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樽前惟知白
诗念2024-08-22 11:0817,338

  她很瘦,却瘦出一种年少才有的勃发支棱的清韵根骨。

  第二日下完早朝后慕容雪弄来到思存馆,竹廿正在收拾东西,“臣妾见过君上。”

  他见她正在收拾行装,也不说什么,眉弯上了茶,竹廿恭敬的请示,“为不损皇家尊严,臣妾觉得去太学阁改名换姓,女扮男装的好,不知君上以为如何?”

  慕容雪弄慢条斯理的拨弄着茶叶,“嗯。——叫竹词就好。”

  竹廿心中一动,没想到他还记得她当年的化名,“臣妾还想请示君上,倘若臣妾扮男装,出太学阁后该从哪条路返回?”

  拨茶的手停了停,太学阁离和宁宫比离思存馆近,他因此让竹廿搬到和宁宫。倘若她女扮男装就不能从后宫经过,否则传出去有宫闱肃正之风,只能绕过半个后宫,且必须穿过一条小巷,那小巷阴森少人,据说专为鬼怪所走的路,就是白日没有两个人也不敢走的,宫人私下称其为“过阴道”,半夜三更让她从此经过自是不妥。而思存馆的竹里有条小道,离太学阁甚近,当年他与雪吟便时常从太学阁溜到这里玩。

  慕容雪弄挥挥手令眉弯等人退下,竹廿颇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一派从容的放下茶盏,不知道这招迂回术对他有没有用。

  “不必搬了。”竹廿在心里长舒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多谢君上。”

  感觉一双手牵起了她的手,竹廿起身已被他顺势揽在怀中,四目相对,他目光清然的像杯盏里刚冲的茶水,“进入太学阁都要有自己的表字,你表字什么?”

  竹廿黯然摇了摇头,“女孩子有名就不错了,哪里还有字?”即使父亲那么宠爱她也只是给她取了个名字。

  揽着她腰的手紧了紧,“朕给你取一个吧。”

  “多谢君上。”她任由他抱在怀中,低低道。

  慕容雪弄沉思了一会儿,“叫知白吧。”

  “嗯?”知白?不知出自何典?

  慕容雪弄也知他疑惑,左手扔揽着他,右手提笔于案书写。他握笔的手那么好看,竹廿忍不住想:此生如能执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偕老,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都说手是人的第二张脸,她似乎从来只注意到他的手,却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如此想着不由得抬眸悄悄的看着他的脸。

  他一手揽着她,微弯着腰就案而书,因此竹廿一侧眸就看到极近处的一张唇,脸“腾”地一下便红了起来,赶忙移开眸,他似觉察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扑捉到她游离的目光,唇角一勾便笑了起来,却不点破,蘸了蘸墨继续写。

  竹廿是再也不敢偷看他了,别开目光努力让自己平定下来,可越是平定便越清晰的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了进来,连连摇头,又不敢拿开他的手,只觉每一分都是煎熬。

  好在慕容雪弄写字也快,不久便投笔,而后将写好的东西递给她,竹廿释如重负,心道终于可以趁此机会离开他的怀抱,却不想他依然揽着她,好整以暇并饶有兴致的看着,竹廿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目光别有深意,也不敢深究,转向锦帛。

  君上不愧是君上,连字也写得如此大气威严,苍洪遒劲,睥睨六合!

  “湘帘剪日影,檐铃风徘徊。研墨桃花案,涂鸦竹子台。好别致的景色,竟是写我这书房么?”慕容雪弄也不回话,只是笑着等她继续读下去。

  “甩眉抛沉吟,相思叩齿来……”脸再次绯红如霞,她只是偷看了他一眼,怎么他竟如此敏锐的扑足到自己的心事?他只是含笑的看着她,目光温柔如水。

  竹廿不知自己是心虚还是心柔,声音也温温软软了下来,“……莫道心不古,樽前惟知白……”念到最后一句不由得便沉吟下来。

  莫道心不古,——那么他的心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慕容雪弄已柔柔的将她抱在怀中,唇轻轻的点在她的额头,轻如落絮,温如夕阳,声音夹着风铃的轻吟回荡在耳边,“知白,朕只是想让你明白,这里不是牵笼,朕也不是想要囚禁你。”

  不是想要囚禁她?那宣她入宫却是为什么?将她摆放在这里又是为什么?难道……

  诧然抬首,慕容雪弄也松开她,淡定从容的品着茶,竹廿到嘴的疑问只得压下去,她知道君王所能明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不能再追问,心却有些怅怅然。

  “去换衣服,朕带你去太学阁。”竹廿才郁郁的进了里屋,心却一直想着那首诗:

  湘帘剪日影,檐铃风徘徊。

  研墨桃花案,涂鸦竹子台。

  甩眉抛沉吟,相思叩齿来。

  莫道心不古,樽前惟知白。

  心道:慕容雪弄的字写的好看,诗也写的好啊,他这样日理万机的帝王,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这样的温柔细腻的辞墨,真让人想不到。

  换了件儒衫,又着眉弯替她挽了个书生髻方才出来。慕容雪弄见她举止自信洒脱,似又看到当年楚云楼那个广袖疏襟、自肆疏狂的少年,不由莞尔,如冰雪上乍然开出雪莲,整个思存馆因此而迷炫。

  宫里谁不知道慕容雪弄绝少笑,就是面对太后帝姬的时候也是淡漠着一张脸,竟为竹廿而笑。

  “你们叫什么名字?”出宫时他看着恭送他的人。

  “回君上奴婢小曲。”“奴婢小令。”“奴才阿酒。”“奴才阿剑。”

  他看了看竹廿,“这名字都是你取的?”竹廿汗颜,“是。”

  听他尔雅低喃,“有曲有令,有酒有剑,倒真是好生活。——以后各宫主子来访就说朕的命令,不得打扰,尤其是白日。”

  “奴才遵旨。”

  慕容雪弄带竹廿到太学阁的时候,太学阁中主要人物已恭候在门外,“臣等见过君上,君上万岁。”

  “众卿平生。”在太学阁正堂上坐了下来,几箱书简抬上堂来,“众卿,这些书简上记载了从洪荒一年到洪荒五百零九年来各部落战争、朝野大事,是由史以来第一部最祥尽的编年体史书。”

  “编年体史书?”太学生们惊诧,太学阁里有写史书想法的人不少,敢下笔的却少,更何况写一部如此盛大的编年体史书。

  “君上,敢问此书是何人所著?”疑问之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伟岸英俊,浑然正气,下鄂上绪了胡子,却更显威严之色,应该就是写《九国论》的太学令左央。

