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天门郡澧阳后,李明玉继续做戏假装心智不全,他并不去见早已候他多时的太守张桓,而是吵闹着非要住进就近的一家道观之中。
原因无他,只因早在他们还未出发来天门郡时,王祉就曾让窦安策算过叛军余党藏匿之处,窦安策算出,余党头目岳谦带着一众残兵正藏身于这家道观里。
说起来也是奇怪,窦安本以为策算叛军余党藏身之处要费上一番功夫,毕竟她与这些叛军余党并没有太多交集。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仅通过走马灯时廊便找到了岳谦的下落。
要知道,走马灯时廊里能窥探的未来发生之事,皆与本人的人生轨迹相关联,而窦安能查探到岳谦的行踪,竟是因他与窦安的缘分不浅。
走马灯里显示,他将成为窦安改命过程中的得力帮手。
既如此,窦安就不能让李明玉抓住他。
入夜,道观清幽入谧境,唯闻风吹草叶响动一二,灯火燃起,灯影勾现出其被群峰环抱,观檐飞耸入漆黑天际的肃严轮廓。
道观客房内,李明玉正仰靠在一软塌前假寐,闫翀在屏风后收拾床铺。
“闫叔,明日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李明玉眼未睁地出声问。
闫翀手上事不停:“家主放心,一切照旧,为了取血,可是又费了两只鸡呢。”
李明玉沉默片刻。
“她呢?”
闫翀一愣:“家主问的是叛贼岳谦还是……窦二姑娘?”
李明玉却不答。
明日,他便知她到底是否能真下得了手杀他。
只要她有半分犹豫,他便会饶恕她,否则……
身侧火舌吞吐间,灯芯发出轻微的噗嗤响声,李明玉的双眼缓缓睁开,眼中杀机瞬显,须臾间,又尽散。
隔日,窦安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屋外传来一阵狗叫,夹杂着的,还有李明玉的叫闹声。
“干爹!干爹!”
说李明玉心智不全之症发作时,性情会变得很奇怪,这倒也不假,可这不管是他正常时,还是如现在这般脑子不太正常时,都把一只狗唤作干爹,倒还真是闻所未闻。
他好歹堂堂左卫将军,怎的会如此荒唐?
窦安边腹诽着,边挥别困意,起身下床。
她刚梳洗完毕,狗叫声猝然靠近窗外,跟着一扇窗户从外面被砸开,“嘣”的一声打在屋内墙壁上,吓得窦安神色一变。
“阿韫!”李明玉一身灰色劲装,甩着他那张扬的高马尾,红绳铜铃铛叮当作响,他就半个身子趴在大开的窗台上,冲屋内的窦安大叫,“今日你随我一道进后山去抓逆贼!”
笑容灿若星辉,朗若明月,好一个意气风发,不与遣年华的肆意少年。
窦安若不识他的真实面目,都险些要被他迷住。
稍稍稳住心绪后,窦安走到窗边:“李将军,你且小声些,若是惊动了逆贼,咱们此番可就要扑个空了。”
她如同诓哄孩童般,对李明玉低声叮嘱。
李明玉的眼光几不可查的微闪。
“不过,将军是如何知晓那些逆贼藏在后山的?”
闫翀此时笑着走过来:“家主在窦二姑娘策算出那逆贼就藏在此处的当天,就已派人前来这道观中,提前将那些人的行踪尽数掌握了。”
窦安了然,看向李明玉脚边仰着头,尾巴摇得正欢的狗干爹:“那将军要带上……干爹么?”
李明玉摇果断摇头:“不用了,后山太危险。”
“好。”
这正合窦安的意。
李明玉需要拿狗血压制毒性,而据她这段时日行水路时对李明玉的观察,他饮狗血总在每日午后。
窦安不由又朝李明玉腰间系着的一个葫芦看去。
李明玉顺着她的目光,故作单纯地解释:“这里面装着我今日的药。”
带了狗血,但不带狗干爹,那就意味着,若是这狗血没了,那李明玉就会毒发,如此一来,要再杀他,易如反掌。
心思一定,窦安当即随同李明玉一道出发。
闫翀并未跟着,他留下照看狗干爹,于是,便只剩他两人出发前往后山抓岳谦。
“窦二姑娘放心,家主武功高强,定会护窦二姑娘周全。”走前,闫翀不忘安抚窦安。
窦安淡淡笑着附和:“我自是信李将军的。”心里却另有算计。
她丝毫未觉,一旁的李明玉正投向她的幽深目光。
道观的后山,起初是一片荒山,但这些年来,经由道观里的道士们精心打理一番后,已然成为云雾缭绕,隐有仙家道气浮现的一座灵山。
窦安以为,他们进山前,怎么着太守张恒也会提前派些兵士过来,协助他们将这后山围起来,严防死守,不让任何一个活物逃出去,然后瓮中捉鳖,将那岳谦和一众叛党活捉住。
又或者,起码得有更多的人马跟他们一起进山,毕竟那逆贼人数不少。
但窦安直到进入后山,走了好长一段路后,都没见到一兵一卒,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今日进山捉岳谦,仅她与李明玉两人。
李明玉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窦安不禁向他问出心中疑惑,李明玉却答非所问:“我今日要抓鹿!”
