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窦二姑娘。”身后,闫翀的声音响起,窦安的思绪被打断,“是否要回去了?”
李明玉站起身,脸上的落寞之色不知何时已褪去,他看向闫翀和梁生:“闫叔,久等了。”礼貌又谦让,对闫翀的口吻尊敬有加。
直到今日窦安才知晓,闫翀是李明玉的父母还在时就在李府的管家,是李府的老人了,他看着李明玉出生,陪着李明玉长大,虽顶着管家的头衔,却亦是与李明玉朝夕相处的长辈至亲。
而梁生却是闫翀收养的弃婴,后带入李府,让其在李府陪着李明玉一起习武长大。
李明玉、闫翀和梁生三人此时提步欲走,窦安却岿然不动,依然面朝坟冢而立。
三人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窦二姑娘?”闫翀试探着唤了一声。
窦安依然如旧。
李明玉见此,正要走近她,却听她缓缓出声:“明玉哥哥,我给你做寿桃包吧,帮你过生辰!”
声音是六岁女童的奶音,弱小稚嫩,却透着异样的坚定,更是蕴藏着某种更深沉复杂、一般人难以察觉的汹涌情绪。
回去的路上,窦安就后悔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不但不知羞地把“明玉哥哥”四个字从嘴里吐出来,还莫名其妙的突然主动提出要给他做劳什子的寿桃包过生辰。
她来这里明明只是想问李明玉要一个不杀她的承诺。
她自是清楚,自己刚才是因为与李明玉一时共情,所以才会节外生枝,做出此等蠢事。
但如今要再收回说的话,晚矣。
为今之计,只能赶紧做完寿桃包,再向他求那一诺。
窦安自对自懊恼的同时盘算着,一旁的三人见眼前这个六岁小丫头一路上表情不停变幻,偶尔流露出的沉着竟还表现得如同一个成年人般,不禁觉得有几分童趣,却丝毫未生疑心。
很快,闫翀和梁生收回了在窦安身上的视线,继续赶路。
李明玉却仍未。
他边走着,目光依然淡淡地停在窦安的身上,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有一股暖流静静淌过。
回去的路上,窦安没想到,他们竟遇到了狗干爹。
此时的狗干爹还是小小一团的一只小奶狗,蜷缩在他们经过的路边草丛里,被眼尖的梁生率先发现。
窦安下意识的便唤出了“干爹”的名字,其他三人皆是一脸莫名其妙。
窦安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听闫翀笑着道:“窦二姑娘取的这个名字好,这只小狗定是老爷夫人在天显灵,怕家主孤单,所以专门送来陪伴家主的,干爹干爹,家主可不就又多了个亲人。”
窦安有些哭笑不得,狗干爹的名字,经她此番前来昔城这么一搅合,如今倒变成是她取的了。
不过这样也好,与李明玉的交集愈多,羁绊便愈深,而彼此的情谊便愈浓,问他要那一诺,便更容易些。
果然,经闫翀这么一解释,李明玉原本还有些许哀伤未完全消退的双眸徒然一亮,当即决定收养狗干爹。
“那就听阿韫的,叫它干爹!”
灿烂阳光下,眼前的少年正眉眼弯起,罕见地露出幸福满足的笑意,连带着他束起的高马尾和其上的红绳铜铃铛,也随之欢快跳跃。
他轻捧起狗干爹,对其无比珍视,小心翼翼之余,呵护备至。
窦安看着这一幕,不由一呆。
她在今都时,也曾遇见过十一岁的李明玉。
但彼时他与自己无甚交集,离自己始终很远,唯一的碰面,还是她出手救他那次。
可即便如此,当时他也未露面,他与她之间,只有他握着一个稻草人和一根箭矢的手,对她说出那句“要想杀人一击毙命,必须对准要害处”的隔帘之缘。
当时她只当这个少年性子很冷,极难接近。
却没想到,这次来昔城,稍一相处,发现他竟是如此一个人。
十一岁的李明玉,初识以为神秘冷淡,再见落寞孤独,相处之间,只觉纯真简单。
刚刚,他又叫她阿韫了。
在九年后的今都,他唯有在心智不全之症发作时,才会这么叫她。
“你是如何知晓我的乳名的?”窦安问出了这个盘桓在她心头很久的问题。
正欢喜笑着的李明玉闻此,缓缓淡了笑意,神情莫名。
一旁的闫翀替他解释:“家主给窦二姑娘取这个乳名时,您可还在你娘亲的肚子里呢。”
窦安吃惊不已,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
她是知道,自己在母胎时就与李明玉定下婚约,可她没想到,就连自己的乳名,也是李明玉起的。
窦安飞快看向李明玉,却见他因闫翀的话,此时脸上迅速爬上几抹可疑的红晕。
这是少年的羞涩。
他羞涩之因由,也不知是缘于他为她取乳名这件事,还是他突然唤她的乳名,又或者是他也想到了他们之间订立的那段婚约。
窦安再生意外,李明玉竟还有如此害羞腼腆的一面。
他手中的小奶狗此时动了起来,努力伸长脖子往他身上蹭着,李明玉见此,手法极其轻柔的轻抬起它的身子,生怕弄伤了般,帮它站立起来,如此才好够到他。
温柔体贴,这也是属于十一岁的李明玉的又一面。
原来他与其他普通少年也曾一般无二。
不,甚至要更温柔些。
窦安忍不住有些唏嘘。
谁能想到,此般一个纯真美好的少年,在接下来短短数年里,会因被现实所逼迫,而迅速性情大变,成为一个充满杀戮邪性,人人唾之惧之的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自私凶残的东宫太子手中的一把沾染无数血腥的杀人刀。
窦安想起了李明玉心智不全之症发作时的模样,那个他,跳脱纯真又奇怪,此时再看下来,是否这个他,才更接近最初、亦是最本真的他自己呢?
