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年前,我用我和丈夫的生日数字中了双色球彩票的大奖,奖金三千万。第二天,我向超市主管提出辞职,我丈夫继续做网约车司机,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们瞒着家里亲戚,花掉一千万,在市中心豪华小区买下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剩下的钱全部存在银行。果然名不虚传,小区里的邻居们非富即贵,没想到我们没费多大努力就拥有了眼前的美景。
公寓楼一共16层,我们买的是1层,当时选择买1层,只因为价格最便宜。当我站在窗边向外看时,生机勃勃的小区花园让我心情好极了,就像在欣赏自家的花园。我完全不介意住1层还是16层。每天早晨,我丈夫开一辆奥迪轿车外出拉活,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工作严谨的公司主管。
2.
1层有两套房。除了我家,另一套是同样的布局,空置多年。自从我搬进来,从没见过对门有业主本人进出。它度过了无数个暴雨天,屋檐年年漏雨,接下来就是墙皮脱落,木板开裂。偶尔,我会见到物业师傅自带管理钥匙,进到对面房间里维修,大门将将虚掩着。但对我来讲,几乎没什么影响。六月中,听管家说,对门夫妻俩离了婚,房子分给女方。
今早,我和对门女主人同时打开家门。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碰面。看见她一瞬间,我很高兴她能成为我的邻居。她大概七十岁上下,发丝花白,衣着饰品雅致而得体,头发扎成松松的马尾,搭在肩上。
我们互相点头,问好。
“请问,咱们这个客厅的哪面墙能用来装电视?”她的声音听起来和蔼又轻盈,很体面的语气。
“电视?”我以为我听错了。
“对,我一直不确定电视应该放哪边,两面墙好像都有接口。”
“应该……印象中应该是全木板那面墙吧。我家现在没有电视了,但很早之前是放在那一面的。”
“什么?”邻居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电视……那你怎么获取信息?”
“获取信息?”
“是呀,没有电视,你怎么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看报纸?手机?”
“这个……这个,有很多方法吧。”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一瞬间,我陷入了沉思,乃至追忆,反省……
“你们有孩子,可能没有时间看电视吧……”邻居也在努力帮我找理由。
很可能她正在为一个无法获取信息的家庭主妇担忧吧。
“倒不是因为孩子……”我收住本想解释的话。
她微微一笑,真诚地点点头。
路上,我用手机问了我先生同一个问题。
“新邻居问我,没有电视,我怎么能获取信息。”
丈夫发来了一串“……”
3.
太安静了,尽管门对门,但几乎感觉不到有邻居。
每天早晨,我送孩子去上学,然后去超市买菜,回家,总能看见她家门口多出一小袋垃圾。我心想,新邻居举止雅致,连垃圾袋也系得雅致,这恰好提醒了我,千万别在家门口训孩子,别让人笑话咱们。
就在几周前,15层的男主人死在家里。女主人计划带着一岁的孩子搬到附近的另一个小区。这事原本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是听管家说,15层的房子要贱卖,我立刻来了情绪。
我蜷在沙发里,打开手机里的售房软件。15楼房子和其他房源的照片,并列出现在首页上。
尽管家具少了一大半,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正是她家。照片拍得很细致。和一年前我去看望她时相比,家里清爽了,不过婴儿床、尿不湿、挤奶器、各种箱子杂物依然是新手妈妈的老样子。玄关柜子上少了一副画,客厅的大鱼缸不见了。特别是卧室,结婚前,夫妻俩请一位知名画家创作过一幅大尺寸油画,几乎占据了半个墙面,如今墙面空荡荡的。
我打电话问中介。
“价格可不可以谈。”
“业主报价是1800万,和其他类似房屋比,算是平均价吧。不过业主很年轻,希望能快点卖掉房子,价格可以谈。”
“我也希望能够买下来,因为我就住在同一栋楼,买下来,我用起来也方便。”
“您的预期大概是多少?”
