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煮酒燃红叶
诗念2024-08-22 11:0813,891

  雪弄,雪弄……我用紫藤花窜成衣衫,在梦回深处,与你披衣相伴。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的时候,竹廿睁开了惺忪的睡眼,鼻端萦绕着紫藤花的香气让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气,清凉的空气逼入脑中,她顿时清醒过来。

  昨晚……

  她犹疑起身,浑身的酸痛令她动也不能动,那么一切都是真的?

  红罗香帐,茜纱垂委,隐隐还有慕容雪弄的味道。想起昨晚,她不知该羞该忧,是悲是喜。

  她终于得到了自由,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可以背着扶摇,携一笔一墨,踏遍千山万水,走遍瀛寰的每个角落,一路走一唱,想怎样就怎样,再也没有人约束她!

  她也做了他的女人,他万千女人中的一个。或许在这一夜缠绵之后,他还会有许许多多个女人,许许多多个像昨夜一样疯狂缠绵的夜晚。可她这一生,都将会记住这个夜晚,记住他指间的温柔,记住他唇齿的温热,记住他给她的痛苦的欢愉。

  她知道他的离开,是因为不愿亲眼看到她离去,更不愿面对醒来的自己,他一定在为昨晚自己酒后强迫了她而懊悔吧。可他不知道,她是自愿的。

  在第一眼相见时,她就下定决心要将心筑成一座祭坛,把他放在上面,永生的仰慕。

  没想到他还能走下祭坛来,陪她走这么一段路。从此以后,她会再将他送到心之祭坛上,而这个夜晚,就好似神砥的下凡,恩赐她的一场雨露。云雨巫山,将是永世的美梦。

  晨间的风裹着云雾而入,丝丝凉意入体,盖在她身上的是一件紫藤花窜成了衫子,一朵朵花瓣像是从晨雾里采来,清芳鲜艳,睡梦中隐隐的香气便是由此而来。

  是那件她为他做的衫子么?可不像,这分明是女子的衣衫啊!那么……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么?

  竹廿的心一时如这花儿开般的幸福。

  紫藤衣衫被他施了术法,那些花儿便再也不会枯萎了。他最后留给她的念想。

  雪弄,雪弄……我用紫藤花窜成衣衫,在梦回深处与你披衣相伴。

  她推开房门的时候便看到燕与抱剑环胸立在门前的竹林下,晨间的雾气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立了多久,慕容雪弄便走了多久。“你怎么没跟他一起走呢?”

  “我可以说些什么吗?”竹廿不知道,他这时的神情不是她平日里所见的任何一种,而是每当她默默投下竹叶于水中,他在远处默默打捞起,吟诵着她写下的诗句时的表情。

  那种表情,叫做缄默。是缄口不言的情怀,如默默的守候观望。不动声色,却饶有情绪。

  “我们是朋友,你尽可直说。”

  “自由真的那么重要吗?还是在你心中有个更爱的人,超过君上。”旁观者清,她爱君上的,这点不容置疑。

  竹廿笑了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况我为的,不光是自由,更是毕生的信念。”这一刻燕与又看见她暮色四合的眼忽然璀璨如星子。

  他想起那日讲浅河佩风的故事时,她说每个人,在谈到自己喜欢的事情时,眼睛里的神采比星子还要亮。

  ——像渴者见到水,饿者见到食,几近痴迷的渴望。

  他猜得不错,她这样的女子,不是深宫能够囚禁,感情能够束缚,那怕你剥夺了她的所有,她依然可以顽强的生,因为她心有所系,心有所痴,便有一颗不死的心,不灭的灵魂。

  爱情,君威,都束缚不了她!

  所以君上放她自由。

  即是如此他亦不必多言,“你将去何处?”

  她一振衣袖,形影疏豪,“雄雄楚塞,巍巍太阿,天下之大景也,自当前往。”

  “我送你。”牵来两匹马,竹廿已收拾好东西,二人并驾而去。

  一路疾奔,在劳劳亭里停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此处吧。”

  燕与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这是太学令,天下行走无忌。君上已在其中注入了术法,危急关头它会保护你。”然后拿出一张纸帛,“他将一部分内力传入你体内,你每日按纸上所写运气,可以强身建体,步履轻快。”

  竹廿郑重接过。

  “君上特意吩咐,无论如何,每月至少三份家书。纸鹤寄书,通灵镜,你都会的。”

  竹廿点点头,“放心。我不会有事。”

  燕与也点点头,一时寂静,都是离别的萧瑟,竹廿终低低的道:“替我好好照顾他。——这紫藤花的衫子,当是我的酬谢吧。”早就做好了,只是没有时间送给他,如今只能让燕与代为转交。

  “明明有情,为何还彼此疏离?”他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他不相信以她的聪明看不出君上在吃南觅、沈青阶的醋。

  竹廿苦笑着摇了摇头,讷讷道:“出其东门,有美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她其实不过是吃他那些女人的醋!她终没有那个胸襟去做帝王的女人,所以在发现自己如此深爱着他的时候,决心要挣脱。

  ——不能相守,我们至少还能相思,还能相许。

  离得近了,她怕最后这相思、相许,都会成为相怨,那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形。所以像谢妮一样,将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最美的时刻,是最聪明的选择。

  燕与不懂,不懂也不问,见竹廿执笔在劳劳亭空白的亭碑上书写。他不懂书法,却觉着她的书法与之前比又大有进步,像一只蝶忽然破茧而出!竹廿也发觉了,经薛让一指点,意、气、神都有了质的飞越!

