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风雨忆芳樽
诗念2024-08-22 11:0821,643

  她的美,便那么被一支笔点醒,演泽成千年的风月,千年的诗情,倾尽秦风楚赋也难抒其美丽。

  知白回到绿梅雪山的时候慕容雪弄正在摆弄着梅花,自在闲适的背影哪里像宫里沉默威严的君上?想到清吹与秦令有情人终究难以放下心结,心中难免伤怀,从背后抱住他。慕容雪弄手拿着绿梅愣了愣,照旧插着梅花,悠然浅吟,“方才还忍心让我孤枕难眠的人,此刻竟投怀送抱来了?”

  她半嗔半怨,“孤枕难眠的从来都是我,谁忍心让你孤枕难眠?”

  他笑了,回过身来,手里的绿梅轻轻的点着她的鼻尖,“吃醋了?”

  她摇摇头,再次埋首在他怀中,“海天薄双鬓,风雨忆芳樽。”她所有的亲人朋友,晚竹、竹弋、沈青阶、宋清吹、即墨遥、何露儿、虞诗,以及过了这几日就要离开的,雪弄、雪吟、南觅、左央、景言、即墨酣、叶老爹,还有汴南烟水中那个从未相见过的知音,在有生之年若能时常相见,那便最好,若不能相见,便遥遥一忆芳樽。

  “一叶浮萍归大海,天涯何处不相逢。端看有没有缘分罢了。”慕容雪弄如是安慰,然他却并不是相信缘分的人,世上事要看人为,就像他比竹弋后遇到她,如今她却在自己的怀中。

  “其实询而很喜欢问焉,问焉也喜欢他的啊,如果能够解开心结,携手浪迹天涯,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她又是感叹又是向往。慕容雪弄也将他们的感情看在眼中,对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相恋他并没有多少成见,却依然对知白极力撖合二人感到惊诧。

  “你希望帮助他们?”

  她颓然道:“只是好心做了坏事。”

  慕容雪弄沉吟,或许可以借她的手留住秦令,“知儿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自然是我的书啊。”她毫不犹豫的回答,慕容雪弄吃醋了,按她在椅子上坐下,略带伤心、颇有委屈的看着她,像听见父母说不爱他的孩子,知白失笑,拨开他紧凝的眉宇,“你这什么表情啊?”

  “我在你心中还不如你的书有份量。”欣赏她心有所痴,坚持不懈,也因此而喜欢、爱重她,可听她如此说心里还是有股被忽略的感觉。

  知白越发好笑,“你怎么能和书比呢?”见他眉头皱得愈紧,“不,我是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略一沉吟,“比如一个母亲吧,爱她的子女也同时爱她的丈夫啊。这爱哪有谁重谁轻呢?”

  “但你心头放不下的始终不是我。”别过脸不看她,英挺的鼻子如玉山倒耸,薄唇如花落玉山,燕颔负气的扭着,整个侧脸像一副倒置的《江南燕戏桃花图》,知白忽然灵感一动,起身腿踢着椅子后移,“你别动,别动啊!”

  慕容雪弄还未搞清楚状况,她便跑到书案前,铺帛、研墨、着笔,一气呵成。连生气都被无视了,他从没有如此挫败过,愣愣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觉得腿竟蹲麻了,站起身,而她依然低头作画,运笔如飞。

  慕容雪弄只觉胸中闷了一口气,半晌也吐不出来,愤愤得坐在椅子上,光坐着还不甘心,重重的茶壶,重重的放下……制造一切可制造的声响,然她就是不抬头看他。

  被忽视得如此彻底慕容雪弄能不生气?愤闷的想看她写得到底是什么,知白早料到他的意图一时挡在书桌上不让他看,这样神秘倒让他突然想起楚云楼友会时她画的沈青阶,一时悲伤泉涌,醋意大生。

  知白兀自不觉,推推他,“你先去那边坐着。”

  “不必!我回避好了!”负手欲去,却被知白一把拉住,巧笑嫣然,“不看可要后悔哦?”

  他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沮丧的愣在那儿。知白见他软化,将他按在椅子上,好声商量,“你先坐坐,再等半盏茶的功夫就好了。”哪想他端起一杯茶,仰头便喝了半盏,并向她示了示,知白一时哭笑不得,堂堂君上竟也有耍小性的时候?

  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半笑半嗔,“你就坐一会嘛,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看着我作画的。一会就好了啊!”又回到书案前,提笔时嘱咐,“别偷看,别偷溜,我第一个给你看啊!”

  倒想看看她画得是什么,一定要让他看,并且不让他现在看,果然半盏茶后见她将笔一投,“可以看了。”

  慕容雪弄站在书案对面,色泽清亮的一副画,洒墨随意,似无章法,可隐隐又见玉山危耸,溪流婉约,桃花嫣然,燕子欢快,神似而形不似的一副江南燕戏桃花图,只是他并没见她何时将画倒过来,怎么此刻竟是对着他的?

  卷底有一行字,画是正对着他,字却是倒着的,“怎么倒着作画?”将画转过来,知白看着他,笑得颇有些兴味。他贪看画倒也未多在意,只是这画倒过来却又是全然不同的感觉,隐隐像是一个人的轮廓……

  画底的草书也可分辩出来:

  玉山倾倒花间醉,竹骨诗眸燕子颔。

  “竹骨诗眸燕子颔?这是……写人?”慕容雪弄惊叹又不可置信,似人非人,似山水非山水,偏又人在山水中,山水俱人形,怎么可以用这种方法去画一个人?“这人……还有些……眼熟?”

  知白含笑的拿了面铜镜给他,看看镜中人的侧面,再看看画,慕容雪弄恍然大悟,“画的竟是我?”

  知白笑他,“不是不看么?不看走啊……”还没“啊”出唇被他如落花的薄唇堵住,“竹骨诗眸燕子颔,知儿,我竟不知我在你心中这般美好。”如果说她画沈青阶是柔软,而画自己却是明丽的爱恋,如酒般的沉醉,他怎么能不高兴?

  被他吻得面红耳赤,娇喘微微,“是我画技见长。”

  还嘴硬?手指轻轻抚过她微肿的唇瓣,笑得狭促使坏,“画技是见长了,怎么吻技还是一蹋糊涂?”知白只觉脚指尖都羞红了,听他在耳边暧昧低吟,“要不要再练练?”

  “不……”话被他吞下,舌被他的舌勾起,像江南烟雨里的一场缠绵舞蕴。

  “竹骨,知儿,这竹骨里镶得定然是你啊。”话从他舌尖渡到她舌尖,轻轻的吐噬她的叹息。

  一番亲昵过后慕容雪弄才想起正事,不由汗颜,“知儿如果在宫中,只怕朕要做昏君了。”知白被他吻得瘫软无力,“那我岂不成了祸水?都说红颜祸水,我这丑女竟也有做祸水的潜质么?”

  慕容雪弄认真打量着她,诚如她所说,她并不漂亮,虽然五官精致,可组合却来却怎么看怎么失了些蕴味。

  想第一次见到她时,下了六七天恼人的毛毛春雨,他深愁满路泥垢难走,而她短衣泥鞋,倒骑在牛背上,牛拉着架破车,车上放着农家用的蓑衣斗笠,她一肩春雨,满身泥垢,却潇洒的且走且唱。

  路边一棵梨树上开满了雪白的梨花,她站在牛背上伸手折梨花,雪白的梨花纷纷落在满地泥垢里,那本是令人怜惜的场面,可因着她的欢快,他竟忽然有种欲要飞翔,先识泥垢的情怀来。

  无论梨花也好,桃花也罢,甚或是人,都是泥垢里长出来,怎么能嫌弃泥垢脏呢?

  他于是不顾泥藻污垢跟上她的马车,见她已躺在牛车上,双手枕在脑后,跷着二郎腿,嘴里的梨花枝一摇一晃,梨花扑面落下,她咯吱而笑,那般开怀肆意。

  他一直悄悄跟着她,直到她回到家下了牛车,然后看到她泼墨般的长发下那张脸,梨花扑面,玉颜寒陋,那时他是失望的,这样的女孩怎么会长着那么一张不合适意的相貌呢?

