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玉对眼前这个六岁女童的刀法如此精准,大为吃惊,还有她小小年纪就敢不要命地拿刀杀人,李明玉对此更是诧异。
他在解决了刚才欲偷袭他的那名刺客后,正要走到窦安跟前,却见才被窦安刺中心口的那名刺客一个旋身,竟半点伤都未受。
一张厚铁片从那刺客的心口处掉落出来,正是这铁片帮那刺客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窦安意外,又是一处与上次人生轨迹不同的地方。
一旁,那名被窦安收买的杀手,见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后,已看出不对劲,他飞快看了窦安一眼,便走为上策,提前撤离。
李明玉无法抽身去追,继续上前与剩下的那名刺客缠斗。
少了一个人,又只剩原本的那名刺客,又是窦安出手相救。
与先前情形无异。
下一刻,窦馥突然惊惧的“哇”一声大哭:“二姐,救我,呜呜……”
只见那刺客此时竟靠近到窦馥身旁,一把将她提拎起来,拿刀挟持住。
突生的变故,此前不曾有。
窦安面色一紧,却并未惊慌,因为梁生此时已赶到,就在那刺客和窦馥的身后,他腾空而起,正要将那刺客从后方擒拿住。
此番,那刺客明显变得更精明些,他感受到身后的杀意,放开窦馥,飞快躲闪,避开了梁生的招式。
而就在此时,李明玉快步上前,要与梁生左右夹击对方。
三人离愈近时,窦安眼尖地发现那刺客竟欲对李明玉使用暗器。
一触即发的关键一刻,窦安心思千转百回。
救他?不救他?
“世间事皆可随心而改,唯生死除外”,今命的话语不断在耳边回响。
“李明玉没那么容易被杀死的,我不是已经试验好几次了么?”她不断说服自己,“若不救,他若大难不死,我就错失了救他,让他对我感恩戴德的机会了。”
窦安在心里飞快计算得失。
李明玉……
这一次,得救!
念头一定,窦安如同上次那般,不顾一切地扑身冲向李明玉,拿自己的身体隔挡开刺客正射向他的暗器。
随着暗器没入她的腹部,她感觉到有一股生冷的剧痛猝然在腹部生成,窦安呼吸瞬转急促,眼前迅速陷入一片黑幕……
她昏死了过去。
窦安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一张铺有充绒的绫罗锦缎的柔软床塌上。
伺候她的婢女前来,用调羹一勺一勺地给她喂下一碗补身体的鸽子汤后,哄孩童的口吻温柔又耐心地告诉她这里是李府客房。
她先前为救李明玉挡下暗器,那暗器上淬了剧毒,不过万幸的是,李府恰好有解药,是前几日皇后刚赏给李明玉的,世间仅此一粒。
“窦二姑娘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婢女笑得温柔,边帮窦安擦嘴,边用手安抚地摸了摸六岁窦安的小脑瓜。
窦安呆了一阵。
大难不死的不是她,是李明玉。
她赌对了。
她就知道,李明玉没那么容易被杀死的。
幸好她最后关头还是决定救他,才抓住了跟李明玉能转圜未来的机会。
她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也正在于此。
并非是为了杀李明玉。
杀李明玉不过是佯攻,侥幸试之,顺带而为。
她的真正意图,是为了让李明玉在今都澧阳放她一条生路。
当年对李明玉有养育之恩的先皇后在病逝前,将太子托付给他。
自那以后,李明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路护太子周全,为此甘为太子的杀人刀,与世界为敌。
由此事可见,李明玉是重情之人,更是守诺之人。
所以她要的便是李明玉的一个“诺”,不会在将来杀死她的承诺。
一旦得此诺言,李明玉在今都澧阳便会改变杀她的决定。
这次她又救了李明玉,跟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她还中毒受伤。
婢女告诉她,她在李府已经整整昏迷五日。
那名刺伤窦安的刺客,如同上次一样,最后依然逃不过一个“死”字,但杀他的人从李明玉变成了这次及时赶到的梁生。
上一次,李明玉在杀掉刺客后,当时因搜找他的宿卫军即将赶到,他为避开,而不得已提前离开,是窦安主动揽下抛尸刺客的活。
此番处理刺客尸身的人换成了梁生。
那日,在窦安昏迷后,李明玉便带她和窦馥一起先回了李府,随后又让人将窦馥送回窦府,而窦安则留在李府养伤。
这是得到了窦赟和谢玉阮的同意的。
因窦安中了毒,虽已服用解药,但此毒特殊,伤口需每日用特殊法子再行处理才能愈合。
而这法极其复杂,需要用到多种珍贵药材,这些药材唯李府才有能力取到,李明玉为方便行事,便索性让窦安就留在这里养伤。
窦安腹部的伤口已经结痂,再没有那么痛,想来伤口在这几日得到了充分的照顾,已是恢复大半。
只是,此番她救李明玉一事,怕是不再如上一次那般,除了李明玉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至少窦家人定是都已知晓。
婢女伺候窦安起床梳洗后,给窦安换了一身新衣裳。
一件缕金百蝶洋缎狐毛领素袄,下身是萝蔓撒花洋绉裙。
窦安看着镜中罕见的一身华贵的自己,只觉分外陌生,忍不住拿手摸了摸。
在过去她的这般年纪,这还是她第一次穿新衣裳,从前她一直都是穿窦馥剩下的。
“窦二姑娘醒了。”门外,闫翀笑着走进来,他与九年后相比,年轻上些许。
闫翀走到窦安面前,蹲下身,拉起六岁窦安的小手,目光透着慈爱:“老奴正要出门去接家主,小阿韫可要跟我一路?”