  心随意动,兴之所至,笔之所至,思如泉涌,水到渠成。

  写完笔墨一收,驾马而去,欢快自肆,洒脱不羁。燕与不禁微微一笑。见她扬鞭纵马,青袂飞扬,如张翅的风筝乘风而去,她在风中纵情高歌:“……雄雄楚塞,巍巍太阿……往而观之,天地任遨……”

  走了半日来到一个镇上,竹廿放慢马速且走且游,见一个药馆,蓦然想起昨晚可能带来的后果,心里一惊,倘若不会怀孕,便是他与她缘份已尽。可万一若是怀孕了呢?如果能隐瞒的住,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也好。

  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燕与虽走,并不说明慕容雪弄没有派别的人暗中监视保护她。他若知道便会因此而将她束缚在深宫里,这倒也是其次。这孩子若只是一男,或一女都还好,没有人会去算计他们,倘若是龙凤子,那么不光是其它的妃嫔,便是慕容雪弄都容不下他们吧!

  无论怎么样她都不能将自己的孩子带入危险之中,所以在一切还未到来之前,她要消除隐患。

  咬咬牙,她进了药馆。

  “公子要抓什么药?”掌柜的是一个老者。竹廿脸一红,羞涩不能言。一个女孩家怎么能说得出口?

  “公子若是没有医方还要去大夫那里开一副,隔壁的李大夫医术很高明,小镇里的人平日都找他看病。”老者和蔼建议。

  “不不!”一看病她女子的身份不就泄漏了,那岂不是更尴尬?她声音低如蚊蚋,“我要抓……一副……避孕药……” 想她曾凭三寸不烂之舌败诸子百家,如今说出这话比那些辩合都难上千万倍!

  “什么?”老者耳朵不行,大声反问。

  竹廿脖子都涨红了,真想一走了之,可……跺了跺脚,令老者附耳过来,“我要抓……避孕药。”

  老者终于听清楚了,“哦……避孕药!”然所有人再那一刹齐刷刷的看了过来!好死不死这一会药店里的人出奇的多!竹廿发誓,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窘羞过!偏那老者却语重心长的教诲,“年轻人,谁不想多子多福啊,你怎么反要避孕药呢?这个药吃长久了会导致不孕的,瞧你年纪轻轻定是新婚燕尔吧?早生贵子多有福啊!……”

  然后便听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瞧这小哥长得挺俊秀的,是不是与哪家姑娘相好,想如何如何,又怕如何如何,所以如何如何……”

  “可能,不然谁会有孩子不要啊,可怜那姑娘……”

  竹廿第一次觉得八卦是如此可怕的事情,感觉自己就像被那眼睛剥光了一般,比赤裸裸还要赤裸裸!羞得脚趾头都红了!

  好死不死那老者又问,“是事前避孕还是事后避孕啊?”

  逃吧逃吧!可逃到别处还不是一样,反正丢脸也丢了!“……事后。”

  然后议论声再起。

  “原来真是瓜田李下之后怕珠胎暗结……”

  “瞧这小哥一脸和善,怎么也做这等不负责任的事,现在的年轻人啊……”

  地缝在哪里!地缝地哪里!为什么她不是老鼠!然后那老者一边抓着药,一边絮絮叨叨的说:“年轻人,犯了错就要承担,你这样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又一包药打了孩子,这样可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怎么她就毁人家姑娘清白了?竹廿抓狂,为什么要她一个人在这里丢脸?真该把慕容雪弄抓来一起丢脸!

  于是就着案几一趴,痛哭,“大家说的对啊,我那妹子可怜啊!遇人不淑啊!与一个有钱的俊俏公子哥两情相悦,喜结连理,成亲之后才知道原来他家富可敌国,而家里的妻妾成群,怕比后宫里的还多啊。整日里勾心斗角,尔瘐我诈。我那妹子是个斯文人,不懂算计,还是个痴情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知道他有那么多妻妾后断然离开,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帮妹妹来抓药谁来啊……”颇有一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绝。

  然后责骂声都转向那个富甲一方的人,“这男人真是的,有这么好的女孩子不知道珍惜。”

  竹廿总算解了心头不忿,连连点头,“嗯嗯,不知好歹。”

  “有钱人什么不会,就只会娶老婆!”

  “嗯嗯,他一连娶了十多个!”这是真的,用手指比示,两只手也比不过来。

  “娶那么多老婆早晚有一天肾亏!”

  这个……竹廿不敢和了。

  她若再敢和慕容雪弄绝对当场蹦达出来,让她看看他到底肾亏不肾亏!他并没有离去,此时正在拐角一脸乌青的看着趴在案上装哭,实则偷笑的女人!