  但失望也只是失望,他依然喜欢看她潇洒肆意的生活,觉着光是看着她,所有的烦恼厌恶都消失了,只剩轻快欢愉。

  后来她在雨巷里认识了竹弋,在河里与阿廿比斗……以及到楚云楼的友会,他一直都在她身边,无关风月,只是默默的欣赏。看得久了,只觉得她的容貌也不像最开始那般令人遗憾,反倒越来越顺眼。

  而在楚云楼,当她抬笔书写时,他看见她眼睛里的光亮,看见她眉宇间似乎在那一刻忽有一种意蕴流出,像死水里游出了鱼儿,像荒漠里开出了红棘花,像沉寂千年的风月遗事,忽有一日被一支笔点醒,于是演绎成满卷的诗情画意……

  ——她的美,便那么被一支笔点醒,演泽成千年的风月,千年的诗情,倾尽秦风楚赋也难抒其美丽。

  他抚摸着她的脸,笑得满心迷醉,“红颜祸水,只能祸害二十年,可你这祸水怕要祸害永世了。”这样的诗情画意,怕千年以后仰慕痴迷她的人依然层出不群吧!

  知白笑嗔,“你当我是情圣,还是情痴啊?”眉目婉转,意蕴万千。

  慕容雪弄指尖恋恋的划过她眉眼,又看着画卷上别出心裁的画法,“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她于学识的痴渴如人们的离别情愁一般,与风月无关,更与容貌无关。“何况知儿这般才华,只怕人不仰慕也是不可能。”

  知白只是笑,被自己喜欢的人如此赞赏谁能不高兴?

  再次意识到正事没有说,慕容雪弄狠狠得懊恼了一翻,“知儿难舍你的书,问焉最难舍的是什么?”

  “自然是戏。”知白毫不犹豫的道。

  终于回到正题上来了,“想帮询而留住问焉,用戏曲便可。”

  知白犯难了,“可是要什么戏曲呢?有什么戏曲他们不会唱?”

  慕容雪弄再次提点,“如果是新写的呢?”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新写?谁写?”

  他笑笑,平时那么聪明此时却笨了?“放着个才女不用问谁写?”

  知白再次犯难,“我啊?可我没写过戏曲啊?”

  慕容雪弄眉目清致的看着她,给她鼓励与支持,“你该相信自己有一支神奇的笔,可以写出最美的戏文,谱出最美的曲子,既使问焉不喜欢那故事,却还情不自禁的想要唱戏曲。”

  似乎被他眼神蛊惑,知白讷讷道:“就像明知道不可以爱你,却还忍不住去爱一样么?”

  “是的。”就像我明知道平民女子没有资格进宫做我的妃子,你与竹弋早已两情相许,既便你入宫,我也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却还忍不住要抢你入宫一样,爱到深处,情难自已。

  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要写他与询而的故事,写出最美好的戏文戏曲,哪怕清吹不愿意却还忍不住唱,而一但他唱了,就原谅了询而,那么他们心中便不会有介蒂。”

  “嗯。”

  “那么……这戏就叫《清吹令》好了。”兴之所致提笔便写,慕容雪弄静静的看着埋头而书的女子。哪一天,她知道了真相了,他又该如何去挽回她的心呢?知白,你能宽容的对待所有的爱,到时能否宽容的对待我的爱呢?

  出门时天已近黄昏,燕与守在门外,走到梅林里时燕与道:“豫、淮两国在葛里对阵。君上这样真能行么?”

  温和的眸子在那一刻闪现出君上该有的凌厉,“不为所用,必为所杀!”他并非无缘无故让知白帮助他们,而是想用宋清吹使秦令投降,如果不行就杀之,否则秦令回到豫国将是他统一瀛寰的最大阻碍。不仅如此,豫国与淮国的交战,任何一方胜,都只能是惨胜!

  “君上……”燕与沉吟半刻,欲言又止。

  “朕知道她若明白原委必将恨朕,可朕是一国之君!”不能因她而停止对六国的战争,宋清吹、秦令不会是第一个战争的牺牲品,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吃饭时知白依然没有出来,南觅不爽了,裹了裹厚重的皮衣,“这小子也真没礼貌,我们千里而来替她祝寿,她倒好一个人躲在屋里,也不顾我们收雪水冻得半死不活。”

  还是慕容雪吟会看脸色,见慕容雪弄眉梢微挑,向南觅使了使眼色,可他偏看不懂,“我们千里来这一趟,明天就要走了,她也不陪我们喝喝酒。”

  慕容雪弄凤眼一眯,燕与会意抱了一坛酒来直接放在南觅面前,双手怀胸颇具威胁性的立在南觅后面,南觅一愣,便听慕容雪弄慵慵徐徐的开口,“你既想喝,这坛豫国的西宁酒赏你了。”

  南觅再次愣住,是吓的。豫国的西宁酒初入口含蓄绵远,清冽爽口,却后劲十足,他酒量与知白相差无几,这样一坛下去怕是左央都要醉得昏天暗地。

  “那个……偶遇樽醪同暂醉,这么好的酒一起享用才是。”殷殷看向阿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是。只见他优雅的放下筷子,斜斜倚在椅背上,一手支颐,略带女气的眼半是含笑,半是兴灾乐祸,“这是大哥赏你的,我可不敢横刀夺爱哦。”笑话一大早被你连累收了一整天的雪水,再帮你不是自投罗网么?谁让你不懂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狠狠得鄙视一眼阿吟,又把眼神转向景言,“二哥?你来陪小弟喝一杯。”二哥是最乐于助人的,定会帮他吧?

  景言笑得一如以往般温文尔雅,宽厚仁和,“我昨晚酒喝多了,今天是不敢喝了,改日吧。”砚宁啊,你自求多福,君上哪眼神可比刀还凌厉。

  南觅心那叫一个寒啊,平时里称兄道弟,危急关头一个人也不帮忙,连二哥都假仁假义。大哥吧,大哥最重义气,然目光刚投向左央,他冷冷一个眼神扫来,比查收雪水时还要严厉,“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禾……”

  未及叫出口即墨酣已摇头摆手,“三哥,我不会喝酒啊,你别拉上我!”

  这……这……天啦,他都交了一群什么样的朋友啊!怀着最后一点希望看向叶老爹,“老爹,晚辈孝敬您一杯?”

  叶老爹拧着他那几根胡子,笑得下巴一抖一抖的,“南爵世子敬酒,老头子受之不起,受之不起啊!”南觅脸完全垮了下来,这时燕与将一个大海碗重重的放在他的面前,满满得倒上一碗,威胁兼强迫的看着他,南觅很想骂一句:狗仗人势。可骂狗也要看主人不是?

  苦恼得看着满满的酒碗,这时救星到了,“似乎有酒?”

  南觅从来没有觉得知白如此美丽过,简直就是天女下凡,救世主再世嘛!

  “有酒有酒,还是好酒,来喝来喝,尽情的喝!”飞一般的将碗递给她。知白被他如此热情给吓着了,愣了半晌才道:“奇怪了,姓南的,你平时小气的连根毛都拨不下,今天怎么这么殷勤的献酒啊?”

  “有酒喝你就喝,哪来那么多费话!”不能等她看到君上的眼色,不然也和那伙人一样薄情寡义。

  知白这次却没像平日般酒兴大发,好奇的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有猫腻!”

  南觅很受不了知白这样婆妈的样子,平时那么爽快的一个人啊!“这可是豫国的西宁酒,御赐的,会有什么猫腻?”

  “西宁酒?”这倒激起了知白的兴趣,据秦令形容清吹便如豫国的西宁酒一般,含蓄中带着清冽,她喝了这么多酒还真没喝过豫国的西宁酒,只有皇宫里才有这种酒。“这倒是要喝一喝的。”

  没想到刚接过碗便被慕容雪弄按住了,“你不能喝。”癸水来了怎么能喝冷酒?真的一点不会照顾自己,他怎么能放心?

  知白坐在他身边,就着他的筷子夹了块鱼吃,殷切相商,“那么温温吧!我只尝一点。”见他眉头微剔,讨好的夹了块鱼送到他嘴边,再次保证,“只喝一点,还没有写完呢,喝多了要误事。”

  “嗯。”哎……一点好他便忘了原则。于是燕与将酒温了,拿杯子倒了半杯,南觅见她只喝了那么一点点,满脸的希望化成失望。知白闻了闻,酒香清冽甘醇,果然是好酒,浅呷了口,入口绵柔含蓄,叹息,“果然不错,清吹便是这个味道。”

  “清吹?”南觅不知便是问焉。

  知白并未听到南觅的疑惑,似沉迷在酒香中,讷讷低语,“人如酒,酒似人,难怪会醉了他。”她想起清吹一身青衫立在晚夏晨雾中的样子,衣衫敞敞,清标中自有风骨,那样的男子又该是怎么样一阙诗词,一副画卷可雕磨出来的?

