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杯酒数旧疴
诗念2024-08-22 11:0821,013

  像我这种人,天生是带着力量而来的,不能醉心,则要不朽。

  忽见他剑尖一扫,七八十片柳叶蓦地如飞刀般向她刺来,她躲无可躲脊背炸出一身冷汗!眼见柳叶就要射来,忽然剑光又一闪,压力一时便消!

  “燕与!”她如释重负的叫,燕与冷冷的哼一声,挡在她身前,警惕的看着射出柳叶的询而。年近不惑的男子,脱下了昨晚繁哨的戏袍,劲装的他更见英健,气势逼人。知白怀疑他真的只是个伶人?

  询而似已看出他们便是昨晚在屋檐上看戏的人,“两位来此有何贵干?”

  “我们是特意来拜访的。”从燕与背后走出来。

  经方才一吓她还能镇定自若,询而不由对这个扮男装的女人刮目相看,然——“不欢迎!”收剑而去。

  这时后院的门却开了,走出来是个薄瘦的年轻人。因昨晚他并未像一般戏子般浓抹重装,知白一眼便认出他是昨晚扮旦角儿的问焉。此刻妆已卸尽,见他脸色略带苍白,眉目清楚,风格独异。

  他一步一步走来,却不似昨晚般袅娜万般。那步子清肃,清肃中还带着迷茫与寂寥,像晨起的人沉酣于夜晚美好的梦境,又恍然忆起梦境不过是梦境。而梦多了,终不明白到底哪一场是梦,哪一场是真?

  见到二人,他微有些错愕,“看戏要等到晚上呢。”

  知白再次诚恳道:“我们不是来看戏,是来拜访你们的。”

  听她声音问焉再次愣了愣,“你是临思人?”

  “是的。”知白回答,或是自己见识少,从他的声里听不出他是何方人氏,疑问,“莫不是老乡?”

  问焉没有回答,只道:“我想和你到河边走走。”

  知白自然欣然答应,却见询而浓眉一蹙似有恼意,收剑回屋,二人沿河边漫步。河岸的风吹得他衣衫敞敞,雾气随风聚散,他一字的眉,黑核的眼更朦胧不清。知白只觉见到她时他眼里就升起了一种悲伤的情怀,而他似乎乐于这样悲伤着。

  “临思有个佩将镇,你知道吗?”沉默了半晌他忽道,声音茫然如江面的雾气。

  “我是佩将镇人。”看着他寂寥落寞的脸,知白忽然想:要在平日里攒多少寂寥,才能有台上那一绽的华灿?这个男子似乎甘于寂寥着,所以才能在台下如此清肃,而台上如此光华绚烂。

  可这绚烂之后,未免凄伤。

  “哦,是吗。”他神情淡淡,目光辽远,“是不是有个姓宋的人家?”

  知白略一想,“确实有。宋家如今虽不似往年那般贵富,在佩将也还算有些家财的人家。他家闻名佩将却是听为小儿子宋清吹,据说他于戏曲方面极有天分,幼时便开始学戏曲,十二岁便闻名汴南,后来随戏班离开汴南,竟这么些年也没有回去。”幼时她曾与宋清吹并称“佩将两神童”,她还因此专程上门见识过这么小神童。

  且不说他真的有没有才与自己并称,单就那比女孩子还有清秀水嫩的一张脸就令她叹服。宋清吹,那么一个连名字都如此清绝的人物,与这个人似乎有那么点神似呢。

  想到此心生好奇。问焉已走到河中,及腰深的水淹没他半边身子,他在水里回首,“临思的人应该会水吧?”

  他在邀请她游泳,于是她放下怀里的以暮,也走到水里。她知道这种邀请不是一般的邀请,就像她邀请人喝酒般,只邀投缘的人,配和她喝酒的人。

  他们该是投缘的人,配一起游泳的人。

  ——而那游泳,也并非游泳,而是在干渴的生命里寻找一种湿意。

  于是在故乡的水流到之处,他终于可以将所有的人一切都流露出来!那些生与死,那些挣扎与束缚,那些爱恨不堪,情怨莫明,都可以不必再隐瞒。因为他这一生,和她一般畸零荒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偶遇樽醪同暂醉,惭它世事我飘蓬。尘海畸零一握手,梵天寂静两闻钟。

  流水冲着他衣衫敞敞的衣服,他并没有系紧,于是竹廿便看见他身上的吻痕,耳根一红,他不觉窘羞,反倒一笑。那笑里她看到一丝莫名的羞耻悲愤,她一愣,忽然便想起那些禁忌与戏子们风飘雨荡的生活。

  知白记得那时他在笑,可那笑……他分明在水里,她却感觉那笑像沙漠里的红棘花般,开得干渴,也开得烈艳绝决。

  她一直想不明白,他分明是那么淡烟含水的人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而直到多年以后的那一场红棘花般灼艳的终结,她终于明白:这个男子不是水做的,因为水是没有骨的,而他,如水般的皮囊下,包裹得同样是一根灼灼烈骨!

  回去时街上的买菜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燕与见她又是一身湿漉漉的回来,脸黑了起来,这女人怎么从来不知道照顾自己,这样三天两头泡水不生病才怪。

  知白却笑,“这回我可没有让你抱荷花,你若真想抱我再去采给你便是。”

  燕与瞪她一眼,率先回客栈,她跟上轻松道:“对了,我刚才看见一只一寸长的黑螃蟹,和一只一寸长的红螃蟹,它们俩比赛跑步,你说哪个跑得快?”

  燕与懒得理她。“你猜猜看。”

  还是不理她。看来是真的生她气了,她不该那么冒失去找询而。“不知道吧?要不要我告诉你答案?”

  照旧不理,于是她曲高和寡般的感慨,“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这么聪明的题目怎么能人人都知道答案呢?哎,人太聪明了就是不行啊,真孤单啊!……”

  受不了她啰嗦了!“死螃蟹怎么跑!”螃蟹红了不就是死了?

  知白乐起来,“哇,燕小哥,你真聪明哎!……”

  燕与头都大了,回应她也吵,不回应也吵,什么时候她能安静一会呢?“太阿山已爬过,我们明天一早便离开这里,你好好休息。”

  “这么快就离开?”她还想再看一场梨园双伶的戏呢!

  “你不想去君山了?”他们不能在此多留,今早她与问焉离开时,他分明感觉到询而眼里的杀意!而且早上他也看到询而练剑,他的剑法十分了得,他看了半天竟没有发现破绽!但这他是不会告诉知白的,她知道只会白担心。

  知白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你何时如此急切的想要去一个地方?有猫腻哦!”

  若非她是主子,燕与真想一暴粟弹在她头上。

  不理她知白更是兴起,“老实交待是不是君山有个美女在等着你?”

  燕与涨得脸都红了。这在知白眼里却成了害羞。“真的有啊!快点跟我说说!放心我不会打你小报告的,告诉告诉我我也好帮你牵红线不是?”顺便报上回凌风阁他笑的暧昧不明之仇。

  怒起!“牵你个头啊!”以牙还牙,“今晚写家书!”

  知白顿时噤声。给慕容雪弄写信?不由沉默。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每每提笔,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她那么喜欢笔墨的人,竟也有提笔不知如下手的时候。他早已回宫了吧?又回到万花丛中,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小情他想也理会不了。

  燕与耳根子终于清静下来了,可是她这样为难,真的一点与君上一点话都没有么?

  两厢沉默之时忽听有人疑惑道:“冷面云郎?”

