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酒墨恸瘾之
诗念2024-08-22 11:0820,783

  知白主动拿笔写信给慕容雪弄是在夜半,她从梦里醒来,拿了块锦帛写道:

  雪弄,梦中与君相逢,却不知缘何分坐两船。前船急弛如风,一萧过后你已在千尺之外,而我在一片绿林里停了下来,那里青山碧绿如洗,空翠湿人衣,如衣袂般的芭蕉叶上绣着交颈鸳鸯、双飞蝶儿、比翼之鸟……我在那时思君却不见君,醒时两枕惘然。

  不一回便收到慕容雪弄的回信:

  回来吧!想你了。

  短短六个字令知白一时两眼泪湿。她不知道那梦是好是坏,只是那丝惘然令她心里不安,一萧千尺,那是怎么样一种骤然的分离,相逢未及欢喜,却已在天涯两端。

  淮国的雪一下便是半个多月不化,知白他们风雪载途一路走得甚是艰辛,她心里惦念着父亲、晚竹,想与慕容雪弄共渡一个春节,却又不想楚觉最后几个月都浪费在奔波上,于是一路且赶且欣赏名山大川,看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别是一番壮观景色。

  为了防滑她用葛藤或者布条绑在鞋底上,这却遭来燕与他们的嘲笑,原因无它,他和楚觉都是绝顶高手,曾大夫也足以自卫,以暮更不必说。楚觉虽也时常吐血,但每日却神彩奕奕,知白知道他这神彩怕是最后的晚霞,越是明灿,越是伤怀。

  一路山岳好景无一错过,有他们三人相助自己倒也不是很累,这日到了豫、淮两国的交界处,楚觉沉默了起来,不是因为无法越过边界,他们临行前任和已给了通关文书,也不是因为要远离故土,而是忽然想起了梨知的弟弟和心爱的女子。他握了握手中的骨瓷项圈,知白明白他的心思,“我们去豫国看看吧。”

  燕与皱了皱眉,以这样的速度赶路来得及回去过年,倘若再绕道去豫国必然赶不回去了,君上还等着她回去过年啊!

  知白歉然的看他一眼,她也想回去看看父亲,看看晚竹,想与慕容雪弄相逢,可楚觉那样的眼神她又怎么忍拒绝?燕与为她的多情深深叹了口气,低眸不言。

  一路打听探访,年关至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梨知的家乡,看到城门上两个大大的“商城”二字,知白感叹着吟起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昔复何昔,共此灯烛光。”

  楚觉想到梨知又思及自身一时悲慨,“参”“商”是天上星辰之名,一个升于晨曦,一个升于黄昏,二星永不相见。“既有商城,可有参城?”

  “以参星命名的地方是参州,离商城并不远,翻过桑山便是。”楚觉闻言更是悲喜不得,桑山虽不是瀛寰最高的山,却奇险不已,猿猱欲度愁攀援,。这两个地方虽相邻,却永难相见,当真是“阴阳隔昏晓”。

  知白见楚觉神情一时慨然,“桑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们就来登一次天试试,你们敢不敢?”

  楚觉瞧她那雄姿勃发也激起了兴致,“你都敢了还有谁不敢?”燕与也赞同,有他们保护知白定然无事,参州是忌统王朝的领地,从这里翻过去便回国了,或许还能赶回宫里过年。

  “那我们先去无繇家吧。”梨知在这里颇有口碑,人们听是来找他的争相为他们带路,他住在山林里,地方极其隐蔽,却有一条六尺宽的小路弯弯曲曲、七拐八拐的蜿蜒。

  知白对楚沉感慨,“酒香不怕巷子深,人杰何愁居僻所。只这一条路便足以说明无繇的名望。世上本无路,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

  领路的人道:“这条路就是来拜访梨先生的人走出来的。”

  小路再一拐就到了一个梅园林前,冰雪压竹,寒梅傲雪,三分雪白,三分梅红,三分是苍翠,一分书墨,知白不由想到了老家,想到了思存馆。领路人指着隐于雪竹之中竹林精舍,“这就是梨先生的家了。”

  他们道了谢进入梅林,燕与楚觉耳尖,听到竹林里有习武之声立时驻足,寻步过去,习武的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执红缨枪,年龄不大枪法却极是老练,银枪白练,梨花点点,威风凛凛,饶是知白是外行都看得目不转睛,楚觉燕与更是赞赏有加。

  甫一靠近少年便警觉了,长枪一抖便冲知白袭来,知白躲无处躲,又是赞叹又是苦笑:这少年果然不同寻常一眼便看出这里只有自己不会功夫。被一个小屁孩攻击得无法闪躲真的很没面子。

  长枪未至已被燕与一击夺下,少年学艺以来对自己的功夫很自信,何曾被人一招夺兵,眉眼一凝,脸涨得通红,也不夺兵器劈手就向燕与攻来,燕与见他是个习武的人才也有心试试,把长枪还给他,“使出你的全力。”

  两人再次交手,知白不懂功夫却盯着少年的面相骨骼细看,越看越是惊奇,这少年与梨知长得极相,自然就是他的弟弟梨合,但知白惊奇的是他的骨骼清奇,风神独异,是个习武的奇才。她对相面之术略有了解,因而看出少年眉宇清隽、鼻梁高耸、眼睑细长,性格坚毅果敢,勇武聪慧,但眉心却藏有一股戾气,像一匹野马,一但脱缰则狂狷孤戾。

  知白想到梨知,他最牵挂的人就是自己的弟弟和浅杏,她要为梨合加个辔!

  梨合连翻攻击都被燕与轻巧避过,一时恼恨出招愈发凶狠,知白不禁担心,这少年如今像个竖起毛的猫,要捋顺怕要费些功夫。

  燕与试了一阵也差不多了,放了梨合,知白见梨合脸涨得通红还不服的瞪着燕与,走过去,燕与警惕的拉住她,这少年是个危险的人物。知白宽慰一笑,走到梨合面前,“跟我走吧!”

  梨合被她坚毅博远的目光震住,他年龄虽小却觉察到她那眼光不是寻常女子眼里会有的,那眼神似比桑山还要高,比青凫水还要远!他一时就答应了她的眼神,却执拗问,“为什么?”

  知白一笑,那一笑包罗万象,“因为,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天下!”

  梨合带他们进了竹林精舍,这匹小野马被降服了,降服他的不是燕与高于他的功夫,而是知白眼里的大气。

  竹居甚是简陋,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床头案几椅边都摆满了书藉,随手放却有条不紊,想是浅杏帮收拾的,于是知白八卦了,“这些都是浅杏收拾的吗?”

  “嗯。”推开另一道门,古旧的书墨香味扑鼻而来,里面才是梨知的书房,笔墨纸砚,竹笺诗文,比人还高的书架上塞满了书,“这哪里是书房,简直就是书巢啊!”比思存馆里的书还要多!

  知白看过书案,想着梨知曾孜孜不倦的精神,感慨的抚上手中骨瓷镯子。偌大的房间除了诗书就只有一张素琴,她坐于案前抚琴凭吊,自耽于琴里,从沉湎中醒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房里多了一个人,那女子手提竹篮倚门而立,单衫杏子红,泪眼湿芙蓉。

  她气息未平,幽幽道:“我听到琴声,以为是他回来了。”

  知白楚觉走到她身前不约而同的躬身一礼,却怎么也不忍告诉她梨知的情形。承他们二人的大礼浅杏神情愈发凄然,“他其实回来了对吗?”楚觉沉默半刻从怀中掏出那个骨瓷项链,郑重悲悼的呈至面前。

  知白看到她的手在颤抖、身子在抖、连唇都在抖,一点一点的伸过去,接住瓷项链的时候却不抖了,细巧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抚摸着瓷项链,像是抚摸梨知清瘦的脸庞,及至触摸到项链上的梨花时再也忍不住抱着项链蹲地悲泣出声!