  竹廿恭敬的行了个礼,“晚生竹词,还望左央先生多多指点。”

  虽是在太学阁,但她以左央先生称呼自己,显然是不在意自己是太学令的身份,反而更景慕自己的才华,左央不由对这个以笔墨识人的少年略有好感。心道:原来他就是与西爵之女并称“二竹”,尘瀛传名“衔笔公子”的竹词,瞧他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竟能编撰百年史书,并得君上认可,真是后生可畏。

  “言重。言重。”

  “国中无史如人无祖宗。洪荒以来各部战乱,我朝乃是由洪荒未年兴起的百越人建立,因此自称百越子孙。百越并不是一个渊源深厚的古老民族,仅数百年历史,因此焉西一代许多老族虽表面臣服,心里却并不服气。”慕容雪弄道出此来目的,“史书就是给祖宗树立的一块不倒的墓碑,如在这些倚老买老的老族之前修成一部盛大的史书,就是把祖宗的墓碑抢了过来,这将是一个不兵的胜战。”

  “君上所言甚是。”竹廿并没有想到修史竟还有如此意义,怕慕容雪弄早有此意,只是一时没有人选,而她的出现则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齐了。

  “以后众卿当协助知白,尽快将这部史书修出来。”

  “臣等必不负君命。”为接如此重要的使命而兴奋。

  “砚宁何在?”慕容雪弄忽然问,砚宁是南觅的表字。竹廿心道:砚宁这两个字真好听,让人不由得想到夕阳宁静的照在书案上,案前的端砚里新研的墨未浓……倒也配做《箬女赋》的作者。

  “回君上他……偶感风寒,怕对龙体不多敬,此刻……”回话人一声淡白蓝襟儒衫,发冠束起,下鄂也绪了一点小胡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看起来不如左央般威严,更见温文和气,令人如沐春风,定然是写《雪君赋》的景言了。

  “此刻南觅见过君上。”声音风流清爽,多有不羁之色,竹廿第一次看到传闻中的南觅,弱冠之龄,作书生打扮,兰花色略透着青白的衣衫,广袖博襟,正大步而来,衣袂举举,飘逸又不失风雅气度。

  “不是说你身体不适?”慕容雪弄对他的无礼丝毫不介意,太学生们也见怪不怪。

  竹廿见他虽贵为南爵公子,却布巾束发,丝毫没贵族子弟顽绔侈奢之风,布衣寒襟,朴素又不失矜贵,不由大是好感。

  南觅一来便见阁中站立的少年,青衣的书生装,与自己一般广袖博襟,儒雅宽大,穿在她身上令他不由得想到新春刚发芽的嫩竹,忽在某一天长出一些嫩绿的叶来,而那叶也年少轻狂着,不管不顾得伸长着,使得整棵竹子看起来竿瘦叶大,飘摇不稳。

  他很瘦,却瘦出一种年少才有的勃发支棱的清韵根骨。

  这正应是“衔笔公子”该有的风度。

  那少年见他到来绯薄的唇不自觉间勾起一抹笑意,那笑不像春花般明艳,却像春风般温暖人心。这笑……

  “听闻衔笔公子要来,我就是爬也要爬过来瞻仰瞻仰。”说罢人已到竹廿身前,被他如此快的速度惊得一愕,南觅已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角眉眼吊梢略带轻佻,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所有好感都成了厌恶,竹廿心里忽然便升起一阵怒火!

  南觅怎么能轻佻?他应该像《箬女赋》的文笔一样深情细腻,温文卓雅,又悲婉感伤,这样才对得起那么一篇绝世好文!可这个男子……他真的是南觅没错?

  凤眼一眯,不假辞色道:“爬过来是瞻仰,走过来就是俯视,南兄是此意么?”

  南觅没想到这么矮小的少年竟也有如此气势,大感有趣,“原以为竹词需要瞻仰,如今一看却不如想象中高大啊。”

  她只有南觅肩膀那么高,他以压迫的姿态站在面前,竹廿也不后退,肩膀一斜,手环胸,颈高扬,眼睛眯成精亮的一点,灼如火焰,“南兄难道没听说过,浓缩才是精华?”

  南觅一愣,继而拍着她的肩膀大笑,“有趣!有趣!”

  慕容雪弄见他手,眼睛一眯,咳了声,南觅放下手,“以后知白便在太学阁里修书,你不可捉弄于她。此事要隐密,不得外宣,要尤其注意保护她的安全。”

  “君上放心,就交给臣等吧。”南觅胸有成竹的道,对竹廿眨了眨眼,似在说:小子,以后就由大哥来保护你。

  竹廿嗤之以鼻:白痴!

  交待完慕容雪弄回去,经过竹廿身旁的时候停了停,以为他有话说竹廿抬眸凝视着他,见他眼神波动,欲言又止,终只是抬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负手而去。

  他刚才是想说什么呢?竹廿看着他的背影不觉沉思。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肩膀被用力一拍,她回过神来,南觅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小子,你是从哪儿来的?得君上如此青眼?”

  竹廿横了他一眼,转身对左央行礼,“晚生见过太学令。”先是先生,后太学令,既表仰慕,又不失礼数,倒是个谦恭的人。

  “嗯。”不等左央介绍又对他身旁的人拜道:“久仰景言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起来。”景言出手扶住她,果然是个亲厚温和的人,对他景慕又多了几分。“这位是北爵的即墨酣。”景言指着身边十三四文雅腼腆的小男生介绍。

  “有礼。”即墨酣?竹廿喜欢这个名字,酣饮、酣眠。北爵一族儿孙繁多,即墨酣是庶出,又生性胆怯,故而不得宠,但即墨遥却十分喜欢这个弟弟,亲自教他读书。即墨遥入宫以后他就参加了科考,竟一举进了前三甲,进入太学阁。进太学阁时即墨遥赐其名为“酣”,这“酣”其实隐藏着痛快的意思,她是希望弟弟此生不要像她一样,能够痛痛快快的生活吧。

  可瞧即墨酣腼腆的样子,他真的明白即墨遥的意思么?

  景言介绍下竹廿一一认识了在场所有的人,行见面礼,惟独没有对南觅行礼,他却不爽了,“难道我是空气?”

  “你不是空气,倒是一座大山,古人云:高山仰止。我又安能不停止仰望?”竹廿一本正经的道,阁里顿时笑成一片,景言道:“我带你去书房。”

  南觅马上献殷勤,“二哥你忙了半天了,这小子就由我带好了。”向竹廿挑了挑眉,好似说:小子,你敢不敢跟我来。

  竹廿秀眉一横,去就去!

