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府正厅内。
因着窦安现下“昏迷”,又有李明玉在场,窦赟和谢玉阮对窦安的怒意不得不暂时隐忍不发,窦赟只指着两人一身的血迹,小心试探问道:“李将军,您与小女这是……”
“窦大人,这两日洛阳城不怎么太平,阿韫因我之故,不慎卷入其中,身上受了好些伤,还请大人立刻找名大夫来,为她诊治。”
正装昏迷的窦安搭在李明玉衣衫上的手指微颤。
在豊国,若外男唤女子乳名,那就代表这对男女已互许心意。
李明玉现下并非心智不全,却还如此唤她,他演的这出戏,难道是故意让窦家人误会他们已心意互许?
“那大人您的伤……”
“我没事。”
……
稍后,窦安被李明玉就这么一路抱着到了她的卧房,待将她安置好后,大夫也到了。
大夫为窦安先是号脉,随即查验伤口,之后在府中下人的协助下,将伤口又逐一清洗包扎,最后开了些药。
“窦二小姐虽多处受伤,好在伤口都未在要害处,是以并无大碍,休息些日子即可。”
“大夫,你不会诊断有误吧?若非未伤及要害,那她怎么现在睡得跟死猪一样?”窦遣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透着讽刺。
谢玉阮低声呵斥他:“阿谨,闭嘴!”眼神却瞄向一旁的李明玉,唯恐窦遣的话惹他不悦。
大夫不由看了眼床上仍然在“昏睡”的窦安,有些为难:“这……”
“行了。”李明玉此时出声,“既已处理妥当,那你就先退下吧。”
大夫明白李明玉这是在帮他解围,连忙行礼告退。
等大夫走后,李明玉又借窦赟的口,调来数名窦府的婢女和小厮,专门贴身留在窦安的院中伺候照顾她身子痊愈。
接着,他又对窦赟说稍后会让人送来给窦安治伤的药材和补品,等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才离开。
李明玉前脚一走,后脚窦安刚合上的卧房门就被谢玉阮粗暴地推开。
她径直走到窦安的床前,大声一呵:“别装了,起来!”
窦安心里暗叹一声,看来知道她装昏睡的人,不止窦遣。
窦安只得缓缓睁开眼,坐起身来。
窦赟、窦遣和窦馥也跟着进来,窦家四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她床边。
窦赟一脸严肃地质问:“你这两日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卷进戚王和太子的纷争里?”
窦安早知道他们会秋后算账,所以她已提前想好应对之辞:“我是李明玉未过门的妻子,卷入其中很正常。”
既然李明玉要跟她做戏装成一对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妻,那她索性把戏做足,刚好能用来堵窦家人的嘴。
果然,一提李明玉,窦赟和谢玉阮的脸色便变了。
谢玉阮正要问:“你……”
窦赟却打断她:“行了,既然是跟李将军有关,你人也没什么事,那就这样吧。”
谢玉阮一怔,不悦看向窦赟:“什么叫就这样,她在外面惹了这么多是非,老爷你怎么……”
窦赟却再次打断她,让她闭嘴,说完强行拉她离开。
窦安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心道窦赟到底是入朝为官之人,还算有点眼力劲,知道哪些事能问,哪些事不能问。
屋内还剩窦馥和窦遣。
窦馥不知在想什么,此时正有些出神的盯着窦安瞧,但她突然感受到一旁投来的一束威慑她离开的目光。
她一扭头,立刻对上窦遣阴沉的目光,吓得当即转身就走。
这下,闲杂人等终于都走完了,窦遣有话要跟窦安说,窦安亦然。
“我浑身是伤,没太多精力,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问你,我发给岳谦的飞鸽传书,是不是被你拦截了?”
“你知道了?”
窦安脸色微变:“真的是你!”
窦遣看出问题:“哦?”恍然大悟,“是你猜的。”
他一脸得逞,索性承认:“我不过是代替你回了那逆贼的飞鸽传书,然后与他见了一面而已。”
窦安冷下声:“你为何要这么做?”
窦遣整了整衣衫,在窦安床边坐下,看向她,口气恶狠狠:“你还有脸问我?岳谦可是造反的逆贼首领,你跟逆党私通,是想让我们全家给你陪葬么?”
窦安嗤笑:“你我不是第一天认识彼此,我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我们彼此不是最清楚不过么?所以窦遣,别装了!”
此话一出,窦遣果然收起狠意,他凑近窦安,单手捏起她的下巴,阴恻恻道:“你不是飞鸽传书求那逆贼回来救萧宋么,我偏不让你如愿!”
窦安的下巴被捏得一阵生疼,她眉头紧蹙,伸手用力撇开窦遣的手:“萧宋跟你无冤无仇,你有事冲着我来,牵连其他人做什么!”
窦遣退开,坐回到方才的位置。
“他可不是其他人,他是你钟情之人。”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哦,不对,你如今已经移情别恋,钟情之人应该换成了……李明玉?”窦遣挑眉,故意道。
随即,他目光渐转阴冷,其中透出复杂的恨意:“窦氏阿韫,我就是要把你在意的一切都毁了!”
窦安愣住。
她终是忍不住问出困惑她许多年的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懂,你到底为何如此恨我?”
窦遣却不答。
“你为何要帮戚王抓住岳谦?”
窦遣默认,意味深长地笑:“戚王一心要保萧宋,我顺水推舟一下,有何不可?”
