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雨巷里的杏花惹了她,而杏花树上的她,惹了他。
她的真名叫晚箬,还有个孪生的弟弟,名字叫晚竹,他们出生在傍晚,那时天边的斜辉旧在门前的箬竹上,所以她父亲给她取名一箬一竹。
晚家是没落的书香世家,但她却绝不像没落书香世家的女子,她自负,她嚣张,她不知天高地厚,发誓要光耀晚家门楣。
三年前那个三月,她又一次溜出了家门,雨巷里的杏花开得好美,她一时心动便脱了鞋子爬上树采杏花。然后在那棵杏花树下遇到那个打马而来,比她还要嚣张的少年。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雨巷里的杏花惹了她,而杏花树上的她,惹了他。
第二天她照旧溜出去玩,雨巷是必经的小路,却有一个与她一般大小的少女手里拿着长鞭,叉着腰,杏眼倒竖的拦在巷口,那双眼睛乌黑的像清水里的黑石子,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她好生羡慕。
少女鞭稍冲她一指,“你就是昨天踢马的那个人?”表情凶巴巴的,可惜放在她那张圆圆嫩嫩的脸上,丝毫没有威胁力。
找茬的?晚箬眉眼一挑,怎么也不能输了气势不是?没有鞭子,于是她漫不经心的抽了根草叶,吊二郎当的叼在口中,学着街上小青皮的样子,双手环胸,腿一弯,肩一扭,仰首斜睨,连嚼着草叶,边从牙缝里挤出六个字,“就是老子,怎样?”
少女脸被她气得通红,“你敢踢我老哥的马,我踢死你!”
一句话就被气成这样,没有些道行还敢来找她算账?她颇有些得意,“哟哟,妹妹保护哥哥,你那哥哥可真没用啊!”
“你敢说我老哥没用!”杏眼圆瞪,柳眉倒竖!
“没用!没用!……”鞭子忽啦便打来,晚箬早有防备,可这鞭子来得太快,堪堪闪过,好在她平日里溜墙溜门,身子也够机灵,否则真要被打中。下一鞭接着打来,一鞭接一鞭,她万没想到这少女真的会功夫,闪躲的十分狼狈。少女像是存心调戏她,每一鞭都擦着她身子落下,却并没有真正落在她身上!
把她当老鼠耍?这让晚箬面子全无,把小青皮的话都拿出来了,“妈的!要打就好好的打,老子没空跟你玩!”
“承认自己没用,我就放了你!”一鞭接着打来,少女在接连的鞭声里娇喝。
“休想!”要她认输?死都不可能!
少女本想找个台阶给她下,此时放了她反倒没面子,“那就看你骨头有多硬!”这一鞭着着实实打在她手臂上,火辣辣的痛直窜心底,她骤然清醒,不能在这里耗下去,这样只会自己吃亏,要找到有利于自己的战场!
少女那一鞭下去愣了愣,她并不想伤人,这一愣她已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杏树,杏树倚着巷墙长的,翻过巷墙便是一条河,那里便是她的天地了!
她在杏树上挑衅,“有种咱们找个地方再打!”
打了人一鞭少女理亏,本不想再打下去,她咄咄逼人指着着她,“不敢来的是孬种!”
少女被激怒,“谁不敢!”一纵身上了杏树,晚箬已跳了下去,河边系着一条舟子,此时无人,她三两步跳上舟子,绳索一解,竹竿一撑在距河岸不远处候着少女。
果见她一犹豫,显是不会水了,正合她意,学着小说里的腔调,向她勾勾手指,“来来来!我再与你斗个三百回合!”
“你上岸,我们再打!”着了她的道了!
“有种你上来!”使用激将法。“不敢上来就是和你哥一样没用。”有仇不报非君子!
“你才没用!”少女怒了。
“承认你和你哥都没用我就不与你计较。”她大方的扬眉。
“休想!”果然中计,一跃落到船上,尚未站稳她猛地一踩船沿,小舟一倾,少女被摔到水中,她一跃身跳下水里,从背后擒住她,压着她的头一连灌了几口水才让她头露出水面。看她花容煞白,淹得有气无力,方才解气,托着她上了岸,在她背后猛拍了一阵逼出喝下的水,两人筋疲力尽的躺在草地上。
好半晌少女才缓过神来,一扑身压住她,双手掐着她脖子。这人还真好斗!也掐回去,猛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两人年纪相当,力量相当,在草地上互相掐打了一阵再度无力瘫倒。
“你奸诈!打不过人家就灌人家水!算什么英雄好汉!”少女犹是不甘的骂道。
“你无耻!仗着会点功夫就横行霸道。兵不厌诈,输了便是输了,这叫计谋!”反口相讥。
“你这也叫计谋?笑话!我父爵那才叫计谋,横扫千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洋洋自得。
父爵?此次被人称为父爵的便只有一个,西爵竹青,那么她便是西爵郡主竹廿,昨日那个少年该是西爵世子竹弋了。她一下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嗤之以鼻,“我道是谁这么霸道,蛮不讲理,原来是西爵郡主。”着意打量了她一番,连连摇头。
“你什么意思?”被她轻蔑的表情弄火了,愤然坐起。
她摇头,再摇头,颇有些忧他人之所忧,“堂堂西爵,生了对你们这样没头脑的儿女,真是悲哀啊!”
“谁没头脑了!?”
“瞧瞧,问出这样话的人不是没头脑是什么?”她手枕着颈,腿架着腿,悠闲的晃着。
“……”被她抵的无话可说。
这时忽听一人惊呼,“我的船啊!谁把我船缰解了!我的船被水冲跑了!……”
两人惊然跳起,那船果然被水冲了好远好远,水流湍急一会便没了踪影!她们刚才在只顾着打斗竟没留意系船!完了完了!
老人见船被水冲走了,趴在地上大哭,“我的船啊!没有了船我靠什么养家糊口啊!一家老小都要饿死啊,可怜我那老伴病重,孙子幼小……”
阿廿一脸兴灾乐祸地看着晚箬,笑笑地表情仿佛在说:你闯大祸了!