  梨合见她神情忽觉不祥,急切的蹲在浅杏面前握住她的肩头急问,“杏姐,杏姐你为什么哭?我哥到底去哪里了?你告诉我我哥到底去哪里了?”

  知白一时泪眼盈眶:

  念彼肢干,百热俱凉。岁之暮矣,日之夕矣。吾欢吾爱,得不久长?水色深瞳,已敛已藏。招魂不至,且玄且黄。

  “我哥到底去哪里了?你告诉我!”他紧抓着浅杏,知白拿开他的手,握于自己掌心,“他的灵魂存于天地,他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他死了?你说他死了?”他双拳紧握,眉宇间的戾气一点一点的凝聚,“谁杀的他!?”

  知白一把将他揽于怀中,“他虽死犹生,并非因他人!”他从小由梨知养大,亦兄亦父,乍闻噩号如何受得了?猛然一推知白,用了内力知白撞在桌子上,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梨合两眼血红,“骗子!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谁杀的他?是谁?!”

  燕与见知白被撞又见梨合激狂的眼神心里一怒,“是淮国人杀了他,你去替他报仇啊!去灭了淮国!你有那个本事么?”梨合闻言竟提起枪便走,楚觉一步阻在他前面,“我就是淮国人,你要替他报仇先杀了我再说!”

  梨合提枪便刺来,楚觉也不顾忌他是小孩子、是梨知的弟弟还手竟也那么狠。浅杏见梨合被打心疼,“别打他,他只是个孩子!别打他!”

  知白在燕与的挽扶下站起身子,拍拍浅杏的肩膀,“没事的,让他发泄一下吧!”

  直到梨合被打得精疲力竭,倒在地上起不来楚觉才停手,浅杏一把抱住梨合,“痛不痛?痛不痛?”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梨合的脸上,他终于忍不住埋首在浅杏怀中大哭起来!

  知白担心楚觉的身体忙上前,“还好吧?”楚觉宽慰一笑,未及出声一口血猛然喷出,昏昏不醒人事!

  楚觉的情况稳定下来时年关已至。这日她与浅杏漫步梅林,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浅杏看着知白手中同色的骨瓷镯又抚了抚自己脖子上项链,虽然他们没有告诉她这个项链的来由,她已猜出来了,悲伤再次涌来。

  “你放心梨合没事好。”知白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个性冲动,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无繇被抓的事,现在……”知白疑惑,以梨知的知名度和梨合的个性这事怎么能隐瞒得住?

  “他昨日方从临思回来。”

  “这么说他一去三个月?他去汴南做何?”说到自己老家知白分外亲切。

  “他从无繇那里听到临思出了一个风神秀彻,骨骼清奇的孩童,并在楚云楼友会上声名雀起,因而想去会一会。”知白不由想到当年自己也听闻宋清吹的大名穿过佩将镇前去会他,两个神童会面,那时在佩将传为佳话。没想到十年后梨合竟更甚,跨越国界去拜会谢闻。

  “今后让他跟着我吧。”

  “跟着你自是极好,无繇一向仰慕你的风姿,得你为师是小合三生有幸,也是无繇的愿望。只是他脾气执拗,不愿意的事情就是无繇也没办法。”

  “这倒没问题。”见她单薄的身姿知白心下不忍,连梨合都走了留她一个人更加孤单,她已经把无繇梨合看成自己的亲人了。只是他这一匹野马如果不加辔如何能成千里驹呢?无繇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弟弟碌碌一生吧!“你呢?”

  “我?”她苦笑了笑,“我其实有家室啊!”

  知白惊怔,浅杏幽幽言道:“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我的相公是个卖酒的,脾气不怎么好。无繇喜欢喝酒,每每得闲了就去我那里筛酒喝,喝醉了就喜欢在我身边躺着。”知白不敢想像那种淡于红尘之外的人喝醉酒后是怎么样子。“镇里沸言,一次他睡着的时候相公过去,看到他一脸的纯真无邪之后竟一句话也没说。”

  知白笑了,梨知那样的人,除了书墨酒水和温情,怕便没有什么奢欲了,又怎么可能用常人的思维去度量?他喜欢她的,可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小浪漫。

  “也就是那样躺出我们之间浅薄的缘份吧。”她的语气里丝毫没有“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因为有些爱情是不需要渴求天长地久的,而是一种守望,像梨知守睡在她身边,像她守理着他的居所。

  但是她这样她的相公不会妒忌么?

  浅杏似明白她的疑惑,“我相公虽是个粗人、脾气不好,却知道这种情感,而且是个胸怀宽广的人。”说到她的相公时她的眼睛很亮,知白知道她是爱她丈夫的,不禁对她的相公产生好奇。“就要过年了,你们今年就在我家过吧。”

  知白应允,心中却始终不解,是怎样的女子再嫁给心爱的丈夫之后,还可以以一颗最纯最净的心去爱别的男人?

  浅杏拂去鬓边的落梅,“无繇曾说小合骨子里有股戾气,怕不好调教,我还怕留在我身边难驯他那脾气,以后就劳你操心了。”知白这才放下心来,梨合走后她也能好好的生活,这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

  除夕那天知白见到浅杏的相公徐放,是个矮小丑陋的男人。这些天他听过一些关于徐放的事迹,他是个极其嗜酒的人,时常请人喝酒,但却极看不起只顾喝酒而不物正业的人。说镇上有个酒鬼常拿老婆的血汗钱来买酒,徐放知道后请他喝酒,酒鬼高兴而往,徐放让人找个大缸装了满满的一缸酒让他喝,只喝得酒鬼掉到酒缸里,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喝酒了。

  还说有一次一个人嘲笑他个子矮,他笑曰:“我腹里江海,脑里山河,天地皆在胸中,何言矮乎?”

  这个故事令知白想起了竹林七贤里的刘伶,同等样貌,心胸都差不多。据说刘伶喝醉酒后喜欢在家里脱衣解衫而奔,某一日有客来访,无意撞见刘伶裸奔斥之,伶笑曰:“我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裤,你怎么钻到我衣裤里来了?”

  除夕之夜楚觉、梨合都好了,酒吊梨知,楚觉一杯一杯喝得极是痛快,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徐放并不是个粗人,他对酒理知之甚多,酿得一手好酒,知白拍着他胖圆的肚子戏曰:“你以脑子为曲,胸怀为酿,肚子为窑,酿出这般美酒。”

  徐放大笑,“夫人肚子孕儿,我这肚子酿酒,我的儿子定然敢是酒中豪杰!”众人一时大笑。

  ——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大年初一的时候他们便起身回国,浅杏和徐放相送至桑山下。“送君千里,终究一别,贤伉俪就此停步吧。”

  徐放道:“以后再来豫国不要忘了到商城来,我们再把盏言欢。”

  知白大笑,“那我回去可要多练习酒量,最好再来时有个小酒鬼接我,比不过老子比小子总可以吧?”浅杏俏脸含羞,抚了抚梨合的头,“以后要听慕姐姐的话知道吗?你们的家我会帮你照看着,你放心。”

  梨合认真的点点头。浅杏又看向知白,执手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中,手触到她腕上的瓷镯,“我会带着他的灵魂、他的书画,在酒馆里讲关于你们的故事,弘扬他的书法,让他不仅活在我们心中,还活在大家心中,活在青史之上。”

  知白一时无语,只是向徐放夫妇重重一礼,五人一狐再次踏上了征途。

  桑山果然不是寻常的山,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又加上是雪天更难攀爬,楚觉、燕与、曾大夫都会功夫倒不难,知白仅有三脚猫的轻功,梨合虽会些功夫却少年毅力不够,因此商定由燕与帮助知白,楚觉曾大夫助梨合,可知白坚决的拒绝了。初爬山的时候梨合兴子起爬得很快,可爬到最后就不行了,坐在雪地里不走了,知白等人也不帮他自己走,他见走远了追上去,再停下追,如此两三回便追不动了,气鼓鼓的道:“我累了!”