  南觅带她来到一间很大的书房,书房里已放了一张书案,另一张书案空着的,想是要给她用的,“这书案是谁的?”竹廿指指靠窗的书案问。

  “本公子的。”南觅优雅的靠在窗户边玩世不恭敬的道:“今后就由我来指导你。”

  竹廿却不理会他,只问一边抬书的小厮,“只有这一个空书案吗?”

  “景先生……”下面的话被南觅的眼神打住,竹廿回首冲南觅一笑,一挥衣袖潇洒的出去。

  “喂,你去哪?”南觅跟出去便见竹廿正与景言说话,“景先生,我可以与你共用一个书房么?以后也方便请教。”

  景言看了看南觅,明白过来,温和道:“可是砚宁安排的地方不喜欢,那便过来吧。”

  竹廿想景言应该是那种温和优雅到骨子里的人。就连书房都摆得很是清爽舒和,一尘不染,不由得想谁嫁到这样的男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于是将自己的东西都搬了进景言的百舒书屋,一一摆放整齐。竹廿其实不喜欢这么整理的,她觉得东西在用的时候能最快的找到就好,可见景言一丝不苟的样子反觉不整理真的不好。

  整理后看着空前整齐的书案,她忍不住感叹,“想不到我的书案也有如此整齐的时候。”便见景言看着她温和的笑。竹廿想其实他该字“砚宁”的,怎么那么好的名字摊上南觅这么个人?

  真正的砚宁此时开口,“我带你去领取衣服。”

  太学阁有专门的服饰,根据不同品级颜色样式也不同,左央是白衣紫襟,是用锦做成的,锦缎垂重,显得人也颇为威仪正气,是太学令的衣服。

  景言的则是白衣蓝襟,竹廿更喜欢景言这种衣服,是用纱做的,广袖疏襟,看起来飘逸优雅,清华高洁,还带着江湖儿女的洒脱自由。当然后面只是竹廿的幻想,除了沈青阶她跟本没见过什么江湖儿女,而沈青阶穿的也和她想的差别很大。

  南觅穿的是便服不算,即墨酣穿得样式与景言的差不多,却是雪衣青襟,不如蓝襟好看。

  竹廿用一种儿时过年等父母从集上回来,拿新衣给她的心情跟在南觅身后。

  “你不必这么兴奋吧?”南觅忍不住调侃,他就不明她为什么不愿和他共用一个书房,他难道不如二哥有魅力?

  竹廿冷哼了声不理他。

  “太学生有专门住宿的地方,你要住吗?”南觅很有坚持不懈的精神。

  “不住。”她女的怎么方便和他们住在一起啊,再说了她就是想住慕容雪弄也决计不会让她住的。

  “那真可惜了。”南觅叹息。

  “可惜什么?”他们宿舍也很好吗?再好也比不过她的思存馆吧。

  “可惜你晚上不能和我们出去玩了啊。芙蓉楼的醉清风,嫣红阁的胭脂香,紫玉阁的白玉酥…”一副很陶醉的表情,这么香艳的名字若是从别人口中吐出,竹廿绝对好奇几分,可从南觅口中……这样的他怎么配得上赋中对箬女的深情?

  几乎是恶狠狠的揪住他的衣襟,“你以后再敢去那种地方我和你绝交!”

  南觅眉眼一挑,极是轻佻的道:“小子,你这种调戏人的姿态我十五岁时就用过哦!不过还没有这么调戏过男人。”竹廿又恼又羞,眼睛忽然就是一红,猛然放开他,“我真希望从没见过你!”衣服也不领了沿原路返回。

  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她心中那个深情细腻,温文卓雅,又悲婉感伤的南觅,被这个花花大少侮辱了!

  南觅被她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喂,玩笑而已嘛。”追上去,竹廿毫不理睬他,“你不领衣服了啊?”依然不理不问。

  景言还有帮她整理书案,见她回来温和问,“这么快?衣服领了吗?”

  “没有。”竹廿瓮声瓮气的回答。景言听她声音不对,抬起头来,见她眼睛微红,拍了拍她的肩膀没说话。

  这样无声的安慰另竹廿又是感动又是懊恼,“你和左央先生都与我心目中的一样,可南觅……他怎么是这个样子呀!”

  景言忽然便明白,想必南觅与她心目中所想的不一样,因此而失望,为她这小孩心性而好笑,好笑过后却升出一种感动与叹服来。

  他们都知道文笔能反应一个人的内心,所以很多时候他们识人是通过文章和字,但这也并不绝对,所以当与本人见面时,也并不执著于考较他与心目中的他有什么差别。

  她如此专注于辞墨,几近痴迷,所以见面便表现出对左央的景仰,对自己的亲和,对南觅……她心中最景慕的应该是南觅的,发觉与心目中不一样时才会如此失望委屈。

  ——才情晦暗成新史,叹尽生平也做痴!

  “我们把书案整理好,我带你去领衣服,顺便出去走走,熟悉熟悉太学阁。”他温言宽慰,竹廿已恢复了常态,两个把剩下的书整理好,正要去领衣服,南觅抱着两套衣服过来了,看竹廿没事了才放心下来,“这是最小的衣服了,我给你拿过来了。”

  竹廿白了他一眼不理,景言接过衣服递于她,指指书房边的小屋,“你去休息处试试吧,不合身的话可以修改一下。”

  是和景言一样的衣服!竹廿心喜,看看却傻眼了,那么飘逸的衣服竟有四层。两层棉织的雪白的内衣,大了,回去让眉弯改小一些。然后是一层雪纺蓝袖长衫,衣袖足有一米长,然后再穿一件雪纺砍肩蓝襟长衫。然后一带蓝白三纹腰带束住腰身。

  穿戴完毕走了出来,房门正对着一个窗户,此刻风吹过来,雪纺飘飘欲飞,竹廿感觉心也开阔起来,不由得举起衣袖如大鸟张翼,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她身姿本就销瘦,那衣衫又略显宽大,似月窟仙人缝缟袂。衣袖一举只像一个巨大的纸鸢真要凭风上青云,景言南觅心中顿时一紧。风也就她开门时那一阵,过后竹廿笑着放下手臂,“怎么样?穿着还合身吧?”

  “太大了。”两人异口同声道,对视一眼,明白彼此心意一笑,南觅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志气不小啊!”

  竹廿眉眼一挑,骄傲的道:“那是自然,比个子我比不过你,志气上怎么也不能输了啊。”于是三人都笑了起来。

  然后南觅问,“小子,你可有字?大哥字云伏,二哥字行之,我字砚宁,你表字是什么?”