她也着实闯大祸了。可祸即然闯下了,她就要承担。走到老人面前致歉,“老大爷,你的船是我弄跑的,我一定会赔你。”有人认账老人急切的拉住她的手,“这船可是我家的饭碗啊。没了这船我一家人都会饿死啊……”
晚箬被他哭得越发惭愧,“我……我赔给你。”
老人边哭边算,“我家大大小小的家当都在船里,鱼网,鱼梭,鱼叉……要二十两银子……”
晚箬愣住了,晚家已然没落,生活拮据,那里拿得出二十两银子赔人?父亲知道一定会狠狠责骂她。她并不怕责骂,只怕看到母亲忧伤失望的眼神……
对于阿廿来说二十两银子并不多,但看她眼神便知道对她来说必然不少,又见她衣着朴旧寒酸,家里必然也没有钱。毕竟这事与自己也有些关系,摸摸身上并没带钱,于是拿出块玉佩递给老人,“你拿着这块玉佩去西爵府,他们会给你二十两银子。”
老人见这玉佩价值不菲,顿时眉开眼笑的去了。
河岸又剩他们两人,晚箬郑重的转过头来。这回该道谢了吧!阿廿想,却听她坚定的道:“这钱我会还你的。”
“我没要你还啊!”她一个月月例就二十两,大不了下个月不领月例了。
她坚持自己的原则,“无功不受碌。”
阿廿沉思了一下,“那就当我二十两银子买你这个朋友总行吧!”他们不打不相识。
再次被她嗤笑,“白痴,朋友是来买的吗?你这个朋友我交了,但钱还是一定要还的。”说着挥挥手潇洒而去,“你记住了,我叫晚箬,傍晚的晚,箬竹的箬。”
阿廿看着浑身湿淋淋,却依然潇洒骄傲的女孩子,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什么昨天老哥回去后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回好了,她替他问出了她的名字、住处,以后就好办了!
晚箬回去琢磨了一晚上,终于想到了一个赚钱的方法,第二天依然让晚竹帮忙圆慌,自己一早溜出了家门,不同的是这次她带了笔墨纸砚。她平时上街看到专门有人代写书信,于是也准备在街上摆个写书信的摊子。
可显然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一早上无人等到的第一个客户竟是竹弋阿廿。竹弋已不像前日那般骄横,看到她白净的脸竟微红,阿廿好奇的问,“你就在这里摆摊赚钱啊!”
“不错!”一挑眉,骨子里傲气铮铮。
“那你赚到多少啊?”自己赚钱想必很好玩,阿廿兴致勃勃的问,晚箬脸一红,到目前为止没有赚到一文,可怎么说得出口?“你怕我还不了你那二十两?”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赚钱挺好玩的。”她赶忙解释。晚箬这次倒没嗤她。她也以为赚钱挺好玩,挺容易的,可事实上比想像的难了不知多少倍!
竹弋这时吱唔着开口,“……我倒……想出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阿廿赶紧接上,还挑衅的看向晚箬,那双大眼睛似乎在说:看吧,我老哥能想出好办法,有用吧!
晚箬哼了声,竹弋脸更红了,“……你到我们家……给阿廿当伴读……一个月能拿十两银子……”真是这样他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她了。
“对啊对啊!这是个好主意,父爵正要给我找个伴读呢!”她最讨厌的就是读书,但为了老哥的幸福她也只有牺牲了!
“不去!”两个字断然拒绝,竹弋脸顿时蔫了下来,阿廿心生不忍,“你是不是也怕像前几个伴读一样被我打跑啊?”也学会的激将法。
“就你?哼?”昨天还不是被她整得很惨!
“这么嚣张那就去啊,怕没有水被我修理吧?西爵府其实有很多水池的,我还再让管家多弄几条船,你打不过可以到上面去躲躲,只要你一上船我绝不会再对你动手,怎么样?”
晚箬拍案而起,“谁要躲了!去就去,看谁修理谁!”
然后便见她与竹弋对掌一拍,笑得十分奸诈!“老哥,你这计真有用!”
晚箬恍然大悟,怎么说今天她突然变聪明了,原来这竹弋根本就是扮猪吃老虎!她被这小子算计了!
第二日西爵夫人便命管家上门去请晚箬当郡主伴读,晚家二老当然欣然同意。
跟着管家大致了解了一下府里的情况后,就被带到竹弋与阿廿学习的学堂,教书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夫子,连她来都没有发现,兀自摇头晃脑的长吟,竹弋和阿廿都回过头来,冲着她笑,尤其是竹弋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这让晚箬十分不爽,学着小青皮样子拇指一拨鼻子,在他后面新加的书桌边坐下。
她在竹弋的笑里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因此坐得非常小心,然后开始研墨。竹弋半天没有听到身后有人摔倒的声音,忍不住好奇回头,她等的便是这一刻,猛然起身,“夫子,我有问题……”这一下起得太急了,身子带动书案一倒,刚研好的墨便这样扑头扑脑的向竹弋脸上盖去!
阿廿见老哥着道笑得前仰后合,夫子也跟着笑出声,又忽然强忍住维持自己为人师长的风范。
晚箬奸计得逞心里早笑翻了,却不敢太嚣张,连连强掉自己低调低调,故作歉然的对竹弋道:“抱歉,我只是想问夫子一个问题,哪想这书案原来只有三条腿……”
竹弋一脸是墨弄得像个花猫,而晚箬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负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满肚子怒火发作不得,只得狠狠得瞪了她一眼去换衣服。
衣服换下来容易,脸想洗净却太不容易了!西爵府里用得墨都是上等的墨,色泽浓郁持久,故而竹弋就算每天都用皂角洗,也要洗个七八十来天才能洗掉,如此一来窝在家里不能外出,这对一个好玩的少年来说简直比打他一顿更难过!
梁子便这么结下了。
正在练字的时候窗户猛然被撞开,接着阿廿一下屁股坐在书案上,重重的往她肩上一拍,“晚箬,你太有才了!”一掌拍得她几乎骨折,这丫头手劲这样下去不被他们兄妹二人算计死,便是拍也被拍死了。
侧身到安全距离警告,“你有事说事,没事就走,我正忙着呢。”
阿廿见她执笔在空空的书案上写字,书案是用竹子做的,表面平滑如镜,她笔上并没有墨,而是从旁边的笔洗里蘸水来写,此时笔洗里水只剩一半了。
“你这是做什么?”阿廿不解。
用一副“你白痴啊”的表情睨着她,“练字。”
“练字为什么不用笔墨练啊?”用水怎么练字?
对她嗤之以鼻,“你以为谁都像你们西爵府一样用那么上好的锦帛笔墨啊!”她每天在竹案上练字至少要用完三笔洗水,从案头写到案尾时,案头的水迹已被风吹干了,如果用墨的话要多少墨?怕只需两三天,竹简便要堆集成山了。
一刻也不耽搁的练字,阿廿见她笔尖的字迹干了便从笔洗里蘸水,惊怔,“这……这水是你……写字写完的?”