  燕与没有表情,倒是知白先对这个名字好奇起来,然后便见方才擦肩而过的女子折身而返疑惑的打量着燕与。燕与眉头一皱,不耐的绕过女子,知白越发好奇,见她一身劲装英姿勃勃,手上还拿着把剑大是羡慕。

  燕与一见她两眼发光便觉不妙,急步欲走,那女子瞬间又挡在他面前,声音却是与她的打扮完全不同的娇羞,“果真是冷面云郎。云郎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

  “姑娘认错人了!”燕与再次欲走,知白一双眼睛如小鼠般滴溜溜直转打定主意听故事了,燕与一时一个头两个大。

  “十年前怎么了?”知白接住话题,眼睛向燕与一瞄,似乎说:你小子还自命清高,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

  燕与又窘又恼,脸一时青一阵白一阵,那女子已热络的与她谈起过往,知白饶有兴致的听着,只差没有找个茶楼坐下来长谈了,恰巧面前是个粉脂阁,来来往往的姑娘们见了一男一女兴致勃勃的聊天,而身边清俊的男子眉目羞韵,神色虽冷酷却别是一番不俗风姿,一时频频回眸,留恋不走。

  知白与那女子丝毫没有感觉到周围的变化仍兴致勃勃的聊着,有不少女子听到“冷面云郎”这个名字惊呼起来,十年前,冷面云郎可是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啊!十年后既使那些女子早已成家,每每提到江湖上清俊冷酷,又重情重义,侠义风范的男子依然倾心不已。于是一声声“云郎”便叫开来。

  燕与跟了慕容雪弄十年自认为很有涵养了,这回终于忍不住强行掳了知白一纵身离去,这一施展功夫更加让人确定了他就是江湖传闻中的“冷面云郎”了。

  回到客栈知白琢磨了良久,终于落笔,写好后折成纸鹤,捏了个诀纸鹤飞了起来,穿破窗纸飞去。纸鹤到宫里的时候已是半夜,慕容雪弄正在御书房里批奏折,闻纸鹤飞来朱笔一投,吓得一旁研墨的徐寿一愣。

  等了这么些天终于等到她的家书了。慕容雪弄比接到八百里急报还激动的撑开纸鹤:

  每月中旬寄《洪荒纪年》于君,一切安好,勿念。

  忽然便是一阵失落:等了千年就这么一句!

  她就没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么?这一路行来可遇到什么困难或是有趣之事?她现在到了何处?……他颓然笑了笑,不过这半个月,她的字倒是精进了不少啊!

  又一只纸鹤穿破夜空而来,这回是燕与的。

  君上如晤:

  日前已行至东阿镇,昨日上太阿山观日,遇狼群袭击,婕妤仿虎叫驱之,幸未受伤。夜听梨园双伶之戏,深羡其音,晨起访之,有惊无险。属下观询而身手不俗,似非寻常人也,望派人暗访之。

  燕与呈上。

  慕容雪弄提笔回书:谨慎行事,安全为最。却半天也不知如何回知白的信,沉思了半晌才写了一句,两只纸鹤划空而去。

  知白醒来的时候便见一只纸鹤静静的落在枕边紫藤花衣衫上,那样守候的姿态她忽然便想起慕容雪弄。心里一柔,打开纸鹤,脸一时绯红。回信也只是一句话,却足以温柔每个女子的心:

  平生不懂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他也一样想念着自己么?展开每夜放在枕边的紫藤花衣衫,那清甜的香一如刚采来之时。

  他们并没有如燕与计划的那样离开东阿镇,一大早知白便向店小二询问了一阵,然后抱着书帛出门,燕与问她只是神秘一笑,说是要拜访一位高人。

  又是高人,这回他可不敢掉以轻心,跟着她一起去。天刚朦朦亮,以前在太学阁的时候也不见她起这么早过。走着走着竟到了田园里,阡陌交错,草露沾衣,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蛐蛐、青蛙的叫声,以暮便在草丛里四处蹦窜寻找着蛐蛐。

  穿过几条田埂便到一间小草庐里,草庐里没灯火,黑漆漆的一片,“应该就是这里了。”知白自语道。

  燕与疑惑的看向草庐,里面住的便是她口中的世外高人?“一大早过来,便算有人也不该扰人清梦吧!”

  “这个时间他肯定早已起来了。”她拒绝他代为叩门的好意,慎重的敲着门。燕与置疑:这里莫不真住着什么世外高人?

  “年轻人,你们找谁啊?”声音却是从屋后的草棚里传来,燕与眼尖看见一个脊背岣嵝的老头儿冲他喊,破旧的草鞋,沾泥的布衣,正在棚里忙活。

  知白听声音知道是那日在街上买豆芽的老头儿,将书帛往燕与怀中一放,摸索着走到过去,“叶老爹,你起来这么早啊?在干什么呢?”

  “种豆芽哩。”她见一个个木盒放在草棚里,他弯着腰将木盒一个个的搬来搬去。

  “这木盒里就是豆芽吗?”知白没见过人种豆芽,因此好奇。“豆芽原来不是在地里种的啊?在木盒里怎么生长啊?”

  老头倒是很有授业解惑的精神,“这绿豆见了阳光长出的芽就绿色的,老。不见阳光的才是白的,嫩。”

  她看见旁边已装好了两篮筐豆芽,显然是今天要买的,“这豆芽几天能长成呢?”

  “夏天三天,冬天七天。”木盒都摆放好了,叶老爹吃力的搬起篮筐,知白自告奋勇,“我来帮你背吧。”一提还真不轻,咬咬牙挑在肩上,率先向走去。

  “年轻人力气就是大,我老头子老了,搬不动了。”

  知白汗颜,“您老这么大年纪了还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依靠后辈让我们这群后生都自愧不如。”想想拿着国库的钱出来逍遥,还真有些愧疚。看来以后她要自己赚钱花了。

  若是慕容雪弄也能理解民间疾苦,那将是百姓莫大的福分。边走边琢磨着什么时候也拐他出来赚赚钱才好。

  叶老爹连连摇手,“不行了,不行了!再两年走路都困难了,岁月不饶人啊!”

  “老爹,我跟你一起去……买豆芽好不好?”说着已挑到草庐前,将篮筐一放,喘着气。燕与抱卷而立,也没想要帮她。

  “怎么不好。”于是知白挑着去集市。她一路和叶老爹有说有笑 ,燕与照旧跟在他们后面,看她越来越沉重的步子,不时换着肩头,也不说话也不帮忙,心里暗骂她死要面子,累了就歇一会啊,谁又没有要求她一口气挑这么远?不会挑还逞强!

  到集市时天还早,他们便在叶老爹惯常买豆芽的地方坐了下来。燕与深知她是一刻也闲不得的人,平日里吃饭也拿一本书,一柱香时间没有买出豆芽便急了起来,叶老爹在一旁抽着旱烟。

  知白自出宫以来便没有再抽草烟,此刻被一吸引烟瘾又上来,借过叶老爹的烟锅就要抽,燕与一眼瞪来,她悻悻缩手。于是陪着叶老爹胡天海地的说。燕与渐渐发现这个叶老爹见识竟十分的不凡,博古通今,那双浑老的小眼睛在说到政史时竟发出星子般的光芒。

  燕与认得这种光芒,——叫痴渴!

  两人谈着谈着竟忘了是来买豆芽的,到头来卖豆芽的不卖了,反成了他这个跟班的活计!

  可他虽长得帅,但冷着一张脸,因此偷看他的多,敢上来买豆芽的却少,天亮了也没有买出多少豆芽来,这时摊前来了位稀客,——问焉。

  知白一见他笑着对老爹说,“我还想去您家蹭豆芽吃,看来是不能了,老爹,明天买之前你可千万要留我一点。”

  叶老爹也十分喜欢这个后生,看看买菜的人渐散了,“回去做豆芽宴给你吃好了,你想吃多少吃多少。”知白夸下海口,“若有剩下的我还真吃完!”起身对问焉招手,“正愁着如何将这两篮筐豆芽买完,你正好来了。”

  问焉不解,她是要自己买这两篮筐豆芽,也无不可,只是买了如何吃?没想知白将他一拉站在自己旁边,“借你的名气一用。”问焉正自不解,听她拍手吆喝,“卖豆芽喽!问焉公子都来买的豆芽,大家快点来买啊!……”

  燕与从来也不知道知白竟也如此会做生意,只一会两篮筐豆芽便一扫而空,钱甚至都来不及收!

