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日,我们选择搬到与巩薇同一片学区,租下了一套50多平的破房子,马桶排水管还是四十年前的老式管道,黑黄,易堵。小区名叫仁和坊,离巩薇家大概有10分钟的步行路线。
医生嘱咐过老董,柯萨科夫综合征的后遗症很多,在记忆力和行动上都会留下永久性的损害,病患很容易酒瘾复发,偷偷买酒,所以千万要多关注我的日常生活。
老董只接市内零单,不敢再跟着剧组出远门了。
人们从学区来辨认孩子的学校,从小区来辨认成年人的身份,其实都在辨认一个人的发展潜力。刘简珊和老董交往时,老董坦白了自己的真实工作。当时刘简珊没有一点轻视他的样子,甚至为老董的坦率而心醉。但自从我们搬进破小区,俩人便不再联系了。我就知道他们俩长不了,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伤心过。
仁和坊的邻居们,当天就打听清楚了我们全家的年龄和工作。“开出租啊,这两年可不好干了,一年能挣十万吗?七、八万?”老老小小凑到一起问东问西,我有点害怕。但他们也害怕我,因为我依然穿着过去的名牌服装,布料精密,色彩柔和。这些衣服买的时候值钱,但根本上不了拍卖场。我打开衣橱,总能看到无数帧画面在小小的空间里打转,转出来很多人,很多事。也许我是幸运的,记忆并没有因为酒精中毒而衰退。
每天早上,我洗澡,化妆,送小雪去上课,任凭老太太们在我身后指指点点。她们还给我起了一个别名“阔太”。
小雪一年级开学后不久,康复中心的主治医生通知老董,下周一是我的定期复查日,和之前一样,需要住一晚来监测全身的功能指标。我告诉老董,我自己可以去医院,不用他接送了,因为住院的流程我很熟悉。
老董没多问我原因,正好他也有事要忙。之前他“顺道”接送刘简珊上下班,现在同样要“顺道”接送另一个年轻女士。我每天从小雪学校出来转个弯去超市买菜,后来发现只要再多走两个路口就有一个很大的菜市场,菜又多又便宜。一次,我返回途中,我看见老董亲自走下车,把副驾的门打开,一个身穿廉价白纱裙,鲜艳红唇的胖女孩冲他妩媚一笑,坐进车。我不认识她。第二天,一样的时间,我看见一样令人作呕的仪式感。一路走回家,我感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味。每个人都有勇敢的一面,老董是个老实人,他从墨守陈规的生活中获得最直接的快感。我没有必要追问他。
小雪的网球课还有1万多的余额没有用。经济不景气,网球机构的营业额跌了一多半,也很不容易。我和客服经理在退1.4万还是1.45万两个数上争执了好一阵子。500块呢,省着用,够我们一周的饭费。最后,机构通知我,周一下午4点,去宇环商务中心退1.45万。
好巧,两件事都赶在同一天。我计划先去拿钱,再去康复中心,反正也要住一夜的,可以把一些检查安排到第二天白天再做。
眼看学费原路退回,我长舒一口气。临走前,前台还递给我一个网球拍。这个拍子是报课时赠送的,两百块的入门款,我一直没拿走。
可能因为出门前喝了一大碗凉燕麦粥,我的肚子一直不舒服。五分钟后,我蹲在宇环商务中心15层的厕所里,听见两个女人走进来,聊着天。
“……妈,我和你说啊,我做了这么多年咨询,真是有太多人到死都没想明白,他失败不是因为笨,而是自以为聪明,跳梁小丑,瞧见点风头,就跳得比谁都高。还是脑子不够用。”
“没错,这类人,你点拨也没用。”
“经济萧条,赌的是人的能力,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俱乐部的会员来找我诉苦,还有人威胁要让我当被告,告去呗。”
“对了,那个立志要当中国的迈克尔·斯坦哈特的,现在怎么样?”
“哎,他惨,跳楼了,上个月从金融中心跳下去的。”
“那个抵押了晴山蓬两套房的人呢?”