  想起慕容雪弄给她起的字,竹廿耳廓一红,南觅眼尖,“噫?我只是问你的表字,你脸红什么呀?莫不是真的倾慕我?”

  瞪他一眼,“知白。”

  “可有出处?”追问。

  “没有。”没好气。

  “……真没有?”不可置信。

  “……即墨酣字什么?”不耐烦的转移话题。

  “禾言。你怎么会好奇他呢?”不分彼此的好奇。

  “我与他有眼缘。”不是理由的理由。

  “那你与我有眼缘么?”腼着脸,眨着眼。

  “我与你有孽缘!”用吼的。

  “……”

  “……”

  竹廿一边喝着茶一边想自己多久没有这么斗过嘴了?三年了吧?三年前,那个少年,一样这么死皮赖脸的缠着自己,现在他……

  西爵解除了他的禁足么?他的伤又可好了?想到他那么绝望悲伤的眼神,竹廿的心头就针扎一般的痛。

  竹弋啊竹弋,你我之间终究只是孽缘,你早日忘了也罢。

  上午熟悉了环境,下午左央就将景言、南觅、竹廿、即墨酣四人叫到书房。堂堂正正的书房,和他的气质绝配,不及他们开口左央便道:“你们来了,坐。”

  四人依次落坐。左央将书简一合,示了示众人,“我细看了一章,书中不仅记载了每年所有部落、种族相互之间的战争往来,亦记载了各部落内部所发生的大事,并评价了事件对各部落以及对整个瀛寰的影响,还给重要的人物写的传记,是一本面面俱倒的史书。”

  “因此决定,第一遍由我审理,主要查考各年间大事记载有无遗漏错误,并对事件记载的先后顺序加以调整编审。”左央经通历史众所周知,一致赞同。

  “第二遍由砚宁审理,纠正并补充事件对历史的影响。”南觅一向眼光独特,见识长远,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第三遍交由行之,查正人物传记,同时检查我们的纰漏处。”景言心思细密,善于识人,这事交给他也是人尽其才。

  “最后把关就交给禾言。”即墨酣有些受宠若惊,左央言语温和了几分,“你有三件事要做,第一,修改书中错别字,我们总会有些疏漏处,你眼睛放尖一点。第二,检查语言是否有生涩、引人岐义之处,史书一定要十分严谨讲究。第三,这也是叫你的关健,你涉世未深,看问题有时反不像我们这么复杂,所以用你这双净眼看一看我们所看不到的东西,有什么见解尽管说来。”

  一一吩咐完毕,扫了眼大家,“大家可以异议?”

  “听凭太学令吩咐。”四人回话。

  “这是针对修正。撰写新史还是由……”习惯叫人表字,一时想不起来,竹廿会意起身道:“竹词表字知白。”

  “还由知白掌笔,我等辅佐。需要人手时尽管调动,不必经过我,总之,在最快的时间内修好史书。”太学令虽不管朝政,但也看得出来,修史是第一战,君上一边袖手旁观焉西六国的争战,一边韬光养晦,等手中军权夺回之时,怕就要真正的张开利刃了。

  竹廿在太学阁的生活真正的开始了。半爽不爽的是左央当日下午就令人将百舒书屋的格局调整了一下,分隔南觅书房和景言书房的那堵墙被折了,然后让即墨酣也搬了过来,于是四人一个书房,有问题随时探讨。另设一张书案,左央无事的时候也在这里,新的五人组便这样诞生了。

  竹廿第一个感觉是:太学阁的人真的都是学究,那认真劲……

  她看向南觅,他应该不是那么认真吧?见他端坐在书案前,两端案头堆着厚厚的文稿,枯黄略带竹绿的书简几他那兰花色的衣衫几乎一色。身形状似散淡,却给人一丝不苟的文雅来,竹廿忽然想,或许他真是写《箬女赋》的作者。

  暮色四合时景言从书案中抬起头来,“还未走?”

  “嗯。”竹廿其实是想说你们都没走我怎么好意思走?

  “你第一天来,路还不熟,早些回去吧。”看看窗外天色,“要不要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也是该回去了,不然眉弯要着急了,于是将笔一放书案便走,见景言书案整整齐齐,又折了回来,收拾利落再走。

  景言见她动作愣了愣,“你自己习惯就好。”

  竹廿笑了笑,“我先回去了。”景言并未要求她将书案整理好,可看到他书案那么整齐她就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他的影响力还真大。

  出了大门,竹廿才苦恼起来,白天随慕容雪弄一起来,心情忐忑忘了记路,她是有名的路痴,此时又是晚上她竟不知道如何回去。

  又不敢向人问路,怕一不小心泄漏了身份,正左右为难之时熟悉的声音叫:“小姐!”竹廿从没觉得眉弯如此美丽过,真像一样仙女从夜色中走来,“眉弯,你怎么来了?”

  眉弯近了,低声道:“君上吩咐我在此等你。说你傍晚的时候就会出来,一等就等到现在。”

  “君上?”他怎么知道自己不认得路?

  “我们快些回去吧。我走的时候君上还有思存馆等你呢。”眉弯拉醒发愣的竹廿,“啊?”等她做什么?心里如此疑问,脚下却不觉得加快了速度。

  然等她通过小道回到思存馆时,殿里已空荡荡的没人了,“小曲,君上呢?”眉弯问。

  “君上刚走,碧荷宫的豫昭仪生病了。”豫国帝姬沉荷,是个温和宁静的女子,就像风里盛开的白荷,竹廿出神的想着。

  小曲见竹廿不甚开心,讨好宽慰,“君上在这里等主子一个半时辰,碧荷宫里请了两遍才去,走时还看了看后门,甚是不舍……”

  “眉弯,布膳。”竹廿打断她,不舍又如何,他们都是他的女人,这些天她虽没刻意打听,远处宫殿的灯火轮转她也知道,他每日留宿在不同的妃子处。后宫三千佳丽,万花丛中,她这一根草算得了什么?不用介怀,不用介怀,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想做个他的女人,管他在哪里歇息。可心却为何还是有些堵?

  “小姐还没吃饭?”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太学阁不管饭么?

  “算了不吃了。”哪里还有胃口?

  “呃……小姐……”竹廿已径直向后院走去,“小姐你去哪?”半夜三更了都。

  “沐浴。”已穿过芭蕉去了洗砚池,眉弯急忙跟了去,“小姐,你今晚再用冷水沐浴怕要着凉的,不吃晚饭也就算了,这不是作贱自己么?”