  一开始见她沉思良久,一个人一脸伤情的进药馆抓药,他心里是愧疚痛惜的,她所想他何尝不知道?可看到自己的女人买药以防怀上自己的孩子,不管怎么理解他还是气恼的。见她窘迫的样子,他忍不住好笑。然而没想到她竟这样坏他名声!虽说她说的都是真的,可……

  不过这两情相悦,愿心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还是深深的触动了他。

  从她的话,她的诗,她做的紫藤衣衫,他坚信她也是爱他的,只是对这份爱还有些无所适从。所以放她离开一段时间,让鸟儿飞一阵子,总有一天她会想家,会甘心情愿的回到他的怀抱里,而他,会一直为她留着巢,等着她归来。

  老者终于将药包好了,递给竹廿,“年轻人,好好照顾你妹妹吧,让她以后看人看清楚了,不要再受骗了。我们镇上虽小,有德有才的年轻人却不少,改天老夫帮你妹妹牵牵红线……”

  “是啊是啊,张三的儿子就挺好……”

  “李四家的小子也不错,……”

  “年轻人,瞧你年纪轻轻定然也没有成亲吧,我家有一个女儿,年芳十六,长得如花似玉……”

  竹廿尴尬的挠头赔笑,这群人热情太过了吧!刚才她不还是毁人家姑娘清白的人么?怎么一会又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给自己?慕容雪弄脸色乌青,竟然敢给他的女人说媒,这些人简直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而燕与……他在极力憋笑!

  竹廿在镇上一家客栈里安歇,托店小二将药煎了,见她回了房,燕与问,“要不要将药换了?”

  慕容雪弄摇了摇头。

  燕与不解,“如果她真有了孩子,君上便可以将她彻底的留在身边了。”

  “现在不行,在朕没有将西爵一族的兵权集中在手中之前,她不能有孩子。”只要她有孕,竹青便会以此为题大做文章。她这么做,也是为他着想吧。“三年。最多三年,朕便可以将西爵和秦家的兵权集中在手中,那时,无论她生多少个孩子,朕都答应她。”

  可是他没有想过,三年以后,她还会在他身边吗?她还愿意为他生孩子吗?

  “那如今?”他出来半个月了,再不回朝怕是要瞒不住了。

  “你是要跟着朕,还是跟着她?”他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

  燕与难得笑了笑,调侃,“她如今就是君上的命,我自然要跟着她了。”

  慕容雪弄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拍拍燕与的肩膀,郑重托付,“保护好她。”他说的不错,他的心、他的命,如今都在她身上了。真想不通这个女人有什么本事,令他如此沉迷。

  “君上放心。”他们虽说是主仆,实则是兄弟,他的女人,燕与自然会不惜余力的保护。忽然想到那次刺杀,“君上此去定要小心。上次之事不可不防。”

  “无防。那次刺客是谢妮请的,本意并不在伤朕,况有阿吟,景言随行,便是有刺客,也伤不了朕。”人人只道左央景言是书生,却不知他们也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这次他来汴南便是想通过友会识六国人才,因此留左央、南觅在汴南招请安顿这些文人士子。

  倒是燕与吃了一惊,“谢妮?”难怪君上不让追杀刺客之事。

  “嗯。”其实当晚他便已怀疑,在门外听到她与竹廿的谈话更确认这点。

  “那君上……”既然君上知道一切,为何还要如此照顾谢妮,以至两人矛盾此斯?燕与实在想不通了。

  慕容雪弄又何尝想通了?“朕只是觉得在她心里,朕得分量太轻了,所以……”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吃他们的醋。拉着所有人去喝酒,却把他一个人晾在一边,他是她的夫君,怎么可以如此忽视他?她明知谢妮的计谋,还推他到谢妮的房间,这与将他送到别的女人床上有什么区别?她如此大度,好啊,他就要谢妮房里坐一夜,看她是什么表情!

  而她竟然又敢一消失便是七天,还提出要离去……

  燕与忍笑,慕容雪弄很没帝王风度的瞪他一眼,他却不怕,“她那么做何尝不是吃宫里众位娘娘的醋。君上怎么反看不出来了?”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你倒有经验。”慕容雪弄别他一眼,分别之时兄弟情重过主仆情,“朕回去便帮你物色一个好的女子。”

  燕与脊背一寒,“这……这……我还是先办公事!”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慕容雪弄看着他背影,忍俊不禁。有燕与守护着她,他便放心了。

  看了看竹廿休息的房间,他踏上回京的路。所有人似乎都在改变,因为她的到来。

  阿吟终于肯与他说话了,还叫他大哥。这是三年来他最渴望的事。他们穿着彼此的衣服,叫做同胞。

  燕与也不再面无表情了,六年前他从死人堆里将他救起,除了忠贞不二,他便是个活死人,如今他竟可以与他调笑。南觅,左央,景言,即墨酣,似乎都被她引出骨子里的那份生机与痴渴,不再是循规蹈矩的生活。

  这样的人生,是别样的,是有活力的。

  他也在改变,他学会了包容人。若是在以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他,他不将她们打入冷宫,也会永不召见。虽然他知道昨晚他不该让她以身子换自由。

  可他的手滑入她衣里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不是吗?

