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二十一年，金陵，除夕。
春节过后的傍晚时分，原本是凉风混着寒意，夫子庙附近却依旧华灯初上，热闹非凡，人群熙熙攘攘，脸上皆是一片祥和喜气。
宋长岁平日里只觉得汽车是顶好的代步工具，如今在熙攘的人群中却只是寸步难行，磨人性子。
他坐在自家的别克车里，低头看了腕上的机械表，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耐烦地表情：“今日外头怎这样多的人？”
楚管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家姑爷，撩开车帘看了眼窗外，道：“姑爷这是第一次在南京过春节，怕是不了解，这几日恰好是南京城的金陵灯会。”
宋长岁只撩起车帘往外看没继续说话，心里回想着去年今日，自己还远在万里之外求学，一心只想做个治病救人的医生，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封家书，就把他从万里之外召了回来，终究是弃学了数十年的医从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活成了金陵城人人都要艳羡一句的宋老板。
至于这艳羡得原因和宋长岁本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左不过是沾了楚家的光，在旁人眼里，他就是运气好才娶到金陵楚氏的嫡女楚瑶。
可是旁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宋楚两家那是打娘胎里就定下了娃娃亲，宋家本是楚瑶的母亲那边的远方表亲，只是后来宋家大儿子败光了祖产，老太太只能一封家书将留洋在外的孙子宋长岁招了回来。
等宋长岁到家里的时候，宋老太太都已经快不行了，唯一留下的遗言就是让宋长岁记着与金陵楚家的这门亲事，宋长岁是谨遵老太太的遗愿才去了金陵，娶了楚瑶，因此离了楚家，宋长岁三个字在偌大的金陵城真真是一文不值。
车子好不容易才到了阅江大饭店的门口，宋长岁兀自下了车，吩咐了周管家几句话便匆匆进了阅江的门。
对面小厮也是个会来事儿的，忙不迭的招呼“宋先生，各位老板已经候着你了，黎小姐也已经去了。”
宋长岁脱下西服外套递给了饭店里的小厮，径直走进了楼梯拐角的包房。
曼妙轻柔的女声吴语和着苏州评弹的调子若隐若现的飘过耳边，一瞬间觉得像是酥了人的心，宋长岁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这样好听的曲子，他一听就知是黎簌簌的嗓子。
“啊呀！诸位老板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是我来迟了，我先自罚三杯。”
黎簌簌面上露笑，手下动作却不停，说着拿起酒壶就要倒酒，却被旁边身着艳色旗袍的陪酒小姐抢了先。
小姐争抢道：“这种事情怎么好让先生亲自动手的呀，我来嘛。”
宋长岁一挑眉，笑了笑就只等着别人伺候，寻了靠着河边儿的位置坐下了。
“宋老板可真是大忙人，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模样，不会是刚从上个饭局刚赶过来的嘛！”正对面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穿褐色长袍马褂的中年男子，此刻正一脸调笑的望着他。
宋长岁也笑：“李老板这是打趣我？我是坐车上耽误了时间！”
中年男人忘了长街一眼道：“今日是金陵灯会的头一天，街上必定热闹非凡，只是宋先生不是南京本地人，又是第一次在这里过春节，不知晓也是正常的。”
黎簌簌放下手中的三弦和琵琶，拿过手边盛酒的玉壶，亲自为宋长岁斟了一杯酒。
要说到这黎簌簌，那也算是金陵城秦淮河边一时风光无限的妙人儿。春江楼的头牌花魁，一人一琵琶那苏州评弹唱的多少人魂牵梦绕，又有多少人为了博红颜一笑散尽千金。
宋长岁撇撇嘴，第一次，怎得不是第一次，没成为楚家的姑爷之前，他还真就没踏足过南京城一步。
中年男人揶揄道：“要说这饭桌上的人，也就宋老板的面子最大，能成为黎小姐的知己座上客。”
宋长岁听见这句知己，倒觉得挺有意思，本觉得在这样的烟花之地，他们不过只是群寻欢作乐的嫖客，纵使黎簌簌是大有来头艳名远播的秦淮花魁，终究也还逃不过一个妓字。
可他心里从未看不起这个行业，俗话说，笑贫不笑娼，大家只是各凭本事吃饭罢了！不见得谁就比谁高贵多少。
“李老板那批货什么时候能到？我家商行那边已经催着要了。”酒足饭饱之余，宋长岁才想来聊起生意上的正事。