这么浅显得问题她根本懒得回答,“你不是要说事么?要不说便等我再练完两笔洗水再说吧!”
巴掌再次拍在她肩上,阿廿激动的只差没有抱住她了,“阿箬,你太有才了!我佩服死你了!”一天练字要三笔洗的水,她便是三个月也用不了这些啊!
她被拍得支牙咧嘴,“你再拍信不信我把你的脸涂得跟你老哥一样!”厉声警告,老虎不发威,还当她是病猫呢!
有前车之鉴阿廿果然不敢放肆,吐了吐舌讨好的笑,“我就是为我老哥的事来的。母妃也知道这件事了,你猜她怎么说?”
西爵夫人都知道了啊?晚箬心里打突,这将军夫人不会护子心切责罚她一顿吧?不过看阿廿这样高兴似乎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怎么说?”
“母妃大肆夸赞了你一番,说终于有一个人能制住老哥了。你不知道家里除了父爵没有一个人管得住老哥,母妃为他心都操碎了。”说着像模像样的揉着心脏,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晚箬一脸鄙夷。
阿廿丝毫不介意她的鄙夷,学着西爵夫人的样子,“哎……终于将这匹野马关到笼子里了,以后啊我也不用为他在外面闯祸操心了。老爷回来也算有个交待了……”
无视她的话自顾练着字,圆溜溜的杏眼忽然挡在书案前,“你说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样办法呢?要是早想出来母妃就不用天天操心了,我每天晚上在老哥脸上抹点墨,嘿嘿……”
“你敢抹试试!”竹弋黑着一张脸进来,墨黑加怒黑,比乌云还黑。
阿廿被这气势煞到立即投降,讨好的拍着他的胸膛帮忙顺气,“老哥老哥,你别生气啊!我哪敢抹你啊。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嘛!咱们兄妹一条心,一条心哈……”
竹弋脸色稍霁,不过依然黑得利害,一副俊容此时凶神恶煞的看着晚箬,感觉不妙阿廿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更加紧张。晚箬禀着水来土屯,兵来将挡的原则,泰然自若的回视着他。
窗户悄悄地开了一条缝,阿廿眯着眼睛看向屋内,两人依然大眼瞪小眼好是没趣,低囔,“快些打起来啊!”
“这事我不跟你计较了。”男子汉要有宽阔的胸襟,这是父爵一惯教导的。
“但是……”晚箬接过话。
被人抢了话题,并被十二分轻蔑的瞧着,竹弋不爽,“但是”之后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烦躁的一挥手,“我说了不计较就不计较。哪有什么‘但是’!”正中晚箬下怀。
颓然坐在书案边,“可惜了清让节本来说要踏青的。”凑近她,“据说连君上今年清让节都要来汴南踏青,并有逍遥王慕容雪吟,南爵家的南觅,北爵家的即墨酣,太学阁的……据说都是才华出众、文彩斐然的……”
“你也可以去么?”踏青,多么美妙的词啊。还可以见识那么多大人物。
“本来我是要去的,四爵少了我怎么行呢?”然后一脸遗憾的指指自己的脸,“可如今这样子如何去啊?可惜了那些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寻常人一辈子怕也见不到呢!”
“离清让节还有七八日吧!这墨还洗得掉的,你每天多洗几遍不就成了!”谁让你们家没事用这么好的墨!
懒散的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晃悠,“可是呢,我这个人最懒,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天洗两次脸就够了,多了就觉累!”
典型的公子哥,那样子晚箬真想一脚踹过去,却还要耐着性子开导,“你家里不是有很多丫环小厮么?让她们帮你洗不就行了。”
“我这样子能下人看见吗?好歹我也是西爵公子,传出去以后怎么见人啊!”知道她喜欢玩,有一个光明正大出去玩的机会,并可以见到那么多有名的人一要去的。
“不洗你就顶着这张黑脸吧!”这样推三阻四肯定又有猫腻,不能上当。
顺着她的话道:“是啊。左右也不过十几日,只是白费了母妃一番张罗,本来她还说让你陪我去呢!哎,可惜可惜喽!”起身懒洋洋而去。晚箬犹豫犹豫再犹豫,终于还是叫住他,“那……你想怎么办吧!”
回眸一笑,奸计得逞,指着自己黑如碳的脸,“这脸就由你来洗吧!”话刚说完……
“水来了!水来了!”阿廿端着水冲了进来,“老哥,快把你脸上的墨洗掉吧,也带我一起去。”一边招呼晚箬,“阿箬,快来快来洗,洗好了我们一起去玩。”浸了毛巾便往竹弋脸上一阵乱擦。
满头满脸的水彻底激怒了竹弋,正等着晚箬柔嫩的指尖抚过自己的脸庞呢,竟被她破坏殆尽,“竹老二,你再不出去信不信我丢你出去!”
阿廿被吼愣住了,无辜的看着竹弋,只差没流两滴鳄鱼的泪,“我只是想帮忙而己啊!”
这个傻妹子!这个傻妹子!竹弋头痛的一把将她拉到门外,低声咬耳朵,“我现在不需要你帮忙啊!”
“可你不是说你最不喜欢洗脸吗?”再眨眨无辜的眼睛,瞅着老哥那张脏兮兮的脸,“老哥我也没有给你洗过脸啊。难得这么脏我也想表现一次啊。”
“你想洗什么时候不能洗啊!只要不在这时候!”他费尽心机才得到的机会啊!
“为什么不能在这个时候?你刚才不还逼着阿箬给你洗吗?”决定了装傻装到底。老哥,不是我想愚弄你,只是你刚才吼得太大声了,我耳朵到现在还痛!
竹弋抓狂,咬牙低吼,“因为这个时候我想让她给我洗!你就别来捣蛋了!”
还吼!“为什么想让她洗就不想让我洗啊?老哥你重色轻妹!”大哭!
竹弋头都大了,猛地一捶脑袋,痛下决心,“我决定了,那副银月铠甲送给你!”