窦安直觉他没说真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
窦遣看着窦安,眼露讥讽:“你如今找到了李明玉这个大靠山,莫不是真就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尽是坦途了吧?
“我告诉你,你休想!”
他说完,扬长而去。
从窦安房间出来后,窦遣朝院外走去,他一路穿过廊庑,在经过一棵垂丝海棠时,停驻脚步。
如今已入四月。
四月,是垂丝海棠花正盛之时,却是窦遣最不喜的月份。
因为窦安便是出生在四月。
在窦安出生前,他是家中的独子,得尽父母的关注和宠爱。
那时的窦府整日欢声笑语,父母恩爱和睦,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但自从窦安出生后,一切都变了。
父母脸上的笑容不再,彼此间生出隔阂,父亲不再准时回家,母亲也开始想着法子避开父亲,两人迅速成为了一对怨偶。
而他们对待他的态度也发生极大的转变,不再像从前那般舐犊疼爱,相反的,变得心不在焉,冷漠疏离。
他知道,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窦安,他那刚出生的二妹。
他有无数次看到母亲看着奶娘怀中的窦安时,眼中渗出的怨恨和痛楚,也无数次看到父亲注视窦安时,眼中的挣扎与愤然。
他不知道窦安的到来为何会引发父母关系发生如此大的巨变,但他只看清一个事实,窦安的存在,让他永远失去了幼年时曾拥有的来自于父母的关注和疼爱。
于是,他恨上了窦安。
他开始想尽办法欺凌她、找她的不痛快,并以看到她痛苦为乐。
他的整个幼年、少年、延至如今已及冠,他穷极一切手段,只为让她不好过。
其实他并未想到这件事会持续如此长的时间。
他最初的想法是,先欺负她一阵,等哪天自己将她欺负够了,而她也很识趣的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饶时,他便放过她,不再与她作对。
可没想到,他的这个二妹,竟是个倔骨头。
她不但没因他联合府中恶仆、亦或府外的流氓地痞对她进行的各种压迫欺凌而惧怕臣服于他,相反的,她越被欺凌、却越反抗得厉害。
他也欺负窦馥,谁让窦馥整天没事就凑到爹娘跟前。
说起他这个小妹,从小脑子像是缺根筋似的,仿佛看不到爹娘对她如出一辙的淡漠目光,硬是靠着日日撒娇,成了他们三兄妹当中最得爹娘侧目的那个孩子。
这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吧。
明明他也曾为了引起爹娘的注意,假装顽劣,做出过许多出格之事,可不但没能得到爹娘的半分侧目,反而被爹娘推得更远。
凭什么她却可以做到得爹娘喜欢?
是以,他对窦馥,也极不喜!
每当他欺负窦馥时,窦馥最初也跟窦安一样,不会去找爹娘哭诉,但日久天长,她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开始搬出爹娘这两座大山来压他。
每当这时,爹娘就会训斥他,让他要有当兄长的样子,说完还不忘去诓哄窦馥一番。
他被罚跪在一旁,看着窦馥被爹娘围着疼爱的一幕,只觉刺眼。
这一切原本是属于他的,但都是窦安,让他将这一切被窦馥抢走。
于是,他越发地恨窦安。
可无论他如何欺凌窦安,窦安那死丫头始终不屈服,她为了反抗他,杀人放火、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的、一次又一次地化解他每次施加给她的恶意。
这还不是最他生气的。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他都如此打压迫害她了,她竟对他毫无畏惧,也毫不在意。她对他无所谓的淡漠态度,与爹娘自她出生以后对他的疏离淡漠,简直如出一辙。
于是,他变本加厉的越发欺凌她,除了杀掉她,一切能加诸于她的苦难,他都想尽办法施加给她,包括指使府中的管家奸污她。
他知道自己这般对自己的亲生妹妹,堪称丧心病狂,但谁让她如此激他?谁让她就是不肯屈服?
哪怕她就示弱服软一次,他都会就此收手。
可她偏不!
所以她遭受的这一切苦难,都是她自找的!
一年又一年,他与她就在厮斗中长大。
他们也在日日厮斗中,痛恨着彼此,熟悉着彼此,深知着彼此,最后再也放不开彼此。
不,只有他,是他再难放开她。
再难放开去继续折磨她。
既然击溃不了她,那便击溃她所在意的一切,以及她试图拥有的一切。
这,已近乎成为他的执念。
她让他失去他最在意的东西,凭什么她还能安然拥有这一切!
廊庑下,伸向窦遣胸前的一枝垂丝海棠花簇嫣红,窦遣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下一小朵,在指尖用力一点点捏碎成泥。
“大哥……”
前方,窦馥迎面而来,她没料到竟然会碰上窦遣,眼中瞬间浮起一抹怯意。
窦遣收起思绪,他的目光淡淡瞥向窦馥,见她身子瑟缩,见他如同老鼠见着猫一般,双脚一副随时欲逃跑的胆怯模样,不由扯起一抹讥笑。
胆小如鼠,好生无趣。
所以这些年他就连欺负她,都懒得动手了。
窦遣准备离开,但刚欲抬脚,突然又停下。
他再次看向正怯生生盯着他的窦馥,状似无意开口:“你二姐如今成功勾搭上了陇西李氏的李明玉,以后要再对你使坏,爹娘怕是护不住了,你可得小心。”
窦馥一愣,脸上飞快闪过一道惶然。
窦遣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他不再停留,快速从她身侧擦肩而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