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万大奖(2)
多不分2024-11-05 15:408,645

  我叫夏阿乐,今年28岁,我和丈夫董林在欢乐谷旁边的彩票站,用我俩的生日数字买了一注双色球彩票,意外中了三千万大奖。第二天,我向超市主管提出辞职,老董继续做他的网约车司机,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瞒着家里所有的亲戚,花掉一千万在市中心豪华小区买下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剩下的钱全部存入银行。公寓楼一共16层,我们买的是1层,因为它最便宜。不过,我完全不介意住1层还是16层。当我站在窗前向外看时,生机勃勃的花园让我心情好极了,就像在欣赏自家的美景。没想到,我们没费多大努力,就拥有了眼前的一切。

  

  1.

  我们搬进豪华小区没多久,老董同往常一样,身穿白衬衣,一大早下楼了,他习惯先倒趟垃圾,然后直接去地库,开车出去拉活。

  我一边吃馄饨,一边在心里埋怨小迪:为什么即使我想它想哭了,想到睡着觉,它也从没有进我梦里转一转。

  小迪是一只被人遗弃的泰迪犬,当时正在垃圾堆旁边找东西吃,狗过中年,毛掉了一多半。当时我们住在甲丁街的筒子楼,因为房东不让养狗,我们只好搬到不远的东束小区,一室一卫一厨房,尽管租金比过去贵了400块,但冬天可要比筒子楼好过多了。一晃几年过去,去年七夕节,小迪因为肾炎,飞去了汪星。三个月后,我们奇迹般地中了彩票。老董说,肯定是小迪去老天爷那里拜了九九八十一天,为我们求到财运。

  这时,“叮咚,叮咚”,微信连续响了几下。

  老董给我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个女人牵着一只小泰迪。

  “我扔垃圾时看到的,她也住这个小区,是不是特别像你们俩?”

  我放大照片看。一根可伸缩的绿色牵引绳拽着一只抻着脖子想要出院门的泰迪,女人穿着白色宽摆衬衣,下面一条长款牛仔裙,脚上的帆布鞋都是同款藏蓝色。真像啊!

  “这也太巧了,小迪是在去年的今天离开的。”

  “我知道,所以这几天我没敢提它,去年今天是七夕节。”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今天出现另一个“小迪”,难道狗也有二重身?”

  过了好一会儿,我丈夫发来一句语音:

  “真要说,那女的才叫你的二重身,小迪嘛,顶多是转世。”

  这一句话,给我吓出一身冷汗。果然是亲丈夫,看得比我更认真。

  我放大照片,尽管他偷拍的距离有点远,但也能看出那女人的五官和我很像,显眼的高鼻梁,像从眉间就顶起来的夸张,让人过目不忘。而且,我俩个头也差不多,只不过她略微胖了一点。

  “希望晚上能梦到小迪。”我回复道。

  

  2.

  我等不到明天了,我想在小迪的忌日当天与它重逢。遛狗人的习惯大多有规律,既然是上班前溜过狗,那么很可能会在刚刚下班后第一时间再牵它出来。

  不到六点,我准备好晚饭,然后开始梳妆打扮。

  “老婆,你看看就行,不要打扰别人,这里的人不喜欢讲话,和之前那些邻居可不一样。”老董正在拉一对情侣去餐厅,他得知我打算去小区坐等我的二重身时,立刻发来了一段语音。

  “知道知道,除非她先开口和我说话。”

  

  果然没猜错,我在小区大门和花园之间反复绕了十几圈之后,那个牵狗的女人出现了。

  她穿得挺正式——咖啡色方底矮跟鞋,浅色直筒长裤,搭配一件荷叶边V字领真丝衬衣,第一个扣子位置很低,任何人稍一斜视就能看到她的乳沟。

  和我一样,她也有一张耐看的小脸,骨线分明。她体格比我大一圈,我穿M号的衬衣,她应该穿XL号,不过这件衬衣穿在她身上并不显得笨拙,反而把她的曲线烘托成一件雄美的作品。我装作散步的样子,与她擦肩而过,目光在她和狗身上扫过。她一路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自然也看到了我。

  我早就把老董的话抛到脑后了,只想到一件事:停下来。

  袒露真情的过程很难吗?不难。如果你遇到一个和你无比相似的人,堪比一对同卵双胞胎,先出来的姐姐胖点,而后出来的妹妹瘦点,你们喜欢同一种狗,同一双鞋,那么你们一旦有机会,交谈就不会停止,即使之前从没有见过面。

  那一刻,我们四目相对,我以为要么是我死了,要么是在梦里。“小迪”热情极了,不停地扒我裤腿,而她也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

  

  3.