  倘若她拒绝,他会像以往一样放过她,可她没有,她温顺的承受着他的吻,那么陶醉痴渴,她的眼睛迷离璀璨,就像她谈到知识一样,他知道她其实也是想要他的。

  直到此刻,幸福还如潮水一般袭来。

  她在他身下,如一朵花儿般绽放,旖旎沉酣。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在最后对谢妮说“希望你绽放的快乐”。昨晚,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绽放的很满足、很快乐吧。

  不是不渴望看到她在他怀里醒来,只是怕那样自己会舍不得放她走。她渴望飞翔,他便送她一片天空,如果哪一天,她倦了,想回来了,他会永远为她敞开着大门。

  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香甜,他手指轻轻的抚过唇角,禁不住便笑了起来。再次回头看看那扇窗,这一生他有过无数场春宵,还会有无数场春宵,但与她的这一场,将是他永生也难以忘怀的。

  湘帘剪日影,檐铃风徘徊。

  研墨桃花案,涂鸦竹子台。

  甩眉抛沉吟,相思叩齿来。

  莫道心不古,樽前惟知白。

  思量行踪时店小二将药端了上来,竹廿看了看黑乎乎的一碗药,心禁不住颤了颤,沉默的片刻终一咬牙,一仰而尽,然后和衣而睡。这样一个人骑马又走了数日便到太阿山下的太阿镇,当晚她在离上山最近的客栈里歇脚:明日便要上太阿山,她终于有机会实现小时候的梦想。

  ——仰楚地之巍峨,观太阿之雄奇。

  心里激动不已,可这激动之下竟似乎还隐藏着些些的落寞呢?

  或者一个人的游玩便是如此吧?想那时游桃花古渡,泛舟音湖,饮宴赏月,人多好不热闹,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才几日光景,他们便各走各的路了。

  这一夜倒是好眠,一早起来神清气爽,抑郁也一扫而光,在路上买了几个饼带着,便上了太阿山。初时还可驱马疾行,行至山腰便只能牵着马,越到最后山势越陡,马已无法入前,她只能将其寄在山腰中的农家,徒步上山。

  此时已是半晌,天气已颇有炎热,她走一程歇一会,到晚上的时候爬上太阿山顶,明日一早便可以观日出了。以暮倒是兴高采烈,精神矍烁,竹廿感叹终于没有白养它这么久,它总是能找到捷径,一有危险的动物就警惕的竖起耳朵,因此避免了许多野兽。

  走走停停终于爬到了山顶,天风浩荡,松涛阵阵,俯仰天地只觉一阵飘飘然的晕眩,扶住孤松才多了点安全感,站得高也是要有胆量的。

  造化钟神秀,阴阳隔昏晓,荡胸升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她和以暮吃了些东西填肚子,便躺在岩石上看风景。此时已是傍晚,一轮斜日西沉,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扶孤松而盘桓。

  暮色四合,她懒洋洋的躺在岩石上睡觉,那个跟在他身后的人似乎一定也不累,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树上的燕小哥,有好的位置观日出也不与我们分享?”

  既然被发现燕与也没什么好躲藏的,干脆跃下孤松坐到她身边,竹廿将水袋食袋递给他,继续观景。燕与却不接,如果他没看错以暮也是就着这个水袋喝的水,她不介意不代表他也不介意与一个狐狸共饮一袋水吧!自掏出水袋喝了口。

  竹廿侧目,“我以为你也像忘了带钱一样忘了带水呢?”

  分明是嘲讽,燕与也不与她计较,又拿出一袋,拨开塞子,竹廿一下从岩石上惊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过来,“你竟还带了酒?!没想到啊没想到!”

  “君上吩咐的。”淡然一句,她所有丰富表情都僵住了,他连这也记得啊!忽然想起,“对了,你知道上次我们逛街时他那副画买了多少银子么?”不知比她当时买的字画价格如何啊?

  “二十两,买了那支簪子十两,后来又请我们喝了酒十两。”那可是君上第一次赚钱。

  得意的摇头晃脑,“没我的值钱嘛!不过第一次买画行情还是非常不错的。”她第一次买画是多少银子来着,以竹廿的名字买的,貌似不比他的少。

  “为什么要买?”他在君上的书房里看到不少她的字画,都是那时君上悄悄买下来的。

  “还债……”喝了酒脑子一松竟差点又脱口而出,最近她警觉性似乎小了很多。“我那时不小心放走了别人的船,又不想靠父母的钱来还债,于是想自己赚钱。其实自己赚钱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以暮这小酒鬼闻到酒香也兴奋起来,磨蹭着她的脚要喝酒,竹廿知燕与介意,环顾四周找不到有什么东西可以盛点酒给它喝,正为难,以暮扭头便跑,二人大是不解,竹廿叮嘱,“别跑远了啊,山里野兽多。”

  不一刻小狐狸就叼着一块很大的树叶过来,放在她膝上,黑溜溜的大眼睛殷切的看着她,竹廿笑了起来,手肘戳戳燕与,“它知道你嫌弃它呢。”将叶子卷好倒了酒给它喝,“你这小东西啊,怎么就这么聪明呢?”一连喝了两大树叶酒才尽兴,爬到她膝盖上四足一翻睡去。

  两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竹廿塞上酒袋,“留着些等日出的时候再喝。”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当年好歹也是影卫,跟踪人从来没有暴露过目标,却连续两次被她识破,他真怀疑自己的轻功是不是下降了。

  她古怪一笑,“用鼻子猜的。”想当然慕容雪弄会派人保护她,而燕与留到最后才走,本意是要明着保护她的,被她拒绝了决定暗中保护。她也是走后才想到像自己这般手无寸铁的女子,行走江湖确实要有一个人跟着。

  他翻个白眼,竹廿认真道:“这一路太顺畅了,连只野猪也没有见到。”像这种深山野兽定然不少,而她竟然一只也没有遇到,因此怀疑。然后用以暮般殷殷的眼神看着他,“说到野猪,我突然想用烤野猪肉下酒。”

  “不去。”这一路上他见到的狼不少,烤只野猪至少也要到半夜,香味万一引来狼群如何是好?