阿廿一蹦三丈高,“多谢老哥。”然后冲她暧昧的一眨眼,低声道:“小妹我就不打扰你与美人卿卿我我了。”
他的银月铠甲啊!父爵特意赏赐他的,阿廿讨了许久都未舍得给的银月铠甲!竹弋咬牙切齿:小丫头片子,别折在我手里!转头看向门内,晚箬抱臂倚在门槛上,一脸兴味的看着他。
这回该没有打扰他洗脸了吧!披上一副羊皮,彬彬一礼,“还请晚姑娘为本公子洗脸。”
晚箬笑,笑得眉眼弯弯如月芽,指着书案上那盆水,“不知这水里放了什么,一擦你脸上的墨就没了。”
什么?!跑到铜镜前一看,果然一脸的黑墨渍都融化了,顺着水滴往下滴。
——竹老二,我和你没完!
这日又在练字,阿廿来了,这次是正门,步履难艰的过来,悲苦苦的哀叫,“哎哟好痛呀!哎哟……”
晚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练圣贤书。阿廿叫了一通没有理会,往书案上一趴,挡住她要写的地方,加大声音,“哎哟,哎哟哟,痛死我啦!……”
晚箬唇角一勾,“你难道没感觉到这上面有根针?”
“哎呀!”这下是真叫!蹦起!果然一根细细的针刺在衣服里,飙泪!“阿箬,你好恨得心啊!竟忍心用针扎我!”
她一撇嘴,闲闲的道:“只能怪你演技太差,我来帮你个忙让你痛得逼真啊!”扎在衣服上的针也值得她蹦起?精力十足啊!
“呜呜……阿箬你好坏,人家才帮你对付了老哥,你就过河折桥,瞧我被老哥打得浑身上下是伤,你还捉弄我,呜你们都不是好人……”携恩讨债来的!
“银月铠甲白得了?”瞧竹弋心痛的样子,轻易不会给她吧!
“这个……这个……”口头上占不了便宜,改软的。悲戚戚、可怜兮兮的拉着她的手撒娇,“你就帮我一个小忙嘛,对你来说绝对轻而易举的,可对我来说就比登天还难啊,好阿箬,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嘛?……”
好吧!她耳根子软,她投降!“你说吧!”
“以后你帮我练字、绣花、弹琴……吧!我最讨厌这些了,可是母妃每天都要我练这些,不让我练功,你帮我好不好?”可怜兮兮的眼变成贼兮兮。
“你写的字什么样子你母妃会不知道?”都说知女莫若母。
继续撒娇,“好阿箬,我知道你最会模仿别人的字了,你随便写两个糟糕透的字都比我写得漂亮,好不好嘛,你就帮帮我吗?”再动之以情,“好阿箬,你也知道我再过几个月就要进宫选侍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母妃了,再也见不到老哥了,也再也不能出来玩了,每天关在宫里,像笼中鸟,像……像……”
“停!”再这样念下去她耳朵要起茧了!
不及她再发言一把抱住她,连蹦三蹦,“你答应了!阿箬,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被晃得头晕,好吧!就帮她这几个月。
西爵夫人对女儿的字越来越满意,拿给贵族命妇们看,渐渐的才女竹廿的名声便这样起来了。
竹弋自从被二人摆了一道后很是生气,却又怕妹妹向母妃告状,因此不敢在府里报复,于是带他们逛街,他常在外面混,这街头巷尾可是他的天下,在他的地盘上不信制不了这两个女人。
清让节将至,街道上行人川流不息,三人骑着高头大马特别显眼,被人环顾晚箬颇有些不自然,见二人泰然自若自也不肯输了气势。走着走着便一见一群人围着喝彩,原是一个马戏团在表演跳单杠、穿火圈。
晚箬阿廿看得津津有味,竹弋讥嘲,“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这样烂技术也值得你们如此看。”
“你技术好你也去跳啊!”晚箬反驳,有些跃跃欲试。竹弋已一扬马鞭,胯下骏马一声长嘶,四蹄一跃纵身而起,众人只见一道白光骤起,一连跳过单杠脚不着地竟又接着穿过三个火圈,平稳落地。火圈只有窗户大,他们连人带马穿过去,白马竟连毛发也未着!
喝声如雷,竹弋傲然向她一挑眉,分明在说你敢不敢?
年少轻狂的她如何受得了这番挑衅,她和晚竹曾偷偷的学过骑马,这几日又陪阿廿练习大有进步,正好试试自己。于是双腿一夹,扬鞭娇喝,“驾!”西爵府里的马都是千里驹,疾如电,快如风,她只觉耳边风声赫赫,身子蓦地腾空而起,骏马纵身跳过四个单杠。她有自知之明不能一连再穿过火圈,稍一松缰,骏马稍一着地再纵身而起穿过三个火圈。她猛地一缰,骏马四蹄倒立,一声长嘶如雷!
她从没有这样跳过,风声刺耳,火光灼面,落地时还有些飘飘然。骤然倒立手没有坐稳摔下马来。竹弋等的就是这个时刻,抢身一拉她便落在他怀中。
叫好声再吹如雷,晚箬才愣愣回过神来,而竹弋终于抱得美人归笑得好不开怀,在她耳边低吟,“这可是我第二次抱你,第三次抱的时候,你可要嫁给我哦!”
从竹弋马上跳下来后,三人便舍了马步行逛街,阿廿兴致勃勃的东看西看,竹弋一路得意的吹着口哨。他越吹得响,晚箬便越是懊恼,蓦见前面粉脂摊上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在挑粉脂,经过的时候在她屁股上一拧。
“哎呀,是那个色狼吃老娘豆腐啊!”女子回首,把二人吓了一跳!怎么有这样的人啊!不是说她多丑,只是那张脸涂抹的,简直就像染缸!
凶神恶煞般的脸看到竹弋时怔住了,忽一扭头,拿出张丝帕的掩住那张染缸脸,含差带怯道:“这位公子也真是的,看到人家美貌女子就动手动脚。真坏……”手还不轻不重的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
阿廿正拿着烧饼吃,“啪”的一声烧饼掉地,接着很不客气的一口烧饼全喷在那女子脸上!
晚箬强忍,忍不住暴笑出声,很厚道的捂起嘴巴。
而竹弋先是看到那女子之后一脸惊愕,听到她的话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到此时已是脸色乌青,两眼如火!猛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拉起晚箬脚底生风跑出人墙!
终于停下来晚箬气喘吁吁,却毫不示弱的看着他。
“你算计我!”被人吃了豆腐竹弋一肚子火。
白他一眼,分明在说算计的就是你!
“你……你太小人了!”一个女人在大街上调戏女人,竟还嫁祸给他?简直是……
冷屑讥嘲,“你父亲是西爵大将军,他难道没告诉你兵不厌诈?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对付不了我就只会瞎囔囔么?”这个西爵世子也太逊了吧!