  竹廿浑不在意似的道:“你错了眉弯,我整天坐在书房里,不走不动,时间久了浑身酸软,就是需要这样大冷大热来刺激一下,这样才能体会那种不聊生的感觉嘛!”已解开衣衫走下洗砚池,寒冷刺入骨中,浑身抽搐,心里却说不出的痛快!

  眉弯不了解她说的话,只是看着她孤寂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任何时候都表现的没事人一样,可她眼中越来越深的浓雾眉弯却看得清楚。

  眉弯是从小跟在竹弋身边长大的,最初见到竹廿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像汴南河畔的流水一样,清澈的可见河底黑玉般的鹅卵石。可三年前那场变故,她的眼里的河流就渐渐升起的雾气,只到如今,已然暮色四合,眉弯知道,她的心,在三年前,便已经落上了尘埃。

  鼻音沉沉的咐吩小曲小令准备好火炉棉被,直等竹廿一上岸便把她包起来。她却闲适的倚在岸边青石上,仰首看着星空,“眉弯,其实水里一点也不冷,被水这样拥抱着是一种幸福,冬天的时候它比地上温暖,夏天的时候它比地上凉快。总是能最大的包容心中的人……”

  她知道竹廿说的并非水,而是人,她需要找的陪伴终生的人。一进宫,陪伴她终生的便是慕容雪弄,他是这样的人吗?

  “可眉弯……水是会流走的。不流走的水,没有快乐。流走的水,就再也不会回头了……”她声音那么轻幽,像风吹过山谷,又像雪落在寒潭,你能感觉到她的悲伤,却永远也不能挽留她消散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来太学阁报到,大家在书房中研究了章程,然后各回各书案开始撰写。午饭由人送到书房边的休息室,竹廿习惯性的一边吃饭一边拿本书看,书简猛然被人抽去,她一怔便想起沈青阶,回过神来见南觅笑吟吟道:“小子,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好好吃饭。”

  一恼,“谁正长身体的时候啊,我都十九了?”

  “哦?”一脸不可置信,“你有十九?”

  “千真万确!”再过几个月就是她十九岁生日了。

  “那更该好好吃饭,你看禾言都比你高。”指指即墨酣,他正腼腆的对她笑。

  “……”竹廿语塞,她再怎么吃也只能长成这样了,又不能告诉她是女的。南觅已将自己餐盒里的鸡腿夹到她碗中,“来来,给你加点餐补补身子。”

  “谁要你吃的东西!”怒气冲冲将鸡腿又夹了回去。南觅大受打击,“喂,我又没吃过!”

  “你用筷子夹的,筷子上有你的口水,我才不会吃你的口水!”

  然后南觅不语,目光狡狯的看着她,“那么筷子上不是也有你的口水,你又夹给我是不是想让我吃你的口水,嗯?”

  “……”竹廿脸“腾”地便红了起来。终于占了上风南觅喜上眉梢,“果然是这样?那我就随你意。”在鸡腿上狠狠的咬一口,享受的品嚼。

  由羞转怒,竹廿勃然而起,“南砚宁!你……”

  连名带字都叫出来了,可见是真的生气了,南觅愕然,他只是想逗逗她而已。好在此时景言出面打圆场,“砚宁,不许欺负知白。”对涨红脸的竹廿劝道:“平日里兄弟之间没大没小惯了,你不理会便是,何须生气?”

  竹廿沉沉坐下,低头吃饭。第一次共餐不欢而散,虽然如此下午修书的时候依然配合的十分完美,他们都是那种不将私人感情带到正事上的人。

  如是十来天,他们五人配合的越来越完美,左央也越来越久的留在百舒书屋,时常中午也留下一起吃饭。

  竹廿与南觅依然不和,就是左央在也照吵不误,不过多数却是因为对修书意见相左而争吵,时常两人在台上唇枪舌战,左央、景言、即墨酣观战,然后观战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将书屋左右都围满。而后左央起来一语定乾坤,景言补充,而即墨酣则用自己超人的记忆力和写字速度将那一场“唇枪舌战”记录下来。

  许是他们辩论太过精彩,竹廿发现几日后,但凡她与南觅大声说话,不出一柱香窗外必然有人影徘徊,二人相视一笑,然后竟心照不宣的想到,——相逢一笑笑君拙。

  晚上照旧修书到很晚,终于完工,抬头见五人都还在,南觅也在同时将笔一投,伸了个懒腰,“哎,终于完工了。”

  然后左央他们也陆续投了笔,南觅兴起,“难得一起完工,我们一起出去吃个宵夜吧,就当是替知白接风。”

  得到一致认可,于是五人一路出了太学阁,“去什么地方啊?”竹廿还是第一次在晚上出来,兴奋之情可想而知,即墨酣也不下于她。

  “这些砚宁最熟悉。”目光转向南觅,他潇洒的挥着衣袖,“芙蓉楼的醉清风不错,我们就去哪里吧。”

  “喂,去哪种地方干吗?”竹廿反对,虽然很好奇芙蓉楼的醉清风是不是真的长得那么倾国倾城,但和他们一起去还是有胆怯,若是被拆穿身份就再也来不了太学阁了。

  “自然是吃宵夜啊。”南觅回答的理所当然。

  “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去!”

  “芙蓉楼的菜我也听说过,多是汴南风味,知白应该会喜欢,醉清风酒也在尘瀛闻名遐迩,不如去尝尝。”景言温和建议。

  “菜?酒?”不是青楼?

  “不然你以为什么?”南觅疑惑的凑近。

  “呃……汴南也有个芙蓉楼,里面有个醉清风……我以为……”还没说完便听南觅笑了起来,大笑特笑,笑得三人莫名其妙,“哈哈……原来你把芙蓉楼当成青楼啊!”原来汴南也有个芙蓉楼,想是借这里的名气,不过却是个青楼,里面的头牌也叫醉清风,竹廿见同名只道也是一个性质的。

  “我哪里知道!”竹廿恼怒,眼珠一转,“你如此清楚,难道去过汴南的芙蓉楼?”

  “你不是也知道,难道也去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才没有!我只是去楚云楼的时候听说过。”忽然想起来,“对了,楚云楼三年一度的交友会便要举行了,太学阁里有人去吗?”