“1400万,加一个车位。”
“这,这绝对不可能,您可别和我开玩笑了。您是业主,肯定清楚这房子,让个50万还差不多,加个车位,顶多是百十来万的还价。”
“我和你讲,如果今天能签合同,我今天就把全款准备好,约好过户,立刻转账。”
“方便告诉我一下,您是住几单元吗?”
“同一个单元。”
“好,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联系业主本人。”
中介回复得很快,约好了我与业主的面谈。
第二天,因为要等皮具保养公司取走几个包,我迟到了三十分钟。我到达15楼时,屋子里正站着两拨来看房的人,脚步都很轻,有个人戴的领带松开口,大概是刚从公司赶来的,有个女人穿着15厘米贴水钻的高跟鞋,在落地窗前看风景,她男人走过来捏了捏她的屁股。
我瞪了一眼他们,心想,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客厅里,轻声播放着欢快的音乐,是西班牙歌曲《黑色衬衣》,有着让人忍不住左右摇摆的那种节奏。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歌是她家放的!这歌我太熟悉了,有好几次在深夜突然大声响起来,反复播放好几遍,然后又戛然而止,简直能把我的心脏一下子踩扁,和此时此刻这种朦胧浪漫的情绪完全不一样。当时我丈夫把噪音录下来,作为证据,后来通过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乘客,才知道了歌名。每次发生这种事,我都很愤怒,立刻通知物业管家。他们解释说,已经接到非常多的投诉电话了。
“早知道你想买房,我就不找中介了。”
温柔的女声出现在我身后。
4.
第一次认识她时,我正推着满月的女儿晒太阳。她拎着一个香奈儿的大购物袋走近我们,放慢了脚步,用一个毛绒玩具逗我女儿笑。
以我对她的观察,她并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她出生在医学世家,家里长辈中有教授,有名医。她根本没有愁过生计,心里自然不会把钱当回事。在医学院读大三时,她认识了他,比自己大二十岁——一个成熟的企业家,对小女友体贴入微,有很多冒险故事——统统是她需要的。后来毕业,她便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立刻与男人结婚了。她从没有工作过,据她说,只在自己父母的私人医院里做过三个月的实习生。
真看不出来呦,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仍旧一副窈窕清秀的样子。
我们很快直奔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老相识似的聊起怀孕和生产,又讲到了育儿用品。于是,等她从月子中心回来之后,我立刻给她送去一大包东西——小鞋和小衣服,好用的去疤乳膏和婴儿玩具。见她穿得肥肥大大,脸部浮肿,我又成了一位好姐姐,嘱咐她了很多事。
再见面,就是此时此刻了。中间我们再没约过,各忙各的孩子,突然间也没那么熟了。
“这样也挺好,就让中介多干点活,我们俩能省点心。”我笑着点点头,看着她。
她俨然变成另一个女人了。
她戴着大黑框眼镜,用一双混沌的眼睛向我问好,粉底涂得很厚,尤其是右脸蛋和嘴角,厚得有些刻意。然而,只要凝视几秒,任何人都能注意到企图遮盖住的伤口和淤青。顿时我明白了,看来打得很疯狂,很重。
我又看向她的胳膊和腿,都被长衫长裤遮得严严实实。
她的生活也许早就发生了重大变化,甚至早于男人的死讯。听说,她丈夫是应酬完深夜回到家,突发某种不确定的疾病,悄无声息地从院子里被担架抬走的。究竟是死在这个屋里还是医院,管家也说不清楚。
“孩子呢?”我问她。
“阿姨带着在楼下晒太阳。”
我们两人默契地走到窗户边,往下看。
上午十点多,正是晒太阳的好时辰,有老人,也有孩子,几辆童车零星点缀在其中,一个个成年人好像化身为高大的盾牌,围绕着步履蹒跚的小花朵们打转转。
“喏,在那里。”她指给我看。
只见一个育儿嫂弯着腰牵着小女孩的双手,正在练习走路。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也时不时站起来,逗逗孩子。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新来的邻居阿姨。这几天我们再没碰过面。看来她也喜欢在这个时间散散步啊。
兴许是看见孩子的缘故,我察觉到,她突然忧伤起来,慢慢将一只手扶住玻璃窗,似乎无法站稳,全身散发出不安、乃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记忆中她天真的灵魂,突然变得如此复杂,令我从头到脚流过一股寒意。或许买这套房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我心想,至少我该多做些调查。
“计划什么时候搬走?”我问她。
“半个月左右吧。一会儿我还要去新房子那边收拾,东西太多了。”
“你家里人呢?”