竹弋被激怒了,“谁说我对付不了你?走着瞧!”这个女人太嚣张了简直!
迎面走来一个胖女人,见到竹弋小眼睛顿时精光四射,她吊诡一笑,“要不要再玩一次?”
竹弋脊背一寒,“那边有个茶馆,我们去喝茶。”拉着她逃也似的离开。
那一天阿廿只到晚上才回来,脸上带着笑,晚箬那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像笑花儿正在悄悄的绽放。此后几日她总是撒娇撒痴的让晚箬假扮她在闺房里绣花练字,瞒住西爵夫人,自己一个人溜出去。竹弋也很好奇妹妹的行踪,但她功夫一向不弱,自也不会在别人手里吃亏,况平日带她出去惯了,街头巷尾的人都认识她。
清让节前西爵从边关回来,他一向最疼爱女儿,阿廿六月十五便要参加选侍,君上特别允许他回来陪女儿几个月。
清让节当日西爵、竹弋一起陪君上踏青,晚箬自然没有跟去,在书房里练字的时候阿廿悄悄过来,她这几日似乎心事重重,晚箬正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为的事,阿廿拉起她的手,“阿箬,你陪我出去好不好?”
“夫人不是嘱咐我们不要出去么?君上等人可能么会到府上来。”她不想见见君上长得什么样子?
“我只出去一会就好,你就跟母妃说你想回家看看,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全不像平日里撒娇撒痴,倒似真有什么重要事一般,晚箬心里不由好奇。
“我自是要回家的。”只是西爵夫人一再挽留,“只是你……”
“你现在别问,回来后我全告诉你行么?你就陪我出去吧!”已然泫然欲泣。这一次绝不是装的,晚箬心里震憾,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悄然发生了。
“好。”
出了西爵府阿廿一路驱马疾弛,根本不顾街市上行人络绎,不过她从小学骑马,骑术倒不错,并没有撞到人,可这样急切的心事,晚箬越看越好奇担心。
终于在城外的河堤边她看到一个人,黑色的衣立在青草茸茸的河岸上,身姿欣长,气质冷肃,听到马蹄声回过头来,阿廿来不及下马便纵身一踩马头,扑到他怀中,他冷漠的眼在看到阿廿那一刻闪过温柔的笑意,轻轻的放开她,审视的打量着晚箬。
那时晚箬感觉这个人像是早已认识自己,而自己却不认识她。
阿廿回头,第一次露出小女儿的娇态,“阿箬,他叫顾晋。”
晚箬明白一切原由,目光复杂的看着二人:再不到三个月阿廿就要进宫了,这场相爱不是劳燕分飞,就是血雨腥风。可看阿廿那么义无反顾的扑到他怀里,怕是宁愿流血也不愿分离吧?
给两人单独的空间,她沿着溪流一直走。春天箬竹新抽了叶,翠绿如染,溪水清澈如碧,偶尔几片桃花瓣随水而来,嫣嫣然随心自如。满目青好,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
她脱下鞋子涉足浅流,春水犹寒,想不久前自己与阿廿在河里打架,如今她心有所属为情所困,事情每一天都在变化,就如人永远不可有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樽前。
沿水寻桃,且走且吟,且歌且舞。
忽听有人问:“涉水而歌的姑娘,可否请你到舟上一坐呢?”说话的男子撑着一根长蒿,长蒿插到河底,他一手扶蒿稳住船身,微弯着身子笑意盈盈的对她伸出手来邀请。
新编的竹筏青翠如碧,他一身白衣彬彬而立,鹭般温润,鹤般优雅,孔雀般高贵。眼底的不羁之色此刻也化成流水般的温柔,竹廿一时竟恍惚不认识他。
竹弋依然对她伸着手,那温柔像张网,她就是网里的鱼,乖乖的伸出手,任他拉到竹筏之上。
他递一支横笛到她手中,晚箬这才回过神来,“你不是陪他们去踏青了么?”
他依然笑,笑容如水般清澈,“我答应要带你在身边,自然要陪你。”
“阿廿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从下游而来想必已看到阿廿与顾晋了。
“嗯。”他点点头,一时忧郁,“阿廿生下来便注定是君上的妃子,但我并不想让她进宫。后宫是个无硝烟的战场,多少红颜殒命,阿廿心无城府,怎么能斗得过他们?明里说是妃子,实则不过是人质而已。若好便万千荣宠,若不好,则性命都难保。”
“你是想……?”
“这先要看看顾晋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阿廿又有几分真心。你帮我一起考量吧。”事关妹妹的终生幸福,他不得不慎重。
“嗯。”她与阿廿不打不相识,早已成为知心的好姐妹,帮助她自然义不容辞。
竹弋笑了笑,“阿箬,我还没听过你吹曲子呢!”
她于是一横长笛,在竹筏之上吹歌。两岸箬竹青碧,竹筏一折便到了音湖,几株桃花便开在转折之处,缤纷而落,原来桃花便是由此而来。此时荷叶才露出尖尖的角,天气并不是很好,整个山水笼上了一层苍茫委婉的迷离。
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涣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竹筏穿过音湖,一直往上般上晚家的旧庄,庄前的河流挺宽,此时正停着一条大船前停下,竹弋示意她上船,她正欲问这是何人的船时,有人叫,“姐!你回来了!爹娘,姐回来了!”
“晚竹?你怎么在这里?”认出是半月未见的弟弟晚竹,晚箬惊喜的跳上船,一妇人已迎了出来,“阿箬,你回来了。小弋来,快进来。”竟十分亲厚的拉着竹弋进舱里,连心爱的女儿都不顾了。倒是竹弋反客为主的邀请,“快进来啊。伯父伯母已准备好了你最爱吃的菜。”晚箬愣住了,半晌回头看看晚竹,他耸耸肩,似乎对父母的行为见怪不怪了。
“他之前来过家里?”
“每天一趟。”
“……他来做什么?”意料之外,太意料之外了!
“陪爹下棋、钓鱼,谈古论今。陪娘说话,买东西,甚至下厨房!”爹一向教导君子远疱厨,他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这西爵世子竟毫不在意,陪娘陪得不亦乐乎,更奇怪的是爹竟没有像责骂他们一般责骂他!
“那这艘船是怎么回事?”他家如今买不起这么大的船吧!
“不是西爵夫人赏你的么?”晚竹疑惑,晚箬简直要晕了!冲进船舱,果见他边和母亲聊天,边帮她洗菜,见她进来摇着手里的菜叶子得意的冲她眨眨眼,似乎在宣誓他已融入这个家。
晚箬想起那次他在集市上说的话:这可是我第二次抱你,第三次抱的时候,你可要嫁给我哦!