  西宁酒,西宁酒,在秦令心中,这其实是清吹酒。

  转身南觅殷殷商量,“这一坛酒留给我吧!”

  南觅惊喜跳起,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拿去拿去,尽管拿去!”这回君上总没有话说了吧!

  “多谢多谢!”抱了酒坛便回书房,这些年流浪在外秦令必没有机会再饮西宁酒吧?当成礼物送给他好了。慕容雪弄拉住她,“吃些饭再写。”

  她拿了只鸡腿,“你们吃,不用管我。”一杯酒引来了灵感,她要赶紧写,不然清吹走远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书房。

  慕容雪弄沐浴完知白依然埋头疾书,雪山寒冷,他拿来狐皮大衣为她裹上,“明天再写吧。”她蘸了蘸墨头也不抬,“写完还要谱曲,可不能耽误,你先睡吧。”

  他无法催她睡,豫王知道秦令没死已下令寻找秦令,早一日留住他以免夜长梦多。他扯了枕头斜倚着床榻边静静的看着伏案疾书的女子身影,曾经很多次他幻想自己批阅奏折到很晚的时候,回过头来,可以看到床上安睡的女子,蜷曲如句,而勾折如逗,那时,即便国事如山压在心头,他心里也会有悠然闲适的感觉。

  像碌碌了一天终于等到了夕帘暮卷,而还有一线天光留恋着不走,便有他坐在破落的庭院里,百无聊赖地数着一只只走脚边爬过的蚂蚁,或是用一只木枝描绘着自己投在天光中的影像;像是看着她终于一针一针的绣完了一幅长长的刺绣,在最后一针后打了个草草的结,然后俯身咯着贝齿咬断彩色的丝线,却惆吟“彩线难收面上珠”的伤魂。

  而此刻,他为她点一支草烟,或是斟上一杯小酒,再或撕几片趁天黑偷来的几朵绿梅花瓣泡酒。

  这时候,他想既便是不懂怜香惜玉也不是一种罪过吧?因为她快乐着,安然着。这时候,他有足够的心怀去记住每一片花瓣的娇艳或是枯萎。这时候,既便是草药新煎枣未甜也不是一种苦涩。

  ——只因还有她在身边。

  恰恰有生活中难得那么一丝的兴味,既便在深夜、人静、冷风飕飕,身子也不会抖,因着那一份闲适与坦然。

  他轻轻的,轻轻的揽住她,像揽住这一生的闲适与自在,像揽住一生的轻松。

  “写好了。”她也是悠然的,紧张的一阵赶稿之后,终于可以看着从最开始的息心涂写,到最后的字迹缭乱不耐,潇洒地一投笔懒懒倚在他的怀中,长长的舒上一口气。

  他那么想着,便那么做着,端上一杯温热的西宁酒,清冽的酒,清寒的梅,那该是怎么样一种绝配?

  “半阙给清吹,半阙给询而,他如果接受便会去找询而吧。”她续续而语,难掩兴奋,“明日便把曲子谱出来。真想知道从他们口中唱出我的词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下鄂轻轻磨蹭着她脖颈,亲昵而无杂念,“总不及有你在怀。”

  她含羞一笑,言笑宴宴,“夜深了,睡吧。”伸了个懒腰,以他怀做被,沉入黑甜乡。

  天早已大亮了,一惯早起练功、上朝的慕容雪弄此时却并没有起床,扯了个枕头垫在背后,侧倚在床头静静的看着枕边人等着她醒来。此时如果有人问他纵容是什么感觉,他必会说是一种无奈的甜蜜,像一个不喜欢吃糖的父亲嘴里被女儿塞了一个糖果。

  他想人生能有一份闲心与闲暇等着心爱的人起床真是难得,而因着难得所以更加难得。

  难得的是在这一场碌碌的生里,他还有这么一点点的兴味去叹惜、去感怀。也难得的是,在有幸的此生,他还能看着她的文、嚼着她的字、任着那清风明月入怀抱。更难得的是,在莽莽红尘里,他还能恰着这光荫一瞬的滞留,携着景慕与仰止相会,不必感叹:我心似君心,君心非我心。君心似我心,我心非君心。

  知白,他这一生的珍宝,真想每时每刻带在身边。

  看她安睡的容颜他心里顿时满是满足,情不自禁的去抚摸她的脸庞,怕惊醒了她隔着一层空气细细的描模。不知道为什么,他能记住她五官、表情,甚至轮廓的弧度,可是记不住她的脸,就像人永远记不住自己的脸一样。

  不知梦到什么,她舔了舔唇,慕容雪弄不由便想到她敲他竹杠时的样子,不由莞尔。

  绿杨烟外晓清寒,红杏枝头春意闹。

  其实是在她与竹弋邂逅的那个小巷,她又爬上杏花树,悠闲的摇着小腿,颇为得意的数着手中的杏花,“一瓣、两瓣、三瓣……”

  他从树下走过,衣袂故意带起风将树枝上的花篮吹翻,于是那辛辛苦苦摘了一早的杏花便纷纷洒落下来,如梦如幻!他的肩头,他的发梢,甚至他的腰带上都落上了杏花。

  在漫天花雨中,他抬起太息般的目光,看着树上的少女。她左手拿着草编小篮,右手拿着一束盛开得正旺的杏花,而脸上的笑容比杏花还要明艳!

  半篮杏花倾洒在他身上,她愣了愣才心痛的从树上跳了下来,“我的杏花!”气恼的吼叫,“你赔我!”

  成功的引起她的注意,他心里暗自高兴,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摘杏花瓣做什么?”还要一瓣一瓣的数?

  “画画、拼字、酿酒、做胭脂!”

  他喝过汴南的杏花酿,杏花色浓做胭脂也可以,只是用杏花画画、拼字却没听说过。

  “为何要数?”他越发不明所以。

  她无奈得看着撒了满地的杏花,颓然叹气,“我要用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杏花瓣拼成一副江南微雨杏花图,结果全被你毁了!”声色转厉,双手叉腰,气冲冲道:“你赔我!”

  “怎么赔?”他很谦和的问。

  她灵动的眸子一转,“这《江南微雨杏花图》是楚云楼的姬娘定的,限定十日交货,时间紧急我好不容易收集了九百瓣,结果全被你弄撒了,我又要重新采!”

  “抱歉。”他虽道歉,眼里丝毫没有歉意。

  她上下打量了她一阵,见他衣着华贵,定然是个有钱人家,不敲诈白不敲诈,眉眼一转,舌尖舔了舔下唇,“时间就是金钱,一个时辰二两银子,这一篮我采了三个时辰,六两银子拿来!”

  他笑了笑,一个时辰六两银子,她胃口不小嘛!“好。”可他的银子从来都在随从身上,作势摸了摸腰包,然后很遗憾的道:“抱歉,我并未带银子。”

  “你!”她那时脸都气白了。

  他心里暗笑,却作出诚恳的样子,“耽误了姑娘时间,不如这一千瓣我替你采好了。”

  瞧他气度不俗,诚恳谦和不像竹弋那个纨绔子弟,知白也不好再纠缠不放,挥挥手,“随你吧!”她轻悠的声音就像这晨间习习的春风,她蹲下,拾起满地杏花一瓣一瓣的摘入草编小篮中。

  “怜花的人,不解花语,这份情才还地如此艰难……”那时她的声音竟有几分幽怨。

  他从高处,看着她底垂的眼眸,看着她散落的黑发,看着她如江南易散的雾色般的背影,心中突然便是一紧。

  汴南,多雨的时节,多情的杏花依旧,划着凄美的弧线落个不停。那个早上他陪她收集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瓣的杏花,可是她却没有记住他,因为是微服,他易了容。

  那副画至今被他收藏在御书房里:

  三月的汴南,烟雨朦胧,穿着雪白衣裙的女孩半蹲在满地杏花的青石小道上,浅淡的风牵起三千青丝与落花缠绵,白皙的指尖,几瓣落花将坠未坠。浅蓝着的油纸伞落在一边与清风絮语。