“他们会来帮我的,只是,大家都有工作要忙。”
她说话时几乎没有表情,好像一个充过电的机器女人。显然她在应付我而已,没有说真话,但我肯定,她得靠自己熬过这一关。
5.
我快速看过每间屋子。家具、地面和墙面的状态都相当完美。我暗暗提醒自己,绝不能松口,咬定1400万,不能再高了!毕竟我家只有三口人,目前的房子足够住了。不过,现在我的想法和四年前不一样了。如果能够住在日光充足的高层,屋里的花花草草也能更强壮一些吧。
“房子真不错。”我对她说。
“你给的价格,中介告诉我了,不可能降那么多的,”她停了几秒,继续说,“不过我现在确实急需一些钱来周转。”
“你的想法是?”
“最低1600万,比市场价已经低很多了,因为我很愿意把房子交给你。”她的声音依然是迷人的。
“我和家里人多商量一下,尽快答复你。”
说完,我朝中介小姑娘点了点头。她大概刚工作不久,没什么经验,拘谨地站在玄关,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来促成这笔交易,可又怕说错话,索性干巴巴地站着。
我不想多做停留。大门是敞开的,刚才看房的两拨人已经走了。
正当我准备挥手告别时,忽然看到一处刚才错过的风景。女主人正站在葡萄酒恒温酒柜旁边,在酒柜旁边还有一个敞开式小酒柜,上面摆满了高高低低的酒瓶。我忍不住又返回来细看。这一看,了不得啊,都是十分昂贵的珍稀酒款啊,产自世界各地,有很多瓶酒还没有开封,有的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异形酒瓶——完全不同于我家买的寻常货色。要想拥有它们,绝对不仅仅需要财力,更需要时间的积累。看得出来,她丈夫对酒的品位很高。
“这些酒太棒了。”
“要是喜欢,这些酒也可以随房配送,我不喝酒。我真的希望你能买下来。”
刚刚放下购买欲望的我,突然间酒瘾犯了。看着它们,心里的预算数字嗖嗖得往上升。
我拿起一瓶酒,看不懂酒名是哪国语言,名字下面贴了一根金色的松枝,也没有背标,圆葫芦状的棕瓶子,手感厚实浑圆。
“这是什么酒?”
“在欧洲一个小镇上买的草药酒,能够治疗肠胃炎。”
“什么草药?”
“我也说不清楚。他肠胃不好,年初忽然加重了,我妈妈是医生,而且我二舅又懂草药,所以他们特地托人从欧洲带回来的。他天天睡前热一杯喝,后来肠胃好多了,接着又开始每晚应酬。”
“希望不会冒犯你,我能知道最后他得的是什么病吗?”
“急性溶血症,很严重,医生说,成因比较复杂……那天他应酬完回家,我已经睡了,我半夜起来去厨房倒水喝,见他躺在沙发上,怕吵醒他……然后,早晨才发现他出事了。”
我跟着叹了口气,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拿起这瓶酒,又仔细欣赏了一会儿才放下。向她道了别。
6.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刚又睡了一会儿,却被门铃吵醒了。我收到一个很轻的包装袋,纸箱表面贴着醒目的防水标识。竟然有人用VIP通顺快递给我寄来一沓报纸,而且是两年前的旧报!这是什么新型诈骗手段吗?