  竹廿自然想不到这点,不乐意,“你这人,引了别人的酒虫却不给下酒菜,太恶劣了吧!”燕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这招不行再换招,“我呢喝酒若是没有菜,就会胃痛,一胃痛就走不了路,走不了路你就要背我下山,背我下山就要……”

  燕与终于经不起她的唠叨,“你等着。”她喝酒后胃痛他也是知道的,有狼就有狼吧,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竹廿跟着起身,抱着以暮紧随其后。

  “你跟我干吗?”爬了一天山她不累么?

  “帮你打野猪啊!”回答的理所当然。燕与回头,摸着下鄂审视了她半晌,“你确定你是帮我,而不是扯我后腿?”

  这也太瞧不起她了吧!竹廿正要发怒,他已一笑率先离开,她只得紧步跟上。燕与想跟在自己身后也好,省得有什么野兽去那里吓着她。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停下,竹廿感觉到他脊背一紧不敢作声,“先去树上呆着。”揽住她的腰身一跃上树,竹廿还从未这样飞过,又是惊吓又是激动。

  “抱紧树杆!”燕与嘱咐,她赶紧抱紧树杆,燕与一跃身如鸟般飞到另一棵树梢上,折了根树枝削尖,忽然一掷,竹廿只听一声惨呼,心忽然就是一紧,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杀生!

  她不是吃素的,从小到大杀过不少生,但亲手杀的也不过是鱼,鱼没有声音,所以她没有听到它们死亡时的痛呼,今晚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消逝时的那种痛苦,那声惨呼,纠结在心头。

  燕与似乎感觉到她心里的震憾,“在树上等我。”提着小野猪找山泉清洗,走了几步脊背又是一僵,竹廿在树上依然感觉到浓浓的杀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无数绿莹莹的光向这里走来,像夏天的流萤。

  “山里怎么会有流萤?”她疑问。

  “那不是流萤,是狼!”燕与肃杀的道, 比他想像中的要多上几倍!竹廿一惊几乎没从树上摔下来,狼群闻到血腥已迅速向这里包围过来,“你快到树上来躲着!”竹廿惊慌道。

  燕与负剑而立,身形未动。若都到树上狼群会撞树,只到把树撞倒,而累了一天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带她逃走,只能用自己分开它们的注意力。

  “你快上来啊!”竹廿知道他心中所想更是惊慌,“你不上来我跳下去了!”找个树桠将以暮放好。燕与知她一向言出必行,纵身上树,却一指点住她的穴位,解开衣带拴住她的腰使她不至掉下树去。

  “燕与,你干什么?”竹廿惊恐。他是想一个人引开狼群?

  “天亮的时候你的穴位就会解开,爬树你会吧?”

  他语气云淡风轻,竹廿却是心胆俱裂。“不会!你不来接我我就直接从这树下摔下去!”

  “好,我来接你。”悄悄将初云剑放在她背后的树桠上,纵身跳下树。“燕与你回来!这树上有蛇,有毒蛇,会咬死我的,你回来!”他在狼群中穿行,引着它们向山下走去。

  绝望再一次袭来,就像当年阿廿顾晋殉情一样,像竹弋和她一起喝下那杯毒酒一样,像父母相继离世而她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一样!死亡!死亡的阴影再一次袭来!

  不!当年她不能救他们,这次她一定不让他再因自己而死!

  不能惊慌!不能惊慌!她猛吸了口气,脑子暂时清醒过来。她会术法,可如今手指不能动,不可以掐诀,那该怎么办?对,燕与说慕容雪弄传内力给她,要她每天练习,或许可以冲开穴位,是怎么运气的?她凝神,来回运气,感觉所有气都堵在膻中穴,连试两次略有松动,可毕竟功力不足,等她冲开穴位怕也来不及了!

  如果有外力帮她点一下就好了!谁来帮帮她?猛然看见熟睡的以暮!对以暮!

  “以暮,快起来!”她大声的叫着,小狐狸睡得昏天暗地浑然不觉。

  “以暮!谢以暮,你快点醒来!快点醒来啊!”为什么要给它喝那么多酒,该死的!

  “谢以暮,你快点醒来,我求你快点醒来啊!”她泫然悲吼。“谢以暮,你再不醒来我就剥了你皮做成烤狐狸!”它这才惊醒,茫然四顾,竹廿涕泪交加,“以暮,快点过来点我膻中穴!”