  “我也累,但路是要自己走的。”知白气喘吁吁道,此时众人方明白她不要燕与帮原来是想以身作责教导梨合。言罢继续爬,梨合心里气恼他们如此不近情理索兴坐下不走了,可见他们丝毫没有等自己的意思越走越远,一个人害怕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天黑了他们找了个山洞歇了下来,燕与生了火五人围火而坐。楚觉实在看不下去她那么吃苦艰难的样子,低声对知白道:“小合性子本就孤戾,这般只会令他更加凉薄的。”

  知白笑笑,“在山上过夜需要相互温暖才行,又怎么会凉薄呢?”当晚气温骤降,五人一狐团团而坐才能抵御炎寒,冰冷的身子相偎在一起分外的温暖。

  这样爬了五六天终于到了桑山顶上,这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五人站在山顶上,但见万里银装素裹,青松苍劲,红霞当空,别是一个朗朗景色,顿时豪气大生。以指御笔,于冰上刻写:

  钟鸣鼎食易成疴,并世几人走太阿?

  古境危崖当负手,大野荒垅痒放歌。

  掩卷江湖皆孤拨,笔墨尽处现山河。

  老脚旧靴泥里踏,归来执手两相呵。

  深冬的阳光投在她素青衣衫上,但见朝阳炽炽、素衣华灿、当风举举,单衫薄襟的女子运笔泼墨,其豪气远非那单薄的身躯所能承受,楚觉一时又羡又叹,而梨合在为她豪气所折服之时看到她的脚,连日攀爬她的脚早已磨出血来,一个个血印印在雪地上,如红莲绽放。又看看自己酸痛的脚,心里一时惭愧:她一个女人脚磨成这样都没有喊一句累,而自己堂堂男子汉……一时惭愧,心里却第一次觉得,她这样的女子值得哥哥如此钦佩!

  翻越这座山用了半个月的时候,到了参州的时候已是元宵节了,两节都过了也回不了宫知白反倒缓下行程来了,每到一处拜访当地学者老者,探究当地习俗民风、考查历史、观赏名胜,记录著书。

  其实不归还有另一个原因,除了那封信慕容雪弄并没有催她回去,这让她很是失落,梦里的景像一遍遍回放,她竟有些害怕那短暂来不及多说一句话的相逢。

  及至要到汴南的时候已初春了,这几日知白灵感忽至他们便在一个旧斋里借宿。三个月来一切都好,楚觉的病并没有再犯,梨合拜了楚觉燕与做师父,功夫先由楚觉教,他知道自己时间不长,梨合是个武学奇才又是梨知的弟弟,因此要把一生的功夫都传于他。

  梨合悟性很好,也很用功,只是性格有些龟毛,对谁都不理不睬,还喜欢拿眼瞪人,知白暗地里给他取个外号叫“龟龟”。某次知白与楚觉说笑的时候被他听去了自己的外号,拿眼瞪知白,却不想她一本正经的将手里的茶盏递过来,“瞪吧,把眼睛瞪出来我接着!”

  梨合被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以后再也不瞪人了。

  某日学会了骂人,知白知道后从斋里尼姑那里要来的洗衣服用的皂荚,让燕与塞在他嘴里,“把嘴洗洗干净!”此后再不骂人。

  这样不软不硬的方式竟将这个一身戾气的小孩制得服贴起来了。

  几日后知白终于放下了笔,抬眼见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始觉春天到了,于是想到去年在楚云楼时与沈青阶踏破春城寻好句,一时兴起提意踏青。

  于是众人携冻醪欣然而去,不由路径,任其往之,以暮走到哪他们便跟到哪,累了便幕天席地,于姹紫嫣红间煮酒,于芳菲弥望时烹茶,于山野溪畔野炊,当真是“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回来时已是星月当空,四人行走在野陌上,隐隐可见远处残垣废墟,是古斋繁华时的遗址,如今只有他们所住之处有几个姑子,知白不由想起晚府来,那么宽大的宅子也曾有繁华时,如今也破落如这般,只叹繁华如梦,一切不过过眼烟云。

  这时听楚觉对月长吟:

  斋里春望浅,陌上晓月残。

  廊燕寻巢来,谁家曾断垣?

  沾衣是草色,眉目几欲染。

  繁华不寂寥,西帘独自寒。

  知白一时沉吟,廊燕寻巢来,谁家曾断垣?她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而“繁华”、“不寂寥”与“独自然”相对令她为楚觉伤心。其实他最渴望的不是这样的鸥游,而是有一个女子陪伴着他吧?这一生权利、功名、自由,他都有了,惟独没有爱。

  可惟有这最让人给不起!

  又逗留了数日,要走的时候天却下起了雨来,知白醒来伸了个懒腰,听檐下时有鸟语细细,想到孟浩然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姑子说旧斋废墟里有桃花,想必此时已开了,一骨碌爬起兴冲冲的去邀楚觉赏花却没见着他,问了梨合才知道他已知道桃花开了迫不急待的去看了,便伞也不拿的也过去了。

  废墟里的草木长得犹为茂盛,远远一看青翠的一片笼在细细的雨雾里,一滴滴的雨水从草尖滴下,似乎带着春草的绿色。然后她看见楚觉一身湖蓝色的衣衫背对着他站在草丛浅处,手执着一把浅白的油纸伞,竹骨木柄,伞面上画着苍梅嫩花,纸伞上水如泻,沾衣未觉。

  他身前的一株桃花几乎被雨水融成了美人洗浴后的胭脂水。

  灵感如春雨洗涤了她的脑子,知白顾不得叫他急急而返,随手拿了个东西擦了擦手便回到书案边铺卷调色、泼墨作画,片刻已毕抢了正经过的曾大夫的伞遮着画卷便跑去废墟。

  那时楚觉回头,撑开她递来的画卷时,便见一番风月。

  春花月下梨衫薄,翠玉筝前弹指瘦。那男子立于碧绿丛中,执伞淋竹,醉不堪调,春衫沾雨,薄伞通透,让人无端幻想他背影之后的脸,当是容色如洗,眉目欲染。

  他莞然一笑,清冽翠色沿唇角滑下,便见卷旁她题的小诗:

  雨点江南墨点眉,薄衫欲染草色浓。

  瘦骨难将胭脂困,冻醪红炉风月中。

  楚觉认真的看着知白道:“我见了桃花才觉不负汴南,见了汴南才觉不负你的字画。”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早在你心里,而且如此美好的存在着,这便才不负我来汴南一遭,来人世一遭。

  知白嫣然一笑,“我那些兄弟各有奇才,你看了他们便不惊艳于我,到了尘瀛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我认识你就够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不能那么直白的表达,只能委婉至此,知白只能再笑笑,“我带你到汴南别处去看看便知什么叫‘红唇落处是桃花’了。如今桃花一开梨花、杏花、李花……都要开了,才堪称‘万紫千红’。”

  “你说去哪我们便去哪?”他笑着,脑里忽然便浮出“幸福”两个字,他多么希望时光便停留在此刻,停留在她陪他观看春来第一朵桃花绽开的时刻。

  ——幸福是一种可以到此为止,渴望时光永留此刻的心境。

  这些日子无事楚觉便教梨合一些功夫,知白一时心血来潮竟也想“弃文从武”了,于是跟着梨合一起学,可她的聪明只在文学上,而且之前和宋清吹学了些舞剑,因此一剑一式练下来总有些花拳绣脚的味道,楚觉无奈之下感叹,“你还是好好耍你的笔竿子吧。”

  梨合那小屁孩也终于找到机会取笑她了,“知道的人说你在学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发疯呢!”

