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江和胡大牛是在下午一点四十分钟上的火车。
这是杨大江第一次坐火车。
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火车。
他感到十分新奇。
以至于杨大江刚踏进火车门的须臾,他的主要注意力并不是放在“车厢里面会有多么拥挤”这个问题上。
而是睁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车厢里面的各种画面。
那囧样,活像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大观园似的。
等这种无法自控的好奇心和新奇感都得到满足之后,杨大江才开始注意周围拥挤的人群。
车厢里面真的很拥挤。
就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
异味特大,特难闻,酸酸的,臭臭的,很像是潲水桶里面馊了半个月的潲水味。
除了浓烈难闻的异味之外,车厢里面的噪杂声也很大。
喊声,叫声,吆喝声,以及小孩子的哭闹声。
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
杨大江和胡大牛两人买的都是站票。
因此,没有座位可坐,只能从宝庆一路站到广洲市。
不过,这个年代,在春运期间能买到一张站票,已经很不容易了。
要不是幸亏胡大牛有一个表叔搞这个门路的话,估计他俩连站票都买不到。
挤进车厢里面之后,胡大牛一边拎着沉重的行李袋,一边提醒杨大江。
“杨大江,你不要东张西望,要紧紧跟着我,千万不要跟丢了。”
“你放心吧,大牛,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会跟丢的。”
“那也不行,那一跟丢了呢,我老胡怎么对得起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
再说,万一把你弄丢了,我怎么向你奶奶交代啊。”
找了一个“舒适”点的地方后。
胡大牛问杨大江。
“杨大江,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坐火车吧。”
“是的。”
“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人太多了,太挤了。”
胡大牛“嘿嘿”笑了两声。
“杨大江,现在这点人算什么,等到晚上的时候,你就知道有多夸张了。”
“怎么?难道接下来还会有人上火车?”
杨大江一个哆嗦,问了一句非常幼稚且也非常愚蠢的话。
“那肯定还会有人上来撒。”
胡大牛得意的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仿佛一个社会知识十分渊博的老江湖似的。
“你想想,从咱们宝庆到广洲,还有这么远的路程,中间还要经过那么多的地方,他总不能就拉咱们宝庆的这些乘客吧,接下来还有邵东,娄底,湘乡,湘潭,衡阳,株洲,郴州,耒阳,英德,韶关,这些地方,全都会停一下,然后,这些地方的乘客,他们都会上火车。”
“……这么多人,那这辆火车,怎么装得下?”
“装不下也要装,春运期间,非常时期,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啊。”
胡大牛又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
继续说。
“到时候,就连厕所里面都会挤满人,所以,杨大江,好好珍惜现在的美好时光吧。”
“不会吧,厕所里面也会挤满人?如果这样的话,那到时候,有人要上厕所了,怎么办?”
杨大江瞪大眼睛的看着胡大牛。
他有点怀疑胡大牛是在故意吓唬自己。
“憋着!”
胡大牛重重的说出来两个字。
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之后。
胡大牛又说:
“要是憋不住的话,就屙在自己的裤裆里面,或者是提前准备一个矿泉水瓶子,然后,屙在矿泉水瓶子里面。”
“屙在矿泉水瓶子里面,这怎么屙啊?”
“想办法。”
“???”
“没办法,春运期间,非常时期,多多理解党和政府。”
接着。
胡大牛拍了拍杨大江的肩膀。
“怎么样?老同学,怕了吧?”