说起来,报纸和电视几乎是在同一时期从我家消失的。我又想起新邻居对我无法获取信息的担忧,这一沓报纸反而变得有点意义了。
我倒了一份咖啡,打算随便翻翻。
这是一套四年前的晚报,内容杂乱,有政治大事,地区经济,八卦文娱,教育和健康,一大堆广告,有六个版面是关于中国足球的绝望,还有两个版面在讨论学生课后补习班究竟有没有用,我无奈地笑笑。有点意思!很多文章妙趣横生,如今读起来也不会觉得过时,我竟一下子看进去了,全然忘记这是一张旧报。
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中介小姑娘打来的。我告诉她,我很犹豫,毕竟那房间死过人。中介连忙劝我说:“不不,她男人是病在屋里,死在医院,您千万别想多了,谁家没个生病的。”
“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但我肯定会把房子彻底装修一遍,从地砖到墙面,卫生间全部打掉,水管走线也要改,这样才能把风水调了,要花很多钱,所以我没办法给高价。”
“听说有人同意按原报价1800万买下来,他们正在谈。”
“哦?不可能吧,难道他们不知道她丈夫的事?”
“应该知道。请您再考虑一下吧,在黄金地段,高层,还能望到崇岸公园的房子可不多,业主人真不错,愿意把酒都送给您。”
“我再想想。”
几天不见,小姑娘变得会说话了。竟然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我忽然有了一个预感:中介小姑娘是不是和其他人串通好的?一对年轻男女假装恩爱,在阳光下畅想未来?女房东专门放慢脚步刻意让我注意到酒柜?所有未开封的酒也许是借来的,而开封的瓶子里装着什么货色谁又能知道?那天的小中介神情木讷像个哑巴一样跟着我,刚才电话里却突然变得伶牙俐齿,也许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难道所有人都在演一场戏,为了把我的钱骗过去?会不会是谁走漏了风声,让这些人知道了我的彩票奖金。尽管我疑心重重,但有一点是真实的。同为妈妈,我相信女房东看到年幼孩子时的悲伤是真的,她嘴角的浮肿也是真的。看来,我必须认真调查一下。我把报纸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扔到角落。
7.
我决定绕过中介,自己去15楼碰碰运气,再和女主人聊几句,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电梯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一层一层向上行进,隔着电梯门,每一层都显得过分安静。电梯门一开,我就听见从屋里传来刺耳尖利的声音。
“她才一岁!”女人喊道:“怎么了,你希望她只会傻乎乎的笑?像我一样!你这人,一直就是这样,她哭怎么了?哭就是有病吗?好,就你没有病!”
我半步不敢走动,生怕发出什么声音被屋里人发现,因为紧张,我的头突然疼起来。
“……那还能是谁?对对,你说的都对,我就是有病,他是因为喝多了没法克制,他爱我,每次他怎么求我的……我也爱他,”女人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现在你满意了吧,妈妈,呜呜呜……我绝对不会住回去!我和孩子自己住,他的债也不用你还,我自己想办法还,我快被你逼疯了,得了吧,你巴不得呢……”
一直偷听别人打电话,似乎不太道德。我很想走,但腿却动弹不得,无意中得知了她的家事,竟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毋庸置疑,她需要钱,很需要钱来摆脱她的妈妈,甚至要帮她的亡夫还债。
趁她还在说,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8.
“您好,这里是众德欣国际医疗机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最近头疼得厉害,帮我约一位专家号,谢谢。”
我一直忌讳去医院,恐惧黑压压的队伍,仿佛死亡上面只覆盖了一张薄薄的卫生纸,一脚就踩透了,掉进苦臭的陷阱。可自从有钱了,我便改在私立医院看病。这家医院是本市老资历的私营综合医院,总院建在市中心,有三百张床位,分院建在城北的青文山脚下,属于治疗加康复的园林式医院。我得知这家医院是纯属偶然。当初买房子时,在售楼处,隐约听见旁边一对夫妻讨论医院的事,于是我留心记下来。后来这些年,我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原来医院一旦有了家庭感的空间布置,那乐观与祥和应当是必然的事。
做完必要的检查,我去茶台倒了一杯薄荷柠檬水,又抓了几包黄油饼干,坐在休息区等待检查结果。墙上有电视,正在播放巴黎的奥运会比赛,尽管是静音,仍有几位病人兴致勃勃在观看,从神情上,实在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病痛。我接连几天没睡好觉,现在竟有些犯迷糊了。
约莫过了五分钟,也可能是一刻钟吧,一个遥远的声音把我叫醒。
“夏女士,夏女士,您好,您的检查结果出来,请您去823房间,刘院长在等您。”
“哦,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睡着了。”
护士笑着点点头,她走在前面,领我走到一个直梯前,再次和我强调,是8层,823房间。
我依稀记得这两年从来没有上过8层,不论检查还是治疗,只在下面几层楼。对了,刚才护士说的是“院长”吗?上一秒平静的心开始咚咚狂响起来。难道我得了什么特殊重症?难道需要我参加某种药品的临床测试,所以需要院长这个级别的人物提前和我沟通?好了好了,我真不用多担心,这里可是大名鼎鼎的众德欣医院啊!