“她好像疯了,住进医院,前段时间房子走流程,两套都没了。”
“这些人呀,你爸从小就告诉你,无知者无畏,那女的胆子真大,敢把自住房子抵押了。”
“而且还抵押了四次,她来找我帮她想办法,拎着她的小鳄鱼皮包包,专门给我看吗?真是笑死人了。”
“也不为自己孩子着想,小孩子可怜啊。”
“当初我看到她在俱乐部交往的人,就知道她迟早是死路一条,对了,妈,我和你讲,这家餐厅傍晚日落时候特别美,一直想带你们来,正好我们先去点菜,半小时后就日落了……”
脚步渐行渐远,但默契的对话没有停。我坐在马桶上,腿坐麻了,感觉头晕目眩。
是赵艾达和她的妈妈。
说的对,很对……我感到自己的卑微,低劣,比“不正经人”更加悲哀,因为我还自以为是。我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证明自己能够创造出一个远方,直到那一天,我才能安心。我想到小学毕业照里的我,抿着嘴笑,当时有老师点评我,“一副很有野心的样子”,我把这句话当成称赞,尽管我只是单纯不想露出我有缺陷的大门牙。
这一层只有两家餐厅,共享一个露台。我在那家经营官府菜的餐厅里看到了赵艾达、她父母和一男一女,看年龄,可能是她父母的朋友。我装作偶然路过,脚步很慢,然后我和赵艾达对视。
她愣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大方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她把自己的家人和我介绍了一番。她和母亲的着装非常相似,都是浅灰色调,不同的是,赵艾达裙子是修身款,露着锁骨,脖子上戴着一颗约莫1.5克拉的钻石,简洁又高级。她母亲的裙子更加休闲,袖口宽松,绣有俏皮的花纹。
莫非她母亲和赵艾达一样,都是名校高材生?赵艾达是子承家业?
赵艾达为我拉来一把椅子,请我坐下。她告诉我,听到我的情况,她非常惋惜。她鼓励我,有些山必须绕,尤其是在投资这条路上,模式千变万化,但越是困难,就不能放弃学习,两周后,俱乐部请到一位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如果我有时间,一定要去。
我使劲点点头,表现得好像我相信了她的话一样。我看到桌上丰富的菜肴,精致的花束,香槟杯已经被斟满。
我对赵艾达说,正好想告诉她一件事,我又看上一个新项目,恳请耽误她五分钟时间,听我说一说。她似乎有点不乐意,不过她妈妈点点头说,去吧,反正菜还没有上来呢。
赵艾达在前面走,我从袋里取出网球拍,跟着她走上露台。露台正面摆了几张餐桌,有客人用餐。赵艾达自然而然向侧面走去,拐个弯,那边有一个大型空调出风口,还有两个垃圾桶。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我用网球拍柄狠狠打到她的后脑勺,她小声一叫,我又侧过身,继续朝她的脸、耳朵和脖子打上去,她转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我顺手把她推向护栏,想去掐住她的脖子。谁能料到,老天爷又让我中了一个大奖——护栏咔嚓一声,从发霉的底部断开了。赵艾达从15楼摔下去,摔进楼下的喷泉里,身体刺入喷泉眼,瞬间染红了池水。
此时此刻,晚霞也把整栋楼涂成了红色。
餐厅的人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楼下的一群人惊声尖叫。
我安静地走进去,关上玻璃门,然后轻轻坐回到赵艾达的位置上。室内音乐和气氛依旧悠然自得,我看着她的父母,俩人一脸茫然。
我这才注意到她父亲——戴着帽子,虽然上了岁数,但目光清澈,炯炯有神。我向前探头,端详他的五官……好像那个人。
“牧尾池塘,您认识吗?”我问。
我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模糊,她父亲感觉到,我是在威胁他。
他强作镇定说:“认识,我以前在附近工作。”
“您是不是特别爱看书?是不是在那里的长椅上读过一本特别厚的书。”
“我经常去那里看书,厚书肯定是有的。”
“红色封皮的?”
“很多书都是红色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那您就随便说一本,过去特别喜欢读的书。”
“……我女儿呢?!”他倏地站起来质问我。
我含着泪,靠着椅背狂笑。
我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案件审判过程中,我的母亲来了。她从档案袋里拿出文件,没有看,倚在桌上缓了缓,然后她起身问旁边的人:“我能不能和她断绝母女关系,我不需要她赡养,我不想再见到她了。”
法院的人摇摇头。
我戴着手铐,坐在囚车里,熟悉的街景一晃而过。
我想:如果我现在能逃出去,还有50%的机会去证明我的一切选择都是对的,去证明我是一个有智慧的漂亮女人。但等到今晚,我关进去,去了遥远的南山另一边,我的机会就只剩0.01%了,尽管我一定会为这0.01%付出100%的努力,但我无法保证,只凭自己就能挺过所有的困难。
我好像又犯病了,两手渐渐失去知觉,大脑袋像刚上钩的鱼一样左摇右摆……这条渔船好小,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