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正趴在窦府柴房的草堆上睡觉的窦安,突然被下人带去了前厅,竟是东宫来人带话,太子有意迎娶窦安为侧妃。
窦家人原本以为太子是要为昨日之事前来发难的,却不想竟要跟窦府结亲。
原本忐忑的窦家人一瞬皆惊诧不已。
带话的小黄门笑意盈盈,对着窦安一脸恭维:“二姑娘,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呐,京中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福气?
窦安内心不禁冷笑。
这恐怕不是福气,而是晦气。
如今豊国表面平静,暗里却汹涌不断。
且不说两个月前天门郡冒出的那支来势汹汹的起义叛军,就说如今朝堂之上戚王和太子的储位之争,已是日渐焦灼。
各大世家,正在主动或被迫站队,天门郡两月前刚被灭门的侯家,便是因为不愿归顺东宫,才遭来如此横祸。
窦家如今在朝为官者为数不多,其中能得圣心者,唯窦安的父亲窦赟一人。
窦赟是掌管天文历法的太史令,虽官位不高,但因他卜卦占星之能尤其卓越,所以深得皇帝的垂青。
扶风窦氏一族仰仗的,无非也就是天子的这点青眼了,正因如此,窦赟这些年来从不敢投靠戚王和太子任何一方,只想独善其身,效忠于天子一人。
可今日太子却要纳窦安为侧妃,就算窦安不为窦赟所喜,可她到底还是窦赟的亲生女儿,这无疑是逼着窦家倒向他东宫。
窦家一旦无法再明哲保身,就只能深陷朝堂争斗的漩涡之中,这对势单力薄的窦家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内侍大人。”窦安开口,“太子殿下能垂青臣女,实是臣女之幸,臣女受宠若惊,只是臣女恐怕无福受此恩泽。
“只因臣女与陇西李氏家主李明玉已有婚约,此乃先皇后亲赐,臣女抗旨不得。”
小黄门闻言一顿,却是一笑:“二姑娘多虑了,左卫李将军昨日已与衡阳苏氏嫡女刚定下亲事,您与李将军的亲事,应是已就此作罢了。”
此言一出,窦家人皆是意外不已。
窦家势微,李明玉有东宫做靠山,势力庞大,他要悔婚,一道先皇后的懿旨自是不被他放在眼里。
只是窦安没想到,与李明玉定亲之人,竟是苏芙芗。
苏芙芗的父亲苏甫,是清流世家之首衡阳苏氏的家主,亦是受清流朝臣膜拜的清流大家,更是当朝位高权重的尚书令。
而苏芙芗承其父辈和家族之庇荫,名头也是不弱。
她不但相貌出众,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更是文武双全,与京中其他贵女相较,十分与众不同,这自引得京中勋贵子弟对其趋之若鹜,皆想娶其为妻。
此前窦安一直以为,苏芙芗心仪之人,定是自小师从他父亲,朝中人人称赞其为清流后起之秀,儒雅卓然的萧宋,而非这些年来助纣为孽,和东宫一道残害朝臣无数,人人畏惧憎恶,满身杀戮邪性的李明玉。
可她错了。
萧宋、李明玉、苏芙芗三人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但自从五年前,萧宋的父亲萧冶因数番弹劾太子,斥其自私残暴、德不配位,而被李明玉诛杀在从皇宫回府的路上后,萧宋和李明玉便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了。
如今苏芙芗择李明玉为夫,那萧宋该如何?
他心慕之人,可是苏芙芗。
而且,眼下窦安原本打算利用跟李明玉昔年的婚约来接近他,随后寻机杀之,可如今他跟苏芙芗却定了亲,自己下一步又该如何行事?
苏芙芗和李明玉的亲事,怎么看都不是一桩令人满意的姻缘。
窦安自知对于太子纳她一事,一时再无理由推拒,但,她可以前往三时域,寻得转机。
于是,窦安只得先应下太子的纳娶。
等小黄门一走,她免不得被窦赟和谢玉阮又是一通斥骂,窦遣则作壁上观,末了只凑近窦安耳边,低声说了句“等着看你作死”后,便离去了。
至于窦馥,窦安倒是有了意外的发现。
她竟然在窦馥的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嫉妒和羡慕。
难不成,给太子当侧妃,竟是窦馥所愿?
应付完窦家人后,窦安终于得以回到房间,因她如今得太子青睐,自是不能再呆在柴房,所以窦赟不得不解了对她的惩罚,让她滚回自己房间去闭门思过。
窦安不由苦笑,这恐怕是太子此番纳娶她的唯一好处了。
不过,太子真的是看上她了么?