就是这里,823房间。我敲敲门,听见有人让我进去。
“你好呀,夏女士,请坐。”办公桌前的人立刻热情地招呼我,但因为她背后落地窗的光线太强烈了,我一时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我意识到这间屋子很大,有书柜和组合沙发,墙上挂着很多相框,没有检查床和医疗器械,完全是标准办公室的模样。
我屏住呼吸,低着头,强装镇定地坐到院长对面的椅子上。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
是我的对门邻居!
“怎么会……阿姨,这……我没想到,原来您是院长。”我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惊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戴着一副宝格丽玛瑙耳坠,浅色中式立领丝绸衬衣,依然是雅致的笑容,茶水的蒸汽在她指缝间飘荡。
“没错,是我。”
“您怎么知道我来了,不,我是说,难道您一直都知道是我吗?”我明白自己有点词不达意。不过,她一下子看穿了我的不安。没等我追问,她便直接向我说明了一切。
“我在每个季度都会翻看所有客户的病历,哪些是新增的,哪些是老客户,当然如果不是咱们在家门口见过面,我肯定也不会对上号,毕竟特殊客户和外地客人非常多,他们总会用掉我大部分的精力。那天,我们聊过几句之后,我总觉得你很眼熟,而且见过不止一次,所以我才回医院找到了你的病历,一看,竟然是我们三年的老客户了!感谢对我们的支持!”
“不不,是我要感谢您才对啊。”
“你的这次检查结果我看到了,是真菌性脑膜炎,真菌听起来让人烦,但你不用太担心,吃一段时间的药,配合一些理疗,你这种情况是可以痊愈的,一会儿由我们的神经内科陈主任和你详细说一下,他可是声名远扬的大专家。你不要有压力,多出去走走,去旅行,爬山。”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确实最近家里事情多,估计也是一个原因吧。”
“说到家事,我正想和你说件家事,希望请你帮个忙。”
她的雅致突然变成一种不祥的预兆。
“你决定买房了吗?”她深黑色的眼睛盯着我,“你决定了吗?15层那套房子。”
“呃,我还没想好。”我不清楚她的意图,但又不打算多问,只是感到一阵眩晕。我本想双手搭在座椅把手上,两边却是空荡荡的。
“那是我女儿和外孙女的房子,她们母女受了很多罪,因为她不听我话,嫁错了人,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现在她终于摆脱了婚姻,但她却要继续替那男人还债,她是我女儿,我不能看她走投无路……哎,幼稚!太幼稚了!你觉得呢?”
我的后脑勺猛然间刺骨的疼,想摇摇头,但脖梗子硬得好像浇筑了水泥。她身体向前凑,脸忽然间离我很近,美瞳隐形镜似乎可以把我快速分解掉。她的表情突然变成冷冰冰的,即使并不是对我有恶意,但我却感觉她在桌子下面藏了点东西。
“我不愿意看她这样,但我不能买,也不能出钱给她,那真的太蠢了。你觉得那房子怎么样,这么多天还没有作决定,肯定还有些顾虑吧?”
那还用问吗?现在,我的顾虑已经不仅仅是价格了,在这样的办公室受到一种隐形的威胁,被迫成为一桩家庭纠纷里的棋子,难道让我替她的女婿还债吗?