  以暮摇摇摆摆的爬了过来,却不知她所说的膻中穴在何处,“在体前正中线,两乳头连线之中点。”小狐狸果然有灵性,爬到她身上爪子扑打着她的膻中穴,然力道太小,打了半天也不见效果,竹廿急了,“用头撞!”

  以暮愣了愣,看她神色紧张,蓄力撞去,终于撞开了,竹廿解开腰带迅速爬下树,以暮见她走了焦虑的在树上叫,“我会回来接你下去的,你呆在树上别乱跑。”忽然看到燕与的剑,“把剑弄下来。”

  以暮爬到树枝上把剑弄掉,竹廿接过剑便向燕与走的方向跑去。因有狼群围攻他走得并不快,紧急之下平日夜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此时竟能看清楚,不一刻便听到狼群嘶吼,她拨出剑防身快步过去,狼群见到她立刻围攻上来。狼群中央浴血奋战的燕与凛然而立,她似乎能看到他身上的杀气如夜般凝聚!

  他没事!纵四周狼群环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燕与这时也看到她,“你怎么来了?”

  她胡乱挥剑格开狼群向燕与移近,“我怕某人不守信不来接我下树,只能自己爬下来了。”

  到此时还从容自若,燕与真怀疑眼前的不是凶狠的狼群,而是羊群。两人背靠背防守着狼的进攻,竹廿将初云剑还给他,“留下这个给我烤肉啊?上次借你嘴噘的可以挂个油瓶,这次怎么这么大方了?”

  到这个时候还有心开玩笑,燕与真是服了她了,并不接剑,“你拿着防身。”

  “有你在我防什么身啊?在你手中它是剑,在我手中就只是一块铁。”这倒是真的,初云剑给她也没什么用,倒不如自己多杀几匹狼缓解她的压力。

  “没有别的办法驱散狼群么?”她知道他们不杀它们,它们就会吃了他们,可这么多狼怎么杀得尽?那血流铺地的场面她真的不忍心看。

  “你不该过来。”他将狼群引走便是不想让她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

  竹廿撇撇嘴,“我也不想过来的。”忽然想到这任何动物都在天敌,“对了,你会不会学虎叫?”

  “虎叫?”燕与不明所以。

  “狼得天敌是老虎,学虎叫应该可以吓跑它们。你试试!”

  燕与试着叫了声,果然攻上来的狼群愣了下,竹廿见有效果便道:“运用内力!”

  “捂住耳朵!”气沉丹田,用力一吼,顿时如雷霆当空,飞沙走石,震耳欲聋,狼群被此一吼仓皇逃窜,倾刻作鸟兽闪。

  危机终于解除了,二人疲惫不堪,背靠背倒在地上,“这回……知道我该来了吧!”如此折腾了大半夜两人都是又累又饿,这里并不安全,不能坐,一坐怕便起不来了,燕与站起身,“天就要亮了,你不要看日出了?”

  “当然要了!”却没劲站起来,燕与拉起她,拖着小山猪往观景崖走,竹廿忽然想到以暮还在树上,“以暮还在那棵树上!”刚才那一叫它没有吓摔下来吧!

  两人快步走去,果见那小狐狸颤颤惊惊的巴在树桠上,酒是早已吓醒了。“以暮,跳下来,我接着你。”竹廿对它伸开双手。小狐狸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就是不敢跳,竹廿心痛,燕与纵身跳到树上,抱着它下来。

  到了观景崖,生起火烤上小野猪,两人倒在岩石上,连翻猪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乎以暮这小馋狐狸又一次能干起来,爬到窜猪的木枝一头。小山猪洗净了也只比它大那么一点,因此它爬动的时候木枝也动,猪也跟着翻动起来,竟还真烤得外焦内嫩。

  破晓的时候猪也烤熟了,以暮劳苦功高,最美味的猪舌、猪嘴赏了它,竹廿边啃着猪蹄,边和与他一样啃着猪蹄的燕与开玩笑,“以后也不用我亲自动手烤东西了,交给以暮便好了。”

  燕与也赞同,“手艺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竹廿不服了,“总比某人将鸡肉烤得连狐狸都认不出的好。”燕与大窘。

  说不过于是低头啃猪脚,竹廿忽然一把揪起吃完猪舌又偷猪尾巴的小狐狸,“还吃!以暮啊以暮,你一只狐狸都有猪重了,还不知道减肥!如此不思上进怎生是好啊?”

  燕与正在喝酒,一口酒全数喷了出来。以暮可怜兮兮的望着她,不明白这猪分明是它烤熟的啊,怎么反倒不让它吃了呢?

  破晓时天尤黑,烤猪肉的火也灭了,两一人狐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躺在岩石上休息,竹廿跷着二郎腿,“从此就开始我们流浪江湖的日子了。新的、旧的、资深的、资浅的江湖侠客们,请多多关照了。”

  燕与已懒得白她了,竹廿自言自语,“竹廿、竹词这两个名字都太响亮了,不能用了。那该用什么名字呢?”晚箬更不能用,略想了想,“就直接叫知白好了。可姓什么呢?”