  “此事非关朝庭,是文人雅客们自发组织,太学阁不会派人去,不过若有人去可以特批其假。”左央道,扫了眼四人,大家心都一黯,急于修书肯定没有时间去了。

  竹廿想到三年前与竹弋、晚竹一起去楚云楼并认识慕容雪弄,心情更是暗淡。一时已跟着四人进入芙蓉楼内,听南觅大声和人打招呼,“沈兄,你也在啊。”

  “嗯。”清冷如水,凉薄如水的声音,是他……?蓦然抬首便见沈青阶正朝着南觅颔首示意。

  沈青阶也在同时看见了他,两人均是一愣,“沈大哥。”许久竹廿讷讷出声。

  “嗯。”同样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竹廿心又是一黯。

  “原来你们认识啊。”南觅热络的询问。

  “南兄既然来此,不如一起坐。”沈青阶竟主动道,南觅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然后招呼大家一起坐了,便开始点菜。

  景言看了看不冷不热坐在一边的沈青阶,也是青衣,他不由得便想起第一日见知白时她也是穿的青衣,像新春刚发芽的嫩竹一样清韵勃发。

  而这青色到了沈青阶身上却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不该称衫,而应称袍。窄衿束腰,稳妥沉敛。袖口缚起,端谨精练,显然是练家子的。他静然坐于竹廿身旁,仿佛嫩竹身旁一竿亘古默立、岿然不动的老竹。

  之所以称为老,是因为景言在他眉宇之间看到一股风霜之色。就像竹竿上的一层霜白,或是骨骼里的一层经久的竭黄。

  可这或许又只是景言的错觉,他眉梢棱角分明清突,也仅有二十七八岁有样子,眼里分明没有敌意,神情却冷漠萧杀。然虽是这样,景言却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儒雅高华,那不是单薄的书生之气,可倘若没有十数年书墨浸濡绝不会有这样的气质。

  一时对这个男子产生了无限好奇。沈青阶似也感觉到他的打量,眉角抖了抖,却没有向他看来。

  ——骄傲的男子,还不是一般的骄傲!不知怎么样的人才能入他的眼?貌似他与知白关系有些微妙。

  一时菜已上来,当然少不了醉清风,竹廿主动拿起酒壶,依次敬酒后,让即墨酣陪她喝酒。

  “四哥,我尚未加冠,不能喝酒。”即墨酣颇是无奈,渐熟以后他们按年龄排序,以兄弟相称。

  “即墨酣,你既名酣,自当酣饮酣眠,岂可不会饮酒?”为他满上,“来喝了这杯,我改日送你个惊喜。”

  即墨酣央不过她只得陪她饮了,数杯下肚后她已醺醺欲醉,景言心思周密,“知白,你可别醉了,我们都不知如何送你回去。”她却杯盏一倾已醉倒了过去。

  南觅摇了摇她,“喂,小子,你不能喝就别喝嘛!”她已醉得不醒人事,南觅叹息,“这小子,原来是个酒量不怎么样的酒鬼。这下可如何是好?”

  “我送她回去。”这时沈青阶出声。

  “沈兄知道她住在何处?”南觅置疑:知白向来行踪隐密,都不肯告诉他们住在何处,沈青阶如何知道?

  “我与她相识并非一朝一夕,告辞。”扶着竹廿出了芙蓉楼。

  “让他送四哥安全吗?”即墨酣担心问。

  “无事。”一直沉默的左央开口,即墨酣不明所以。“如此沉稳肃杀又年轻的剑客,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沈青阶了。”

  “是他。”南觅肯定他的猜测。

  “传说沈青阶是天底下最凉薄的剑客,从不与人交,更枉论与人同席。”左央举盏面容冷肃。

  “这么说我们还是沾了知白的光。不过知白的字不错,想来得他青眼也自有来由。”沈青阶同时还是最有名的书画收藏家。

  “他那么凉薄会将四哥安全送到吗?”即墨酣还是担心,他对竹廿素来有景慕。

  “放心,他同时还是天下最配称为剑客的剑客,否则又如何配得上至清剑。”景言宽慰。

  ——至清剑。水至清则无鱼,所以他孤独无友。

  竹廿确实醉了,但沈青阶却需要她清醒过来,于是用内力将她喝下的酒逼出来。竹廿迷迷糊糊醒过来就看见他那双凉薄如水的眼睛,是那日在墙头忽然出现把她吓一跳,然后又走得潇洒,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

  她看着那双眼,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无话可说。

  “我本意今晚入宫带你出来。”倒是沈青阶先开了口。

  “为何要带我出来?”头晕乎乎的她下意识的反问。

  “我告诉他一句话。”无厘头的一句,竹廿知道那个他是“竹弋”。

  “什么话?”她声音怅怅的问。

  “你的梦话,——哥哥,我不想嫁……”便见竹廿蓦然抬首,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嘴唇微微发抖,几乎歇斯底里的吼着,“你带我去看他,那么你能保证让我永远陪着他吗?不能保证就别多管闲事!”

  “长痛不如短痛,他是三军的统率,如果连这个坎也过去还有什么用?”她不能去见他,那样藕断丝连更是折磨人。

  “他本旧伤未愈,又一连奔波十数日,西爵那一下着实打得不轻,如今心力憔瘁……”他依然声波平静的没有半分起伏。

  “别找我!”竹廿不想再听,不敢再听,拨腿便跑。

  “阿箬!”他蓦然叫出声,竹廿顿时僵死,颤颤巍巍的问,“……他全都跟你说了?”

  “是竹青。”他不知道是什么让竹弋奄奄一息时口里还念着这个女子,他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信念支撑着。

  竹廿忽然转声,面目狰狞的怒吼,那是打破平生面具后,终可一泻孤愤时的狰狞,可那面容却狰狞的令人悲伤心痛。“那你该知道我是个攀名附利、爱慕虚荣的丑女人,为了荣华富贵抛弃深爱自己的人,进入宫中做皇帝的囚徒,像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他的爱,更不会回头去看踩在脚下的垫脚石!”

  “……”沈青阶沉默。她面容在他沉默中更见狰狞,“你也滚,别脏了你的至清剑!”踉跄回去。

  忽听他颇带叹息的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知你必有缘由。”他记得入宫前的那晚她趴在石墙上,身影那么颓丧,可脊背却还有一根倔骨。他更记得,花轿走前她那一个回眸,暮色四合的眼滴出那么清的泪,就像他的至清剑。

  有那么清泪的女孩子绝不会是爱慕虚荣、攀名附利的女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知你必有缘由。

  竹廿说不感动是假,可感动过后却只剩讥嘲,于是她仰首嘲笑着,大步而去。只是那嘲笑不是嘲笑别人,而是嘲笑她自己。

  才情晦暗成新史,叹尽生平也做痴!

  她也只不过是个痴人。

  “小姐,你去了哪里,让我好找?”眉弯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走来,满身酒气,满脸泪水几不敢认,“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啊?”