  她的身前是一个如丁香般清秀的男子,一身梨白如这江南的随时散去的水雾。

  少年抬手,无限怜惜地抚落女孩长睫上的落花。女孩半眯眼,半抬眸,看着少年如汴南烟雨氤氲的眸。

  宣纸一旁是一行用杏花拼成的诗:

  梦里丁香舞,几度意悠悠。君辞随歌散,杏花也知愁。

  如诗亦如画。他想那便是她年少时的梦,如此唯美写意,令他在朝事之后,也可有心去幻想一场邂逅。

  看知白眼眸动了动似要醒来,他闭上眼假意酣眠。衣被悉悉的响,知白推枕而起,支颐看着枕边人,她确信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楚云楼,或许算是有眼缘吧,第一次相见就觉得他很是熟悉,可那时对于他,她是怀着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态度去仰慕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然有幸与他同榻而眠。

  睡梦依稀之时,正是情思正浓之时,她贪婪的看着他,真是个俊美得不像话的男子,竹骨诗眸燕子颔,楚云楼的一瞥此后她便不敢再看他,她不是一个太注重美色的人,像竹弋、慕容雪吟、南觅、宋清吹、燕与等人俱是美男子,她都是以欣赏的眼光去欣赏他们,惟独他,她从不敢去欣赏,他就像传说中的罂粟花,光是一眼便令她心魂颤抖,更妄论这样去观赏。

  可此时她想看着他,因为知道他也一样的爱着她,所以痴痴的凝望,不怕更爱他,就怕爱不够他。

  他熟睡的样子很安祥、很舒心,眼睑微合着,没有那帝王的目光镇着,于是不经意便流露出了些些女气,丹凤眼合成秀气完美的弧度,眼睫很长,像扇来春风的扇子,唇很薄,在晨光中泛着细致的红晕,那么薄的唇却给她种柔柔腻腻的感觉,心一时间软得一蹋糊涂,她附首吻了吻他的额头,又意犹未尽的吻了吻他的眼睫、鼻子,贝齿轻啮着他的燕颔才轻轻的落在他的唇上。

  慕容雪弄强忍着心里的悸动,不敢回应,怕吓走了她。直到她离开了他的唇平定下心绪才似初醒般睁开了眸,不经意就看到她微红的脸,“醒了。”

  “嗯……早。”她吱唔着回答,才想起他一向起得很早,刚才是不是在假装睡着,那她偷吻他他是不是都知道?

  慕容雪弄见她懊恼的样子很想笑,可笑过之后她便不会再这样吻他了,只得忍住,浑然无事的起身,“醒了就起来吧。阿吟他们明日便回,千里而来可不能冷落了他们。”

  “明日就回?”知白始料未及。

  将赖在床上的她拉起来,“都有所忙,可不能多耽误。”

  她明白为她的生日他们放下手中的工作已不合情理,可心里还是有些不快,“那……你呢?”

  她患得患失的表情令他高兴,刮了刮她的鼻尖,“傻丫头,他们回去了我们才有更多的时间啊!”朝中大事不可能都放下吧,有慕容雪吟坐镇他也安心一些。

  她倾刻眉开眼笑,“这样会不会很不厚道?”

  他莞尔,“朕是君上。”不厚道也要听命。

  很快收拾完,几个人已在梅林里等着,于是讨论去何处游玩,最后一致认为游湖吃蟹最好。于是一行人说笑着下了绿梅雪山,燕与早已赁好了船筏,放舟河中顺流而下,蟹是叶老爹蒸得,很是鲜美。这时阿吟提了两壶酒过来,知白一闻到酒便舍了蟹跳起来,“这是冻醪酒?”

  南觅指着她的鼻子,“瞧瞧,比狗还灵。”

  知白这时也顾不得和他斗嘴,三两下抢了过来,举樽便要倒酒,被慕容雪弄止住,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她才想起自己癸水未完,忙将酒温了上,这时叶老爹端了盘鳊鱼上来。

  这时冻醪已温热,她连饮已杯,酒勾起了诗兴,只听她握箸敲盏,摇首长吟,“洛社冻醪熟,伊鲂丝绘肥。”鳊鱼又称伊鲂。

  许是喝得太急唇舌不灵,“丝绘肥”三个字愣是绞到一声儿去了,大家哄然而笑,尤数燕与笑得开心,上次烤鱼被她开了涮,这次终于看她丢丑了。

  知白被笑恼了,想到燕与平日里不多说话,口齿也并不伶俐,于是学着他的样子白了他一眼,“五十步笑百步!”

  燕与不屑一扬眉,那表情分明再说:我又不像某人,口齿不清还学人长吟。

  这表情更引起知白的不愤,于是提笔写了一首诗,“有本事你来念给大叫听听。”

  燕与被激了,接过纸卷便读了起来:“《卧春》。”

  众人一愣,看向知白,她早已背对着燕与,生怕他看到自己压抑不住的笑。

  燕与接着念:“暗梅幽闻花,卧枝伤恨底。”

  左央严肃的脸此时憋得更严肃,即墨酣学着知白的样子转过身去,景言低下头掩饰自己压抑不住的嘴角,阿吟开始笑,无声的笑,南觅正在吃糕点,此时猛然捂住嘴,慕容雪弄倒还是严谨,眼里已止不住笑意。而叶老爹两颗门前开始透风……

  燕与一向是个极其专注的人,并没有发现几人表情怪异,接着念:“遥闻卧似水,易透达春绿……”

  南觅一口糕点再也忍不住的喷了出来,好在慕容雪吟已有上次被喷的经验,一把捂住他的嘴,燕与疑惑的看向他,阿吟忍笑忽悠,“你念你的,他噎住了。”于是一口酒灌到南觅口中。

  再看向其它人头都块埋到酒杯里去了。这冻醪真有那么好喝?以暮趁此之际大肆狂吃,这些天被知白强迫减肥好久没有如此饱餐了。

  “你念你的,别管他们。”阿吟几乎憋出内伤来,可为了后面的好戏只能强忍着。

  燕与是武者哪里知道他们书生之间的文字游戏,接着念,“岸似绿,岸似透绿,岸似透黛绿。”

  这一念完大家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人仰马翻,歪三倒四,燕与疑惑不解,南觅笑得直在地上打滚,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拿笔,他本很好的书法此时也写得扭扭曲曲像蚯蚓,写完交他燕与,他一看顿时脸顿时涨得通红,一会青一会白。

  南觅写的却是:

  《我蠢》

  俺没有文化,我智商很低。

  要问我是谁?一头大蠢驴。

  俺是驴,俺是头驴,俺是头呆驴!

  见他两眼一沉,几乎要喷出火来,知白知道玩的过火了,忙倒了杯酒讨好,“玩笑,玩笑啊,别生气。”燕与愤怒的一推,杯盏落地,拂袖而去。

  知白怎想他如此经不起玩笑,这样走了多扫兴啊,一把拉住他,“我给你赔礼还不行么?”

  燕与停住脚步,脸色丝毫不缓。知白知道他停下是因为慕容雪弄,而自己实在是有些过分,于是腼着个脸,“好吧,我也说个我的糗事,你就别生气了。”

  见他脸色稍霁,于是揉了揉鼻子,要笑不笑的道:“我小时候一心想写一些故事,先生为了为难我便说,你去写一篇既打破世俗伦理,又包含江湖门派间多年恩怨情仇,同时情节还要扣人心悬,大有血雨腥风呼之欲来这样的微型武侠故事。”

  “你怎么写的?”南觅急人之所急的开口。

  “我只写了十个字。”

  “哪十个字?”

  “秃驴!竟敢跟贫道抢师太!”

  一船人再次笑翻,连燕与都忍俊不禁,知白见他笑了连忙再倒了杯酒,“相逢一笑泯恩仇啊,来来喝了这杯!”

  燕与接了杯子饮了,知白见气氛好再接着道:“有一个姓周,一个姓陈的两财主,有一次周财主见到陈财主道:东先生,久仰久仰。陈先生拱拱手说:你是吉财主?周财主听了不高兴:我姓周,你怎么扒了我的皮。我哪里得罪你了?”

  “陈先生说:我姓陈,兴你割我耳朵,就不兴我扒你的皮?”

  笑罢南觅问,“小子,你哪来的这么多笑话啊?”

  知白唇角一勾,得瑟的道:“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又是一阵暴笑,大家当炉而饮,这时南觅问:“小子此后欲何往?”