也正因如此,所以他在心智不全时,才会总是唤她“阿韫”,这个由他在她还未出世前就为她取下的乳名?
窦安心中,蓦地冒出一个大胆到她自己都被吓到的念头……
此时的李明玉,还未开杀戒,双手也未沾染血腥,也还未变得复杂又可怕、让人难以捉摸。
若是,她通过三时域,前往昔城和翌地,改写他的人生,那是不是有可能,让他不用再成为太子的杀人刀?
也就不用背弃最真实的他自己,从一个原本纯真美好的温柔少年,变成一个人人憎恨厌恶,嗜血冷漠的杀人魔头?
更就不用再杀死她?
如此这般,那她改命的目的便同样也能达到。
窦安的这个念头何其疯狂,只在她脑中闪过那么一瞬,就立刻被她否决掉。
眼下,她为了能苟且偷生而去努力篡改自己命数这件事,已是让她很吃力,她又如何还能去负责另一个人的命运呢?
改命并非寻常事,尤其艰难。
更何况,李明玉的命数奇特又诡谲,岂是她能轻易篡改的?
此想法,不过是奇想天开罢了。
*
一行人回到李府后,窦安便给李明玉做寿桃包。
白面上点缀些许嫣红,一口咬下,热乎乎的松软甜糯,唇齿之间还透出一股淡淡的果蔬清香味。
“味道怎么样?”窦安一脸期待地看着正吃寿桃包的李明玉,有些忐忑。
李明玉吞下一小口寿桃包,笑着点点头:“好吃!”
窦安欣喜不已,顿时松了口气。
她这是初试牛刀,还好没有搞砸。
寿桃包的清香热气继续飘入鼻中,放下心来的窦安终于感觉到了饥饿。
她朝一碟子的寿桃包看去,脸上的馋相已是藏不住。
一个热乎乎还窜着热气的寿桃包被递到窦安面前:“阿韫你也尝尝。”李明玉现在唤窦安的乳名唤得越发顺嘴。
“多谢……明玉哥哥。”窦安不知不觉也开始习惯去如此亲昵地唤李明玉。
她接过寿桃包,尝试着咬下第一口。
然后第二口。
再第三口。
逐渐的,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吃相极其粗鄙的狼吞虎咽……
但她却丝毫未觉,此时只想着,原来窦馥每次生辰时吃母亲做给她的寿桃包时,是这种感觉。
窦安努力地品尝着、体会着,她好像认定了只要自己吃跟窦馥一样的寿桃包,那窦馥获取到的来自母亲的爱,便也能如数转嫁到她身上似的。
就在她兀自沉浸在自己极力触及母爱的臆想之中时,一旁李明玉的神色却逐渐变得诧异,随即若有所思,最后是凝重,还参杂着一抹几不可查的心疼。
“你在窦府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窦安的狼吞虎咽戛然而止。
她抬头,下意识地问:“你如何知晓?”
窦安还未长开的一张稚嫩小脸上,跟其他同龄人相比,并没有婴儿肥,她看上去更消瘦许多,明显的营养不良,丝毫不像是富庶人家生养的孩童。
而她的一双眼炯炯有神,却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锐利蕴藏其中。
李明玉看着这样的她,眉头轻蹙:“你小小年纪,就随身藏着匕首,还敢杀人,而且你……”他话语一顿,突然伸出手将她吃得满脸都是的寿桃包屑一一拈走。
窦安看着他的动作,瞬间明了。
想是刚才自己的吃相,已是将自己从没吃过寿桃包的窘迫暴露在他面前了。
窦安脸上赧色一显。
脸上刚被李明玉碰过的方寸肌肤间,陌生又熟悉的灼烫感随之而来。
胸口处倏然窜出“突突突”心跳声,异常清晰,还不断加快。
又是这种感觉。
她……这是怎么了?
“我教你箭术吧。”李明玉突然又道,“学会了箭术,便再无人能欺负你了。”他的声音,含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宠溺和心疼。
“你可愿意学?”
他看向她,神情变得尤其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