  “天呐……哈哈哈。”她突然放声大笑,两大步就迈到我前面,仔细瞧我。

  “是呀,怎么会这么像!”被她这一叫,我倒有些不自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大活人,也是我搬进这个小区以来,主动认识的第一个人。

  橘黄色的落日余晖让遛狗变得情意绵绵。她告诉我,小狗叫巧克力,嫉妒心强,是她男朋友养的,然后我讲起小迪的故事,小迪喜欢玩飞盘,尽管远看两只狗长得很像,但小迪有一只眼睛被人打伤过,斜着看东西,经常看不准飞盘。我没有提到今天是小迪忌日,怕破坏了温馨的氛围。

  她时不时盯着我,毫不掩饰对我的兴趣。从脸到项链,再到裙兜上的装饰铜扣,我跟着她四处游走的目光,不断反思起自己的穿搭,像第一次参加相亲活动,生怕有什么不妥,被她看出来。

  我很想找个机会问问她的个人私事,可犹豫了半天也没开口。没想到她主动说起来:

  “我在崇乐美购物中心工作,FII专卖店。”

  “哇,FII的旅行箱,太好用了!”

  听到她也从事销售工作,我立马多了一份亲切感,应该和我在超市里卖货差不多吧。其实我从没用过FII的箱子,甚至都没见过,我只是在赌她不会去继续追问有关箱子的细节。

  “以后你再买箱子,就来找我哦,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

  “我去年身体不太好,辞职了,想多歇一阵子,而且今年家里事多。对了,你家住哪栋楼?”

  “二号楼,不过,嘿嘿,我只是偶尔会住这边。”

  我顺势继续问:

  “哦,别处还有房子喽?”

  “哈哈,是的是的,哈哈哈,我喜欢旅行,喜欢玩。”

  “那狗怎么办?”

  “这是我男朋友的狗,我只是偶尔帮帮他。”

  “帮帮他?”

  “是呀,他公司离得远,早晚没时间管狗,我呢,上下班比较规律,遛狗也能让我散散心。我和你讲,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变成了一个石窟大佛一样的泥巴女人,整个身体特别沉,我使劲往箱子里爬,我想进去睡一会儿,太累了,结果一个男人看到我,吓得直接乱拳冲我打过来,我就像终结者T-1000一样,被打碎的地方两秒钟就聚合了,继续撑着胳膊往箱子里爬,蜷起来的一瞬间,我就醒了,全身是汗。后来,我遛狗,听狗叫,捡屎,才回过神,哈哈哈。”

  “工作太累,精神压力大,才会做这样的梦。”

  “有可能,养小动物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镇定剂。”

  “下次再聊,我们回家了。”

  “明天见!”我脱口而出。

  “呃……对,哈哈哈,明天见!”

  

  4.

  “什么?一个卖箱子的?卖箱子的怎么能交上这么有钱的男朋友?”老董对我带回来的消息感到诧异。

  “卖箱子怎么了,那可是世界顶尖品牌,前阵子还一箱难求呢。”

  “也对,我见不少有钱人用FII的箱子,搬起来很轻,如果她是FII专卖店店长,那挣得应该不少。”

  我忐忑的心平静下来,转而变为一种期待。

  

  别看她昨晚回应“明天见”时那么轻松、笃定,可事实上,第二天早晨和傍晚,她都没有出现。

  第三天过去了,只有我一人在小区里转了快两个小时。

  第四天一早,我又主动拎起垃圾袋要下楼,被老董嘲笑了一番。

  “这么积极?见狗友?”