  知白想起当日薛让曾言流年之笔,便戏曰:“或者去寻找流年之笔吧。”见南觅神色一愣,眼光极其复杂的看着她,心中好奇,却听景言道:“流年之笔只在传说中听过,当真有些笔么?”

  “流年之笔、尺寸之笺,俱不是俗物,尺寸之笺既真存于世上,流年之笔倒也有可能。”左央开口。

  知白想到薛让智慧的眼睛,不仅心羡,“有自是真的有。只是寻常难得一见罢了。”见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不由得又看向慕容雪弄,如果哪一日薛让真的带自己走了,他呢?他心有所寄,身边有那么多美人自也不会很伤心难过,但她却怕他落寞。眼里一时柔意绵绵,慕容雪弄似也觉察到,默默的握住她的手。

  “明晨便要回去了,我敬你一杯。”阿吟倒不关心他们文人所喜之物,见大家神色各异口开。

  瓢弃樽无绿,炉存火正红。舟行随水,肆意而流。当大家兴尽归舟的时候,江上已显暮色,知白忽然想到《清吹令》曲子还没有谱,又想看着满船东倒西歪的朋友,明日他们就要回去了,一时心里又伤感起来了。

  她因慕容雪弄阻拦并没有喝多少,抱起扶摇,带着五分醉意,五分感伤弹了起来。

  但见江上暮色四合,水烟袅袅,此时已过立秋,木叶开始凋零,偶尔几朵错了时节的荷花也开得寥落,荷叶斑斑点点,而身边之人或沉酣,或微眠,惟她一人半醒半醉对暮。又想到清吹一人独去,秦令纸醉金迷,这世间有情人不知凡几,而真正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又有几人呢?

  算算日子即墨遥就要生了吧?他们兄弟虽然合好,但总有些沟壑是踏不过了,就像阿吟此时沉酣微蹙的眉。南觅一眉忧郁在绿梅林中听她一席话后消散了,可散尽之后却成了一脸怅望。

  知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的感伤起来,她本该是能很好的掩盖自己情绪的。是因为清吹临走时的背影像极了竹弋当时一人独去时的样子吗?还是因为他那一句咏枫:

  不甘寂寞红尘死,燃尽生平涅槃生!

  情随意动,心绪乱纵横。她在这时忽然听到江面上隐隐有萧声鸣和,精神顿是一抖。听此萧声她便知道是来汴南时与他和曲之人。竟没想到在此又能与他琴萧合奏,一时升起“一叶浮萍归大海,天涯何处不相逢”的感慨来。

  果然是知音,那人极是明白她的心声,萧声婉转清越,既像聆听,又像宽慰。知白一时觉得这人定是极其疏淡寡薄之人,宽慰人也宽慰得如此不动声色,却又弥足令人心生感激。

  一曲和罢,知白琴声一转,弹了曲《太阿高》以表自己的敬意。琴声一停那人竟也回了一曲《太阿高》,知白绝没想到那么寡薄的人竟也会赞自己,当下心喜,于是且弹且将新写的《清吹令》歌词也一并唱了出来。

  “如戏。大梦谁先觉。琴匣里的二胡断弦蒙尘,风琴由人束之高阁……”

  “……书案古籍乱迭无序,笔罢墨干砚去纸尽灯枯。芳园潦倒,蜂蝶不至,檐下燕空,阶前苔旧,梁上龇裂,壁画斑颓……”

  一时已不知到底唱的是清吹,还是她自己,抑或只是一腔郁闷终于有处可泄,也忽然觉得,戏唱有时不尽是人生,倒更多的是心情,仅心情而已。

  “大梦乎!儿时欢谑昨沉畔,长台琉案,笔海纸砧,墨香窗缘。一芊童点脚仰画……百鸟朝凤千寿图。……豆蔻不掩质书香……目无可寄宁孤芳。到如今,忽梦梁柯犹不觉,可笑新历当旧年……”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想当年她寻至清吹家,扬眉置问,“你是宋清吹?”

  那时的她何曾想过会这故乡之外地方再相见,而相见时,他已不是他,她也不是她。倘如今再问一声“你是宋清吹”,或者他问一声“你是晚箬”?那又该是怎样一番凄楚无奈的场景啊!

  “……鲲鹏变蜉蝣,苍生皆腐朽……君念惜,借我一湾眸,看穿今生来世两闲愁……”(备注:《清吹令》里词皆是好友落庭所写,窃来一用。)

  她嗓音好,唱功却并不佳,但也因此更能揉入这一抹汴南烟火中,那人的萧声也如河岸芦蒿般未经修饰,倒成一绝。

  只见遥遥天际,那一叶竹筏缓缓移动,知白可以想像出竹筏经处水纹淡淡,如是闲庭信步,那是人间的痕迹,是生的痕迹。而他一竿竹蒿搅动汴南烟水,乌衣轻软,像是这四合的暮色凝聚而成。

  这般感慨之下忽然悠然吟起:“闲庭当信步,杯酒数旧疴。知己已旦暮,犹有一痴渴。”

  那人清越沧沉的萧声略一停,便化作烟云水汽,似携着沧桑遗韵而来。

  “古寺闻沉钟,烟雨忆青蓑。凭怀但由心,投笔搅长蒿。”只此遥遥两眼,便觉得那个男子该是像青荷初茎,烟雨青蓑般的人,那样的新,新出纯粹的干净,而他也该是容色如洗,眉目素净的人。

  吟罢知白语音幽幽的低叹,那声音极低极低,怕便是身旁的人也听不到,但知白知道他一定会听到,她淡淡叹息,是痴羡,更是决心,“若有朝一日能放下手中之笔,当与兄一般,一竿竹蒿搅动汴南烟水……”

  再后那萧声已远去,但见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知白却并不惆怅,因为他虽没吟诵,但她听出他萧声里的意思,——但有琴萧在,天涯当倾心。

  当日南觅等人离去,一番辞别自不在话下,待他们走了知白却并没有回叶老爹的小屋,反倒向洛社走去。洛社是酒楼,楼里的冻醪酒是一绝,昨日饮的便是南觅从此买来的。

  洛社冻醪熟,伊鲂丝绘肥。

  她要去慕容雪弄并没有阻止,反倒让燕与将那坛西宁酒给她带着。她找到洵而的时候是在一个雅阁。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那样伏案倒醉,酒渍污沾的秦令让知白心里不禁又是一凄,倘若清吹知道他会是这个样子又是何等心情呢?这必不是他所愿,可他们都是骄傲的人,不肯稍退一步,以至两番伤心。

  他已醉得口齿不清了,却讷讷道:“拿酒,拿酒……”

  知白于是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倾一盏入碗,秦令颤颤抖抖的接过,酒半泼半洒的倒入口中,知白静静的看着他表情,他那浑浊如搅混的水般的眼一时便清明了起来,吐字不清的舌急急叫道:“清吹!”

  知白的心被他一叫颤了颤,那声音怎么形容呢?那是世间最真挚的情,她忽然发觉倾尽自己的笔墨也难以描写。

  醉成如此形态却还能一口便尝出这酒,此情之痴倒教她如何去说?

  “冻醪剔眉透,西宁染瘦骨。怎堪秋节至,清吹和梦无。”

  听她讷讷叹吟秦令这才抬起脸来,知白从没有看过如此狼狈的一张脸,就是慕容雪弄当日在楚云楼喝醉时也没有如此狼狈落拓过,可此时她却觉得,这一张脸如此的好看,如此的耐看,像被泥泞沾污的荷叶,在没有洗尽泥土之时,你尽可幻想它洗尽泥泞之后是何等青透碧玉。

  听他似哭似笑般的道:“清吹和梦无。他这一走,当真连梦也无了。”

  于是知白便再倒酒,一杯接一杯的倒,他就一杯接一杯的喝,直到一坛西宁酒都要喝完时,她才解下背后的扶摇一弦一词的唱了起来。

  秦令痴痴的听着,听着听着便流起泪来,那泪流过满是酒渍的脸上,忽然就有种洗去铅华的力量。泪越流越多,也就越来越苦涩,及至知白唱罢之时,他已伏在案上哭得起不了身来。

  那是一种压抑的饮泣,没有声音,也因没有声音而更加伤痛入骨。

  这样的男人平生征战从未失败过,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却为一个人伤心至斯,是谁说过肯为你哭的男人,一定是真正爱你的男人?他为清吹如此痛哭,爱他到底有多深?