“房子真不错,只是我拿不出来那么多钱。”我低声说。
“看房那天,你有没有看见崇岸湖,多美啊,这风景可是别人拿不走的!我倒是突然想到过去的事,我女儿小时候喜欢划船,每个月我带她从家到崇岸公园玩,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那时没有小轿车,更没有豪华的出租车,就像奥迪,对吧?一辆奥迪A4,你丈夫,他人挺稳当,开那辆车拉活正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不由地攥紧拳头,大口喘着气。
“这很简单,你的病历上写了应急联系人,我打电话过去,稍微用了一个小借口,你丈夫就立刻说出他的职业。本来我是想请他载我去一趟机场,不过真不巧,他那个时候有事,就找了他的一个同事,果然是他最信任的同事啊,开车技术真好,还聊了你家不少事呦。”她的话突然中断了,紧接着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按下自动卷帘的按钮,遮住了一半的阳光。
“我要走了,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再聊下去了!”
“如果亲戚朋友们都知道你彩票中了很多钱,那么你家里还会这么安静吗?小区的邻居们,天天打招呼,又会怎么看你们两口子?”她继续用平缓的语调折磨着我。
连我自己当时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做错事,却吓得浑身冰冷,好像我突然成了人人喊打的那个贼。
“我,我又没偷没抢,我怕什么……”
“我认为,现在不该讨论你在怕什么,而是应该想想未来,想想如何设计你的新房间,有一位著名的作家伍尔芙说,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想象一下,未来,从你的房间可以看到那么美的风景,哦对了,还有那些名酒,我女儿都告诉我了。回答我,你喜欢对吗?对不对?”
“回答我!你喜欢那片湖!”她突然提高了嗓门,死瞪着我,好像我的终点就在那里。
“啊,您不要逼我,我真的……”
“是的,你喜欢,你也喜欢这句话,一间属于自己的衣帽间,属于自己的客厅,属于自己的书房,都是你的,而1层的老房子,所有人都在进进出出,没办法给你真正的安全感。”
我压根没听过那句话,但我承认它充满了诱惑力,很像我当超市理货员时,踩上梯子,往最醒目的地方挂大幅的节日宣传口号。
春节折上折,想都不敢想的价格!
买牛奶抽钻石,点石成金礼上礼!
省钱省心省力,让你与众不同!
“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放弃了挣扎,长叹一口气。
“1600万,以市场价九折买下那套房。同时,你将成为我们医院的黑金客户,享受VIP的全部待遇,包括专车接送,免特需挂号费,独立休息室,配下午茶,一人看病,俩人享用,还有家庭免费年度体检,你丈夫和孩子能一起来,另外,这一次脑膜炎治疗费用由我的个人账户支付,直到治愈。你同意吗?”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甚至感觉到,刘院长为我规划了一个圆满的人生。
而我只会生硬地说:“噢好,我联系您女儿。”
“你该联系中介小姑娘,也不能让她白白辛苦一场,对吗?”
我点点头,忽然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一丝羞愧。
9.