他不会是认真的吧?脊背一寒。
“阿箬,你爹说你来了叫你过去呢。”晚母见她愣着道。
船舱很宽阔,有几个房间,父亲在哪里啊?“我带你去。”竹弋再次反客为主的道,她心里很不爽,他回过头来,暧昧低语,“伯父伯母都很喜欢我呢。阿箬,你说他们会不会喜欢我改个称呼呢?”
她正要发怒,他一指房门,“这就是伯父的书房。”
她于是白了竹弋一眼,压下心中的怒火恭敬的进入书房里。她知道这半个月没见父亲一定要检查自己有没有懈怠,于是在案前提笔写下一首诗,写完不及吹干,竹弋已拿起交给晚父,他看了看点了点头,晚箬知道自己过关了。
“伯父,可以给我看看吗?”竹弋彬彬有礼的道。
晚父将纸张递给他,原来是一首小诗,回来时偶得之,清丽脱俗,明灿勃发。光是那字便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偶踏芳草湿鞋袜,横笛浅碧染竹筏。
涉水而歌原非景,红唇落处是桃花。
“伯父,阿箬,这首诗可以送给我吗?”这是她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写的诗呢,他要好好的收藏起来!
不待晚箬不赞同,晚父已点头同意。“我回去便命人将它表起来,挂在房间里。”她只有看着他郑重惹事的将画卷压在书桌上,生怕被风吹走了。
三人便相继出了房,晚母晚竹已将烤炉准备好,大家围炉而坐,各烤各吃,和乐融融。
吃罢饭时间就留给三个年轻人,晚箬想起阿廿也喜欢吃鱼,便拿着鱼竿在船头钓鱼,好不容易钓到一条,刚烤好忽然一双手伸来,取了眼睛便吃下,“啧啧,阿箬烤的鱼就是好吃!”
完整的一条鱼没了鱼眼睛,她恼火可想而知,一爪向他抓去,“你还我眼睛!”
他错身闪开,“你的眼睛不是长在你脸上么?”再一探手另一只眼睛又到嘴里了。两只都没了,更是怒火中烧,偏他已闪开了,不报仇誓不罢休,她起身追去,他边跑边笑,不小心被鱼竿一绊,猛然掉进水里!
终于解了心头之恨晚箬大笑起来,却见竹弋在水里挣扎了几下没到水里。阿廿不会水,他不会也不会水吧!
见水面没了动静再也忍不住一头挣到水里,揽着他浮出水面,他竟已晕阙了过去!敢情他们兄妹都不会水啊!三两下将他拖到岸上,“竹弋,醒醒!”拍他的脸,拍了半晌依然没有反映,晚竹已赶了过来。一探鼻息,气息焉焉,“不好姐!要赶快给他渡气!”
堂堂西爵世子被鱼竿绊倒掉水里淹死?这死法也太没价值了吧!
“姐!再愣他可就要死了!”晚竹催促,人命并天,她也只能牺牲了,俯首欲渡气,猛然一愣,而后起身对一个打鱼的大妈招手,“大妈,帮我救个人吧!”
大妈方才见人落水,热心赶来,“人怎么样了?”
“昏过去了,需要渡气。大妈请你帮忙——给他渡气。”语气诚恳并刻意加重后面几个字。船板上竹弋猛然咳出声来,吐了两口水醒来。
“弋哥你醒了!”晚竹赶忙扶起他,竹弋哀怨的看向晚箬,她似笑非笑的送走大妈,坐在船板上继续钓鱼。竹弋换好衣服再出来,心有不甘的坐在她身边,“阿箬,你真不知道心疼人。”
“你若真淹得奄奄一息了我就心疼你。”这样说着还是将手里烤好的鱼给他吃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淹晕?”他闭气闭得适当,轻易看不出的啊!
她神神秘秘一笑,“我不告诉你。”
“你最开始都没有发现,俯身的时候才发现的,是怎么发现的?”就差一点点啊,就差一点点就可以吻到美人芳泽了,懊恼啊懊恼!遗憾啊遗憾!可惜啊可惜!
再神秘一笑,“还是不告诉你。”
看四周没人,学阿廿一样撒娇,抓住她的手,没亲到美人握到手也不错,“阿箬,你告诉我嘛?”
脊背一寒,两股颤颤地移到安全位置,“你……你……”
再凑过去,继续刚才的声音,“告诉我嘛?”
她连连点头,“好好!我投降!我投降!”这两兄妹真是……“我说了你可别哭啊!”这大男人撒娇都用上了,哭也要防备着!
“好。”哭?男儿有泪不轻弹的。
为耳朵着想还是移到安全的距离,“我俯身的时候你耳朵红了!”晕过去的人耳朵怎么会红呢?
竹弋一愣,一愣之后拍地悲号。悲哀啊!悲惨啊!悲剧啊!他的香吻啊……
那晚阿廿全与她交待了。原来那日竹弋拉着她走后,她一人寻二人不着饿了去客店里吃饭,那天人很多去时已没有座位了,大家都并桌一起,只要靠窗那个黑衣男子一人独占一个座位,她要过去,店小二却说那人阴僻,劝她不要过去。
她本找人找得心烦气燥,哪听得下劝,大大咧咧便在他对面一坐,挑衅的看着他。男子正在喝酒,也不抬眼看她。她从小受人瞩目惯了,何曾如此被人无视过?