  “慕容。”她嫁给君上了自然是姓慕容了。

  “不行。慕容太张扬了。”带着皇家的姓氏走江湖,就算她一点没有经验也知道不行吧。

  燕与不说话了,其实他也只是随口说说。“竹”不愿用,“晚”不能用,“慕容”不好用,那么?身旁以暮睡得香甜如蜜,“那我就跟以暮姓谢好了。谢知白,貌似还不错。”指尖点着它的小鼻子,“以暮啊以暮,我就跟你姓了,以后你可要烤肉养活我哦?”

  以暮被点醒,不情愿的睁开眼睛,似在说那不如我跟你姓,你养活我吧!

  忽然想到燕与就是个资深的江湖侠客,“你当年行走江湖主要在哪一带?”

  “汴南,帝都,君山,湘郡。”这四处是武林圣地。

  “哇,这四个地方都盛产美女耶,尤其是汴南、君山两地,汴南自不必说,听说君山也是美女如云。”上下打量了一阵他,越看越是不解,燕与被她盯着眼皮直跳。

  “你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功夫更是出类拨翠,怎么就没钓到一个两个美女呢?”像慕容雪吟、南觅,走到哪里不是侧目一片?慕容雪弄更不必说了,万花丛中住。

  燕与不爽的皱眉,知白犹自不觉,自言自语,“肯定是你太冷酷了,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有哪个美女愿意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啊!”

  恼羞!

  知白依然没有察觉,传授经验,“女孩子都喜欢温柔一点的男子,讨她们欢心。你这样冷冰冰像块冰雕,远观故足以心动,靠近却太伤身了。”

  一拍燕与的肩膀,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膛保证,“你跟着我可算跟对了,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找个懂你爱你的女子的。”

  燕与这下再也忍不住感叹,“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夫妻倒是一个僻好,都喜欢给人说媒。”转眼讥嘲,“我看你不要闯江湖,去做媒婆更合适。”

  知白断章取义,“这么说你是同意我帮你做媒了?放心,我定会不负厚望哈!”

  燕与撇撇嘴,懒得再与她胡扯。

  这时一轮旭日冉冉升起于东方,破晓前的黑暗一扫而光,只见群山如玉,云霞似锦,万里江山红装素裹,绵延不绝。知白一时只觉心胸也跟着开阔了起来,一跃而起,振臂长呼。

  忽想到这一天都没有练字了,不能懈怠,拿起树枝在地上书写,燕与见那么好的字倾刻被天风吹散,心里遗憾,“在这里练不好。”

  “嗯?”难得燕与主动说话她却没有立即咐喝。

  他一剑削平耸立的岩石,“在这里面留下你的行踪。”

  知白笑,在岩石上写字?她的手指还要不要?“你当我向你一样有这么大的力啊!”

  “你都有能力冲开我点的穴位,在岩石上写字不可以?”他以前还真小看了她。

  知白用下鄂指了指以暮,“这都是我们家以暮的功劳,撞得我到现在胸口还痛。”那小狐狸还在睡觉,她不由摇头,“以暮啊以暮,这样的好景之下你竟睡觉?真是个小猪!”

  燕与明白了,不过他的点穴手法虽然不奇特,但她能找到关健处已是不易,“你运气于丹田,凝神于指尖,试试。”

  知白照他指示运气、回旋,抬指于岩石上书写,果然指尖过处便出现一道沟壑,原来她也有这样的本事!燕与看着她赞赏的点头,果然如君上所说,这个女子悟性非凡,稍一点拨便可。

  倾刻她已书写罢,退后一步双手环胸,神情颇是自得的观赏。

  楚天一塞响佩珂,十里长亭走太阿。

  乘风一去三万里,抚我衣袂上天河。

  捋月须,驾云舸,殷勤旭日来相和。

  泼墨云间仰头看,天顶地底当自歌。

  回到客栈知白倒床便睡,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了,感觉肚子饿了下去找东西吃,燕与已叫好饭菜等着她。吃了几口才发现店里人似乎没有昨晚多,好奇问店小二,答曰:“客官是外地来的不知道,今天是‘梨园双伶’演出的日子,大家都去看戏了,小店里自然清静。”

  “梨园双伶?”这个名字她隐约听说过。

  “公子这就寡闻了吧。这‘梨园双伶’询而、问焉可是瀛寰最有名的戏子,听了他们的戏保证你不会再听别人的戏。”

  “瀛寰”最有名的?太托大了吧!“有这么奇?那我倒真要去听听。在什么地方啊?”

  店小二指了路,又加了句,“这不过时怕已没有地方了。客官去了也是白去。”

  倒更激起了知白的好奇,问问燕与,“你去不去?”他都懒得回答她,戏场里杂人那么多,他不去谁保护她?于是二人稍吃了些饭便向戏场走去。

  梨园双伶的名气可真不小,偌大的一个戏场此时已人山人海、比肩继踵,燕与带着她一跃上了房顶,知白总算感觉到跟个绝世高手的好处了。

  知白仰躺在屋檐上,只要能躺的地方她从来不会坐着。戏已经开场,倒少了许多等待的时间,只听台侧几声古琴响,然后是几声慢板,一时只见台左侧帘儿一动,一双素手便探了出来。