  “后半阙我给你,前半阙给他,如果他肯回来找你……”如果肯回来便是原谅了他。她能为他们做的,也就仅止而已。

  ——梦里的男子,含蓄中带着清冽,像豫国的西宁酒。

  这一句话,其实就是秦令一生的画卷,她希望这画卷完美无瑕。寄君一曲,不问曲终人聚散。

  慕容雪弄一直在楼下等着她,见她下了楼来,神色竟是凄美又感羡,默然迎了上去,知白含水的眸看了看他,那里颇有深意,只是太快慕容雪弄没来得及抓住,接着她便主动携起他的手出了洛社。

  燕与已将上阙词曲送于清吹,慕容雪弄见她至从洛社出来神情一直郁郁,便想起上次说的卖豆芽之事,于是主动提及,倒还真击起了知白的兴趣,第二日一大早二人便挑了竹筐去了集市。

  邻里乡亲见叶老爹的摊子有几天没开张了,纷纷上来询问,知白应付自如,倒是慕容雪弄平日里寡言沉敛,很是不习惯。而大家对这个俊帅、气度不凡的男子特别的感兴趣,纷纷问知白,“小谢,这是何人啊?”

  知白笑看了看他,“他啊,他是老爹的徒孙。”

  慕容雪弄瞪了她一眼,倒不是因为“徒孙”而是别人叫她“小谢”,趁人走了问,“为何改姓谢?”

  “哪你说姓什么?”知白将问题丢还于他,“总不能姓慕容吧,太张扬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自然要跟他姓,既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叫,那就——“姓慕。”

  知白没想到他如此霸道,愣了愣,“呃……慕知白?”

  “不好?”他眉宇一挑,倒真小性起来。

  知白一头黑线,“好吧,就叫慕知白,以后人家叫我小慕。”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见慕容雪弄依然板着一张脸,揶揄,“你也笑笑嘛,看你这一张黑脸把客人都吓跑了,这两筐豆芽卖不完中午我们吃豆芽宴好了。”

  慕容雪弄不爽了,他这一张脸多少人夸赞,她竟然说把人吓跑了?来不及发牢骚却见知白忽然扯起他两颊做出个笑脸,“来来笑一个嘛!嘴角动动就笑起来,燕与那冰块脸都能笑得出来,你也笑得起来的。”

  想他堂堂一个君上竟然有一天被一个女人扯着脸颊逼笑脸?当真匪夷所思匪所闻,可由她做起来却那么自然,而他也是那么的开心。

  相聚的时间总是那么快,一恍已到七夕了,这才是知白真正的生日。

  一早睁开眼,眸光却没有落在慕容雪弄的眼里,知白疑惑起身,这些日子他从来都是陪她一起起床的,今天练功去了么?这时听见门极轻的一声响,隔着纱帐看见是慕容雪弄的身影,只听他似将一物放下,然后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他是君上动作何曾如此小心过?

  掀开帘帐见她已然醒来,温雅一笑,伸手拉她起来,“日上三竿了。”

  知白借着手劲像以暮腻在她怀里般腻在他怀里,额头亲昵的磨蹭着他的脖颈,竟是无限缱绻。慕容雪弄禁不住一声低呤,“知儿……”他没忘记她癸水未完啊!也没忘记他们之间不可以有孩子,她这样不是置他于干柴烈火之上吗?

  知白看出他眼里幽暗的光芒,乖乖的伏在他怀里不语,昨晚她做梦了,梦到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好美!她想拿笔墨画下来,却在书案上找到一副药方,是母亲的药方,心想娘亲许久没有靠吃药止痛了,心里还窃喜。这么想着就醒了过来,这才想到母亲早已去世。

  推枕惘然不见!

  难得她如此依恋的腻在自己怀里慕容雪弄又是难奈又是疑惑,“怎么了?”

  却听她讷讷低语,“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当日楚云楼,若不是他那一回顾,她又怎么会从此沦陷他眉间?他是君上啊,山河拱手,为君一笑。爱上这个人,注定是她一生的幸运,也是一生的悲摧。

  慕容雪弄怎知她心里错综复杂的情绪?开心的揽住她,他又何尝不是思卿朝与暮呢?“快点起来。”她倦倦起身,慕容雪弄已端来洗淑用具,知白很是吃惊了一下,“你……”

  他眉目含笑,“怎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还没说完被慕容雪弄一个暴粟不轻不重的打了回去,“想什么呢?”她于是笑兮兮的去洗脸,伸手拿毛巾,他已递了过来,欲梳头,他已拿起梳子……知白惊吓得愣住了,“你可是君上!”

  何时见过君上服侍他人了?

  他含笑依旧,“我更是你的夫君。”知白想昨日还要扯着他的嘴角才笑,今却已合不拢嘴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到底有何事?”

  她疑神疑鬼的样子令他好笑,“今日是七夕不是吗?”他们说好每年的这日都是他们的新婚的,她忘了么?将她按到椅子上坐下,执起桃木梳为她梳起发髻,描了蛾黛,涂了胭脂,抹了唇红。

  弄好才打开铜镜,知白一眼看去自己都吓了一跳!愣愣指着镜里人,“这……是我……”她从来没有仔细着过妆,便是当日出嫁的时候也是让眉弯随便收拾了一下,“真是人靠化装马靠鞍。”

  慕容雪弄却庆幸,他只想亲手给她画画装,没想到一画出来竟是这般绝色,幸好她这美没有让他人看见,从此这明珠他一人暗藏。

  “只是化装做什么?”过七夕也需要画得漂漂亮亮么?

  他但笑不语,却拿出一个红纱系在她眼睛上,在她耳边低声许诺,“为夫要给你一个惊喜。”知白心里一紧,他替她换了衣衫,然后执起她的手出去,知白虽被蒙着眼睛但有他的手牵着就仿佛有了另一双眼睛,“我们去何处?”

  未听见回答身子反倒一倾竟被他打横抱起,她蓦然想起在御心湖畔他也是如此的抱着自己,心里不禁一柔,紧紧的抱着他的脖颈,埋首他怀中,幸福如潮水满满溢来,几乎将她淹没。

  他抱着她走了好走一段路才将她放了下来,“到了么?”她似乎闻到一股喜兴的味道。

  他才伸手解开她眼上的红纱,知白睁开眼,锣鼓鞭炮齐响起来,她顿时吓得缩到慕容雪弄怀里。虽想到他必是带她来了霜枫山,却不想见到的是这番光景。耸立眼前的是一座木屋,屋是新建的,张灯结彩,大红喜字挂在正中,门的两边或拿锣,或拿鼓,或执鞭炮的不正是已经走了的阿吟南觅等人么?

  “谁成亲啊今天?”她不禁疑问,却忽然看见慕容雪弄一身大红衣装,而自己……竟也是一身嫁衣!

  慕容雪弄低声,锣鼓喧天里低声道:“知儿,我欠你一场婚嫁。”

  知白愣愣地看着他,泪一时便盈满了眼眶,原来他竟明白她,她再潇洒也只是个女子,哪个女子不希望有朝一日能穿上嫁衣风风光光的嫁一次?她也穿过嫁衣,却是与别的女人同时嫁给一个人。饶是她当时是怀着被囚禁的心里去嫁,心里失落却是难免的,他竟也能明白。

  “雪弄……”

  他食指半掩她唇,温情款款,“知儿,此生,你是我慕容雪弄的妻子,我的爱人。”

  她挣扎半天,却只能吐出一个字,“……好!”

  锣鼓声一时更胜,这时听叶老爹叫,“吉时已到,开始拜堂。”

  暗处忽有一人过来,附耳与燕与说了几句,燕与容色艰难的看了看红装的二人,犹豫不决,南觅眼尖忽问,“燕与,怎么了?”这一问令所有人都注意起来了。

  燕与犹豫了一下道:“君上,暗卫来报北婕妤动了胎气……”

  慕容雪弄脸色一寒,阿吟手中锣鼓蓦然落地,一把揪住燕与,“你说什么?!”

  燕与艰涩口开,“……北婕妤动了胎气,婴儿不稳……”话音未落阿吟已狂奔而出,即墨酣紧随其后而去,慕容雪弄看看他的背影又看向知白,眼里满是歉意。

  “燕与,备马回宫。”知白道,瘾之这时定然痛苦不堪吧?

