黑暗。
“嗯……”一声嘤咛恍惚钻进他的耳朵,他顿时惊异起一身的警备,在黑暗中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是谁?或者是什么动物?
“唰!”火车穿过了隧道,一道白光立刻刺痛了他的眼睛,而他却不敢闭眼,反而皱着眉头借此打量清楚车厢里的角角落落。
一堆将要发潮的木头,还有大大小小的箱子,远处还有众多的箩筐。慢着!挨着箩筐的那个黑色的团团是什么?!
列车长抽出电棍戒备地向那个可疑的物体靠近,直到跟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一个人!一个浑身脏透了的人。穿着夏季的衣服,却被灰尘染成了黑色。裸露的皮肤也都是一色儿的黑色,如果不是那双尚且露出脚趾头的些丝微白,会以为这是一个非洲难民。头上有一顶不合时宜的破帽子,扣在一堆乱糟糟的头发上。脸埋在自己的两只胳膊里,看不到他是男是女。
“诶!我说,你醒醒!”列车长用脚踢了踢那个黑黢黢家伙的腿,他新买的米白的休闲皮凉鞋的前头立刻变作了黑色。他后悔极了,咧咧嘴,向后退了退。这家伙,真脏!
“嗯……”黑团动了动,却没有抬头。
“快醒醒!”该死的,怎么这里藏了一个要饭的?啥时候进来的啊?列车长拿电棍敲了敲他的胳膊。
“啊……”黑团终于有了反应,先是伸出一只手臂去挠挠头皮,因为有那顶帽子的缘故,挠不到就顺手拉下了帽子,懒洋洋地随意挠起来,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被他那样‘梳理’,更是不堪入目。
黑团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列车长,倒像是列车长打搅了别人的安宁似的。
“呃?”列车长一下子傻眼了。她是一个女孩子,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脸上一块块炭黑,若不是敢比鸡窝的长发,也无法辨认出她的性别。
“你是干什么的!”
“嗯?”我刚刚有梦到一块香喷喷的油饼,却被这个拿着棍子的警察喊醒了。警察……啊!那我偷偷扒车的事情不是要败露了吗?我的余梦都吓跑了,惊出一头凉汗。
“问你呢,你是干什么的!”他烦躁地摘下帽子,摩挲着自己稀疏的花白头发。
“我……坐火车的……”我握紧了帽子,惊恐地望着他的眼睛,同时也警觉着他那根黝黑发亮的棍子。
*
“逃票的吧?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说,你是不是离家出走的学生啊?!”他一听她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语气,立刻放松了警戒,蹲下身子对视着她。
“不是……逃票……”她见他蹲下身子,马上扶着后壁吃力地站起来,坐麻的腿脚禁不住哆嗦了几下。
“那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货厢!”他倏地站起身子,低下头追问着她。她个头偏瘦偏矮,一看就是那种豆芽菜的身板,严重的营养不良的形象。
“哥哥!”女孩突然对着他的身后高叫,甚至还伸出一只手臂挥动。
“嗯?”列车长条件反射地转头去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顿时发觉上当了。
*
趁这个警察转头的一刹那,我迅速推开他,不管他摔倒摔疼没有,慌不择路地向车厢那头逃去。
“你站住!死丫头!”他跳着脚向我追来,看来刚刚扭到了脚脖子。
我不该回头去看他的,可是,却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前面的一堆木头绊倒了我,我结结实实地摔在歪歪斜斜的木头上,把膝盖都磨破了。
“看你还跑!咝咝,我的脚啊!”他用棍子狠狠打了我的脑袋一下,用手抓住我的后领子将我拽起来。
“我不跑了,不跑了。”我的膝盖加上脑袋的双重疼痛让我猛烈吸着冷气。
“小丫头劲头倒是不小,这一把推过来把我的脚都扭伤了。”他轻轻点着我的额头,又拍拍手感慨道,“还没有见过你这样脏的女孩。”
他语气里不完全是责备,还有一种陌生的怜惜,使我震惊地抬头去看他。
“多大了?”他指了指后面的一堆盒子,示意我坐下。反正也逃不掉了,干脆听天由命吧。我乖乖地坐在了那里。
他也就势坐在了后面的一块木板上,从怀里抽出一盒烟,捻出一支,用一个简陋的打火机点燃香烟,狠狠吸了一口,才接着问我:“跟爸爸妈妈生气了?自己偷偷的离家出走了?”
“没有。”如果我有爸爸,是否也跟他这样年纪?是否也会这样吸烟?
“没有生气?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他弹了弹烟灰,盯住我的眼睛。
“没有爸爸妈妈。我没有爸爸妈妈,我是孤儿。”我紧紧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的那份脆弱。
“啊!”他点击般跳起来,喃喃道,“孤儿?你是个孤儿?”
“对!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我没有一个亲人!怎么样?你满意了吗?”我维护着自己可怜的自尊心,用嚎叫来遮掩我内心的自卑。
他呆住了!因为孤儿两个字,使他情不自禁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冰雪连天的寒冬,鼻涕眼泪满脸的他,孤立于凄风冷雨中。挨家挨户地乞讨要饭,稻草、桥洞里蜗居每晚……就那样摸爬滚打中活到了现在!
“那……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呢,孩子?”他犹豫了几秒钟,才又重新坐下,却满怀温情。那一句‘孩子’揉碎了我的坚守,我顿时卸下防御,落下泪水。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能够到哪里去,因为,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跟我一起度过三年夏季的男朋友在这个夏季狠心抛弃了我,我丧失了情感的皈依,失去了故土的依恋。
“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这样游荡是很危险的。”他思考着,把烟掐灭。
“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些……”我只想到要离开存有回忆的伤心地,却忘记了社会的复杂和危机。
“哎呀,这可怎么好呢?”他背起手在狭隘的车厢里踱来踱去。
我突然发现他的背已经有些弯了,而且,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很深了。
“要不……你跟着我回家吧。”他终于做出了决断,停下脚步看着我,“我也有一个女儿,应该跟你差不多的年纪,你们做个伴吧。”
我傻傻地看着他,不能消化他的话语。
“你愿意吗?先在我家住下吧,别这样乱闯了。”他恳切地劝说着我,眼睛里全是慈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