  知白将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抢回来的篮筐往燕与肩上一放,四人离开集市,问焉丝毫不介意知白无端利用他,神情已不复昨日般迷茫清肃,温和宁静恰似徘徊音湖水畔的书生。

  她遗憾的耸耸肩,“老爹我说的不错吧!豆芽没得蹭了。”

  叶老爹也没想到两篮筐豆芽一扫而光,“明天我特地给你留一些,今天就买些菜回去吃好了,你想吃什么菜。”俨然已招待起他们了。

  “老爹您掌勺?我可是只会吃不会做。”兴起。

  “做一些家常的菜我老头子倒还是会。”

  “那就好!”对问焉道,“今天沾了你的光,咱们一起去老爹家草庐吧,绝对不负你一往。”

  问焉温和的笑了笑,如音湖柳畔雾气舒徐,“那我也去蹭饭好了,老爹不介意吧。”

  “好好!难得有后生肯陪我老头子吃饭,怎不欢迎?”于是知白敲敲以暮的头,“以暮啊,你今天就再烤一只猪腿好了。”

  于是当日他们便在叶老爹家的草庐里做起了饭,买的不止猪腿,还有一只鸡,知白采了片大大的荷叶,将鸡包好了,糊了层泥,埋在地下,然后在地上架起了火,用木枝将猪腿窜起来,以暮轻车熟路的烤起猪腿来。

  燕与在林里砍了几根竹子,她于是将糯米放在竹筒内,放在锅里蒸,问焉将蔬菜洗好,剩下的就交于叶老爹,一阵忙活后,他们在田边树荫下的石桌上坐下来。菜已上来,清炒芦笋,香菌菜心,荷叶豆腐汤,满桌青翠,食指大动。

  鱼自然也少不了,清蒸的,红烧的,当然还留下几条烤的。这时已烤好,“来来来吃鱼!我亲手烤的鱼绝对天下一绝!”燕与不是第一次吃到她烤的鱼,依然垂涎三尺,更何况叶老爹问焉,以暮猪腿也不烤了,跑过来着急的叫生怕不给它吃。

  知白一敲它脑袋,“给你留着呢!猪腿要焦了,快翻!”以暮悻悻的爬到竹竿上,犹自不放心拿眼时不时的瞄一下,知白忍笑,“瞧你那出息,过来吧!”以暮一个蹶子蹦下来,欢快的叼起鱼生怕别人抢它的,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谢鱼烤的不错,怎么说只会吃不会做?”叶老爹的吃相丝毫不比以暮文雅,猴急的去咬,又烫得连连哈气,忙喝酒解烫。燕与只觉他看起来丑陋的脸,此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好看。

  “我啊只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吃食。”虽说着“上不了台面”她那样子却似高兴的很。“做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做上不了台面的人。”说完皆笑。

  桌上菜半吃完时,猪蹄烤好了,知白灭了火,刨开土挖起地埋在地下的鸡,“荷叶鸡来喽!正好下酒。”敲开泥壳顿时一股香味传来,大家已吃得半饱了,肚子里的蛔虫再次被勾起。

  “荷叶鸡?倒是一种新吃法。”问焉一脸兴致。

  知白扯了两鸡腿献给叶老爹,再一个递给问焉,“这鸡又叫叫化鸡,是叫化子们的吃法。”两个鸡翅燕与她一人一个,鸡头鸡脖子是以暮的最爱。

  “知白怎么会知道这种吃法?”瞧她气质非同寻常,问焉疑问。

  她挠了挠头,“我从小调皮,喜欢和小混混们混在一起,因此学会。”这点她与竹氏兄妹倒真相似,因此也不必隐瞒。

  这一顿本该吃得宾主尽欢的,可当知白拿来竹筒饭时,问焉的眼里竟隐隐有泪意,她似早已料到,半醒半醉的拍着他的肩膀,“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像是应了她的话,三人便这么醉倒在草地上,燕与一阵头痛!

  知白这一住便是一个月,与叶老爹一起固守寒庐,寄意田园。问焉也成了这里的常客,时而衔觞赋诗,时而折柳而舞,时而醉卧花间,时而泥田踏歌……

  后来燕与才知这叶老爹原来是叶典,曾是先皇太傅,先皇去世后辞官隐居,是当时一代名儒,桃李满天下,知白也是看了对联以后才认出来,她一向仰慕他豁达洒脱的气度,此番得见高人自然不肯轻易走。

  住的时间越久,燕与便对这个外表落拓的老头儿起了敬佩之心,他果如知白所说:欲仕则仕,不以求而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而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当然很多时候她都在修书,叶老爹知识渊博每问必答,那欢快的神情似乎又回到太学阁的时候,看到不再落寞的她燕与终于宽下心来,君上知道想必也高兴的很吧。

  另,他和知白都学会的种豆芽,但实际上卖豆芽、种豆芽都成了他的事,他很是不乐意,可这样在一个老头家白吃白住实在不好意思,于是只能每天挤着笑脸去街上买豆芽,卖便卖,整天还要小主的躲着江湖上那些花痴,哎……他一世英名啊!

  好在问焉的名气实在大,豆芽摊的生意从此火了起来。

  然他始终没有忽略一个人,——询而!

  某日他卖完豆芽挑着竹蓝子回家,知白与以暮正并肩坐在门槛上,她在看书,以暮在把关,见他来了爪子拍拍知白,她将书一放热情洋溢的向他奔来,燕与惊觉不妙她已殷勤的接着他手中担子,“回来啦?累不累?”竟还拿来毛巾给他擦汗!

  燕与惊恐的退后一步,如临大敌。

  她又上前一步手里不知何时已变出一把扇子,殷勤的替他扇风。燕与脊背一寒,连退数步,几乎没退到门前的河里。知白见他样子悻悻的摇着扇子扇风,“你怎么了?我又不是那些追着你跑的女侠!”

  你这样子比那些女侠还令人害怕!燕与暗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知白殷勤的笑脸烟消云烟,“什么呀!我见你卖豆芽辛苦专门来迎接你,你竟说这样的话……”

  又啰嗦起来了,燕与挑起担子准备溜之大吉,知白已一屁股坐在竹筐里,“你跑什么啊?”

  跑不掉他也不妄想了,将竹筐一放,“有什么事你说吧!”

  见她一跃而起,抱起石头上的竹子匕首过来,谄媚的笑起来,“帮我做个烟斗吧?”

  “不行!”果断拒绝。临走时君上一再提醒他不要让她多吸烟,对身体不好,他怎么可能帮她做烟斗?且与叶老爹这个烟鬼在一起她对吸啊!知白早知他会如此,欲走之前拉住他的衣袖,“你就帮我做一个嘛?”

  不行就不行!任她怎么说也不行!

  可她要做的事情何曾有做不成的?眉眼忽然一弯,哆着声音,“好不好嘛?”

  燕与脊背一阵恶寒,欲挣脱她手臂已如蛇一般的缠在自己手臂上,学着以暮平日的叫声,“哎哟……好不好吗?云……郎……?”声音又软又腻,还拉得无限长,燕与只觉被她一叫骨子里都似爬满了蚂蚁,扑通一声跌进河里!幸而河水不深,他方露出头来便见他已涉水而来,两颊含笑,志在必得,“好不好吗?云郎……”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点头如捣蒜,再这样下去他不被水淹死也被她叫声给逼得吐血!