  “知儿……”

  “我与你一起回去。”即墨遥,她的朋友她这时该回去安慰一番。慕容雪弄神色一喜,接着蓦地一变,“你经不起舟马,慢慢回,我……”知白明白他的意思,能早回一会也好,“你先回。”

  慕容雪弄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折身下了霜枫山,左央景言道了句“保重”便也随之离开了,南觅看着她怅然的眸,欲言又止,“知白我……”若不是他询问燕与必会等到拜完堂再说此事吧?

  知白笑了笑,“不怪你,只祈求她们母子平安。”转身对燕与道:“我们也回去吧。”

  燕与想了想道:“马已被他们骑去,明日买了马再回也不迟。”大喜大忧之下知白只觉浑然无力,倦倦的进入木屋,洞房花浊皆已置好,只是却没有等到入洞房的人。

  本来就是意外之喜,失去了却为何还觉得如此难过?不能啊,即墨遥的事比拜堂可紧急千万陪啊,她怎么能因此而心生不愿?知白啊知白,你可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啊!

  心里倦极,却不想一人独对如此热闹的洞房,于是换下衣衫漫步回到绿梅雪山。走走停停,回去时天已黑,遥遥里不知谁的琵琶声传来,惹得绿梅落了一地,她讷讷而吟:

  “眼儿媚,脸儿媚,眉目婉约却为谁?琵琶惹落梅。”

  “天儿黑,夜儿黑,雪落眉睫不忍吹。又多一点悲。”

  收拾好东西第二日买了马欲回,叶老爹却生病了,连日来为他们筹备婚礼老人家身子骨如何吃得消,知白不忍他一人孤独便留了下来,老爹这一病六七天起不了床,燕与告诉她宫里传话说即墨遥有惊无险,母子平安。知白终于长舒了口气。

  待老爹完全好的时候已是半个多月后,知白归去的心却忽然淡了下来,甚至有些不敢回宫。以前爱情深隐,一个思存馆便可掩去她的妒忌,如今两厢心许,那一堵红墙怕是怎么也掩不住的。不回宫亦不愿去往他处,心里明知不可能,却还隐隐希望着慕容雪弄会像上次一样突然而来,完成那一场未完的婚礼。

  于是一边修书,一边漫无边际的等啊等。这期间秦令也在一直等着清吹来寻那下半阙词曲,两厢等候,两厢未归,同是天涯沦落人,浊酒清欢,画片阕离思。

  这一等便是数月,十已腊月,这日她去洛社看完秦令回去,过绿梅林时忽听有人吟诵:“……冻醪削病骨,白堕瘗风流……”

  “好诗!”知白当即赞道,忽然想燕与并没有随她一起去洛社,有他守在此怎么会有人进入绿梅林的?好奇之下便寻声而去。

  曲径一折便见一人眠梅宿枝,卧雪吟风,说不出的慵懒风雅。却是一个薄瘦的少年人,他身旁是一个红泥小火炉,炉存火正红。像是料到来人是她,遥遥一举杯,知白应景的想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便径直过去,自如的拿盏,炉上烫的正是冻醪酒,酒里煮了梅花,煮酒所用的正是枫叶,她倾盏倒了一杯,拱手一敬,便一仰而尽。雨侵寒牖梦,梅引冻醪倾。

  便听那少年用那流雪回风般空灵的声音道:“煮酒燃红叶,踏雪醉梅花。你果然不复如此美句。”他低首侧卧,垂目把玩手中杯盏,长发也未见束起遮住半张脸,因此知白只能看到他的下鄂,一时只觉他那鄂像慕容雪弄书案上的莲花白玉镇纸般清和温润,唇却是这镇纸上不经意染上的一抹朱红,于是平添了一份妖娆媚艳。

  妖娆媚艳?四个字在脑中不经意闪过知白才觉不妥,他分明是个少年,怎么能用“妖娆媚艳”来形容?可一眼下来他给她的感觉便是如此。

  知白便熟络的在他对面坐下,笑道:“纵好句也被你的白堕瘗了风流。”瘗者,葬也。白堕葬风流。

  这时少年抬起眼来,离得近知白才发现他脸色的白不似慕容雪弄那种白,他的白是一种苍白。而看到他抬起的眼,知白一刹怔住,这个少年不仅妖娆媚艳,眼里更带着邪魅之气,像夜深时以暮的眼睛,仿佛一眼便令人沉醉其中。

  “重瞳?!”她几乎惊叫出声,这少年眼里竟是传说中的重瞳?传说有重瞳之人乃是帝王之兆,这个少年只怕不简单!

  “如何?”他幽幽魅魅的眼睛闪出一线光亮,像以暮看到酒。

  知白毫不避讳的笑道:“都说重瞳是帝王之眼,果然好生漂亮。”

  少年略愣,微咳了几声起身,知白本看出他薄瘦,没想到这一站起来更觉瘦骨清棱。她也会一些面相,见他眉宇间颇是病态,显然是先天不足,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又忽想到他刚才所吟“冻醪削病骨”,一时心生怜惜。

  见他身边还放有一坛酒,便也不顾礼数的拍开泥封,两眼灼灼,“这便是白堕酒?”

  “这酒你却喝不得。”少年只一动嘴拍开的泥封便似长在了坛口,知白知道他必然也是个好手,“要如何才能尝得淮国美酒?”

  “传说衔笔公子书法冠绝天下,只需你将书法绝窍倾囊相授,天下美酒,只要你想饮,我都给你弄来。”他慵慵闲闲的道。

  如此不划算的交易知白竟一点也不吃惊,竟真的倾囊相授起来,“书法有九势:落笔、转笔、藏峰、藏头、护尾、疾势、掠笔、涩势、横鳞竖勒。……”接着就着雪地一一讲明。

  少年看着她以梅作笔挥抹涂写,对她所说的话却并没有听下去。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书法,试想一个书法家怎么可能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他故意以此试探她,没想到她竟真为一坛酒卖了自己的心血!

  “你的书法竟如此不值钱?”他终于忍不住问。

  知白讲得唇干舌噪,大饮了一杯,“藏在我一个人肚子里值钱,但值得也只是钱。但传授大家之后,值得便不光是钱。倘或哪日我死了而没将他告诉别人,这些书法便不是惊艳,而是遗憾了。”

  少年愣了半晌,良久似自语又似对她道:“我一直不明他如何做此决定,如今方明你与他一般——但有痴渴便倾心。”

  如此跳脱知白也没有询问,少年一沉吟之后道:“你可知道豫国梨知。”

  她一听梨知两眼发光,“梨知?仰慕久矣!”豫国大书法家梨知,她可是一直想去拜会的啊!

  少年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方素卷,皎洁如雪,仅有尺寸,郑重其事的双手奉上,知白一见之下两眼僵直,像好色者见到仙女,像贪财者见到金山,眼珠子都失去了转动的能力,似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才紧张兮兮的将两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颤颤惊惊接过素卷,两手如托万重山。

  少年见她如此郑重的样子,暗道:但愿没有托错人。

  知白小心翼翼的打开方帕,里面还是折叠的,再打开依然是,如此打开了数十次,那么细柔的一小块还在折叠下去,竟似无穷无尽般!

  “尺寸之笺?”这便是传说中的尺寸之笺,乍看只有尺寸之广,实则无穷。传说太古之时,逐岁女神凝天地之初云织成此笺,寻得执笔者,尽可书乾坤。

  “正是此笺。”尺寸之笺是梨家传家之宝,据说是当年武尊帝亲赐,一直保留至今。

  知白声音也跟着颤抖,讷讷自语,“尺寸之笺,是我今生走过的路,不大,但是我的路。”抬眸的一瞬,少年却看到她向往的目光中忽然闪现的悲慨。

  悲慨?为何?他知道尺寸之笺、流年之笔,是他们学者毕生所追求的,就如剑客追求宝剑一样。为何悲慨?……他忽然想起当日梨知将此笺交于他时,手指划过一寸一寸划过此笺时的眼神,——不作生涯不耕田,从此笔里渡流年。那样……用舍不堪!

  ——但有痴渴便倾心!

  “梨知他怎么了?”知白从忽见到尺寸之笺的喜乐中回过神来,梨家祖传之宝怎么会将于他人?