  这刻薄的嘴脸,知白怒了,“你个小乌龟,有本事咱们来比一比!”

  梨合秀眉一拧,“怕你不成?”他学了这么几年的功夫还比不过她一个书生么?

  知白这个来真的了,顺手折了一根竹竿,“你小屁孩我也不跟你计较,就用这竹竿对付你好了!”梨合不屑的一挑眉,将手里竹剑一丢,便正儿八经的和她比试起来,那想知白竟是雷声大雨点小,光用那可怜的轻功躲避去了,梨合半天攻不到她心里气恼,发了狠了,知白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但见她手里竹枝儿一挥,也不见如何攻击,只往他手肘处一点,梨合只觉手臂一麻的当下,知白的竹枝儿已抵在自己的咽喉!

  梨合当即愣住了,见知白意态悠悠的收了竹枝,“这叫骄兵必败。我连退以除你防备之心,而后瞅准机会,一击中的。”

  梨合的小脸涨得通红,知白竹枝卷起地上的竹剑递给他,“不服气?不服气再来!”

  这回梨合警慎起来了,一招一式稳而准的攻来,知白也不耍花招了,一招一式的拆攻,可她毕竟不如梨合有天分,很快便败落了下来,只见梨合一剑袭来,她似愣了脚下一滑反而直向他剑尖撞来,梨合可没有想伤她,剑尖一偏,然后……她的竹尖又一次抵在他的咽喉!

  梨合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耍赖!”

  “这叫兵不厌诈,苦肉之计!……”楚觉在一边笑而观之,知道她这是再教楚觉兵法,当日她说过,我带你去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天下!楚觉是破军之相,值得培养。

  雨停的时候他们便与斋里的姑子辞别回汴南,这些日子知白一直在犹豫如何才能回老家看父亲和晚竹,她知道除了燕与以外慕容雪弄还派了人暗中保护她,倘若查出她真实的身份可是欺君之罪,竹、晚两家都要受到牵连,可一年未见父母,心里实在太过牵挂。

  心思未定已到了佩将镇,从镇东到镇西,忽然想到清吹的家是在佩将镇东,便前去探望,谈话中得知清吹并没有回家,虽在意料之中,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回来的时候想自己若以探望清吹的好友之名回去他们当不会怀疑,只怕父亲他们看到自己突然回来激动露馅,又不能易容该如何是好?

  楚觉看出她闷闷不乐,众人散去后问,知白只将实情以告,他想了想说:“不是说有人在箬竹村造了个箬女祠,我们明日去看看,晚上的时候我约你散步,燕与必不会跟,漫步随行去人家讨杯水喝不算奇怪吧!”

  知白心里一激动,“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

  楚觉见她一扫连日的阴霾也由衷的笑起来,“你回家心切,脑子也不灵光了。”

  于是第二日他们一行人便去了箬竹村看箬女祠,但见箬竹编成的竹篱竹墙,箬竹叶盖成的竹瓦竹帘,偌大的一个庄园竟是用箬竹做成的。踏步过竹门,便见堂内箬女,足下流水淙淙,竹筏浅碧,箬女涉水而来,洒衣长歌,身姿纤细婉妩,却意气洒脱清华,魄力似非那单薄的身躯所能承载一般,引得人竞相折服。

  楚觉看着那情形不禁吟起知白的诗:“偶踏芳草湿鞋袜,横笛浅碧染竹筏。涉水而歌原非景,红唇落处是桃花。”

  燕与忍不住想起知白时常用之嘲笑南觅的句子:夫何箬女之姣丽兮,碾冰雪之晶莹。披华裳之可好兮,织朝雾而绣晚箬…………衣袂之飘摇兮,似流云而回风,子衿青青兮,我心悠兮。子佩将将兮,我心写兮……

  而知白禁不住便吟起了薛让告知的曹子建的《洛神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许久之后众人才回过神来,知白感叹,“不知道南觅来看过没有,不看真是可惜啊!塑这箬女像的人真是个不世出的人才,将她的心上人塑得如此如仙如神。”

  然后听楚觉讷讷:“这箬女有些面善。”

  知白取笑,“莫不是也是你的梦中情人?”

  楚觉的脸竟突然就红了,忙低下头,别人没有看见,矮小的梨合却看见了,毫不顾忌师的面子,“你为什么脸红?”

  此言一出四双眼睛齐刷刷的看过来,楚觉那本就带着女气的脸上染满了红晕,被人一看更是红到耳根去了,知白大笑起来,“啧啧,真是‘面堆三月桃花,眉扫初春新柳’,美景美景!”

  燕与见楚觉也如自己一般被她逗弄,同病相怜起来,却不想下一刻矛头就指到自己这里来了,“这景色可与云郎有得一拼哦!”燕与脸一寒,便听她又故意嗲起嗓子,“云郎啊,要不你脸也红一个红他们看看,一个是‘面堆三月桃花,眉扫初春新柳’,一个是‘寒冰落斜晕,胭脂染云霞’,比比谁更……”

  还没说过两只手同时伸来捂住她的嘴巴!

  晚上楚觉果然来约知白散步,燕与白日里被知白惹气了,晚饭也没有吃便回房了,这正合了知白的心思,轻车熟路的回到老宅前,却并不敢进去,而是趴在墙头上向里探望。

  遥遥可见房中清瘦的男子正伺候清瞿的老头吃药,至她的死讯传来之后父亲便病倒了,大夫说是悲伤过度导致,知白心里一恸,眼中有泪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楚觉感受到她的悲伤默默的将她揽至怀中。

  从来都是她轻轻的揽着他,而这一次,让他给她一个肩膀哭泣,让他给她片刻的苟安。

  在汴南逗留这么些日子也该是回京的时候了,第二日他们便上了路,行了六七日终于到了尘瀛,走在街道上忽然有一个小二哥过来朝着知白纳头便拜,她愣了一下,“小二哥你这是做何?”

  “楼上有几位公子请几个公子上去喝杯茶。”小二哥道。

  知白因离家心情不好懒得理会,那小二哥竟跪在地上不起来,她看得心里直发火,君子只跪天地君亲师,这人怎么可以随便对人下跪?“你起来!”

  “楼上的公子说了,几位公子不去小的就不能起来!”

  知白大上恼火摔袖上了楼,见靠窗两个人正笑脸迎着,冷冷道:“不知两位有何指教?”

  东首的男子雅然而笑,青衣素服,气宇斯文,身子稍瘦却有一股刚阳硬气,“指教不敢,姑娘莫非忘了在下?”

  难道是旧识?知白仔细打量了他一阵,还是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认识过他。见她实在想不起来男子眼神稍黯,“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南厘。”

  知白眼睛蓦然睁大,眼如鹰眸的燕与也禁不住侧目:这个集书生的斯文之气与军人的英爽之气于一身的男子,真的是去年那个目光猥琐、内息虚浮,当街调戏良家少女西爵世子南厘?

  “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果真不假!”知白感叹,然后一指跟上来的小二,“这是怎么回事?”

  南厘对面的世家公子笑嘻嘻的道:“听南兄说竹姑娘是大名鼎鼎的才女,想求姑娘一副字画呢!”

