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姓李的,不但陆路不让过,水路也给咱们堵死了!”岳谦面露烦躁地推门进来,却见窦安正悠闲地坐在榻上手里鼓捣着什么手工。
“你这小女娘如今怎的还有闲心在这摆弄这些小玩意?”他有些不耐地问。
窦安不疾不徐地继续手里的动作:“我若不摆弄这些小玩意,我们就没法离开这里了。”
岳谦凑近:“你这做的是什么?”
“走马灯。”
此时离他们数十丈远的一片竹林内,正有官兵拿着剑矛沿路不断搜索,他们手拿画像,逮住路过的每个行人一一核对盘问,确认是否有与画像上的男女相符之人。
依照这些官兵现在的速度,不消一炷香的时辰,他们便会抵达窦安和岳谦的藏身之处。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侯府吧?”窦安的走马灯将成,她暂停下来,拿指腹在已铺了一层薄灰的桌案上一擦而过,思忖起来。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之地,他们能在这澧阳侯氏的府邸内藏匿这么久,已是不易。
岳谦当初便是在这里带叛军灭了侯家满门,若她是李明玉,也定然想不到岳谦竟还敢回来这里,甚至把此处当成藏匿之地。
“没错。”岳谦毫不在意地回答,“这屋子里遍布想找我索命的侯家的冤魂亡灵,你不怕?”他故意说得惊悚,好以此观察窦安的反应。
藏匿在这里的这几日来,岳谦闲来无事,时不时的便拿此来说事,想吓唬吓唬面前的这个小女娘。
算作逗趣,亦是试探。
但让他很遗憾的是,窦安从无惧意。
这次也一样。
岳谦自讨了个没趣,故作一声叹息,随即却又面露赞赏:“没想到你这小女娘倒还有几分胆识,难怪那姓李的会看上你。”
窦安闻言,愣住:“他看上我?”
“不是么?若非看上你,凭他那样的人物,谁能逼他娶一个不喜欢之人?”
岳谦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可窦安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李明玉……真的会看上自己?
这个念头刚一窜入脑中,就被她赶紧甩开,只因在她看来,太过离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继续手上的活计,没过多久后,当屋外响起异样的脚步声时,窦安的走马灯终于完成。
岳谦已警觉起来,他迅速起身,走出门去,没过一会儿,匆匆回来:“不好了,官兵找来了!”
窦安提起手里的走马灯,站起身:“岳大哥,接下来我要做一件事,但请岳大哥帮忙助我成事。”
岳谦看了眼她手中的走马灯:“你要拿这灯做什么?”
窦安一顿。
根据前几次前往昔城和翌地的经验,她发现离开今都和回到今都的时间差要么在须臾之间,要么至多不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我要用这灯来为我们争取一个离开的契机,但我需要一点时间,还请岳大哥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不要让那些官兵找到我。”
岳谦沉默一瞬,他没有深究,只问:“你要去哪里?”
她要去的,自然是三时域。
而要抵达那里,必须点燃走马灯,然后再用走马灯燃烧她随身携带的一颗娑罗子。
*
侯府书房漆黑的暗阁内,走马灯引出的赤红火焰徐徐燃起,包裹在其中的一颗娑罗子顷刻之间被火舌吞没,一阵天旋地转之间,窦安都成功进入走马灯时廊。
上一刻暗阁之外官兵砸门的喧嚣顷刻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时廊内窦安急促前行的脚步声。
窦安来此,率先要做的便是再次查看自己的结局,很快,她看到自己的结局依然还是会在这两三日死于李明玉之手。
先前她被岳谦救下,尽管从李明玉手里逃脱,但看起来,依旧还是未能化解被李明玉杀死的危机。
眼下,才是关键。
窦安调整呼吸,闭眼凝神,开始细想心中所念,好让时廊将她送入她想去的人生轨迹点。
她这一次要进入的,是她在六岁那年,救李明玉之时。
时廊内,意念起,走马灯动。
很快,窦安跟前,飞来一盏被她意念召唤而来的走马灯。
灯内红光亮起,上面缓缓出现一行字迹:窦安再遭兄长窦遣欺凌,后恰遇未婚夫李明玉,舍身护其杀刺客。
就是这个!
窦安伸手轻触走马灯,伴随着走马灯发出的一阵刺目红光,窦安整个人被卷入其中。
再次来到昔城,窦安还未睁眼就感觉到四肢被紧缚,难以挣脱,头发正被人用手使劲拽着,扯得头皮生疼……
一切都和曾经经历过的,一模一样的再次发生。
窦安的眼帘缓缓打开,入目之景,是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内,几名窦府的小厮正将她牢牢控制住,半分动弹不得。
“窦氏阿韫,你服是不服?”
如梦魇般充斥着窦安整个至今的人生里的那道无比熟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十一岁的窦遣一副纨绔子的模样,悠闲地坐在一张仰椅上,左右随侍着一脸狗腿的窦家恶仆,他边吃仆人递上的一颗接一颗的葡萄,边冲着窦安叫嚣。
年仅六岁的窦安此时整个人被按抵在地上,头发被拽拉着,头被迫高扬起,看起来犹如一只羸弱的小鸡仔被人高拎在半空,无半点还手之力。
她因常年营养不良而身体显得十分瘦弱,稚嫩青涩的一张脸上,因正忍受着头皮传来的阵阵剧痛而无声地布满泪痕。
当窦遣的叫嚣出口后,窦安如当年相同这一幕发生时那般,默不作声,只眼神带着不属于她此时年纪的冷漠看向他。
这死丫头的脾气,还是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每次都这样!