一拍桌子,桌面上的东西被震得弹起一筷高,再“砰”地一声落在桌面上,杯盏完好,酒水未溢,“小二,拿酒来!”这一下所有人都向她看来,惟对面那男子依然神色如常,举止从容。
再拍!这一掌暗携了内力,比前一掌还有力,然再拍到桌面上时,竟连响声也无!黑衣男子正执箸夹菜,筷子点在桌面上,就轻巧的化开她的内力。
这人的功夫显然远胜于自己!这个认知让她一时便兴奋起来。也不找茬了,默默观赏着他。觉得似乎身边有再大的热闹都与他无关般,一杯小酒,一碟小菜,就像是他的整个天地。
她说:那时不知怎地就觉得这样的他特别的好看。
——从容不迫,自酌自饮,于闹市中饮一壶山河秀色般。
她说:也不是他长得多么好看。很普通的一张脸,没有老哥俊美,没有晚竹清秀,……连巷子里的阿龙都比他邪气英武,他甚至比父爵小不了多少岁,可……可我看到他时,就觉得好喜欢,喜欢的心都在痛了……
那一天他喝完酒吃完菜要走的时候,摸身上的钱袋,忽然愣了一下。只是一下,我便看见了,然后他略显黝黑的脸竟红了。阿箬,你知道么?我那时看他脸红,就像看到傍晚的天空忽然升起一抹晚霞般,美得那样突然,那样眩目。我想如果这一生,能再次看到那种美,便是永归于黑暗,我也愿意。
他没有带钱,我帮他付了。他也和你一样不愿受人恩惠,于是以手中剑作抵押。
阿箬,你知道吗?到我接过他手中之剑,触摸到上面的温度时,我竟觉得这世间都不再有寒冷。
晚箬沉默了,诚如阿廿所说,顾晋不是个很优秀的男人,是那种放在人群里便找不到的人,阿廿这般美丽且爱美的女孩子本不应该喜欢上他,可爱情从来不是按理出牌的。
爱了便是爱了。
“他都三十多岁了,怕孩子都与我们差不多吧?”
她埋首在她怀中哭了,“我不知道阿箬。我不敢问,我只想着他怀抱的温柔,便什么也顾不了了。我追他追得好辛苦,怕多问一句,他便会走的。”
“那……”她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她也是有婚约的啊,和君上的婚约是怎么也解除不了的。
“阿箬,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想离开他,一刻也不想,那样我像是连灵魂都扯出来般!”这个如花女子真的陷入爱情的漩涡里。
经过观察觉得顾晋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男人,表外冷酷,内心温柔,人很细心,很专注,也知道他是个杀手,没有任何亲人。很不好的身份,可阿廿却如肆重负。晚箬便知道,她什么也不在乎,只在乎能不能与他在一起。
楚云楼友会已过,眼见选侍之日越来越进,他们决定让顾晋带她私奔。但这之前一定要确认顾晋对她的爱到底有几分。
第一关是让他与竹弋比武,顾晋的功夫并不如竹弋,但既便被打得身受重伤依然不肯认输,第一关过了。
第二关则是由晚箬出。一个火炉,炉里是烧红的碳,她拿出阿廿随手携带的玉佩,“这块玉佩是阿廿的定情之物,如果你爱她,便从这里将它拿出来。”把玉佩埋在烧红的碳里。
“阿箬,你怎么能这样?”阿廿没想到她会这样为难顾晋,“会死人的!”那样灼烧的光离这么远都感觉灼热难奈。
晚箬拍拍她的手,目光艰定的道:“你与他私奔也是会死人的事,倘若他不敢为你去死,也就不必跟他走了。”
“阿箬,你又在耍什么花样?”竹弋也惊愕。
“这次绝不是花样。”将一块肉扔到火里,立即便传来焦臭的味道。目光灼灼地看向顾晋,“你敢么?”
他没回答,只是看了眼阿廿,那一眼饱含了无数深情,毅然走向火炉,阿廿拉住他,“不要去!不要什么考验,我和你走!”
他只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不光是要阿廿放心,也是要竹弋与她放心。然后一指点住她的穴位,手便那样伸入火炉里!焦臭的气味扑鼻而来,阿廿只觉心头一窒,晕了过去!
醒来时晚箬在身边,“他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晚箬安慰,这时竹弋带着顾晋进来,她急切的拿起他的手,见两只手都完好才放下心来,顾晋郑重的将玉佩放在她手中,十指相叩,情比金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竹弋还是不解,从那么灼热的火里取出玉佩,顾晋的手怎么会没事呢?
“我事前在他洗手的水里放了硼砂这种药物,因此他的手不会受伤。”不必上刀山,下火海,只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显然他是有的,这便足够了。“我们该商议一下私奔的事了。”
他们趁君上返帝都之时前一晚让顾晋带着阿廿走,西爵、西爵夫人一早前往送行,竹弋推说阿廿身体不舒服没有晨省,及至西爵发现时已是晚上,他们已走了一天一夜,两人都会功夫,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然他们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西爵训的苍鹰獒犬!
晚箬和竹弋在柴房里关了一天后,西爵带着人回来了,看他两眼血红,神情悲愤,晚箬心里忽然便升起一阵不祥之感!
那天西爵用带着钉的鞭子狠狠的抽打着他们,竹弋紧紧的护着她,不让她暴露在鞭子下。血肉在狭小的柴房里漫天的飞,像无数碾碎了花的尸体。
而那如花般的女子,也成了一俱尸体!
——阿廿与顾晋被追到山崖上,走投无路之下双双投崖殉情。
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选侍的日期渐近,如果君上得知西爵的女儿与人私奔,并宁可死也不愿嫁给他西爵府会遭大难!祸由他们惹出,也该由他们解决,西爵以晚家二老、晚竹的性命要挟,让她代替竹廿进宫。
她犹豫了,当竹弋将她护在身上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他的爱并非平日里的戏谑,可她对竹弋……或许在从杏花树上掉到他怀中,或许他驾着竹筏而来,向她优雅的伸出手的时候,她是有那么些心动的。
但那些心动来得快,也去得快,更何况如今这番境况?
而她平生之志只是想光耀晚家,一笔一墨书尽世间美好,晚父的知识,晚家的书籍已不能满足她的渴望。而阆寰阁是集天下书籍大成之所在,只有进宫,做了君上的妃子才有机会看到更多的书。
她不知道竹弋知道她答应要进宫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只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拖着半身血爬到她房间时,她觉得,她要疯了!
如果没有晚家的人,如果没有那些狗屁理想,她一定会嫁给他,哪怕嫁给他是一场练狱,她也会嫁给他!
他执起她的手说:阿箬,我们也私奔吧!
眼睛血红,两颊污浊。那个打马而过,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撑筏而来,气宇轩昂的少年,如今就像是从血池里爬出来的厉鬼!
如果她有一句话可以安慰他,那她宁愿用这双舌头换。可她能如何?阿廿顾晋已死了,她不能让更多的人死,这代价太血腥!