  知白终于收起了狐狸音,大笑出声,“早答应不叫得了!”回头对着蹲坐在门槛上的以暮打了个响指,“今晚给你吃烧鸡!”以暮一跃从门槛上跳到她的肩头,鼻子亲昵的凑了凑她鼻子,狐狸眼幽魅又阴险的看向燕与,似在说:看你还嫌弃我?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燕与再次“扑通”一声摔进河里!

  想他也曾叱咤风云,剑挑英雄,竟然会被一个女人一个狐狸吃得死死得,耻辱啊耻辱!

  但这并没有完。

  第二日他削好烟斗送给她。其实他本想一直慢慢得削下去削下去,只削个十年半载,但禁不住她一天三叫,算盘完全没得打。知白与叶老爹正在讨论着什么,他放下烟斗准备出去,叶老爹结束了话题出去了。知白也放下手中的书籍抬起头来,两颊含笑,眉眼弯弯,燕与一见那神情顿生不妙之感,擦着叶老爹关起的门缝便要溜之大吉,却不想老头儿站在门槛外将他挡了回来。

  逃不了了他转身,便见知白已学着以暮的步伐绥绥而来,笑得媚妩而诡异,“云郎啊……”

  燕与如遭雷击禁不住抖了抖,“什么事你快说!”

  “听说明晚子夜楼里的汀香姑娘登台表演,我在南砚宁那里久闻她的大名,不如……”

  燕与霍然打断她,“不行!”子夜楼是青楼,她要去青楼?想都别想!

  这态度有点难办啊!“汀香姑娘是南觅的红颜知己,我帮兄弟去看望一下故人这也算是一种情义,你们江湖人不能讲究重情重义么?且说我现在女扮男装,又有你在能有什么事啊?不过是去听听她弹得曲子而已,听说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呢。”

  “不行!”又甩来两个字。

  “就去听听曲子,像上次一样在屋顶上听也行!”先骗去了再说。

  燕与还是一副玄铁脸,再甩来两个字之前知白手臂先如蛇般缠住他的手臂,哆声哆气,“云……郎……”没想到他忍着万虫爬身一把扯开她的手臂,一退到门外,“想都别想!”听不起他躲得起吧!

  可他太小看了知白,例如:过门槛的时候一不小心绊到了,眼见头就要磕在石头上了,他不得不现身,于是那双手马上又缠了上来,“云郎……”

  看书得时候,一点一点靠近灯火,终于衣袖落在灯油里,猛然烧起……“云郎……”

  ……

  甚至连吃饭的时候都噎住了!燕与承认他斗不过她,“一点也不能离开我!”

  她嬉皮笑脸的问,“半步行不?”燕与脸色一寒,她却道:“不然我怕踩着你的脚后跟了!”他冷厉的脸再也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样我们单纯的燕小哥就被拐到青楼里去了。到了子夜楼前燕与没有发牢骚,倒是这个始作俑者感慨起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想几个月前我还为南觅那小子进青楼而发火来着,不想今天自己也来了。”

  “你可以不去!”明明自己堕落还推给别人,虚伪!

  知白怎么不知他心里所想,学南觅一般风度翩翩的摇着手中的折扇,笑咪咪的看着他,说出的话却要将他气得吐血来,“我不光拉上他还拉上了你呢,要堕落我们一起堕落吧!”

  燕与牙痒痒她已一摇折扇率先进去,顿时无数个女子迎来,粉脂扑鼻,燕与眉头禁不住便皱了起来,见知白已被那一群女人前呼后拥着进去,快步跟上去。知白虽好奇青楼毕竟是第一次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被那些女子搂搂抱抱极是别扭,便去寻燕与,而他负手跟在她身后,冷冽的气质竟让那些女子不敢靠近。

  还是有距离的感觉好啊!她用眼光向燕与求救,他却饶有兴致的袖手旁观。

  知白被那些女子缠得更紧,手已开始不规矩的在她手上摸起来,若是发现她是女子就完了!情急之下她抓住燕与的衣服,他不帮她她就自己帮自己,用力一收臂终于摆开那起女子的包围,却也因太过用力猛然扑到燕与怀中。他下意识的扶住她,一时只闻到浓烈的粉脂气中,半袂书香,半袂竹香扑鼻而来,只觉无限舒坦。

  这时老鸨穿花一众美女而来,半老的徐娘,身材与手腕一样圆滑,“哟,两位公子快进来啊,姑娘们天天念着你们呢!”

  知白疑惑的看向燕与:我们来过吗?还是你背着我先来过?

  燕与脸色一黑,狠狠的白她一眼:没有!我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老鸨见他们俩无视她的说话,又见燕与长得如此清俊,摇着红绢妩媚倚来,“哟,这位公子好清俊,若是再早十年我一定亲自侍伺你!”

  知白看看她艳丽俗媚的衣服,看着她圆滑如球的身子,看看堆粉叠朱的脸,再看看燕与比麻花还要纠结的脸,终于很不厚道的笑喷!她一向土木形骸,觉得容貌不过一副皮囊而已,还是被这一句话给雷得外焦内嫩!

  她只笑得站不起身,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而燕与的脸由麻花变成麻绳,终于愤然摔袖而去,知白却拉住他的手,笑得泪眼汪汪的眼睛黑亮如水,氤氲如雾,殷殷的看着他,燕与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一个成语:烟视媚行。

  她那时看他全然是因为笑得过分,甚至连平日里刻意矫情出来的样子都没有,就那么略带请求的一眼,便永生羁绊住了他的脚步。

  这日知白起的很早,燕与讶然,自从她修书以来又恢复了晚起的习惯,起来也没向平日般朝气蓬勃的去田里看豆芽,反倒坐在门槛上点一袋草烟抽了起来。

  用上次她与以暮媚逼得来的烟斗,不知君上看了会不会骂他。抽了一阵终于起身,“我到后山走走,你不用担心。”意识他不要跟着她,燕与点点头。

  恰巧这时问焉来了,两个人便一起去了后山。这条山还是太阿山走向,从临思绵延至东阿镇,山上有个山崖,知白要去的便是那里。当年顾晋与阿廿被逼之后从此跳下去!

  而今日七月初三是阿廿的生日。

  一路静默无语,连以暮都不再如以往般调皮,默默跟在身后。到山崖边二人停下,浩荡的天风吹刮着他们的衣衫,飘飘欲飞。知白终于对着山崖一拜,五体投地的一拜,痛哭失声的一拜。

  那一拜之后她终于对人讲起了那些不能说出口的罪孽。

  “我的真名其实叫晚箬。”

  三年了,没有再叫过这个名字,她忽然发现自己竟叫得如此顺口,心一时便是一悲。总有些人叫不出口自己的名字,她也是其中一个,而现在说出来竟如此顺口,她已不将这个名字当成自己的了吗?

  “我记得。”当然记得,那时他正跟师傅学唱戏,忽然一个粉团般的小女孩子跑过来,满眼都是自许不服,挑着下鄂问,“你是宋清吹?”他想自己是学戏学久了,本是阳刚男儿,气势上却输了那么一截。

  笑笑道:“那时你可是嚣张的很。”

  知白也笑,不是清吹那般悲伤,反是悲嘲,“嚣张又何止那时?我与晚竹是双生子,可我更像男孩,他却像是该养在深闺里的女孩子,娘时常说是不是我们投胎时找错了身子。”

  “那时我、竹弋,还有真正的西爵之女结伴而游,白日在街市上打马直闯,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房顶上装鬼叫,吓得小孩子半夜不敢睡,简直就是为害一方,要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可嚣张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因一件错误而被深囚宫中,可真的只是因为这个错误吗?不作生涯不耕田,从此笔里渡流年。当西爵提出她代替阿廿时宫时,她首先想到的不是离开竹弋,而是离阆寰阁的书更近了一步。

  她其实是这么无情的人,为了理想可以抛开那么爱她的人。可是呢?却不想从一个牢笼逃到另一个牢笼。离得近了,她反倒不敢请求去阆寰阁,不敢触及内心深处的罪恶感。

  束缚她的到底是什么啊?不是道德,恰恰是他们心中所孜孜不倦坚持的理想!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清吹一时也听得痴了,讷讷吟着“当时只道是寻常”,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不能触及的耻辱被一勾而出,再不能尘封。“十二岁那年,我跟戏班离开临思时,也是抱着与你一样的信念,以一艺之长,以心中所痴所爱而生,那些年的流浪中,我也确实学了不少的东西,声名鹊起。甚至想再回家时,该是我到你家门前,像当年的你一般问一句:你是晚箬?”