她不清楚李明玉是忘记正事,突然玩心大发,还是别有所图。
这些她都不在乎。
窦安要做的,就是在今日让李明玉再也走不出这片后山。
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李明玉开始像一个山野少年一般,漫山的上蹿下跳,窦安从未见过他如此肆意欢快的一面。
他要抓鹿,便循着满山的鹿蹄印追踪。
还真别说,这后山之内,竟真有鹿出没。
寻鹿沿途中,他随机看到什么新鲜玩意,总会告诉窦安。
“阿韫,快看,是天鼠屎。”说完便将屎朝窦安嘴里塞,恶心得窦安连连后退,险些没作呕。
窦安一脸气急败坏,李明玉却满脸迷惑:“天鼠屎能明目养肝,是上好的药材,你躲什么?”
说完不等窦安回答,又已跑开了。
跑上一阵后,突然没了声,窦安正要去寻他,他却整个人倒立悬空在正上方的树丛里,等窦安刚一靠近,他便将整个上半身猛地垂落下来,故意做出一张放大的鬼脸,惊得窦安差点失魂尖叫出声。
窦安终是失去耐心,刚想发火,却见李明玉一个翻身,平稳落地,一脸委屈巴巴地将一只手递到窦安跟前:“阿韫,我受伤了。”
窦安看着李明玉指腹上一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血口,生气的话卡在喉咙处,已是无语至极。
这还是那个见惯了血腥,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左卫将军李明玉么?
“将军,不如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吧?”窦安的目光几不可查地漂移到李明玉斜在腰间的装有狗血的葫芦上。
近午时了,李明玉快吃药了。
李明玉很听话地点头。
只是,在他刚坐下身时,突然不远处有鹿鸣声起。
李明玉嗖地一下跳起身,兴奋大叫:“在那边!”说完,就要朝鹿鸣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窦安突然伸手一把去抓李明玉斜在腰间的葫芦。
轻轻一扯,葫芦便到了她的手中。
李明玉感受到腰间空了一物,脚下步子蓦地一顿。
背对窦安的他,眼中一道幽光闪过,随即,他缓缓扭过头,朝窦安看去,脸上浮起一丝故意伪装出来的不解之色。
“这里面装着你的药,你要去捉鹿,我怕你弄丢了,先帮你收着。”窦安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真诚。
李明玉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去一般,就在窦安被看得有些发怵,险些以为李明玉已恢复心智时,李明玉突地发出一声纯粹的笑。
“好,那便让阿韫先收着。”他眉眼依旧温和,但眼眸深处的寒意已渐起。
“阿韫,你可千万要看好了,切莫弄丢了。”
他的语调看似随意,却潜藏着无声的警告。
窦安点头。
李明玉最后再看她一眼,终是转身而去。
望着他渐远的身影,窦安丝毫没有半点犹豫,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将葫芦盖打开,然后将里面装着的狗血尽数倾倒而出。
看着殷红的血迅速流出,淌落于地,化开一片刺目血腥,窦安仿若看到了李明玉即将死到临头的人生结局。
“是你!杀了我的鹿!”
身后,一声暴怒乍然而起。
窦安手一抖,迅速转身,看到来人作道士打扮,英武壮硕,剑眉星目,神情煞气十足,他手提一倒刃之剑,正怒瞪窦安。
“我没杀你的鹿。”窦安对此人突然的现身和质问,很是莫名其妙,当即反驳。
她感受到来者不善,下意识的便去摸藏在袖中的匕首。
“阿韫!”身后茂密树丛内,伴随着一阵窸窣声,刚离开的李明玉竟突然现身而出。
窦安眼尖的还发现他身上正扛着一头死鹿。
眨眼的功夫,李明玉这又是闹哪一出?
“你怎么……”窦安刚要问李明玉,他却打断她:“阿韫,你杀了他的鹿,看来是躲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