窦安顿住。
为何不光李明玉,就连闫翀都知晓她的乳名?
“好。”她还是尽量学用六岁女童的口吻,嗓子努力捏出奶声奶气的音调回道。
刚好她想要快点见到李明玉,问他要一个在将来不杀她的承诺。
她刚救了他,而且还为他挡暗器受伤中毒昏迷数日,如此恩情,李明玉定不会拒绝她所求。
闫翀却不知眼前小人内心住着的来自未来的十五岁窦安正图谋之事,他笑意更甚,继续用哄孩童的慈慕口吻:“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你明玉哥哥。”
明玉哥哥……
窦安听着这个难为情的称呼,很是无语。
*
三月垂丝海棠花开,在深山里观此一景,尤甚。
窦安一双小脚穿着棉底金丝绣边狮头鞋,踩在松软透着潮湿之气的山林土壤上,难得的惬意又轻松。
她跟着闫翀来找李明玉,但李明玉大清早的,来这山林里做什么?
窦安心里正腹诽,突闻空气中传来火烛燃香的气味。
她不由抬眸一看,见前方不远处,正有两座坟茔。
而李明玉一身青衣,正手握燃香,庄严肃穆地跪拜于其前,他的身后不远处,站着背着一把宽剑的梁生。
李明玉这是在……祭拜他已故的爹娘。
窦安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拉住她的小手的闫翀见此,也不多问,跟着停下,一大一小的两人静静地看着李明玉对着坟茔自说自话着什么。
没过多久,见李明玉停了下来,闫翀松开握住的窦安的手,示意她前去。
窦安见此,犹豫了下,便迈出脚步走向李明玉。
而梁生十分有眼色地退到了闫翀身旁。
“你在这里做什么?”窦安走到李明玉身侧,蹲下身,将坟前还未燃尽的纸钱捡起来在火烛上点燃。
李明玉头也不回,视线依然盯着前方的坟冢:“祭拜爹娘。”他一顿,“前几日不得空,只能拖到今日来了。”
来这里的路上,窦安就听闫翀说,那日刺客被杀后,很快找来的宿卫军便要带李明玉回宫,但他为了方便照顾自己,特意入宫一趟去跟皇后请示暂住李府,想等她伤势好转后,再回宫中。
他前几日不得空,应是为了照顾她。
窦安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她没料到李明玉在这个年纪时待人竟如此体贴周到,跟九年后的他简直不似同一个人。
“遇刺那日,是我的生辰。”身旁的李明玉再次出声,“我偷跑出宫,原本是想与我爹娘一起过生辰。”
窦安莫名问:“为何你不与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一起过生辰?”毕竟他们也是他的亲人,待他也不错。
窦安说完,将最后一张纸钱烧成灰烬,随即侧头去看李明玉,却见他脸上一闪而过落寞的神情。
不知为何,窦安见此,心突然一揪,竟似能感同身受。
她差点忘了,李明玉跟皇后和太子再是亲近,可到底还是比不得亲生父母。
他被皇后养在宫中,终究也是寄人篱下,哪里比得上在李府自在。
李明玉出宫那日,太子好似还复发了寒疾,听闻皇后衣不解带的从旁照顾。
太子自七岁得风寒伤了根本后,从此就体弱多病,一直到十四岁时,皇后病故后,太子身体才转好。
而此时太子年方十二,寒疾尚未根除,正值体弱多病之时。
一个常年病弱的太子表哥,还有一个一心为自己的儿子保住储君之位而忙于陷入无止尽的朝堂纷争、再是无暇他顾的皇后姨母,这两个李明玉在世间仅存的亲人,想来皆是给不到他足够的亲情吧。
皇后此时一心扑在太子的病情上,哪里还记得旁人什么。
李明玉的生辰,皇后怕是根本就给忘了。
所以他才如此落寞,才会逃跑出宫,与死去的爹娘一道过自己的生辰。
说到过生辰,李明玉尚有死去的爹娘能陪他,可她窦安呢?
与她血脉相连的父母兄妹皆还在世,他们每日还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但她的生辰,却从来都是一个人。
府中,无一人记得,也无一人在意。
比起李明玉再无亲人的落寞,她每每面对亲情时的落寞无助之感,恐怕比李明玉的过之而无不及。
更可悲,也更可怜。
窦安的脸上,不自觉间,也爬上了与李明玉如出一辙的落寞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