丈夫看到我整晚发呆,以为我被一堆药给吓傻了。
他耐心地在网上查找资料,临睡前对我说:“现在医疗技术这么高,肯定能治好的,如果你在众德欣治疗效果不好,我们就换一家,石醒路医院的脑科也很权威。”
“我想,我知道原因了,”我依然魂不守舍地盯着窗外的花园答道,“我需要住在更高的地方,这里离地面太近,太潮湿,真菌很容易生长。”
我始终竖着耳朵观察楼道里的声音。电梯门打开又关上,但始终没有听见邻居回家撞门的声音。前些日子,我甚至没有留心过她究竟是不是住在这里。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楼道里来回走动。
一定是她!又沉着又阴森的气味,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她正在轻蔑地看着我家门前那块发灰的地垫。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算盘。为什么她一直不进自己家?我忍无可忍,一下子从卧室冲过去,打开大门。结果空无一人。
我重新回到床上,丈夫迷迷糊糊地拍拍我说:“明天有我在,别太紧张了。”
10.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从签约到收房入住,一切都办妥了,而且异常顺利。我还听说,最近这一片楼价又悄悄涨了10%,一不留神,我净赚了快两百万。
我打开窗户,独自一人沐浴在阳光下。我才知道,崇岸湖中的小船队伍原来这么庞大,东码头和西码头,再加上我看不到的北码头,少说也有上百艘船吧。我将手放在玻璃窗上,真暖和啊,也许应该重新说服丈夫好好休息一阵子,不要再开网约车了。把1层房子租出去,当回房东。其实刚中彩票的时候,我们也讨论过,靠利息收入就能让我们过得不错吧,但他非常反对无所事事的生活,也不喜欢四处旅行。
刘院长果然没有食言。我治病不仅没有花钱,而且每次都能吃饱喝足后,坐专车回家。治疗没多久,我感觉好多了,尽管仍然需要继续巩固一阵子。
我没有请示医生,在每晚睡前,又忍不住喝起小酒,一杯或两杯,喝的不再是低廉的街头货,而是年轻妈妈留给我的那些不可估价的精品,尤其是那瓶可爱的草药酒,神秘的味道可真叫人上瘾啊!在搬走最后一箱家具时,我清楚看见,她的眼泪不停地流,看我时的神情,就像一只躲避弹弓的猫,几次欲言又止。也许我们都是她妈妈一手规划出的孩子吧。我很想对她说,既然有金钥匙放进你手里,何必躲藏,何必要把自己弄成神经质呢?
虽然我也被她妈妈吓坏过,但我倒是挺佩服这种高情商的人,因为她再没有让我在治疗途中撞上她,从而避免了我在医院里的尴尬。听管家说,我这位尊贵的邻居因为楼上住户漏水的事,一怒之下搬走了,而且很可能也要卖掉这套房子。终于,1层又变成了我的天下。
正式入住15层后的一天,我喊丈夫把1层家里用不着的餐具统统搬上来。
“哈哈,老婆,以后我们只在楼上做饭,然后稍微调整一下格局,比如说这样摆……不不,还是这样摆吧,这就叫湖景餐厅了,而且夜景更好看!”我丈夫兴高采烈地举起一副刀叉,坐在窗跟前的单人沙发上,摆出一副吃饭的样子。
我盯着箱子里用来包裹餐具的报纸,笑容渐渐消失了。
“噢,我看盘子和碗之间有空隙,桌上正好有堆报纸能塞一下,这样拿上来比较稳当,嘿嘿。”丈夫看我表情不对,赶紧解释。
依然是那一份神秘快递送来的旧报纸,一则报道此时恰好在我视线正前方,之前我没有翻到这一页。
欧洲一男子不慎喝下某种含有香豆素的草药饮品致死。
据透露,这种饮品来源尚未查明,该男子长期患有皮下组织真菌疾病,
而该真菌品种很可能与香豆素发生反应,导致严重的急性溶血症。
我根本听不到我丈夫在说什么,大步冲到电话前,我的心跳加速,也许瞳孔看起来也大得可怕。
年轻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喂,夏姐你好。”
“我,我我问你,你丈夫有没有得过真菌类的病?”
“让我想想,他确实得过一种,我不记得具体叫什么,很早之前的事了,当时他在我妈医院里查出来的,因为对生活没什么影响,也没在意。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默默地挂上电话,嘴角似笑非笑。这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
也就是说,它仍在这个房间里,就在我的身边,很可能已经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孩子的哭闹声和楼下邻居的钢琴声,再没有一样能够拉住我。
我怔怔地走到酒柜前,颤抖着拿起那瓶草药酒,先前她亡夫喝剩的半瓶酒已经被我喝得所剩无几了,我跌跌撞撞走进厨房,把最后的几滴倒进洗手池里,然后重新回来,随手抄起另一瓶,打开,继续倒,咕咚咕咚,又回去继续拿,两瓶,四瓶……
背后响起丈夫的吼声:“老婆,你看着我!看我……啊啊啊,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疯了!“
我躺在后排座椅上,丈夫送我去众德欣医院,我全身抽搐,用尽全部的理智说了一句:“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