  “切,我觉得早上出门走走挺好。”

  “这里的人不爱讲话,你别忘了!和东束小区可不一样,在那里你下楼一咳嗽,就有人给递烟来,谁家吃什么饭都……”

  我不顾老董的絮叨,出门了。今天更早一些。

  当初是因为小迪,我才想要主动结识她,但这两天我几乎没有想到狗的事。她无法掩饰的活力,让我有些着迷,我希望我们外貌上的巧合可以成为一个开关,点亮这个寂静的花园。

  

  我刚靠近喷泉,巧克力和它真正的主人正从院门口迎面走过来。

  那是一位头发半白的老绅士,看他一身简洁休闲的装扮,就能知道他对这个环境有多么熟悉,对自己的事业和财力有多么的自信。难怪活蹦乱跳的巧克力,此时也收敛了它的焦躁。

  我朝他走过去,在距离三四米的地方,巧克力似乎认出了我,十分开心,全身试图朝我倾斜,两条腿抬得老高。我刚准备弯下来向巧克力打招呼,就听见男人发出一声严厉的呵斥:“不可以!巧克力!”没等我说话,他已经硬拉着巧克力朝另一边走了。

  我确定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不甘心,继续远远地跟着他。从后面看,他的背有点驼,肩背细窄。我猜测,他还没有我家老董那副身子板显得男人呢。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愤愤地想,“要不是因为小迪,我才不关心你们的事呢。”

  见过两次面,我以为这场社交活动就算结束了。可事实上,那个XL在我心里却越变越大,要多真实有多真实,我丝毫没有把她当作“我”之外的另一个人。

  傍晚,我一边煮毛豆花生,一边看着窗外的花园,脑中全是她和老绅士拥抱在一起的样子。

  “我越想越觉得两个人不般配。”我对老董说。

  “哦?这么快你就能看出来了?”

  “他走路的时候,好像有一条腿不太好,衣服肯定是高级牌子,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生意难做呗,当老板的心思都这么重。”

  “……女的要么是请来遛狗的,要么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但肯定不是纯粹的对象关系,我敢肯定。”

  “或者你请东束小区的狗友帮,和你一起分析分析。”

  “哼,明明是你发给我的照片!”

  

  5.

  我之前没有讲过,这个院子有四栋高低不一的楼房。由于花园里的植被旺盛,树木高大,导致每栋楼自成一体,运转在各自的孤岛上。最矮的一号楼有五层,听说住户多是名门望族,我偶尔会见到有保姆模样的、或者年长者从一号楼的方向走出来,但从没见过优雅“权贵”的真容。最高的五号楼有20多层,小户型为主,进出的多是时尚达人,这栋楼就像小区里的灯塔,整日流光溢彩。另外的两栋楼外观一样,都是16层,我住在东边的三号楼,巧克力住在西北角的二号楼。

  我还是会去院子里散步,时间不固定,有时是中午,有时是晚上九、十点,然后每一次我都尽量逛久一点。唯独有一次,我见老绅士独自走出院子,没有牵狗。我路过二号楼时,总会习惯性地向门厅里看,光洁的大理石地砖反射出柔和的光彩。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预感,自己和她的故事没有结束,但我不打算再告诉老董更多了。

  距离小迪的忌日已经有一个多月。这期间,我喝醉过两次。一次是周末自己在家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喝掉两瓶葡萄酒,半夜醒来吐了,吐过才更难受。还有一次是去见老同事,在烤串店喝多了啤酒。

  老董有点生气,责备我说:“再这么喝,小心烂屁股。”

  谁知道他这鬼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6.

  一阵“汪汪汪”的叫声,我急忙转身,是XL牵着巧克力在朝我招手。我的心狂跳起来,也向她走过去,就像要走进一面镜子。

  “哈哈哈,就算我是镜子,也是一面哈哈镜。”

  久别了,我的活力!