  “眉弯,眉弯,只有你最好,……只有你永远等着我,眉弯,眉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呀?……”她含泣而诉,声音模糊。

  “小姐,我在这里,我们回家好不好?”她像往常一样在这里接她回去,一等再等等不到,于是去太学阁问,却道她与南觅等人出去吃宵夜了,心急如焚。

  “回家?哪里是家?这天大地大,却没有一处是我家。眉弯啊眉弯,你不知道,这经线为罗,纬线为网,经纬组合起来就是罗网,……这天地不过是一张罗网,而你我……你我不过是这么大罗网中的一条小鱼小虾呵……怎么翻也翻不出大风浪来的……”

  “小姐,你醉了!”眉弯听不懂她的话,却知道必然有理,小姐从不说无理的话,却总是说让人无法理解的话。

  半扶半就的走回来,她却挣扎着向后院走去,“我好热,要去沐浴。”

  “小姐!你不能再用冷水沐浴了,会着凉的!”眉弯心痛,她就是这样将所有的伤心装在心底,无处可发泄,便只有这样作贱自己。

  “呵呵,着凉便着凉,王孙自可病,逶迤卧斜阳……”挣扎到洗砚池,不顾眉弯阻拦下了水,“真凉爽……”

  眉弯连忙招呼小曲小令快拿棉被来,却回头看见一人冷峻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君上……”怎么偏逢今日他来了?

  慕容雪弄静默的走到洗砚池边,蹲下身子,听竹廿讷讷道:“眉弯,我唱歌给你听,……你还没听过我唱歌是吧?……其实我唱歌一点都不比露儿差呢……”听不见应承又问,“眉弯,你听不听啊?”

  “我听。”慕容雪弄声音沉楚如常。

  “我就唱一首……就唱一首……”却低低的哭出声来,“……恨君不似江流水,亘古长流。……亘古长流,恰似情丝无尽头……无尽头……恨君却似江流水,一去无回。……一去无回,天南海北空追悔……空追悔……”

  慕容雪弄静静的握着她的手,怕她一不留神滑入寒潭底,冷峻的脸却神情万变。

  恨君不似江流水,亘古长流。亘古长流,恰似情丝无尽头。

  恨君却似江流水,一去无回。一去无回,天南海北空追悔。

  她唱的还是那个“来是空言去绝踪”的男子,她所有的悲伤与快乐都还是为了他!他对她如此纵容她依然毫不领情?

  “眉弯,我痛恨这一副皮囊,它让我飞不起来……,如果割肉剔骨后就可以看到灵魂,我宁愿割肉剔骨……可我知道,真的割肉剔骨后……灵魂也就消散了……所以啊,人注定只有在死亡那一刻,才能看到灵魂真正的飞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慕容雪弄满腔怒火都化成了心痛。

  “所以眉弯……等哪天,我死之后,你一定要记着,帮我把这一副皮囊烧了,然后将我的骨灰一半撒在风中,让我飞遍山川野陌,一半放在河里,让我走遍江流河畔……但眉弯,我会一直记着你,……无论到了何处,你听见风铃响了,泉水响了,就是我来了……你对我那么好啊……”

  “小姐……”眉弯压不住的哭泣,这些话小姐平日里万不可能说出,到底今晚她是怎么了?什么令她如此伤心?

  她低讷着似已在睡着了,慕容雪弄伸手将她从水里捞出,抱在怀中,惊觉她比上次又轻了许多。她真的痛恨这一身皮囊,想要瘦尽根骨?

  抱她到思存馆,三两下解开她的衣衫,放入热水桶里,见她乌青的脸在热水中渐渐恢复过来,心却起伏不定。

  他记得她说的话:经线为罗,纬线为网,经纬组合起来就是罗网,这天地不过是一张罗网,而你我不过是这么大罗网中的一条小鱼小虾,怎么翻也翻不出大风浪来。

  就算是一代帝王,依然被困于这罗网之中,知白,你又怎能挣脱?我们且一同被困吧!

  再次将她从水里捞了起来,擦干身子,穿上里衣,抱着她放入床榻。清浅的酒香从她翕合的唇齿流出,是醉清风的味道。酒是色媒人,他心中情潮翻涌,低首欲一亲芳泽,却看到她眼底一圈圈黑纹,终是不忍打扰她休息,解开衣衫,合衣躺在她身边。

  清晨竹廿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看窗外天光大明了,猛然惊起,“眉弯,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叫醒我?”

  便见眉弯端着水盆进来,“君上走的时候吩咐让小姐睡到自然醒,并且今天不要去太学阁。让小姐好好休息休息。”

  “君上?”

  “小姐不记得了?昨晚你喝醉了,说了很多话,还硬是要下洗砚池沐浴,是君上抱你上来的。”眉弯笑得颇为暧昧,凑近低声道:“还亲自给你洗热水澡,换衣服……”

  竹廿脸色忽白忽红,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什么?他……他……”

  “君上昨晚落榻这里。”眉弯干脆的证实了她的猜测。

  竹廿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乱麻般纠结的看着眉弯,然后猛然跳起身,飞一般的梳洗罢,穿上太学服便向太学阁跑去。

  “小姐,小姐!君上吩咐今天不用去太学阁……”

  竹廿早已跑得没影了,不去也得去,不然如何见人?

  一路飞奔至太学阁,他们早已商议罢今日课程,各就各位的开始撰写,竹廿推开书房门时,四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她。

  “大家早。”窘迫的打个招呼去自己书案,方才坐定便听南觅用他那好听的声音说着难听的话,“小子,昨晚喝得可尽兴?”

  “还好,还好。”今天就不和他斗嘴了。

  “醉成那样还叫还好?有没有发酒疯?”南觅穷追不舍。

  “没有,没有。”

  “没有?看你这红肿的眼睛就知道昨晚一定哭过,哎,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小子,你相思着谁呢?”坐在她书案上,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红肿的眼睛。

  “胡说!”竹廿勃然而起,正中南觅下怀,他笑得更加饶有兴致,“要不要再加上个‘胡说’?”然后学着竹廿的语调,“胡说,胡说。”

  淡定!淡定!竹廿在心中暗道,眉眼一挑,笑得和颜悦色,“砚宁竟然如此好奇,我就直说了,我心心念念的人啊,她啊‘衣袂之飘摇兮,似流云而回风,子衿青青兮,我心悠兮。子佩将将兮,我心写兮’,砚宁兄说是谁?嗯?”