  可现在他徘徊在故乡毗邻的镇县,却不敢再踏近一步!

  “十五岁那年戏班到了豫国,赶上豫国凌王的生日。”豫国凌王秦令知白自然知道,豫君一母同胞的弟弟,豫昭仪沉荷的王叔,是豫国最骁勇善战的将军,一生攻无不胜,战无不克,豫国的江山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焉西六国提到他莫不是欲食之其肉,饮其血。便是西爵竹青都对他赞赏有加!

  但两年前这个天纵武才突然暴病而亡,也因此豫国国力排到穆国之后。

  “受邀为凌王唱庆生宴是我们戏班最大的荣耀。”他嘴角勾成讥嘲的弧度,那荣耀后怕就是耻辱,“凌王是将军因此那晚我表演的是剑舞。”知白不由想起那些禁忌,那种英挺中带着柔媚的样子只怕会给他带来大的麻烦。

  “十年磨一剑,十年攒一舞。那一舞我舞的很好,像一片枫叶,从寂寞的绿忽然变成灼灼其华。”

  “像我们这样的人,年少轻狂都需要一场属于自己的华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生着、活着。”说着他脸便凝成一种悲怆的弧度,“也只着那种虚荣的华灿被凌王发现。”

  “那一晚他以赏赐为由命人带我去了一个房间。房间里空寂无人,只有火炉里的香静静的燃烧,然后是一杯茶……”

  他忽然便梗住不说了。似乎又想起了那夜,那些香炉里焚出的味道,茶杯里溢出的清香,那个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男人含着笑看着他,有着柳叶般舒展的眉,烟雾般舒徐的眼,这样最柔软的眉眼,却有着像荷塘里的初凝的冰般清凌威严的气质。

  这样的男子似他那般少年最仰慕的,那一切应是那么的美好的,他们本该品剑饮茶,闲说风月的,可却并不如他所想,同是男人,他竟……!

  平日里为使身姿轻盈习了些轻功,可那一刻他却浑身都使不出一点的力,原因在那杯茶,他在茶里下了药。

  他用那双长年握剑长着薄茧的手,如火般抚摸过他未经人事的身子,那温润的唇攻城略池般的侵入他的口中,轻佻又粗犷坚定的占有了他,势如破竹,就像他以往攻下的每一座城池般的占有他!

  他是一个男人,竟然被另一个男人这般侮辱!

  他在第二天早上一剑刺入那个男人的胸膛,举剑自刎,他却握住剑,“如果不想让戏班的人给你陪葬,就放下剑!”烟雾般的眼带着孤狠,像负伤的狼一般,可明明被侮辱的是他!

  他不敢赌,于是放下剑,做了他的禁娈。秦令百般诱惑万般挑拨,而他只是个初尝情欲、血气方刚的少年,就算心里再排斥他,却也渐渐醉心于床第间。

  只到某天猛然醒悟,原来他竟也这么贱!

  秦令似已料到他离不开他,于是放任戏班离开豫国,终于没有了顾忌,他开始逃跑,一次次被抓回后,他困他于高楼,他便一跃而下,他强要欢爱,他便举剑割肉。秦令终究在他一次次自虐中勃然大怒。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怒,雷霆当空,风雨交急,他以为秦令会杀了他,却听见悲怒不已的吼叫,“你心里有人是不是?否则身子都接受了我心却排斥?”

  他心里没有人,只是那样肮脏的开始要他如何接受他?更接受不了自己的身子竟然能接受一个男人的爱抚。“你玩弄我也该够了,既好龙阳天下俊美的男子比比皆是,凭你凌王美誉投怀送抱之人不计其数,何必对我死死不放!”

  他握住他的肩头,目光如炬,“本王对龙阳无甚兴趣,但你就是你,死也不放!”三两下扯掉他的衣衫,轻走熟路的挑起他的情欲,抵死缠绵,“你想逃,本王便让你再没有力气逃走。”

  那之后秦令时刻带他于身边,便是上战场也一刻不离。他从未见过那个的血腥,那样“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的场面终于让他崩溃,秦令抚着他惨然失色的脸,“我不是生来便要打仗的,我应是在汴南烟雨中捧着书卷吟那诸子百家的文章,一边思慕着在何处一见难忘佳人的闲人,可连情爱都无所寄,你说除了名利,我还该做什么?像我这种人,天生是带着力量而来的,不能醉心,则要不朽,你说除了杀戮我还能做什么?”

  “我可以令你醉心么?”那时他是那么迷茫的问。他不是说如果不能得一份醉心的爱,便用杀戮来张扬一生?

  秦令抚摸着他的脸庞,满眼迷醉,“你若不能令我醉心,又怎么会有这三年的平静?”

  如果他是一把剑鞘,能封住秦令出鞘的剑,便一生都在耻辱中又何妨?于是他们暴毙,从此豫国没有凌王和他的男宠宋清吹,江湖上有了“梨园双伶”。

  可这个闲散江湖,悠然自我之时,还是心有不甘啊,尤其是再又见到她之时,那股不甘如潮水般袭来。

  两人就这样躺在草地上,日光如暴,心底却只是悲凉。

  “小子,半晌了还不回去!”突然听到这个声音知白只疑是幻觉,直到一颗颗松子砸到她的头上,她才一跃而起,神色一变,“南砚宁?”果然那小子坐在石头上,笑吟吟的看着她,时不时拿一两个松球扔以暮。

  她揉了揉眼不敢相信。“别揉了,揉红了他们还以为我又欺负你了呢!”多久没听到这样轻佻的声音了?自从知道她的身份以后他们之间便隔了条沟壑。

  知白拣了个松球砸在他头上,“一来就打我还说没有欺负我!”

  南觅笑了笑,“我说你大热天的躺在地上当咸鱼晒啊!”看着她笑,他心里忽然便感慨:又见到这小子了,真好!

  “你想吃我去帮你晒两条。”指指清吹,“我新交的朋友……”一时不知该介绍他哪一种身份。

  “问焉。”宋清吹,早在被凌王秦令侮辱的那晚便已死了。

  知白眼神一凄,“这个披着狼皮的羊叫南觅。”

  南觅不服了,“什么披着狼皮的样?小子你说话可要有根据哦!”一改方才吊二郎当之态,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小生南觅,幸会。”

  倒是正好给知白一个例子,“看吧,一会人样,一会狗样。”说着自笑起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问完才想到今天是阿廿的生日,她代了阿廿的身份,自然也是她的生日了。看了看山崖,两目一悲。

  南觅不答反问,“怎么我来你似乎一点也不高兴啊?”

  “高兴,高兴,打心眼里高兴。只是你们的事情都办完了吗?”焉西六国的学者都安顿好了吗?快马来这里也需要一两日,他这速度还真够快的。

  洋洋自夸,“这就小看我们的力事效率了吧,合作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么?”

  知白嗤之以鼻,“你啊,不拖后腿就算不错了。”他办事是一等一的快,可不跟在屁股后面催永远别想他主动, 而且典型的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因而即墨酣时常说,修正南觅的文既叹服着,又自信着。叹服他的目光如炬,文彩斐然,自信着终于可以挑他一个刺,错别字满篇,于是私下里他有一个外号,——“别字老三”。

  他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哎……不遭人妒是庸才,天才总是受人妒忌的。”

  知白哑然失笑,“少贫了,说你此来的目的吧。”千里而来就只是为替她祝寿?