其实若不是昨晚上的年夜饭的时候，楚少礼多问了两句，让对这批货物多上点心，他倒是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男人道：“宋老板是不知道，这批货已经在上海那边困住了！正赶这上海这几天下大雪，路不好走，怕是要延期几天了。”
宋长岁闻言也开始正色起来，对着黎簌簌摆摆手，示意让她们先退下。
黎簌簌抱着琵琶，笑着对众人微蹲下行了个礼，领着一众姑娘退出了厢房。
待众人走后，宋长岁才正色道：“延期几天倒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刚好我过几日要去趟上海，到时候我在亲自过去看看吧。”
饭局结束后，各位老板也都楚续离席，只剩宋长岁一个人不紧不慢的斟酒赏夜景，偶尔瞥一眼去窗外，看着灯火旎喃的秦淮风光，也不知是酒醉人还是景醉人，只觉得眼前一阵的模糊起来，直至摔碎了一个宋代官窑青花瓷的酒杯，那声清脆的响儿倒是让宋长岁彻底清醒。
拾起掉落在地的碎瓷片，又招手让服务生送来了自己的西服外套，自顾的走出了阅江的大门。
“姑爷，赶紧上车吧，小心染了风寒。”楚管家撑着一把伞站在了宋长岁的跟前，轻声道。
他才反应过来，天空竟飘下了丝丝细雪。这似乎也是他来南京后遇到的第一场雪。
宋长岁一路无言，只是坐在车上闭目养神，沉默半晌，才突然开口：“跟爹说，我过两天就亲自去上海看看那批货，让他不用着急。”
他知道楚管家跟着一趟就是为了听这句话。
宋长岁刚踏进楚公馆，就听见一声婴孩儿的啼哭，不由得内心就跟着软了一下，刚刚的不悦也随着被抛之脑后了。
朝着大堂点点头，韵音这边儿立刻端着杯茶走过来替他更衣，宋长岁没抬头就知道杯子里一定是他最钟爱的碧螺春。
韵音本一直是楚瑶身边服侍的人，后来宋长岁入赘后，也理所应当的成了她的主子。
楚家是正宗南京本地人，世代经商存活，富甲一方算得南京数一数二的人家，只是家中无人从官，手上并无实权，可楚家老爷楚少礼和两江提督段之方的交情也不是白算的，若不是有南京新军的庇护，楚家的买卖做的也没有那么顺畅。
宋长岁到金陵城将近一年多的时间，别的什么也没学会什么，有钱人家的纨绔少爷的样子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虽说以前的宋家也算是大门大户，但是家里的规矩那是极其严格的。况且后面宋长岁一直留学在外，接受的是新派教育，从前也没有人这样服侍过他。
“小小姐今晚一直哭闹，怕是想姑爷了呢。”韵音走到宋长岁身后，用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替他捏肩捶背，耳鬓私语。
宋长岁笑道：“我姑娘想我那是必然的，今日忙里忙外，还真没抽出时间抱抱我家小姑娘呢！”
他暖了暖手，又饮了口热茶，站起来就往屋里走，直至看见婴儿床上的小女娃，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走过去轻柔的抱起来，这动静儿恰巧吵醒了趴在床边的楚瑶。
“看你睡着了，原本不想吵醒你的。”宋长岁一手抱着怀里粉琢玉砌的小娃娃，一手拿起床边的拨浪鼓，逗弄着取乐。
楚瑶揉了揉眼睛，柔声道“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晚，是不是爹又让你去谈生意了？”
看着面前这个有些憔悴的英俊男人，楚瑶突然有些心疼，想着如果当初宋长岁若是心硬一些，不把那份婚约当成一回事儿，掉头就走，他也不会忙成现在这样。
“你是不是又想起从前的事情了？瑶瑶，娶你是我心甘情愿，我虽是入赘，可你楚瑶依然是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
宋长岁放下怀中笑容香甜的女娃娃，思忖了片刻，又转身把楚瑶揽进怀中，尝试给她些许安慰。
尽然，楚瑶确实是公认的金陵才女，是千金之躯是楚少礼的掌上明珠，可是撇去这些名头，她也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她更是一个母亲，他又怎么忍心怪她？
书里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倒像是他的真实写照。
宋长岁见她困倦，替她掖好被子，温声开口：“时间不早了，你早点歇息，不要熬坏了身子。”
宋长岁也只有对着楚瑶这一个女人的时候，收起了所有的不正经，温柔而恭敬。
“过几日是周家小公子的满月宴，已经差人送了帖子过来，说是特意请了北平来的戏班子唱堂会，老爷说姑爷得带着小姐一块儿过去。”
宋长岁接过韵音递过来的帖子，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