“我没怕,这有什么好怕的。”杨大江赶紧佯装镇定的摇头。
“嗯,不怕就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当年,我老胡两万五千里长征都熬过来了,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说完之后,胡大牛又开始跟杨大江吹牛皮了。
吹的内容基本上是他这两三年在珠三角地区打工的所见所闻。
怎么说呢,这个胡大牛也像他爷爷胡国明一样,喜欢吹牛皮。
从小就喜欢吹牛皮。
不过,虽然杨大江从小就知道胡大牛喜欢吹牛皮。
可现在,他对胡大牛说的这些话,却是深信不疑。
原因很简单。
现在的杨大江还从来没出过远门。
最远的地方就是中考的时候到过宝庆城里。
而胡大牛却已经是个“老广栋”了。
所以,他能不相信胡大牛说的话吗。
……
胡大牛虽然很喜欢吹牛皮,但有一点,他却没撒谎。
那就是,接下来,这辆火车上会有多么拥挤。
拥挤到的程度,会有多么的触目惊心的。
1997年正月初八下午两点整,这辆载着成千上万打工仔和打工妹的绿皮火车,在一声“呜”的长鸣中,轰隆隆的驶出了宝庆市老火车站。
然后,仿佛一头疲惫不堪的老水牛,迈着沉重的步伐,十分吃力的往祖国南方进发。
半个小时后,第一个中转站——邵东火车站到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县级站。
站台上面站满了人。
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
他们的身上或者手里,都挎着大包小包。
乘务员刚将车门打开,他们就开始起哄了。
不要命一样的往火车上面挤。
生怕自己会挤不上火车似的。
在挤火车的过程中,他们的那种疯狂,那种歇斯底里,十分的夸张。
而在接下来的几个站,那种场面,更让杨大江终身难忘。
有许多挤不上来的,居然用铁器或石头猛砸车窗。
或者是在站台上,一边狂奔,一边嚎啕大哭。
好像这不是一辆火车,而是一根能够让他们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似的。
火车驶到耒阳境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
此时,杨大江和胡大牛两人,已经从车厢的门口,挤到了车厢的中间。
车厢里面的人实在太多了。
真的。
实在太多了。
就连车厢顶下那些放行李的架子上都躺着人。
还有那些脏兮兮的座位下面,也都躺着人。
甚至,还有的人就像魔术师似的,居然能够一动不动的躺在那些狭窄的座位凸处。
着实让杨大江大开眼界。
跟许许多多车厢一样,这节车厢的车窗玻璃,也被砸烂了好几处。
有些窟窿大得几乎能够伸出去一个脑袋。
要知道,这可都是些钢化玻璃啊。
由于车厢里面的人太多了,因此,气味大得骇人。
哪怕将车窗全部打开,那些难闻的气味还是无法散开。
杨大江和胡大牛两人从车厢门口被慢慢挤到了车厢中间的时候,他们身旁的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
现在,跟他俩挤在一起的,是两个年轻的女孩。
这两个女孩看上去都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一个长得高挑。
一个长得矮胖。
长得高挑的这个女孩子清秀漂亮。
瓜子脸,杏眼,樱嘴,皮肤十分白皙,乌黑发亮的秀发,用一根红色的皮筋一把扎着脑后。
穿的十分纯朴,都是那种廉价的摊货。
一件桔黄色的女式夹克,一条淡蓝色的直筒牛仔裤,以及一双洁白的波鞋。
虽然穿得很纯朴,但很干净,很整洁。
给人一种十分舒爽的感觉。
长得矮胖的这个女孩子,虽然身材不咋样,但长相也不太丑。
特别是她那双眼睛,有很大,圆溜溜的,好像会说话一样。
身上穿的则是一件绿色的夹克和一条黑色的踩脚裤。
脚上穿的是一双粉红色的运动鞋。
18岁的杨大江,就像一颗还没有成熟的水蜜桃,很单纯,很腼腆,很羞怯。
因此,跟这两个女孩子挤到一起之后,他的脸很快就红了。
当然,杨大江的脸之所以会红,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身材矮胖的女孩子。
而是因为这个高挑漂亮的女孩子。
也不是她长得有多么漂亮。
而是这个女孩子和杨大江高中时的一个女美术老师十分神似。
无论是精致漂亮的五官,还是清秀温婉的气质,都十分神似。
那个女美术老师叫冷静,才20多岁,是宝庆城里人,从美院毕业没多久。
杨大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暗恋这个女美术老师。
反正,每次特别期待她来上课。