  今天她化了浓妆,浑身散发出一股艳香。

  她邀请我去家里坐一会儿。

  “啊,谢谢你,会不会不太方便吧,你男朋友……”

  “没有关系,他不在,我今天正好不用上班。”

  今晚,老董要带他父母去趟家具城,选新马桶,所以只能由我带兔子去宠物医院看病。还有半个多小时的空闲呢,我很高兴她能邀请我,因为我从没有参观过这里其他人的家。

  

  这是一个单身老男人的住所。我之所以这么笃定,绝不是我对他们有多少研究,只是因为一走进他家,林场的气味扑面而来——全套大红酸枝家具,木雕工艺品,以及盆景植物,把老男人和一条狗的体味牢牢固定在屋里。可惜,它只是一只泰迪,可爱多了点。

  XL招呼我随便坐。我看了看整齐划一的金棕色沙发坐垫,猜想坐在这里的人应当是能够引经据典,或者谈论会议纪要的人吧。我怎么好意思“随便坐”呢?

  她看出我的局促,立刻说:

  “没事,我也不喜欢这样古板的家具,不过他人很好,你坐,要不这样,我挨着你坐。”

  说完,她直接把我按在了主座上。

  没问我想喝什么,她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我。如果能对这个家做主,或者是熟悉家里的情况,她至少会给我倒杯热茶吧?

  面对她的浓妆,我觉得又尴尬又迷惑,像是孪生姐妹之间莫名多了第三个人。一走神,我呛了一大口水,沙发和衣服都溅湿了。我咳嗽着,连忙起身道歉,但她没有一点要帮我擦拭的样子,反而把头向后仰,看着我笑,一副天真的样子。我也放松下来。

  “你,哎呀,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开心?最近没见到你,是不是出去旅行了?”我问她。

  “嘿嘿,不,我可没有总这么开心,最近我换了新工作,不是很顺利。”

  “是吗?想和我说说吗?”

  XL和我说了她这个月换了两份工作,一家是卖进口音箱设备的,最近这家是卖男装的。我主动和她聊起新员工的心路,毕竟我自己在超市门店里负责过生活百货和酒水饮料,对于如何应付难缠的同事和客人,多少有点经验。

  我这人,话匣子一旦打开,甚至能让自己感动,语气由起先的亢奋变得舒缓。她把腿蜷到沙发上,一边听我讲,一边用手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你长得这么好看,遇到难缠的人是挺正常的,”她用轻柔的语气说,“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人,不过后来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最难缠的人,哎,我明明是想安安份份做好一件事,我觉得是自己不争气。”

  说着,她完全靠在了我身上,我原本沉浸在回忆里,突然被她的举动吓住了。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她两手已经环抱住我虚空的腰腹。

  空气陷入死寂。高花几上摆着一盆翠绿的盆景,粗壮的枝干横卧在土面上,向前延展的小树冠似乎变成魔鬼的火焰。我意识到,我们的呼吸同时急促起来,

  “我也控制不了,”她忽然抽泣起来,“求你帮帮我。”

  

  7.

  我们拥有相似的脸,可身体却完全不同。我的身体滞钝又具象,而她的,能让任何人感到一种冒进的张力,边缘模糊。

  她闪着泪光向我轻声讲述。我依稀记得,她说在FII卖箱子的工作,连试用期都没过,那天她从安全通道里把几个箱包送回仓库,遇见一个男人,两人留下电话,就在崇乐美商场不远处开了房间。后来,男人几次去店里找她,影响她工作。离职那天,她来这里遛狗,看见我的一瞬间,就想这么抱着我了。因为她不知道那晚她会在哪里,会和谁在一起。

  我站不起来,但却没有放任理智消失,一直在寻找肌肉的力量。我问她,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她说,他吗?他不太行,靠吃药的。她愿意经常过来看望老绅士,只是因为难得遇到真心对她的男人。

  “你这样不好啊,对身体不好,我不是在评判什么,只是真的,这样,啊……不行啊……”我如同赤身坐在湖水里,说话都像在吐泡泡。我忽然想到了时间,现在快轮到我家兔子打针了吧?如果迟到会不会遭医生的白眼?转而,我又想到了老董正在往哪里开……这些变得不重要了,我一度挣扎,但却彻底被盛开的欲望俘虏了。

  突然我听见开门声,她所谓的男朋友回家了。

  

  我狼狈不堪地逃出来,留下XL整理沙发,连同我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也会被迅速清理干净。虽然我只是朝她男朋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但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察觉到他居然没有生气,甚至伸出一只手,想要打个招呼。

  回到家,我换上新衣服,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拎着兔笼,大步跑出院门,坐上一辆出租车。

  看着沿途熟悉的街景,我狂跳的心才渐渐舒缓下来。我猜想肯定有很多次,她就是这样奔跑着逃离现场,然后留下身后的谴责和羞辱。

  究竟是为了什么?