  知白本就心情不好,看他一身粗俗却又附庸风雅的样子更来气,灵机一动,冲燕与眨了眨眼对小二道:“笔墨伺候。”

  小二将笔墨端了上来,她提笔便写起来,燕与一看她所写当即明白她为何冲自己眨眼,然后默不作声的转过头去憋笑。知白写完又看向南觅,“要不要也送你一副?”

  南厘恭敬的道:“求之不得。”

  如此恭敬倒让知白不太忍心戏弄他,于是很厚道的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凤”字。

  这时南厘让上了酒菜,斟了酒敬知白,“若非姑娘南厘今日还是一纨绔子弟。到军中始知男儿志气,始知人生价值,今生当好生做人,厘敬以此杯为谢。”

  知白谦道:“哪里哪里!”却不肯饮酒,燕与知道她从不和寻常的人饮酒,但南厘毕竟是南觅兄长、南爵世子,帮忙解围,“她风寒未愈,不可饮酒。”

  南厘眼神又是一黯,旋及笑道:“姑娘随意,厘且饮了此杯。”

  知白想起他被派到南爵帐下,“你即在西爵帐下可见了西爵世子竹弋?”

  燕与闻言脸色一白,忙转移话题,“我们该上路了。”

  “已是晚上我们就在这里歇脚好了。”眼光殷殷的看向南厘,他被她一看不由自主的道:“我自入军中一来便未曾见过西爵世子,前一阵子听说他要回军中,却直到我回家也未听说他到军中。”

  知白脸色一白,“此话当真?”

  南厘坚定的点点头,知白心里一沉,想到沈青阶那里的眼神,又想到方才燕与阻止,猛然抬头看向他,燕与被她冷厉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抖,她已长身而起飞快下了楼,直奔皇宫而去!

  燕与拦住她,“你冷静点!”

  “是他做的对吗?”

  燕与无言。

  “是他命人暗中处决了竹弋是不是?他开始对付西爵一族了是不是?”

  燕与还是无言。

  知白冷笑,“好!你不告诉我我去问他!”这时南厘他们也下了楼来,“借你的马!”南厘带她到后院她纵身上马便在大街上飞奔而去!

  话说南厘回府便见到了南觅,他们兄弟从小不相亲,这次从边关回来倒亲厚起来。见他手中拿副画南觅问,“是什么?”

  南厘也不言只是笑着将画递给南觅,他一看两眼发光,“那小子的字!她回来了!”

  南厘于是将遇到知白的事说了,南觅疑惑:这小子轻易不与人喝酒又怎么会送字?再一看看画卷便笑了起来,“她写给你们狐朋狗友的又是些什么?”

  “一首咏梅的诗《卧春》。”

  南觅忍不住大笑起来,当即提笔写了下来,“可是这一首?”

  “正是。”

  “你且读来听听。”南厘疑惑拿起来读了一遍,身边听了皆忍不住大笑,他才明白其意思,一时哭笑不得,想那朋友还将那副字子堂而皇之的挂在客厅里岂不是贻笑大方?笑过之后又心有余悸的问,“这里面可有什么玄机?”

  南觅指着上面的“鳳”字,“鳳者,凡鳥也!”

  面厘的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南觅安慰,“想必你们今天做了什么令那小子不开心的事了。”

  于是又将如何请她上来的事说了,南觅笑,“这也难怪,那小子最讨厌没骨的人,拿别人不当回事的人。在何酒楼我去找她?”

  “她此刻怕是已回宫了。”南觅一时失落。

  南厘的马上千里良驹,急行了两个时辰便到了皇宫,燕与阻不住只能紧随其后,她到了宫门前将慕容雪弄赐的令牌一示无一人敢拦竟一路快马到了宫中。

  此时已是半夜,见后宫西边的宫殿灯火通明知道慕容雪弄宿在哪儿不管不顾的便冲去,燕与拦住她,“你冷静点!”

  知白眼里泌冷如雪,“让开!”

  燕与从未见她发过如此大火,知白已一把推开他,守门的人见燕与都拦不住她如何敢拦?她一路直闯入内殿才有丫环慌忙阻拦,她已冲了到榻前,慕容雪弄听到有人闯进来怒斥:“谁这么大胆?”掀开帘帐便见帐外亭亭而立的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

  知白愣愣的看着衣衫尽褪,缠绵相拥,一脸春情的两人,忽然觉得所有的怒火都化成了无力,自己就像那被大火焚烧过后的灰烬一般!

  竟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而去。

  慕容雪弄一时只觉万箭穿心,猛然抱住她,“知白!”

  她只是心灰意懒的道:“我也是西爵一族的人,你若要灭连我也灭了吧。”拿开他的手臂径直出去。

  慕容雪弄怔怔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远,心害怕得颤抖,不同于上次,她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身与心都要离开自己!她要离开自己!

  忽然一声惊雷划破天空的空暗,也照得踏出宫门的女子一身稿白。

  暮春的雨便这么猛然下了起来,如泼如洒,她走着走着竟长笑起来,洒衣而舞,那身姿忽折如弱弱春柳,忽挺如谡谡孤松,忽萧若瑟瑟荒草,忽悲如哀哀孤鸿。

  她且舞且歌,且歌且笑,且笑且啸:“时雨洗苍山,花落眉睫间。枉矜一怀抱,致使两袖单。竹樽斟孤影,青苔印薄缘。何有避风处,容我略苟安?”

  他多么想冲上去抱住她,给她一个怀抱的温暖,可他知道,那样她只会更恨自己!更恨自己!

  可是他不忍她这样走!如果她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他挡住她,“去看看瘾之吧!她一直在等你……”她离去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

  晨露宫内,灯火熹微,内殿的紫檀木椅上织棉春衫的女子侧躺着,莹雪的脸上一对乌沉沉的眸子如晨间的露珠儿晶亮清纯,同时圆润的还有她的肚子,八个月的身孕女子行动已颇是不便,此时听到身边宫女所说的话却激动的站起身来,“她真的回来了?”

  “是的主子。回来便直闯了云岚宫,君上今晚留宿那里。”

  何露儿甚是解恨的笑了起来,“此刻呢?”

  “在宣墨宫。”

  何露儿清如朝露的眼一时冥黑如夜,“退下吧!”她眼眸微翕,却不敢心思,因为害怕想到初进宫时。

  一年前,章华宫前。

  那时各国的侍卿在宫门外等了许久,都是千金之躯何曾被如此冷待过,心烦意乱之时何露儿就见到了知白,她很静的站着,枯稿的样子像一棵老松树,于是脱口叫出,“噫,这么丑的人也来选侍?”

  寂静的宫门外这一声分外突兀,知白从沉思中醒过来,顺着声音便看见一双灵动如小雀般的眸子,那眸子正好奇的打量着她。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粉琢玉砌,眉目清灵的如晨间落在荷叶上的露珠,让人一见就心生怜爱。

  知白自然知道她是在说自己丑,但她却分明没有鄙夷,只是童言无忌。也不介怀,冲那女孩儿笑了笑,她粉嫩的脸却突然升起一抹红晕。愣愣的看着知白的眼睛, ——那双眼倦倦霭霭如暮色四合。

  何露儿当时好奇这里所有的女子都是怀着期待的,为什么她的眼睛却似看透所有一般?

  安静的侍卿群这时却炸开了锅,“真的很丑耶,这是哪国送来的侍卿啊?”

  等待的心焦中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笑柄,那些深闺女子们像无聊的小孩子抓住一只蚂蚁般戏谑玩弄着。“瞧马车上的样子是他们忌统的呢!”