而每次她来上课的时候,杨大江都会十分开心。
恨不得那节课一直上下去。
每次下课之后,杨大江心里总会涌出一丝小小的失落感来。
其实,就在刚才,他们几个没有挤到一起的时候,杨大江的脑海里面,还不由自主的闪现过那个女美术老师的画面。
还憧憬着,等自己这次到广栋之后,混好了再荣归故里的时候,如何如何在这个女美术老师面前出现。
没想到,一下就遇见了一个和她各方面都很神似的女孩子。
以至于杨大江不得不产生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上天的安排。
否则,怎么会如此巧呢。
当然。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这个女孩虽然和那个叫冷静的女美术老师很神似,可她的性格更显得文静一些。
仿佛是一朵含蓄的百合花。
而她身旁这个身材矮胖的女孩,性格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女孩的性格很外向,胆子也很大,是个自来熟。
跟杨大江和胡大牛挤到一起之后,她居然主动的搭讪了起来。
恰好胡大牛也是这种性格。
因此,他俩很快就聊到了一块。
听他俩聊了一会儿之后,杨大江得知,这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叫曹细妹,18岁,武冈人。
而这个身材矮胖的女孩子,名字则叫刘胖丫,也是18岁,也是武冈人。
她俩是同一个镇的,而且,也是同学来的。
这次,她们坐火车南下东完的厚街去打工。
而胡大牛则告诉她俩,他和杨大江的目的地是深真平湖。
双方聊了大约二十几分钟的时候,胡大牛喜欢吹牛的本性,又毫无保留的暴露出来了。
胡大牛对刘胖丫说,他在深真平湖一家外资工厂里做高级管理,月薪好几千。
这个死胖子还恬不知耻的说,他在深真平湖那个地方混的很好,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就连那个地方的镇长,都经常跟他称兄道弟。
如果以后刘胖丫或者是她的什么亲戚朋友在深真平湖遇到什么事的话,只要跟他打一声招呼,就可以马上解决。
说实话,胡大牛吹出来的这些牛皮,就连第一次出远门的杨大江都有点不相信。
可这个刘胖丫却深信不已。
她用十分崇拜的眼神看着胡大牛。
刘胖丫的这种反应,就像是一针针鸡血似的,让胡大牛亢奋不已。
于是,他吹得更加来劲了。
居然说他和大名鼎鼎的Beyond乐队主唱黄家句认识。
还反反复复声称自己也很喜欢玩音乐。
还说黄家句想邀请他到香冈那边去发展。
胡大牛的这些牛皮吹得让刘胖丫激动不已。
嘴里不停的说“哇塞”。
……
晚上十一点之后,火车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胡大牛也吹累了。
没有力气再吹下去了。
于是,大家开始进入休息模式。
不过,想休息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因为,狭窄的车厢里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
就连肮脏不堪的座位下面,都躺满了人。
这种场景,就跟杨大江小时候目睹奶奶用力往菜坛子里面塞杂菜时的画面一样。
试想,拥挤到这种程度,如何休息啊。
就连蹲下去都十分困难。
唯一的办法就是站着打盹。
如果想舒服一点的话,就找一个人,互相拥着打盹。
按理来说,杨大江和胡大牛以及曹细妹和刘胖丫他们4个人,应该是杨大江和胡大牛互相拥着打盹。
而曹细妹则和刘胖丫互相拥着打盹。
原因很简单。
杨大江和胡大牛是男的。
曹细妹和刘胖丫是女的。
男女有别。
除此之外,杨大江和胡大牛两人是一起的。
曹细妹和刘胖丫两人又是一起的。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打盹的时候,都是刘胖丫和曹细妹互相依着对方,而胡大牛则和杨大江两个人互相依着对方。
可让杨大江万万没想到的是,晚上十一点半之后,大家想打盹的时候,胡大牛和刘胖丫这两个家伙居然互相依着对方。
这样一来,搞得杨大江和曹细妹两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难道他俩也像胡大牛和刘胖丫一样,互相依着对方的身体打盹?
这好意思吗?
何况,他俩一直到现在,都没跟对方说过一句话呢。
就这样,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面,杨大江和曹细妹两人都不知所措的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