  

  8.

  我曾经听说过,现实中有这样的人。上瘾者流连于陌生人的床笫,在疯狂中反复掏空自己。上瘾是一种病。他们的生活完全混乱,一次次倾诉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为无耻找借口。我看不清,她流下的眼泪究竟是本能的把戏,还是因为抚摸到如自己一般的脸庞时,流露出了真情?

  难道又是小迪办的好事么?它去老天爷那里,先为我求到财,又给我求来了一场“非常”激情?

  生而为人二十九载,除了我丈夫之外,再没有任何人与我有这样的肌肤之亲。被同性捕获,那种温暖自由的触摸似乎把我推回到遥远的子宫。

  我原本期待着,能够在新环境找到一个知己,现在她却让我难以启齿。

  老董陪他父母在家具店附近吃过晚饭,九点多才回到家。我像宣布一项重大任务一样,通知他,快点洗澡,上床。一番固定模式的鱼水之欢后,我从烦躁中解脱出来,决心下次如果再见到XL,一定要摆出冷漠的姿态。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必须划清界限!

  从那以后,我不再到院子里散步了,从小区整体风格上看,我倒像是这里的居民了。白天除了采购家用,就是四处闲逛。去不远处的崇岸公园跑步,坐公交车到南山草莓园摘果子,到满是时尚人群的购物街区看电影,坐地铁去打卡超好吃的甜品,穿过瓦德胜大桥,去河对岸吃碗螺狮粉。天气逐渐冷下来了,我发现我每天做的这些毫无意义。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一场激情,我得到的不仅是震惊和抚慰一个人的机会,还得到了拥抱自己身体的强烈欲望,更具体来说,我重新有了青春期的躁动。与其四处游走,我反而更愿意躺在床上或者站在镜子面前看自己。

  我的眼睛老是朝二号楼看,老绅士的家就在从上往下数的第四层,像是被高大的树冠托起来的月亮,远远的、高高的挂着。它黑灯时,我的心也是黑的;它亮起时,我就在心里责备她为什么要过那种日子;它的窗帘被人合上时,我就会觉得,那是在捉弄我。难道我竟会渴望一个女人?我吓得胡思乱想。每次与老董同房时,我的心情都十分复杂,犹豫要不要告他实情。

  

  9.

  好在解惑的时刻,来得不算太晚。

  有一天,我拎着菜从超市回来,边走边掏出手机给老董发消息,告诉他:“我报了一个绘画班,小时候缺的东西,现在都要补回来。”

  我抬头,刚巧发现XL和老绅士一同出现在花园深处。我先是听到她笑个没完,然后我才从竹林缝隙中瞧见,巧克力正玩飞盘玩得起劲,她负责扔,老绅士站在原地,手上拿着从狗脖子上解下来的遛狗绳。一切都很真实。

  我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幕,有快乐的小狗,有祝福,有真实的手牵住一个在悬崖边狂欢的人,我需要的正是这种确信。即便不是老绅士,也会有一个未来的沙发去容纳她这个危险角色。我转身走向家的方向,觉得十分轻松。我并没有爱上她。

  

  我问老董,信不信我其实是一个天生的画家。

  他忽然有点担心,我再这样无所事事下去,能干的手脚会不会都废了?他说:“我信你是个攀岩能手,那天我去买玻璃水,你还记得吗?你爬到梯子最高层,把货架最上层的大箱子扛下来,给我拿出来四瓶。”

  其实老董的意思我隐约猜到了,但是他挖苦我也没有用。

  一个月后,我家客厅墙上就多了一张街景水彩画。老师的评语上写着“有天赋,对色彩很敏感,加油!”后来,我又陆续画出来一个旋转的舞女,一匹马,还有一个门前摆满鲜花的花店。白天做完家务之后,我就闷头画画,很少想到XL。

  说不定,她又和某个买男装的客人上了床,于是被迫又换了一份工作?说不定又有一个新人正在听她的哭诉?反正她只是一个给我带来短暂震荡的人。她应该习惯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帮不上她什么忙。

  

  10.