  此言一出,迫令离国的埋怨都涌上来,言语更是刻薄,“他们国家的女人都这么丑么?简直见不得人,难怪要送我们过来。”

  “不仅丑还老,简直就人老珠黄。”

  “这么丑的人来选侍,诺大的忌统王朝竟无人焉?……”

  “……”

  “……”

  七嘴八舌,纵说纷纭,知白只是淡然而立,亭亭如竹,仿佛谈论的根本不是她。

  “……其实姐姐笑起来很好看……”何露儿因她的宽容而感动惭愧,弱弱地道。知白再将冲她摇了摇头,神情淡然无波。

  又过了半晌后宫门大开,侍卿们次第进宫。已是傍晚,选侍是在明天,她们随宫里的女管事来到侍卿所住的章瑞宫,“各位侍卿就住这里,两人一房可以自己选择舍友,今晚大家好好休息,明日第一次验身。”

  六国侍卿并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宫殿,一时愣了,然后呼朋邀伴的开始选择房间,知白一向不喜欢与人争抢,等她们都选完后再进去。

  “侍卿为何不去选房间?”女管事见所有女子都纷纷争抢,惟她一人静立不动,心中好奇。

  她神色倦倦的摇了摇头,“剩下的不一定就是不好的。”女管事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见她神色问,“侍卿是不是坐车久了犯晕?要不要喝些汤药?”

  “多谢管事挂心,汤药就不用了,休息一会就好了。”她是宁可病着也不愿吃药的人,何况只是晕车,休息一晚便好了。

  女管事也不强人所难,见侍卿们都选好了房子,“瞧他们都选好了,侍卿也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下人。”

  “多谢。”知白淡淡的点点头,正欲找一所无人的空房,何露儿跑过来,“姐姐!”她停住脚步,疑惑的看着她,何露儿蹰躇片刻,弱弱道:“姐姐,方才……对不起。”

  竹廿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说的是实话。但在这深宫有时候实话是说不得的。”

  女孩儿见她真不介意心也放松下来了,“我知道了。姐姐可以和我住一个房间么?”殷切的眸子知白一时不忍拒绝竟答应了下来,她蹦跳着过来搂住竹廿的手臂,“在这边,姐姐跟我来。”一边热情的介绍,“姐姐我叫何露儿,是穆国的帝姬,姐姐是哪里人?”

  “何穆公是个开明正直、爱民如子的国君。穆国也是焉西六国中最强大的国家。”知白答非所问,她其实一直不认同西爵之女这个身份的。

  何露儿一听别人赞赏自己的国家顿时兴高采烈,“我父王最好了,一路上听很多人都赞赏父王……”

  知白见她兴致勃勃的讲叙着父王的种种,一时羡慕,一时惘然。“……姐姐,你还没有介绍你自己呢?”

  她恍然回神,“哦,我叫竹廿。——这就是我们的房间么?露儿要睡哪个屋子?”一边临水靠窗,视野宽广,一边接近走廊,可以听到外面的动静。

  “我住这里。”何露儿是喜欢热闹的人,选了近走廊的位置,知白到自己的屋子里,推开窗户,隔着湖水隐隐可见岸上桃红柳绿,人影来去,以及远远处阆寰阁隐隐一角,淡漠如暮色四合的眼一时散尽雾气,露出灼灼光华,如笼中鸟仰观天空般渴慕景仰。

  “姐姐在看什么?”何露儿打断她的思绪,知白摇了摇头,“随便看看风景,这一路舟车真累,头昏昏的想先休息会。”何露儿见她脸色果然不佳,“姐姐休息吧,晚饭时我叫你。”

  知白苦笑着摇摇头,“叫我就不必了,我一向是睡饱方醒,误了吃饭可以,却决不可被人扰了清眠的。”因平日里思考的多,耗费脑力,所以睡眠就格外的重要。

  “姐姐这习惯真是奇特,那我去别处瞧瞧了。”说着兴致勃勃的离去了。

  果然到何露儿睡时她也未醒,她留了菜饭便先睡了,醒来的时候月影西斜,眼见天就要亮了,该起床了不知知白醒了没有便转过屏风去了她房中。

  晨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知白正侧坐在窗前读书,她只能看到她一个侧面的弧度,一时间惊为天人。

  在这曙光将升未升的时候,她的鄂似羊脂细致,优雅柔和似白荷出水;鼻如白玉雕琢,温润小巧似葱根俏立;唇如桃花灼灼,光泽细腻似晨露初降;眉如远山舒徐,袅袅轻愁似云霞缠绕……

  那张脸绝不像白日里看到的那么平凡不起眼,反倒美得像是……像是一场春梦,在每个朝霞升起的时候悄然隐退。而她,就在这春梦来不及隐退的时候,无意间窥探到那么一角。

  因为梦太过美好,所以世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发觉到她的到来知白抬起头来,闲散的伸了个懒腰,下床来,“天要亮了。”伸懒腰绝不是贵族女子该做的动作,可由她做来却那么自然优雅。

  她一直盯着知白的脸,似乎她醒神的那一刻春梦也跟着消失了,她的脸又变成了白日里那一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脸。

  “你起得挺早的。”知白浑然未觉她的审视,自顾收起书简。

  “噫,这些书是哪来的?这么黑你怎么看书啊?”看她脖颈僵硬坐了不长时间,只是没有点蜡烛她如何看书?

  “用心看自然就看得到了。”她模棱两可的回答,将书简收到隐蔽的地方,“时辰要到了,你先去洗梳吧。”

  她疑惑的看看她,回到自己房里。洗梳罢时辰已到了,侍卿们在章瑞宫前场地上集合,她站在知白的身旁,看着各国的侍卿忍不住问,“姐姐,你说这么多人哪些会选入宫呢?”

  “要看个人的造化了。”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宫也未必就是好事,勾心斗角只怕比战争还要阴险几分。

  犹豫了下又问,“姐姐想做君上的妃子么?”

  知白心中苦叹,脸上却淡然自若,“看天意如何。”

  片刻沉默后,“那么……我若是做了君上的妃子,姐姐会和我争宠么?”

  知白惊诧的看她,眼神似乎在问你很希望得到慕容雪弄的宠爱?接着又似想想她是穆国的帝姬,得宠的话对国家大有益也就释然了。正要回答管事已开始念玉碟。这些侍卿在六国都拥有不一般的身份,要么皇室帝姬,要么贵族女子,不管这些身份是真是假,慕容雪弄都会给她们好的安排。

  她们按着玉碟的名字先后进入殿中,女管事道:“第一次验身要检查身上有无伤痕、狐臭、肤疾……以及是否完璧,入乡随俗,请各位侍卿解开衣衫。”

  知白一阵窘迫,她最不喜别人看见自己的身子,女子也觉别扭,可宫里规矩如此也只能强作镇定的解开衣衫。

  各国送来的侍卿原都是精挑细选的,这次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自然顺利通过。

  回房后竹廿依旧看书,她却没向昨日那样出去游赏,反倒一脸心事坐在知白身旁,知白问了两次无果也不追问,依然手不释卷。一两个时辰后见她还坐在自己身边忍不住好奇,“我竟没发现你还有如此定力。”

  这话无不打趣,她却一脸认真的问,“你怎么知道我从来坐不住?”她自己也奇怪今天怎么就一坐两个时辰,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知白莞笑,“我与你一见如故可行?”她那蹦蹦跳跳的样子任谁也一眼看得出来啊。

  她高兴起来,笃定道:“我们前世一定认识,而且是很好很好的那种关系。所以今生我来到你们国家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哎,你说我是不是因为要认识你才到尘瀛来的啊……”开始天马行空起来,知白笑着摇摇头,可以胡侃了说明她心事也想通了,继续看书。

  “姐姐,你看了这么久的书脖子不痛吗?”她突然问。她一说知白还真感觉脖子酸了,抬手揉了揉,她自告奋勇的走到知白身后,“我来帮你吧。以前我也时常帮父王捶背呢……”力度适中的帮她揉着脖颈,拿捏正好,知白忽然就是一阵感动。

  选侍当日知白在最后,出来时殿外侍卿们已陆陆续续散去,何露儿穿过人群迎上来,见她一脸笑意面上一丝暗淡一闪而过,“姐姐如此兴高采烈想必是留下来了?”