  竹廿是见过无数双手的,即墨遥的手,慕容雪吟的手,慕容雪弄的手,……她自己的手,可都不及这双手。

  ——那是双,是会说话的手。

  它俏生生的拨动帘子,探出头来,像早春的白杏,含羞带怯的半露面,以墙作掩看外面的景色。又像得知情郎上府提亲的少女,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她不觉便坐起了身子,这时手的主人走上场来,是一个身着绣衣的旦角女子,几步走下来知白就惊愣了。

  她一直觉得慕容雪月的脚步是最端庄的,款款舒徐,足灿莲花。即墨遥的脚步是最轻盈的,凌波微步,分花拂柳。谢妮的脚步是最香媚的,碾花碎玉,摇曳生姿。而这角儿一步一步走来,袅娜的身姿竟似将这些一等一的女子都比了下去。

  台下已呼声如潮,竹廿从呼声中得知这人便是“梨园双伶”中的问焉,一时只好奇询而又是怎样一翻姿色?

  这时竟听燕与惊讶,“是个男子?”他眼尖,分明看出这角儿的喉核,而一个男子没有踩跷竟也能走出这般风姿,当真见所未见。这时他已开口唱起来。

  声音娇软,字字分明,知白恍恍然被她扯入戏里。她一向是有所坚持之人,也未尝将儿女情爱放于心头,故而虽离开,依然活得潇洒自在。可他这一声一叹,似乎又勾起了西爵府三年等待竹弋归来的日子,似这般春困闲愁,低喟浅叹,一时心也跟着起起落落。

  她已明白戏的梗概,原是闺中女子等待上阵杀敌的情郎归来。

  忽一时帘儿又一卷,台上又出现了一个角儿,这次却是一个黑头,想来便是询而。只是这黑头身段虽高,却颇是清瘦,演黑头难免气势不足,要向西爵那般魁梧高大的才行吧。

  可见他一翻舞动下来,一抬手,一扬眉,端得英姿勃发,威严十足,竟似指挥三军,镇定自若!知白忍不住叫拍起手来,她没见过战争,可听他一声声唱来,竟有金戈铁马、问鼎天下之势!

  古琴铁板时而响遏行云,时而声沉入水,心也跟着天顶地底的起落。回过神来时,台上已是空空一片,知白茫然的看向戏台,忽然便明白什么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睡梦中犹自回荡着昨晚的戏曲,五更知白听到楼下开门声,便也跟着爬了起来。“客官起得这么早啊。”店小二正准备出门,见到她问。

  “嗯。小二哥知道梨园双伶住在何处吗?”她已等不及想去拜访一下这两人。

  “他们就住在戏院的后庭。”可惜知白是个路痴,况昨晚是燕与一路带她飞檐走壁而过。店小二倒是热心,“我真好去集上买菜,正好顺和带客官去。”

  知白大喜,“有劳了。”

  于是留了张纸条给燕与,抱着以暮跟着店小二上了集。虽才五更,集市却已热闹了起来,买菜的、买早点叫买声不绝于耳。店小二与这些人倒是熟识,一路上打招呼,她也跟着含笑问好。到一个买豆芽的老头面前,店小二问,“叶老爹,你那对联还没有人对出来吗?”

  名唤叶老爹老头儿慈和的笑了笑,露出一口旧黄的牙,他一头银发已剩无几,露出光秃秃的黄白不均的鄂头,脸上的皱纹如平铺的黑黄的布一点一点挤压后,一层又一层的褶子。极其丑怪的一个老头儿,可知白好奇的却是他那一双眼睛,苍老混浊的眼睛,可她却在其中扑足到一丝智慧睿智,“小六子 ,又来买菜啊?”

  “是啊。今天这豆芽怎么买啊?”

  “一样价。”两人一说一搭,知白感兴趣的却是对联,“什么对联啊?”经店小二指点知白看到扁担上刻着七个字,——长长长长长长长。 “叶老爹这对联整个阿东镇都没人能对出,客官是读书人能对出来吗?”

  知白笑了笑,将以暮一放,左手扶着扁担,凝气于右指,七个字一挥而就,店小二识字不多,可也看出那分明还是七个“长”字,一时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叶老爹这对联是春节时写的,半年来无人能对,忽然一后生来对远远近近的乡亲们都赶来观看,“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也不多做解释,只将对联一念,大家顿时便了解了。

  上联:长(chang)长(zhang)长(chang)长(zhang)长(chang)长(chang)长(zhang)。

  下联:长(zhang)长(chang)长(zhang)长(chang)长(zhang)长(zhang)长(chang)。

  到戏院时天色还早,空荡荡的没个人影。昨晚散戏后戏场并没人打扫,瓜皮、果屑,一地狼藉。踏进后院听见呼喝的声音,她顺着声音看去,隔着河岸绿堤隐隐约约似有人正在练功。

  夏天的早晨颇是清凉,河岸水气朦胧,那人身材欣长,瘦弱但很结实,手里拿着剑,一举一动只让人觉得英健。饶是知白不懂功夫,确也觉着他练得并非一般戏子的花拳绣脚,是真功夫!

  忽见他剑尖一扫,七八十片柳叶蓦地如飞刀般向她刺来,她躲无可躲脊背炸出一身冷汗!

  

继续阅读:第12章 杯酒数旧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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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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