  边说边得意的摇头晃脑做夫子长吟状,颇有意犹未尽,回味无穷之感。

  书房中其余三人都笑了起来。《箬女赋》一经发表,追问箬女原型的人如过江之鲫,南觅被烦的仓皇如过街老鼠,这是他的死穴。竹廿成功反败为胜,小人得志的打了个响指。

  中午吃饭的时候南觅又找到话题为难,“小子,你昨晚说禾言喝了酒改日送他一下惊喜,是什么惊喜啊?”

  竹廿想起昨晚确实这么说过,“禾言,到时你一定很惊喜。”转首向南觅,“但这与你何干?”

  “君子言必有信,我只是怕你忘了。”南觅漫不经心的道。

  骂她是小人是吧!“拿耗子是猫的事,怎么某人非要去多管闲事呢?”

  骂他是狗!“像那种吃了就呼呼大睡的人是不会明白运动的快乐的。”

  骂她是猪!“那也是白费力。没有猫爪子就别想着捉都鼠,就像没有象牙就不要乱张口嘛,吐出满地狗牙岂不让人笑话?”

  两人只顾着吵却没发现左央、景言脸色已变,即墨酣着急向他们挤眉弄眼,兀自争吵着娱乐大众。

  “有牙总还是好的,不必学人在鼻子上插两根大葱装大象。”

  “你倒是不用装,尾巴摇摇就像得很了。”

  “……”

  “……”

  南觅终于警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以往争吵他们总是含笑而观,这次怎么如此凝重?顺着即墨酣目光终于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慕容雪弄,“君上?”今日他的眼光与平日看自己时有些不一样,凝重中还带着异样,南觅警觉得不敢放肆。

  竹廿惊愕回首就见他站在身后,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一口饭噎在喉中,顿时咳嗽连连。慕容雪弄无奈的看了她一眼,递了杯水过去,竹廿猛喝了两口水长缓过气来,结结巴巴的道:“……君……君上……”

  左央景言等终于得到许可,跪拜行礼,慕容雪弄一进门他们便看见了,正要行礼却被他止住,南觅他们的话被他一字不差的听到了。

  他一抬手示意他们平身,温吐徐缓的道:“刚才说话不是很流利么?怎么结巴了?”

  竹廿本就咳得通红的脸更加绯红如盛开的火焰花。好在他并没有纠结在这个话题,径直在正位坐下,“即然在用膳加朕一副碗筷。”

  左央忙吩咐人加了碗筷,重新上了菜,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慕容雪弄余光看了看竹廿宿醉之后青肿的黑眼圈,想她方才与南觅言笑宴宴,此时埋头不语,脸色更加冷峻。

  上朝前他已吩咐眉弯让她今日休息,下了朝快速批完奏章去思存馆,她竟又不在!这半个月她早出晚归,回来之后沐浴罢便倒头就睡,这也就不说了,毕竟修书是大事,可她竟然敢喝得烂醉回来,还连自己的命令都不听,看来不给她点小小的惩罚是不行了!

  将一盘梅菜叩肉推到竹廿面前,温和下令,“把这盘叩肉吃了。”

  “啊?”竹廿一见满盘的五花肉便心头发寒,她一向喜素最吃不得这等油腻食物,这不是存心为难她吗?

  见他目光冷峻坚定的看着她,竹廿心虚的低下头,夹起一块叩肉囫囵吞枣,实在腻得不行,盘里还有一块又一块的肉,为什么两人吵架只罚她一个人?眼珠一转,她讨好的看向他,殷勤商量,“君上,我吃鱼可不可以,据说吃鱼会变聪明,还能补脑……”

  声音在他沉静如水底青石般的目光下越变越弱,只得又夹起块叩肉,边吃边猛喝茶。不过倒没有白问,慕容雪弄看了看南觅又看了看那盘鱼,于是南觅识趣的将他最不喜欢吃的鱼揽到面前,一边乖乖的吃,一边咬牙切齿的看向竹廿,而她边喝着茶用茶杯掩盖下冲南觅得意的眨了眨眼:兄弟有难同当嘛!

  第三块叩肉吃完慕容雪弄才罢休,“下午不必修书。”

  “……”不修书?那要回思存馆?竹廿实在不知道经昨晚之后该如何如他相处,寻思着找什么借口好,可见他看着叩肉阴沉的眼,再也不敢妄想。

  慕容雪弄这才放过她,细嚼慢咽着食物,竹廿却食不知味。

  他来抓她回去必然无好事啊,怎么办?

  这是竹廿有史以来吃得最慢的一次饭,慕容雪弄都放下碗筷了她还有磨磨叽叽,他也不催她,只是拿着他那一双眼一瞬不瞬得盯着她,竹廿被盯得无法只得放下碗筷。于是他起身,她喏喏的跟在身后。

  他今天穿得是便衣,身边也只跟了一侍卫,黑色衣衫,身影一丝不苟的挺拨,任何时候带着三分警惕,竹廿替他感觉累,等看到他面时煞是一惊,眉目清俊,五官虽落了风霜,却扔难掩其突兀挺拨,如果说他那黑衫是夜色,这张脸绝对是夜色下的一颗繁星,明亮到人心里。

  想必是眉弯他们私下常说的燕与了。竹廿记得他不是因为他是慕容雪弄的侍卫,而是眉弯从宫女们那里八卦出来他在江湖上的名号,当时她正替眉弯画了花样后享受她奉上来的新茶,然后被他的名字雷得一口茶全数喷在眉弯脸上!

  他的外号是——冷面云郎!

  据说他原是江湖侠客,后不知慕容雪弄如何收服了他,一跟便是近十年,忠贞不二。竹廿想他应该就是书中时常所说的“士”,为知己者死,承君一诺,必守一生的士。

  带着竹廿一径出了太学阁,她心中好奇他要带她去哪里,慕容雪弄停了下来,等她并肩后,“朕今天带你出去走走。”

  竹廿顿时眉开眼笑,而后苦恼地看着自己一身学士服,“穿这个上街怕是太显眼了。”不是他说得修书要隐密么?

  他带她到偏角的一个屋舍里,燕与拿出一套衣服退下。

  “换上这个。”慕容雪弄早有准备。竹廿看着繁复的女装顿时头大了,穿女装必然要梳女髻,她最不会这个,而且,他似乎并没有出去的意思,让她当着他的面换衣服?顿时打一个冷颤。

  她不动慕容雪弄忽而上前一步,胸贴着胸,手环过她细瘦的腰,竹廿身子一僵,像被人施法凝结成冰块般。他气息扑在她脖颈上,幽幽徐徐如兰,竹廿本就怕痒,一时只觉毛孔都收缩起来。

  

继续阅读:第5章 相思叩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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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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