  知白无所谓的点了点头,“你还在等我?”

  “嗯。……那以后……我们就要共侍一夫了……”声音低迷怅惘,知白想说她不会和她争宠,慕容雪弄不过是借后宫这个笼子将自己软禁起来而已。然这后宫耳目众多,也不敢随意乱说,只得叉开话题,“瞧用膳的时辰要到了,我们快去吧。还真有些饿了。”

  依约晚上是要还慕容雪吟书简的,知白怕错过了时辰不敢睡,躺在床上睁着双眼默背着文章。窗外时不时转来一两声欢笑或是哭泣。

  汴南美男子如云,传说当今君上慕容雪弄更是个中翘楚,这六国美女有很多是慕其名自愿而来的吧。被选中的自然欢喜不已,没选中的免不了要失望伤神,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正想着忽听一阵细碎的敲打声,接着房内光线一明,原来是何露儿用火石点火,光线转移她执着油灯向自己房中走来。

  白日里站了一天竹廿浑身疲惫并没有起身,她将油灯放在桌上,坐在床边,“姐姐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春寒料峭,她衣衫单薄,窗外凉风吹来,竹廿揪揪被角,“你躺进来说吧。”何露儿一溜钻到被子里,叫了声“好暖和”,知白笑笑为她掖了被子。

  “裹着被子,吹着凉风,看着星星,姐姐你真风雅。只可惜耳边尽是呜咽声,煞了风景。”

  “这是人间的声音,把你从飘飘然拉到地面上来,否则你岂不是要飘走了?”知白笑着打趣。

  “飘走得可不是我,是你。你每次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似乎已飘到天外了,……万物皆是浊黑,惟你一人独成虚白。”那种感觉她想了许久,才终于用这一句表达出来,似乎仍不足以表达,却又恰恰适合。

  知白一时无语,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一人,能够了解她灵魂深处的孤寂喑寞。那是不能挣脱这个身份,这副皮囊,甚至这一身之重时,只能以心为弩,弛骋天地。

  这一场弛骋肆意洒脱,无拘无束,可灵魂的羽翅飞遍天地时,远看固足以心动,近看却未免孤冷。

  ——万物皆是浊黑,惟你一人独成虚白。

  这虚白是要代价的,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她所以只能浑浑噩噩的在后宫度日。

  姐姐,这次你回来怕是走不了了!何露儿想着,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哀。

  知白来到宣墨宫的时候先看到的是阿吟,他见到她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又似悲似喜的拉着她往床榻走去,然后知白看到了好友瘾之。一时心如万千刀剑齐刺!

  躺在床上的人果真是瘾之,那个“娴静如春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的瘾之?她躺在床上几乎看不到被子的起伏,她活着却连唇边的发丝都吹不动一分一毫!

  阿吟已握住她骨瘦的手,“瘾之,知白回来了!知白回来了!”似哭似笑!

  “知白”两个字像雨水浇在干涸的鱼儿身上,奄奄一息的瘾之竟睁开眼来,知白猛然跪奔至床边,握住她的手强忍着哽咽唤道:“……瘾之……我来了……”

  瘾之目光游移到她身上终于聚集起来,气若游丝的唤道:“……知……白……”

  “瘾之,是我!是我回来了!瘾之……”已然泣不成声!

  瘾之握着她的手,字字艰涩,“……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瘾之,和阿吟一起陪着你!你会好起来的!”

  “我……死不足惜……却可惜了……无稽之音未传……天下失此……绝响……”无稽之音乃是昔日扶摇女于无稽崖弹扶摇,引来九天凤鸟下凡相迎,千古绝响。

  当日游桃花古渡时知白曾提到过“无稽之音”,难道即墨遥真会此曲不成?

  “……此乃……即墨家……至宝……当日……你要此曲……我私心未给……怕我死之后……再无人能弹……”曲谱虽在即墨家百年书香也只有即墨遥一人能弹出。她怕自己死后此曲又将失传于世,因而吊着最后一口气数月,只为等她归来将此曲传授以流传于世。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瘾之!我们再去游桃花古渡,去观太阿之雄奇,去爬桑山……”

  瘾之只是扯着苍白的唇笑了笑目光转向阿吟,他眸光血红,两眼含泪却点了点头,手抵着她的后背将真气缓缓的注入她体内,得他真气瘾之闭目沉眠半晌,阿吟已命人抱来扶摇。

  不久瘾之醒来,却一改方才病弱之态,两眼烨烨生辉,气吁平和顺坦,知白一时如堕寒潭,这样子她见过,谢妮死之前便是这样子,是回光反照!

  她起身侍女帮她换了衣服,大有古风的衣着,宽袍广袖,腰间以雪白纹为带,无环无佩,脚上并非绣鞋,雪白长袜配以非金非玉的晋式木屐。

  风过衣衫空荡荡飘动,她嶙嶙瘦骨似弱不禁风,却那么坚强的挺立着。她这样的女子却能将魏晋服饰穿出这样的魄力,实令人又叹又敬。她从知白手中接过扶摇踏出宫门。

  此时夜雨已停,风带着雨意拂来,吹得她雪白的衣衫如白鸟之奋翼,如回风之流雪。宫灯照得殿外明如白昼,她于灯火最炽处幕天席地而坐,皎若明月舒其光,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她放琴于膝上素手拨弦,清越悠长,如空谷流云回转无迹,仰天而观只见苍穹脉脉,天地哑然,世间万物皆是浮云苍狗闪烁而过,唯有这一道琴声长存不灭。

  阿吟振衣披裳配以剑舞,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矫若惊凤驾流光,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那是天地间无可比拟的绝配,如形影相随,不可片分;如阴阳相承,互补互承。

  那是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也不过如此的引醉沉迷,得此一见,方知不复此生;得此一闻,方知能在此刻死去,便算是极乐!

  他在那最后一场舞中想到了他们的初逢,想到了曾经无数场的抚琴共舞。

  那一年他们邂逅于仲春时节,得闻素月斋的梨花开了,趁兴游玩。

  梨花栽于斋后的院落里,他一身素青衣衫踏入这清静之地,便看到梨花树下的梨花榻,榻上此时正坐着一个素衣梨襟的女子,乌发迤逦重于榻上落花了雪白的梨花瓣,那女子手执竹卷正看得颇有兴味,眸如点翠烨烨的盯着竹卷,心神俱沉溺其中直到他走到榻前也未曾发觉。

  她孜孜不倦的看着书,他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看到兴起之处她莞然一笑,雪白的脸颊上两个梨涡如盛满春酒,他一时便醉在她梨涡之中。身后万千梨花辞树,缤纷了素月斋,缤纷的这个春季,也缤纷了他这一生。

  此后的多少年他每当想起那一场的邂逅,便自甘自乐的想到一句话:

  任他凡事清浊,为你一笑间轮回甘堕!