窦安并不这么认为。
她直觉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
今日纳娶一事背后,必有阴谋。
晚间,天色暗下,窦安熟稔地出了门,又熟稔地顺着狗洞溜出府去,接着前往那日进入三时域时误闯入的废宅,最后通过废宅里的娑罗树进入走马灯时廊。
时廊内,窦安想要一探太子突然要纳她为侧妃的真正用意,只是她这一思绪刚出现在脑海中,面前悬空的无数盏走马灯之中,便有一盏仿若能感应到她的心之所想一般,兀自亮起,随即飞抵窦安的面前。
灯上随即如那日般,缓缓浮现出一行字迹:东宫欲纳窦安为侧妃,以胁窦赟卜亡国凶卦,引天子退位,然窦赟不从,窦安处境凶险,终得萧宋所救。
这一行字的内容,正是窦安想要知晓的未来之事。
窦安震惊不已,太子竟想要利用她父亲来逼皇帝退位,这根本就是意图谋逆!
一旦窦家屈从,从此后就不得不走上一条抄家灭门的死路,而她的小命搞不好根本不用等到五年后李明玉来取,被太子这么一折腾,提前就得丧命了。
窦安神色变凝重起来。
太子明知她在窦家不受宠,却依然选择她而非窦馥,若她猜得没错,应是窦馥年岁还小,而她已及笄,刚好她又因萧宋一事主动招惹上门,所以太子才顺势要将她纳为侧妃。
不过,好在窦赟并未受其威胁。
这也倒在她的意料之中。
窦安苦笑。
看着眼前一长串由近及远,蔓延至远处的走马灯,窦安思索片刻,决定前往过去时域昔城,回到李明玉和苏芙芗定亲前的某个时间点,先下手为强,争取先一步与李明玉定亲。
如此,她便不用再嫁给太子,窦家也不会卷入朝堂争斗,而她改命杀李明玉的计划,也刚好能更进一步。
而关于进入昔城的时间点,窦安想到了五个月前的一场宫宴,那是皇帝为戚王的母妃虞夫人举办的寿宴,到场之人,听说尽揽京城中的高门显贵。
而且,甚少出席宴会的李明玉也去了。
窦安与李明玉的亲事,起于先皇后,所以若要将其坐实,必仍旧得通过皇室中人。
这场宫宴,最合适不过。
窦安像先前那般,凝神细想心中所念,不消片刻,一盏走马灯自动亮起,随即飞到窦安跟前。
灯盏上,缓缓浮起一行字迹:窦遣入宫赴宴前,指使刁奴陷害窦安,窦安反击时,误砸玉瓷瓶,被谢玉阮罚关柴房七日。
看着这行字迹,窦安沉默一瞬。
这里面所有的走马灯,皆是她的人生轨迹,而她想回到那场宫宴的时间点,原来正是那次自己被窦遣陷害时。
“吾此前偷懒小憩,不慎放进了一只苍蝇,没想到这只苍蝇今日又偷溜了进来。”一个尖锐的说话声猝然响起,打断窦安的沉思,也打破时廊上的寂静。
窦安吓了一跳,连忙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见就在身后走马灯旁,正站着一个提灯的……
狸奴?!
窦安唯恐自己花了眼,猛揉了几下双眼,再次看去以确认。
她没看错,的确是一张狸猫脸,猫爪提着一盏亮着的走马灯,身上还穿着一件不知品阶的暗红色官服。
而且,还会说人话!
简直跟她看过的志怪小说里的妖怪如出一辙。
“你……是妖怪?!”窦安吓得当即失声,整个人不自觉后退数步。
狸奴提着灯走近,继续尖着嗓子说话:“放肆!妖怪那等低贱生物如何能与吾相提并论,吾乃看守走马灯时廊的狸奴掌命神史,今命。”
窦安恍然大悟,没想到走马灯时廊竟还专门有人……有神在看守,古籍上竟未记载。
那狸奴今命缓缓走过来,最后在窦安面前亮着的走马灯前站定,一双狸猫眼看向灯上的字迹。
片刻,他再次出声:“知往昔,通未来,命数仍难定,扶风窦氏家的二小姐,你可想清楚了?”
窦安一愣,这今命不愧是神,竟不问便知晓她的身份。
窦安顿时恭敬起来,主动见礼:“不知今命神史是何意?”
今命不答,一双狸猫眼一动不动,依然紧盯走马灯上的字迹,却见走马灯发出的红光映入他的眼,幽深而鬼魅,仿若一潭一望无尽、不知来途的深渊。
窦安正要再问,却见今命下一刻突的凭空消失了。
他来去匆忙,但刚才说的那句话,却让窦安心中平生忐忑。
“知往昔,通未来,命数仍难定”之意,莫非是,就算能自由来去过去和未来,依然难以改变她被李明玉杀死的结局?
窦安站在原地,苦苦琢磨这句话许久,最终,她还是决定继续前往昔城改命。
管它到底能否改变自己的结局,自己终究要在五年后死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里求生。
她自小不就是这样么?爹不疼娘不爱,兄长欺凌,小妹不恭,下人刁难,她人生的开局便如同死路,可她不还是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当下,窦安伸出手,轻触面前的走马灯,走马灯的红光一瞬间爆开,她瞬间被卷入其中。
然后,窦安进入了走马灯里的世界,来到了五个月前的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