  南觅终于回归正题,“带你去一个绝妙的去处。”清吹见她有朋友来便要告辞,南觅反客为主相邀,“真是一个绝妙的去处,不去可惜了,一起去吧。”

  盛情难却问焉只笑道:“那倒不能辜负了美景。”

  于是跟着南觅走,知白一见他两眼灼灼便知打得什么主意,趁清吹走到前面附耳低声道:“献殷勤也没用。”

  南觅不服,“这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知白低骂,“人家是窈窕君子,你逑个头啊!”

  南觅脸一时涨得通红,知白捧腹大笑,清吹回头诧异看着二人。笑归笑,继续向上走,却是一条通往山上的曲径,一路攀爬知白只累得汗流浃背,见问焉南觅两人身上轻清清爽爽大是不爽,为什么他们都不怕热?

  “小子,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她本是想答应的,可看到南觅一脸戏谑的表情,一努嘴,“爬好你自己的路吧!”

  南觅取笑,“爬?我可不像某人学猴子。”

  “你当然不用学,你根本就是一猴子嘛!”清吹看着两人斗嘴斗得不亦乐乎,莞尔一笑,顿时看得南觅两眼放光。知白只为清吹担心,这家伙莫非真的看上清吹了吧?那岂不是糟糕!

  走了许久知白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带我们去什么样的地方?”

  “越过这座山头就知道了。”南觅指着前面一座山头,知白看了看,咬牙一鼓作气爬到山顶,一看之下蓦然两目溢泪。

  出现在眼前的绝对不该是这个时候应该出现的景色。

  漫天红叶如火如荼,随着山峦起伏,灼灼其华,像生命极致处的一场喧闹。

  而令她流泪的是等待在枫叶下的人,左央依然正襟危坐,景言一脸温和如三晖春光,即墨酣长高了,也成熟了些,慕容雪吟半倚半靠在石头上,手摇折扇风流侃倜。而正中的那个素衣的男子,他低着头没有看她,可她却感觉到眼里的如这漫天枫叶一般灼灼光华。

  良久才讷讷出声,“你们都来了啊。”

  慕容雪吟边摇着扇边闲闲道:“你生日我们又怎么敢不来?”

  知白终于回过神来,“是么?那礼物拿来。从此你的逍遥史里再加上一条,千里奔波祝友寿。”然后对大家介绍,“我新交的朋友问焉。——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朋友……”看了看慕容雪弄,“和家人。”

  清吹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他们都熟识惟他一个陌生,感觉有些拘束,好在大家都是随兴之人,不拒小节也没那么在意。

  “礼物么?等上了山再说,都中午了快些上山吧。”于是一行人再次向山上走去。

  慕容雪弄是君上自然走在最前面,知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升起一股“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般的感觉,愣愣不敢上前,于是落在人群最后缓缓而行。一个多月不见大家都有很多话对她说,于是她将这一路的行踪告诉他们,说到爬太阿山遇到狼群连慕容雪弄脚步都怔往了,待听用虎啸吓走狼群纷纷才松了口气。

  “我最近什么没做好,惟一一条把以暮练成了大厨。”一起救来的小狐狸大家都十分宠爱。

  “狐狸也可以当大厨?说说你怎么训练的?”慕容雪吟好奇。

  知白卖下关了了,“这个不急,我待会儿让它给你烤给你吃就得了。”一边说话一边爬山劳累可想而知,不一会她又爬不动了。两手支腿正歇息,不自觉的抬眼,便看见慕容雪弄正凝望着她。

  正午的太阳灼热难当,他身后上漫天的红叶在阳光中像燃烧的火,而他站在满山的艳红中,雪白的衣衫清皎如月,眉目如画,肌骨如玉,将漫山的灼华都压了下去。那眼缠绵似云雾,目之所及之处,似能为人编织一场永世的美梦。

  知白一时便坠在他的眼里,而他向着她伸出了手,似梦游般她伸出手,一步一步的走向他,似乎他是她毕生的向往,也是终生的归宿。他的手紧紧的握住她的,宽厚包容,温热有力。

  “最近又吸了很多草烟。”久违的体香吸入鼻端,慕容雪弄陶醉了半刻,沉声问。燕与眉毛一跳,他这两天故意藏起烟斗就是怕君上闻到,没想到他鼻子这么尖,平时没有发现啊?

  “也没……多少。”强压下狂乱的心跳,成为真正的夫妻后他们第一次相对,能不害羞?

  “天气渐冷,早晚记着加衣。”他声音沉楚,句句息心,知白眼里忽然便有泪意,这应该是妻子叮嘱丈夫的,他一个君上对她关心至此,如何不能心?不由想起他的信。

  平生不懂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手不由的握紧他的手,十指相缠,缠缠绵绵,“你也是。”慕容雪弄一笑,或是因为不常笑,知白只觉他那笑真好看,竟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想我了没?”那声音绝对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可在场的都是功力深厚的人,时刻关注着二人又怎么会听不见?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狭促的笑起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样冷漠镇定、深藏不露的君上竟也会当着臣子们的面说情话?

  知白沉默了半刻,然后坚定深情的看着他的眼睛,“任是江海凭恣意,何如与子相见欢?”

  慕容雪弄心禁不住一颤,伸手便要揽她于怀中,可在大家饶有兴致的目光下,也只能深深的看着她,更加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似乎永世都不愿放开。

  早知道就不让这些人来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岂不欢乐?只叹失策。

  “不是让你每日练习内功心法么?怎么一点也没见成效,身子还是这么弱?”不过没更瘦就好了。

  “我有练,可总是不能专心。”她一坐定了想得不是如何运气凝神,而是如何斟酌词句。慕容雪弄知道她脑子从不得闲一刻,也只能苦笑作罢。“但我每天种豆芽卖豆芽也算煅炼身体了。”

  燕与只翻白眼,是他每天卖豆芽维持三人生活好不好?她不过卖了三天而已。

  不愧是英明的君上,掐了掐她的肌骨便直接否定了。知白不服了,“我真的有卖豆芽,不信你问清……清楚,问焉可以作证。”其实她真的很喜欢“宋清吹”这个名字,像清晨吹起的柳笛,又像儿时村庄里清寒薄透的炊烟。

  慕容雪弄看着她但笑不语。知白脑子一转,“不信的话你明天早上和我一起卖豆芽不就得了?”拐他去卖豆芽,要他知道民间疾苦也好。

  身后的众人却愣住了,堂堂君上怎么能在路边卖豆芽?太不成体统了!

  “这事需三思而行。”左央自然是第一个阻止的。

  南觅也笑着调侃,“小子,你见过这么帅的人卖豆芽么?”

  “帅可以当饭吃么?”一句话将南觅抵的无话可说,“你知道怎么种绿豆芽么?”

  南觅哑然,知白讥讽的道,“燕与啊,给我们的南爵公子传授传授你的经验吧。”燕与本十二分不愿意,可为了让君上和她多说会话只得答应,“选品质较好的绿豆用温水浸泡直到绿豆发出小小的芽,找一个足够大的木盒,在木盒底铺上毛巾,把绿豆倒入木盒中,铺平,在绿豆上再盖一块毛巾,在毛巾上压一块木板,再压上重物……”

  慕容雪弄一脸兴味的看着语言流利的燕与,“怎么练出来的?”燕与一惯不爱说话,简单的话还好,这么长的话一口气说出来真是难为他了。

  知白笑,“就是哑巴每天在街上叫卖一两个小时也练得口齿伶俐了。”豆芽有人买了,那个只会瞪人的燕与也说话不流利了,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慕容雪弄莞尔,“哦。那我明日也跟你去卖卖豆芽。”

  知白喜形于色,“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返悔。”

  他忍不住拎了拎她小巧的鼻子,“君无戏言,我何时返悔过?”知白想想明日他卖豆芽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两眼弯弯如月芽,樱唇檀口令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被他灼热的目光看的脸红心跳,她低下头去,却忍不住低声问,“能留几天呢?”