窦遣上一刻还得意的神情,瞬间凉下,脸上霎时乌云密布。
他一下子从藤椅上跳起来,指着窦安恶狠狠地道:“把她的衣服给我扒了!”他就不信这一次还是治不服她!
窦安不管怎么不受长辈疼爱,可她终究还是窦家的二小姐,两边的下人闻言,彼此不由相觑而看,其中一人有些忌惮:“大公子,老爷夫人知道了会不会不好?”
“怕什么?这死丫头敢偷偷溜出府,就算爹娘知道了,她能说清楚是谁做的么?”
两名下人闻言,深觉有理,顿时胆子重新大起来,立马招呼正对窦安下手的那些人按照窦遣吩咐的去动手。
“大哥……”不远处的墙角外,下一刻却响起一道微弱中透着胆怯的奶音。
才五岁的窦馥小小一团,穿着一件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梳了一对双丫髻,正站在墙角怯生生地看着窦安被欺负的一幕。
窦遣不耐地看过去一眼:“你来做什么?”
“爹和娘……让我来唤你过去。”窦馥紧张回话。
每次这招最管用。
果然,窦遣听后,当即让所有人停下,他最后深深再看了窦安一眼,才撤走人手匆匆离开。
等他们走远后,窦馥才赶紧小跑着近到窦安跟前,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蹲下身,开始帮窦安解开捆缚她的绳索。
在窦家,被窦遣欺负最狠的便是窦安,因为她不受父母待见。
但这不代表窦馥就能逃脱窦遣的魔爪。
窦馥也会被窦遣欺负,虽然次数和厉害程度远无法与窦安的相较,但终究还是让窦馥对窦遣生出了惧怕。
可窦遣之所以欺负窦馥,却是因为她在他们三兄妹之中,最受父母所喜。
“多谢你。”
这是窦馥第三次救窦安,每次她都用“爹娘找”来引开窦遣。
毕竟在这个家,唯一还能镇住窦遣的,就只有窦赟和谢玉阮了。
“二姐,大哥老是欺负你,你为何不去告诉爹娘?”窦馥脆生生地发问。
救了窦安三次,她问了窦安三次这个相同的问题。
这一切都还是如过去一般,一模一样的重复发生着。
当年此时,每当窦馥这般问时,她总未回答,只是异常嫉妒地看着窦馥。
她当时心中充斥着委屈和不甘,无比愤懑地想着:“你有爹娘疼爱,当然可以随便告状,可我若是告了,不但爹娘不会为我做主,反而还会被他们责骂,甚至家法伺候!”
彼时,若她能更坦诚的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窦馥,后来窦馥会不会在窦遣挑拨离间她二人关系时,就不是选择立刻轻信窦遣所说的“你二姐是因为嫉妒爹娘更疼爱你些,所以故意暗中处处使坏”的话,而是也更坦诚的前来跟自己对峙,从而解除误会?
而她与窦馥,也就不会彼此生出芥蒂,姐妹关系一日比一日疏远?
“爹娘疼你却不疼我,我若说了,免不得会被爹娘责骂。”窦安决定,既然回来了,尚能纠正的错,便尽量去纠正过来。
第一次听到窦安回答她的问题,窦馥很是欢喜,但她却对窦安所说似懂非懂。
也是,此时窦安体内的灵魂是来自九年后的她,窦馥如今不过一懵懂小奶丫头,哪里能明白太多。
尽管不太懂,但窦馥依然点了点头:“二姐,若是以后大哥再欺负我们,我们就一起去告诉爹娘。”
窦安微怔。
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对话。
她正在篡改这段过往。
窦安缓缓露笑,认真应下:“好。”
窦馥此时却突然勾起小指,凑到窦安跟前:“我们拉勾,约定好的一百年不许变。”
窦安犹豫着,终也学着窦馥的动作,伸出小指:“一百年不许变。”
窦馥咯咯一笑,当即将自己的小指勾上窦安的:“这下大哥以后就不敢再欺负二姐和我了。”
窦馥笑得天真且充满善意,窦安看得有些恍惚,她不禁朝自己和窦馥相勾在一处的小指看去,只觉手指肌肤相交处,有一股陌生的暖意渐生。
这股暖意,是窦安魂牵梦绕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地殷切期盼着的。
它犹如一个尽管破碎不堪,早已无法成型,但窦安却仍旧始终不放弃,努力去修补着的珍贵之物。
窦安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触碰到。
确定它果然一直还存在着——
来自家人才能给与的,独一无二的亲情。
有细碎阳光窜动,侧旁缓缓映出两个小小人的影子,窦安不由侧目,见那两道原本模糊的倒影,正随着光线的缓慢移动,而逐渐越发清晰起来。
它开始有了轮廓和形状……
最后,终将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