  “豫淮之战,他被淮国捉了去,淮王命他写劝降书,他不肯,淮王欲杀之。”知白脸色一白,少年悲凄道:“我本可救之,他不肯,只让我勿必将此物转交于你。”

  “何日行刑?”知白急切问。

  “八月中旬。”

  她掐指一算,便向屋里奔去,三两下收拾了包裹,“此时动身时间还来得及。”急急欲走,这时燕与来了,“你要何往?”

  “去淮国。”知白无时间多解释,牵起马便要走,燕与一把拉住马缰,“做何?”

  “会一朋友。”

  “此时战乱去淮国凶险重重,不可!”

  知白目光坚定、不容置疑的看着他,“我一定要去!否则将会是终生遗憾,你不必劝我,若去便去,不去也随你。”驱马便走。燕与拦不住只得也上马跟着她。

  三人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得向淮国赶去,知白已知道少年是梨知的朋友,名叫楚觉。真是一个病弱的少年,一路咳嗽不停,有几次知白都看见他咳出的痰里带着血,知道他是个骄傲的少年,他不说知白也不问,心里却越发怜惜,怜惜之外又是感叹,到底是怎样深浓的感情,令这个病成这样的少年千里驱弛来寻找自己?而梨知与自己从未晤面,竟将尺寸之笺相赠,这是怎样一种情怀?

  一连赶了五日路楚觉终于受不住了,坠马吐血!知白心下痛惜,却知此一耽搁只怕会赶不上见梨知最后一面,这必也不是楚觉想看到的,略一犹豫道:“你把以后的路线绘出来,我们先去。”

  楚觉不等她说完已将一张羊皮纸递给她,“咳咳……你去了……他一腔景慕……方不白付……”说着又是一口血吐出。

  知白拍拍他的背安抚了几句,深看了他一眼便随燕与先行上路。

  淮国的腊月冷入骨髓,他们赶到时梨知已被押入刑场,四面皆是层楼,楼上围满了卫兵,门一但关上便是插翅也难飞!知白将扶摇一系,只身入城,守卫士兵见有人来厉声问:“来者何人?”

  “竹词!”她朗声道,闭目垂睑的梨知眼睛蓦地一跳,看向千里而来之人。

  一身冬装,两睫雪华,手提酒坛,行道慨然。

  “刀剑无眼,闲人莫入!”不是等待的人有人高叫出声。知白不听呵斥毅然前行,听城门之上有人道:“再前进一步便杀无赦!”她脚下毫不迟疑,守城将领见此开弓拉弦便射来,然箭尚未发便被一人一箭射中咽喉堕下城楼。

  知白亦不看,朝着梨知步步前近,他被锁在刑台上,手镣足铐,长发蓬乱的纠结在风雪中,像城外的枯草,而他的眼睛却像枯草下的根,春意深埋,清韵勃发。

  她便笑了起来,他果然是梨知,豫国最有名的书法家。她看过他的字,从他的字里她感觉得出来他在孤寂中的自我沉缅,还有掩盖在书呆子自闭与孤寂的外表之下,常人难以触及的潇洒自许,疏狂脱略。

  燕与连箭射掉城墙之上引弓的人,一跃而下护着她向刑台上走去。初云剑劈开铁链,知白将一坛白堕一递到梨知手中,两人均是无语,却似早已心有灵犀,相视一笑,畅快而饮!

  箭矢如雨而下,杀喊声不绝于耳,他们于箭雨刀林里相对凝望,是倾慕,更是快慰平生。知白从没有这样饮过酒,如此快意,如此豪壮,如此悲怆。

  箭雨停了,卫兵如潮水般涌来,燕与再英雄终究寡不敌众,万般紧急之时一道青影一闪,竟又有一人落在刑场内,知白一眼便认出是沈青阶,却并没有打招呼,只拿眼看着梨知,能多看一眼便多看一眼,因为她在他眼里读到快慰也读到决绝。他这样的人当初既不肯让楚觉救他,必也不肯让她陷入危险中。

  饮罢白堕再饮冻醪,知白在酒中再次看清这个男子,他生在红尘,却全然不似红尘中人,却不似隐士的超脱,只因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这个世界,他的一生,都在自我修练的境界中度过。

  两坛酒倾江而尽,忽将酒坛一掷掼在地上,顿时碎片四溅,而他们在千军万马中执笔而起,一笔一墨,于石碑之上一左一右的书写。

  知白的书法潇洒缭草,落拓不拘,但笔势之间一种寂寥沉痛之意蕴满毫端,笔势转折处锋棱跌宕,为知已遭遇悲切伤怀。梨知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笔意轻快愉悦,为能在生命弥留之际还能见到她而高兴,字字清雅潇秀,自有风骨。

  沈青阶在百忙中不忘抽时间看他们所写,右边知白所写竟是一阙长词:

  问君能醉否?看手中、冻醪初酿,白堕存旧。

  倾尽金樽当沉湎,陪君一醉方休。风雪道,高歌盈袖。

  同来谁堪共君语?照肝胆、骨清薄衫瘦。当此际,饮病酒。

  ……

  尚未写完沈青阶已知是一阙《金缕衣》,冻醪初酿,白堕存旧。冻醪、白堕皆是美酒,她千里携酒而来邀约一饮,却成了临别之酒。倾尽金樽当沉湎,这一生能称“沉湎”二字的,怕也只有她与梨知了。

  最后一句写得是楚觉,那个为君一诺,千里奔波,坠马吐血的少年,这才是真正的侠,为义瘦尽根骨。再看向梨知,他们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亦是同时提笔,而写得竟是同一阙词,亦才写了半阙:

  酣醉又如何?恨遇晚、旧时明月,空被耽搁。

  甫一相逢便知心,是谓刎颈之交。黄泉路,谢君挽歌。

  此生共吾三二子,有楚竹,千里来相和。随生死,暂行乐。

  ……

  竟似一问一答,而“旧时明月,空被耽搁”,又是怎样一种相逢恨晚的情怀?甫一相逢便知心,知白的知已很是不少,如慕容雪吟、南觅、景言、宋清吹、以及那个隔水和萧的渡客,但敢说“甫一相逢便知心”怕也只有梨知了。

  他们观彼之字,思彼之情,敬彼之怀,倾心相许,虽是初见,却似已相知相识千年万年,不必知会,不必言语,心有灵犀一点通。

  沈青阶一时感念她再得知己,一时又莫名自伤。他与她也算熟识,却从来不曾明会她的心理,同时又羡念,如何能寻得这样一个知已?又想到好兄弟竹弋,眼里更是悲苦万般。

  这时知白已续写道:

  煮梅焚雪欲何由?与尔道、皮囊欲废,魂魄将就。

  尺寸之笺今生路,笔里流年共渡。至此后,砚食墨珍馐。

  誓把书香醉山河,吟成千古绝句方足。天与地,比长久。

  沈青阶看到“皮囊欲废,魂魄将就”之时,忽然便想起那日与他草陌寻诗时她的神情,——振破血肉,但求一飞的决心。她是心有所痴所恋的女子,便是这一生血肉也束缚不了的。

  而她今生所选的路,是尺寸之笺,也这是对梨知的承诺,吟成千古绝句方足!她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能力,她的文墨知识必然会如天地一般长久。

  梨知是个求学专心致至的人,平生未出豫国,此次被掳至淮国是平生走得最远的路,生死之际才发觉自己这一生所见太少,对知白一笔一墨走江湖的事迹更是羡念。

  闻君洒脱驾云舸,向往矣,音湖独酌,日出太阿。

  可叹平生未行路,不知天地寥廓。待我去,携骨走山河。

  但求心中有所寄,方不是人间之过客。一生情,一痴渴。

  他将一生都寄托与笔墨之间,一生情,一痴渴,生命将终方知有太多未完成之事,然便算如此,心中有所寄,才不只是人间的过客。莽莽浮生,我们只是沧海一粟,只有找到自己心中所寄,并竭力去完成他,方是真正的生命。

  一阙写完,知白投笔。梨知也已写完,仰目观碑,神情如释重负。知白惊艳的欣赏着书法诗词,卫兵越来越多沈青阶和燕与已越来越困难,虽知梨知必不肯走还是不甘心叫道:“梨兄,随我离开。”

  梨知却并没有回答,仰首而观的身姿越发欣长如玉、慨然高古,知白心里忽然一紧,再看去已见一缕殷红至他嘴角缓缓流出!

  

继续阅读:第15章 胭脂也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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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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