  慕容雪弄自是听到了,只是见她低着头,两只玲珑的耳朵红如玛瑙,语气里多是留恋之意,便忍不住想要逗一逗她,故作没听见,低首在她耳边询问,“什么?”

  他呵气如兰,温温徐徐的吹入她脖颈,她脸更红的如火如霞。他侧着身子只见她优美的脖颈低垂,婉约如汴南的烟水,雪白如玉的肌肤渐次染上红色,像碾碎了春日的繁花泼在白卷上,你不知道将要涂抹成什么样的效果,因而更加期待。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知白不解,抬头撞见他幽深灼亮的眸子,脸更红得如火如霞。

  这边即墨酣好奇的问,“为什么要在上面压重物?”

  “使豆芽长粗。”燕与解答,接着道:“每天浇水两次左右,不能心急,要让水逐渐渗透。如此夏天四天,冬天七天,豆芽便可吃了。”

  “没想到种个豆芽还如此麻烦。”南觅叹口气。

  知白趁机逃开慕容雪弄目光的范围,如释重负,“现在知道民生之维艰了吧。高贵的南爵公子,你家很有钱,但也要知道,你身上的一缕一线,所吃得一菜一叶都是无数个平民百姓辛辛苦苦用血汗换来的……”

  南觅实在受不了她滔滔不绝的演讲,“好好好!我明天就去种豆芽总行了吧!”

  “再好不过。”然后鼓掌,在欢乐中掩饰二人的暧昧,“来来来,欢迎砚宁也加入我们豆芽队,鼓掌!鼓掌!还有要加入的赶紧报名啊!”众人一时哑然失笑。惟慕容雪吟清醒着,“等等!等等!什么叫‘也加入’?还有谁也加了?”

  知白一指身边的慕容雪弄,众人愣了愣,君上都加入了,他们还有什么话不加入的?于是豆芽队便这么成立的。清吹是豆芽的形象代言人,想他一个男子竟然被当作豆芽的形象,便一头黑线!

  继续向山上走去,前方却是两条路,燕与道:“这两条路我都探了,殊途同归,要走哪条路?”

  慕容雪吟略带女气的眉眼一转,“不如这样,我们分队而行,看哪一队先到达山顶。晚的罚酒三杯。”

  “怎么分队?”

  “猜掌,相同的一对。”于是九人围成一圈,知白犹疑着要出正面还是反面,慕容雪弄一直握着她的手定不会松开的吧,要出一样,可他会出正面还是反面呢?

  “我数一二三同时伸手哦。”慕容雪吟一脸吊诡的看着他们二人,知白被看得心里发毛,然后牵着的手被慕容雪弄一抬,接着众人面面相觑。大家都伸出的是手掌,正面或是反面,而慕容雪弄握是握着她的手伸出来的,出的是拳头。

  拳头与手掌当然不一样,他这是耍赖!

  慕容雪弄才不管他们惊愕,拉了知白便向小路走去,众人终于从愣神中醒来,“喂,你们耍赖!说好了猜掌的。”慕容雪吟坏笑着叫道,“不遵守规则我们也跟去了啊!”还真有脚步声。

  慕容雪弄蓦地回头,警告的瞪了眼原地踏步的慕容雪吟与南觅。这两人怎么还不如以暮会看脸色?它见慕容雪弄来都没有跟过去!这一瞪二人悻悻停步,“重色轻友啊重色轻友!”接着知白便听见声后传来的暴笑,脸一时涨得通红。

  他拉着她的手走得有点急,终于在一个峰转之后渐渐的慢了下来。崎岖的小道上落满了红叶,脚踩在上面发出轻脆的破裂声。知白想这种声音,其实还叫心动吧,她的心防也是被他一点一点的敲开,发出这样破裂般的声音。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她的心跳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几乎承受不住。身后是漫天红叶,身前是一片云峡空谷,脚下的路绵绵无尽,他们携手而立,空谷静好,枫叶绚丽。

  他回首紧紧的揽她入怀,像抱住整个世界。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比空谷的风声都要美好,可以感觉到他的血涌,比这枫叶都要炽热。“知白,知白……”他在她耳边吟吟出声,像每个午夜梦回里的绵绵牵挂。

  “我在,我在你怀里。”他的声音为什么竟有一些不安?

  “为什么不回我信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书信是怎样一种煎熬,她不回信,他只有过来找她,把朝里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放下,不顾一切的来找她,好在她说:任是江海凭恣意,何如与子相见欢?

  原来她也没有忘了他,她身边纵算有个相交相游的宋清吹,还是会时常记挂起他,这就足够了。

  “我……我……”她就是这样的人,害怕他回到宫里会忘了她,却绝不肯先写书信去询问,因为害怕得知他先她一步忘了她,所以宁愿一个人怀念着,担心着。

  他眼神凝了凝,“你怕我忘了你是吗?”他回到宫里万花丛中,而她远在天涯,她因此担心吧?

  知白低头不语,胭脂粉红,任谁都会迷惑,她不是怪他,只是有些神伤。

  他没有逼问,只是从地上拾起一片红叶,指尖微用力,红叶上便刻下一行行字迹,“朕身为君上,后宫佳丽三千难免,不敢说‘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饮’,也不敢说‘次第花丛懒回顾’。”

  知白的眼一时便红了起来,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听他这样对她说,心却难受的要窒息了。原来她真的爱上他了,一再强掉不可以爱他,却还是忍不住爱上他了!这可怎么办?

  他将那片枫叶放入她掌心,她低着头,泪眼朦胧看不清上面的字,却听他执着她的手,用那种沉楚而坚定的声音道:“‘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可好?”

  她心头一震,惊讶抬首,满脸泪光一时入他眼中,“我知道那晚不该强迫你,你是不该被束缚的,我会给你自由,你尽可飞翔,但当你飞累了,飞倦了的时候,”他指着自己的怀抱,“就回到这里来。他永远是你安歇的家。”

  “老脚旧靴泥里踏,归来执手两相呵。这一生,你有你的沧桑,我有我的沧桑,但当一切沧桑之后,我希望我们还可以一起,并肩看一次枫叶,相拥听一场夜雨。”

  她一时泪落如雨,他是君上,注定三千佳丽,不能独有她一人,更不允许后宫的女人与别的男人交往。她碎心于学识,不是好的妻子,没有那个胸怀看着自己的丈夫拥有别的女人,更不甘束缚于后宫,喜欢交结天下英才。所以他们各退一步,给彼此一段距离,眼不见便不必为难,不必决绝,只有倾心。他过他的花丛,她赏她的风景,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她亦拾起一片枫叶,指尖用力在枫叶上刻了一行字,“陌上花开,可以缓缓归矣!”他们都尽可过着自己的花丛,赏着自己的风景,只要心中永远的记着,有这么个人,在纤陌尽处,红尘尾端,静静的等着彼此,缓缓归来,便足矣!

  十指交握,两片枫叶抵于掌心,像两颗灼热的心。

  他们并肩立在山崖的小道上,秋云涌动,秋叶如火,远峦山嶂重重叠叠,“现在才是初秋,怎么枫叶竟已经红如火了呢?”她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竟不知道有这些去处。

  “这枫叶叫嫁衣。”她走到某处必然打听当地的名胜风景,是他授意燕与隐瞒的,要亲自带她来这里看枫叶。

  “有什么典故么?”这般美好的名字必有美丽的故事吧?