  那个春日他就那么一直守在她的榻边,直到她看完书卷抬起头。

  那时阿吟在她的清亮如水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他想自己这一生哪怕所有的时刻都丑陋不堪的,但在入她眼的时刻,那般美好,那美好怕是连知白这样土木形骸的人,都赞叹惊才绝艳,赞叹美丽不可方物。

  那时他在她眼中看到身后春草铺绣,梨花飘雪,抚肩接鬓而过,如一个流光舞蝶的梦。

  他站在梦里,素青衣衫像身后梨花枝上新长出来的嫩叶般青翠可喜,面如冠玉,眉似笼烟,眸比晴雪,那么含笑的看着她,仿佛梨花深处走出来的梨花之神。

  她从榻上站了起来,静眸以待,竟忘了手中的竹卷,那时他的高兴无以言说,知道她视书卷如命,而他于她已然超过了生命!

  那时她也如今日一般穿着魏晋风度的衣服,木屐白袜鞋,风过处,形影洒脱,飘飘欲飞。

  那样的初逢让他在以后“筛月牵诗兴,笼烟伴酒杯”时,在“比肩话情话,形影两相依”时,在“清簧挑明月,轻舟过江南”时,都觉得还如在梦中。

  而他们的相恋出终究是南柯一梦,她注定是皇兄的人,他纵再不顾世俗伦理,再不顾他人死活,可当母后跪在他的身前时,他终究不能自私的带她离开。

  进宫前日她将扶摇琴还给他,曾经“千里寻扶摇,只为伊人笑”成为佳话流转江湖,却如今“还君扶摇琴,断君一世情”!他抱着琴欲哭欲泣,终究无语,她无怨亦无恨,只是静静一眼,便为话别。

  而如今,梨花已成谶,榻下水沉浓。

  这一场舞,这一曲琴也如那个流光舞蝶的梦,他们在梦中沉酣,她终在梦中归于极乐之处。

  ——眉眼一合,敛尽万千风月。

  “我要替瘾之抚养她的孩儿。”这是知白从瘾之去世的悲痛中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对慕容雪弄说的。他目光悲凉的看着她,寂然无语。

  知白平静而生疏的道:“只是抚养,并不过继。”如果过继到她这里便算是她的孩子,慕容雪弄一向忌惮西爵一族的势力因而她如是说。

  慕容雪弄如何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眼神愈发的悲伤,却一句解释也说不出。

  “我只是想替姐妹抚养一下孩子也不行吗?”神情似哭似笑。

  燕与看不下去,“孩子小产了。”

  知白如遭雷击踉跄欲倒,“你说什么?”慕容雪弄仰首似掩饰眼里的泪水。

  “那孩子八个月的时候流产了。”燕与虽不忍说却更不愿她与君上越隔越远。

  知白不可置信的盯着慕容雪弄,“这不可能,你回信不是说他们没事么?怎么会小产?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雪弄终于忍不住激楚的吼出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一个月内朕连失三子,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知白这才看见他瘦了,二十六岁的年纪却已早生华发!“帝王之相的龙凤双生,八个月生下来却都断气了!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龙凤双生,那是帝王传人啊,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南荨生的孩子也未保住,他一个人承受着所有的痛苦不让她知道,而她为他不写信让她回去而不陪他过年,又惭又愧,又痛又惜,心如刀绞。想伸手抱住他安慰,忽想到他与别的女人缠绵的情形,闻到他身上别的女人的味道,竟再也没有勇气上前一步,只是讷讷的道:“还会再有的!孩子还会再有的。”

  知白并没有参加瘾之的葬礼,事实上皇家的葬礼不过是个形式,葬的也只是瘾之的衣衫,她被阿吟带走了,相爱的人生前不能相守,唯愿死后能同冢。

  ——扶摇琴,合欢树,染朱弦,斫玉骨,无缘于归生不复,碧落黄泉,与卿同宿。

  她终于知道了合欢树之前的故事,而瘾之也是这样的吧?不能之子归于,与子携老,便渴求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阿吟将瘾之葬在素月斋的梨花树下,他们相遇的那一棵梨花树一如当时一般,绿叶新脆,梨花满枝,只是当时梨涡含笑的女子已香消玉殒!

  他赤手空拳一点了点的刨开泥土,知白没有帮忙,她知道阿吟必也不希望她帮忙。见他头戴白帽,素衣稿裤,身体瘦弱面容憔悴,心下忧愁哀伤,只盼能分担他一份悲伤。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专专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毕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阿吟小心翼翼的将瘾之放在坟里,像埋藏最珍贵的宝物。

  她默然敬酒,——梨涡不盛笑,酒墨恸瘾之。知道这时候他想一个人静静的陪着瘾之,默然离开,穿过月亮门的时候知白忍不住回头,有风吹过,但见梨花飘雪,青冢白头。

  出了素月斋后才有一阵素笛声幽幽的响起,是当时在汴南友会后他们根据薛让给的词谱的曲子,——《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藤覆盖着荆棘,蔹草长满了坟地,我所爱的人长眠于此,谁来与他作伴?唯有孤独!……夏日漫长,冬夜凄凉,等到百年之后,再回来伴你长眠!

  知白终究还是回到宫里,眉弯见了她抱着又哭又笑,“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知白似悲似伤的道:“我若不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带着你的眉弯。”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幸福,有亲人、有朋友、有兄弟、有姐妹、有知已、有爱人,还有那么的知识相伴,又怎么能因为慕容雪弄不够理想而伤怀呢?人要学会知足的。

  “我知道小姐不会丢下我的!”以暮久不见眉弯虽还不肯让她抱也亲昵的触触她的手。

  一起回到思存馆,一切收拾得与离开时一般无二,去年和露儿一起种在花圃里的花苗都长出来了,长得十分茁壮,眼见又要姹紫嫣红一片,想到再也没有瘾之花丛抚弦,心里一黯。

  眉弯最是明白她的心理,“姐姐,这些花都是君上亲自打理的呢。”

  知白笑了笑,“是吗?”蹲下身轻轻的抚摸着茉莉花苞。雪嫩雪嫩的就要开花了。瘾之,我还想着新开的第一朵花一定要泡给你喝啊!“眉弯,我要沐浴。”

  “好,我这就去准备热水!”眉弯勤快的道。

  “不,去洗砚池。”

  眉弯知劝阻不了加之如今天气也不冷便也随她,命小曲小令准备好了衣衫,知白已下了水里,冰冷的潭水浸入骨子里,她竟有种疏了口气的感觉。泡了大半个时辰起来,便任由三人伺候,穿衣的穿衣,擦头发的擦头发。

  小令是话最多的,此时拿来妆奁,“君上今天晚上肯定来我们这里,娘娘要画点妆才好。”

  知白笑了笑,想到好不容易相见是该漂漂亮亮的出现在他面前,竟也未能免俗的任他们给自己画起妆来。

  画妆可真不是个简单的活,这一画便是一个时辰,画完之后大家看着她一时竟寂然无声,“怎么了?很丑么?”知白疑惑。

  眉弯将镜子递给她,“小姐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她端过镜子一看竟也有些错愕,但见镜里的女子柳眉如烟,凤眸如墨,唇绽桃花,琼鼻玉颈,真真是“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

  眉弯打趣道:“小姐,我一向以为你专心学问的时候最美丽,没想到等待君上的时候也可以美成这样,看来在你心中君上与学问不相上下了!”

  调笑的一句却深深打动了知白的心。原来自己竟这么爱慕容雪弄了么?

  一切已收拾妥当,只待慕容雪弄到来了。难得回来一次知白想放下书册与他们好好的聊聊,于是对小曲小令道:“你们去准备些糕点茶水来,把阿酒阿剑也叫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小曲行事慎重,“娘娘这不好吧,君上来了……”

  

继续阅读:第17章 眉目几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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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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