前一晚西爵来看她,他知道竹弋喜欢她,也认为她不是等闲之辈。他本想阿廿进宫以后就请君上给她与竹弋赐婚,却决没想到他们竟策划了阿廿与顾晋私奔。事情到了这般地他怎能容忍害死自己女儿的人,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又怕他日她为人所用,因此想到此法将她与西爵一族的利益连起来。
这半个月来她以竹廿的名义写了许多字画到街市上买,才女之名已不胫而走,连君上都知道了,找个人代替竹廿不难,难得是找到书法如她这般的人,曲高和寡,这场戏注定要由她来演。
她本该恨他以家人威胁她,可看到老当宜壮的他一夕之间两鬓斑白,她就再也恨不起来了。
作为一个爵王,他要对朝廷尽责。作为一家之主,他要为整个家族利益考虑。作为一个父亲,他其实也希望女儿幸福,可如果她个人的幸福与全家的利益相违时,他该如何?
是他们太年轻,太鲁莽,太不相信父母的宽容,倘若不是一意的认为他们会不赞同,将一切拿出来好好商量,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是他们太自私,只想到自己,从没有想到父母。
选侍之日是在六月十五,舟车进帝都要七八日光景,初八那天,她与家人最后团聚,回去时就看到竹弋。
那一天的上弦月斜斜的挂在天边,像少女鬓上的佩饰。荷池里的荷花开了,一朵朵娴静美好,一阵小风过,流萤熙熙攘攘。他雪白的衣衫立在垂柳树下,单薄的像冰雪雕成的玉像。那样子竟让她升起一阵茕茕孓立,形影相吊的悲伤来。
夜雾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衫,发角眉梢都是湿意,“阿箬,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他目光沁凉如雪,声音如冰裂。
她无言以对,只得点了点头。他于是执起她的手,在荷池边的桌几旁坐下。
他斟了两杯酒,递于她一杯,浅碧的酒液在青瓷中更加清冽碧透,酒香袭人。他郑重举樽,“阿箬,我们饮了这杯。”先干为敬,她看着他倾尽的杯盏,心里悲伤欲泣,亦一仰而尽。
杯盏落地,他执起她的手,声音哽咽,“阿箬,我们活着不能在一起,就一起死好不好?”
肚子里忽然一阵揪痛,她猛然打翻酒壶,酒洒在地上泛出白色的泡沫,有毒!
“你……”她已然痛得说不出话来。
“阿箬,我们一起死,去找阿廿他们,在地狱里相执相守好吗?”他脸上抽搐,目光那么绝望悲痛,却又那么殷切灼热。“阿箬,你不要恨我好吗?我那么爱你,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
她不爱他,可在那一刻看到他“那么绝望悲痛,却又那么殷切灼热”的目光时,满身的痛,都化成了悲,兔死狐伤的悲。满心的怨恨都变成了爱与怜。
他们都是在地狱里挣扎,绝望着,悲痛着,又灼灼殷切着,既便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毁灭,他们依然有一痴渴!
那一刻,她爱上了他,爱上了一样在罪恶里挣扎了少年!
他伸手抱住她,她任由他抱着她,“阿箬,我说过,如果第三次抱你,你就要嫁给我。我们去地府里便成亲,好不好?”如果这样死也算一种终结,那就这样终结吧。
而他们并没有死。府里的人很快发现了他们,经过七天七夜的抢救,他们都活了过来,选侍的日子已过。
休养一个月后终于可以下床了,西爵决定带竹弋去军中,晚箬依然留在西爵府中做竹廿,倘若三年后君上忘了她,而竹弋表现出色,便再为她找个身份,与竹弋成亲。
而这三年,晚箬死了。
他去军中之前他们又见了一面,是一个晨晓,时雨洗涤后的箬竹叶,如打碎的翡翠洗削而成,依稀有薄薄的晨雾在半人高的箬竹周围萦绕。薄雾里他们相对而立。她一身青衣几与箬竹化为一色,姿容倦倦,神情异是倦倦。
他一身雾白衣衫,星眉朗目,容色清凌,看向她的眼神却是雾般缠绵。
竟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起了雪,飘飘缈缈恍如梦幻,雪却是桃花的颜色,穿过层层薄雾,落在翠绿欲滴的竹叶上,于是他俯首低低对她道,“阿箬,当汴南桃花色的雪飘落在箬竹叶上时,我会回来,将打下的万里江山送给你。”
她仰首,墨如丝绦的发丝用一根竹枝挽着,几片竹叶映衬着乌沉沉的眸,如远古残卷的一抹山水画,她声音幽幽徐徐,恍惚从隔世传来,“我不要万里江山,只要一个怀抱,能陪我共渡一场雨,无论滂沱还是靡柔……”
西爵隐瞒了整件事,只说竹廿去帝都是落水得了病,君上并没有深究,一切风平浪静。因受到惊吓,与丧女之痛,晚母去世,古旧的庄园里,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如今只剩晚父与晚竹执著的等她回去。
可她知道她回不去了,西爵命人散布流言,说晚箬死了。她就真的死了。
这便是她永生也解不开的梦魇。
走到慕容雪弄房前的时候,她听到里面女人的欢笑声,燕与守在门前,目光复杂的看着她,竹廿忽然便明白了,“我要见君上,方便吗?”
“……”燕与无法回答。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请帮我转告,我要离开。”她淡淡的道。离开,再也不愿承受这种罪孽!
沉默了半晌,燕与问道:“去哪?”
她摇了摇头,转身而去,忽振振衣袖,如平日般洒脱随兴,“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以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天命复奚疑。”只是再洒脱的吟唱也掩盖不了她心中的悲伤。
燕与犹豫着要不要留她的时候,门忽然便开了,一影窜出,竹廿只觉一阵天眩地转,静止下来时人已被慕容雪弄抱到床上,他压在她身上,目光殷红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一屋的美女惊怔的看着忽然出现在床上的两人,不知做何反应。
“我要走。”她声音波澜不惊。
他殷红的眼几乎渗出血来,“你们都滚!”声音低如兽吼,满屋女子一时作鸟兽散,燕与静默的关上门。
“要走是吗?跟竹弋?”他殷红的眼眯起,像一个危险的兽。
“我一个人走。”再也不要被任何情感束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司马迁一般,写出千古绝史。
“想要自由?”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像有两块骨头喉咙里磨擦,发出咯咯的声响,她从未觉察原来温和优雅如慕容雪弄,也有如此阴鸷的时候。
“是的。”她再不想过这种既想躲着他,又忍不住亲近他的日子,感觉再不走,她就要万劫不复了!
“如果朕要你用身体换呢?”他依然在笑,黑核般的眼睛散发出邪魅的光芒,如狐妖的眼,明知可怕,却忍不住让人沉沦。他的手沿着衣襟一直向下滑,如一条蛇,他的声音也魅如蛇,“把你的身子给朕,朕便放你自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