  慕容雪弄绯薄的唇勾成动人的弧度,“我的知儿这么有学问怎么不知道呢?”

  他亲昵的称呼和笑容令知白心跳再度加快,像兔子见到青草,露珠儿遇到花儿,好想尝一尝。

  他的笑意越发的深了,他的唇离她的唇不到一寸之处,低低道:“据说很久以前,这山上有棵枫树成精,化成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在山里载歌载舞,她的歌声很美,直传到碧落。”

  徐滑温热的气息氤氲在周身,知白只觉自己在云雾里穿行,那般缠绵悱恻,痴痴问,“后来呢?”

  “后来……”此情此景她竟还有心思追问么?他却没心思再讲下去,捧起她的脸,她细长的睫像一个小小的扇面,眉如远山,眸如星子,脸如桃花,樱唇檀口,他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从不知道喜爱一个人可以喜爱到想要将她吞下腹里的欲望,“闭上眼睛。”

  她陶醉在他的话语里,像是一只提线木偶,他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他的唇轻轻的吻上她的唇,缓缓得,柔柔的,如白鸽的羽毛轻轻抚过,慢慢得叩开她的贝齿,勾起她丁香般的舌,如晨间的露珠辗转滚动。

  知白从来不知道吻也可以如此优雅婉转,那晚他也吻过她,可那吻是狂热的,像灼闷的天气里忽然要来的暴风雨,令她期待又害怕。而这一次却像是汴南杏花天里的烟雨,润物细无声。他的舌在引导着她的舌起舞,缠绵深情,跳着世上最美最愉悦的一场舞。

  直到知白瘫倒在他怀中慕容雪弄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她的唇,见她娇羞无力的样子,意犹未尽的吻了吻她的唇角,“要你好好练心法的。”否则也不至于被他吻了一阵便累成这样。

  知白埋首在他怀中羞得抬不起头来,他拥着她平息自己内心的激荡,能够这样拥着她、吻着她,是他多么梦寐以求的事啊!

  “你还没告诉我……能留多久呢?”她在他怀中气喘吁吁的道。今天才七月初三,他能留到初七么?

  “你想我留到什么时候?”他含着笑问她,得她挽留,不负今生。

  知白迟疑的片刻,终还是低低道:“到七月初七好吗?”七月初七才是晚箬的生日啊!

  “为什么呢?”他携着她的手缓缓向山上爬去,想听她留自己替她过真正的生日,又怕她明白的说身世的后果,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好了。

  她想到那些天薛让讲给她那些美丽的传说,“我曾听过一个关于七夕的故事,你要听吗?”

  “嗯。说来听听。”这样牵着她的手中漫天枫叶的山上漫步,一边听着她幽幽徐徐的噪音讲着古老的故事,人生之乐,莫过于此啊!

  她续续的将从薛让处听到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讲给慕容雪弄听,“薛让还告诉我九洲有许多的诗词写这个故事。”说着将秦观的那首《鹊桥仙》朗诵一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慕容雪弄停下,手指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便是此刻么?”手指缠着手指,掌心相抵,炽热难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一生朕都没有如此欢快过。”

  “是吗?”知白浅笑,“初登帝位之时呢?”天下尽握手中,他应该很高兴吧?

  “朕登基时年幼,哪里知道什么高不高兴?”俯瞰山河,语气一时惆怅,“现在想来这帝位更是朕一生的束缚,倘若不是一国之君,也可与阿吟一般自在,随你鸥游宇内,清风明月相伴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一时执起她的手放于胸前,目光眷恋的看着她,“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夫妻之间不共朝朝暮暮,又共什么呢?”

  这样的离别不是他想要的,可惟有这样,才能得她留恋不是吗?她不是普通的女子,不是皇权、情爱能束缚的,她洒脱自许,骨子里更有一股血性与叛逆,如果一味将她关在深宫里,只怕她会挣破血肉也要离开吧。

  “共的其实是一颗心啊!倘若没有相爱的心,纵相逢,也没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不是么?”她怎不知他的失落?想到薛让脊背不由得又是一寒,那个人高深莫测,不知何时她就要走了,所以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她尽心的完成自己的理想,修正《洪荒纪年》,游遍大好河山,不能在深宫里陪他,终究负了他一片深情。

  她说得深情他忍不住动容,“是一颗心,我的心永远向着你。”

  知白于是顽皮的笑了笑,“你的心啊像天上的月光,没有棱角,向着的人可多着呢?”

  巧笑嫣兮,美目盼兮,慕容雪弄心一荡,忍不住低首咬了咬她的鼻尖,“你在打趣我?”

  她揉着鼻子,“才没,我说的是实话呢!”他外表冷漠,内心却温和沉楚,后宫三千人,或敬或爱,便算不爱,情也是真的。这样的男人就像是月光,即便触摸不到,也能给人慰藉。

  他目光沉了沉,一开始便将她隔绝在思存馆,便是不想让她接触到后宫的那些女人,他不能给她惟一,只能给她清心,她如此介意他如何不愧疚?可……

  “朕毕竟是他们的夫君。”那些如花女子一生已锁于深宫,他又怎么忍她们孤独一生没有一丝慰藉?

  她揽往他的腰,第一次主动投怀送抱,“我没有嫉妒的意思。”

  听她不嫉妒他又是高兴又是伤怀,他在她心中还不足够分量么?

  “谢妮死后,我忽然就明白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爱重,每个人的爱也各有理由,或深或浅,但只要爱了,便是一种珍贵。不是想将你推给她,只是想给那一份情、一份爱最后一丝慰藉。”

  “这世间那么多的花儿,哪一朵不渴求绽放呢?谢妮说的没错,便算是采撷后养在瓶中的花儿,也会努力的开放,绽开那最后一刻的华灿。”

  “我敬仰那一份勇气,惊艳那一刻华灿,不想辜负那一份华灿而已。”

  慕容雪弄绝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又是震惊,又是欣慰,更多的则是对她理解的感动。

  “仁慈的人会宽待每一份爱,可我太小心眼,怕见着那么多的华灿为你而绽放。谢妮那样的深情,让我敬佩着,又害怕着,不敢再见,所以离开。但你可别忘了啊,在天涯某处,有我一样为你华灿着啊!”

  他更紧的拥着她,恨不得镶入骨髓,“朕不会!”称“朕”是以君上之名对她起誓,“如你所说,这世间的花儿朕既采撷了,必然好好观赏不负他们的美丽,你既也是朕采撷的花儿,朕又怎么会不好好欣赏呢?”他不会告诉她后宫那么多花儿,他真心想采的只有她一朵,真正带着爱去欣赏的,也只她一朵。因为这些甜言蜜语,在颇此的真情理解中,太肤浅了。

  携手而上,她忽然想起他刚才未讲完的故事,恰巧他也回首,两人心照不宣的笑笑,“牛郎织女的故事纵美,却太过凄伤,不如枫叶的故事圆满。”

  “嗯?”她侧首倾听。

  “碧落有位霜君很喜欢听歌,被歌声吸引下来,便看见在万千枫树上跳舞的枫妹,两人一见钟情,便在这座山上结成连理。那天枫妹的嫁衣飘过整座山,染红了漫天的枫叶。但毕竟仙妖有别,他们不能长相厮守在一起,但每年秋天的时候,霜君便会来凡间几个月,于是当霜落下的时候,枫叶染成了红色,那是他们约定好的,每一年,都是一场新婚。”

  知白点了点头,“嗯,没有牛郎织女的凄美,但这样一见钟情,终成眷属的感情,却也弥足可羡。”

  他从背后拥住她,埋首在她发间,幽幽道:“知儿,以后每年七夕,无论彼此是在天涯海角,都要来这里,天地为证,枫叶为媒,每年都是我们的新婚,好吗?”

  她脸倏然一红,欢喜不已的点头。

  

继续阅读:第13章 踏雪醉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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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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