  在我以为,关于她的震荡已经彻底消失时,最凶猛的事情发生了。

  天阴沉沉的,我趁着雨还没有下起来,想早点去画室。我走路很快,瞥了一眼停在院门口的搬家货车,货柜里的家具塞得满满当当,几个工人忙上忙下,捆绑和固定。我又多看了一眼,停下脚步。

  只剩几样小家具,放在地面垫纸上,黑飘红的红酸枝椅子还没来得及打包,古色古香的气质很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旁边挨着的是一件高花几,尽管已经保护得严严实实,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它上面原本是摆着一件盆景。正当我的大脑快速运转时,我听见XL大声和工人说话,她推着两个行李箱正站在货车的侧面。她穿着一套宽松的运动服,蓝白配色,还戴着棒球帽,刚才我还误以为她是一名搬家工人。

  “这么巧,你好啊!”她看见我,表情凝固了三秒,便立刻笑着向我打招呼。

  “你好呀,要搬家?”我尽量表现出镇定。

  “是呀,我来帮他收拾一下东西。”她拍了拍行李箱。

  “哦。”我简单应了一声。

  她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盯着我,只是这次她一动不动。旁边不断有工人在催促,不知道是在催干活的人,还是在催她。我面无表情,忍住不多问。

  突然她毫不犹豫地拉住我胳膊,把我向院墙根拽。我试图挣脱,但她死死抓住我,没有放手。她说:“我只是和你讲件事,你紧张什么!”

  我怎么能不紧张?大白天,这里人来人往。

  想必我的脸色也和当时的天空一样阴霾吧。

  她压低了声音,说:

  “那晚,他又提前吃了干事的药,结果过量了,我也不知道啊,还没开始呢,突然他就躺地上,抽起来,满脸红的,都是汗啊,当时我吓坏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呀,我拨了110,说这里出人命了,我当时也是糊涂,拨错了,其实应该拨120的。警察进屋的时候,他正躺床上缓神呢,结果一看到警服,一下子痛哭流涕地直接栽到床底下,我根本扶不起来,两个警察帮我架起他,然后他就,就尿裤子了,哆哆嗦嗦说,我交代,都交代,我错了,请警察同志宽大处理。哎,给他输液,然后第二天,盘问了一整天,他就都交代了。真不知道这些年他总共收了多少钱,但我也怀疑过,按他在单位里的死工资,怎么可能买得起这套房和这些家具!”

  “啊……天啊!”

  “你说,我算不算立了功?”她昂起下巴,像在进行三好学生评选那样骄傲。

  “什么?”我不太明白。

  “他是为了我,吃药把自己吃糊涂了,以为警察是来抓他的。”

  “你怎么对警察说的?”

  “照实说喽,我是他对象,交往一年多。我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哈哈哈哈,我嘛?就老样子喽。”

  她这才松开我胳膊,笑起来还真是老样子。没等我回过神,她就急匆匆地坐进一辆出租车,摇下车窗,冲我挥手。我使劲点点头,试图在确认一场相逢。

  这一耽误,雨真的下起来了。我走得很慢,雨似乎也在配合我的脚步,下得又小心又轻缓。绿灯了,当其他人都在快速通过十字路口时,我彻底失去迈腿的力量,恍恍惚惚地站在路口,仿佛她又一次把我按到了原地。

  

  11.

  我们晚饭吃的是豆沙馅炸糕和酱牛肉,一锅蔬菜疙瘩汤。

  “我的那个二重身,你还记得吗?她的老绅士因为受贿被抓了,房子和家具都被罚没了。今天我看见她帮着拿行李。”

  “这些人啊,太贪了,活该!”老董也很震惊,“她和你说的?”

  “对呀。”

  “你们不是只见过一次吗?她就和你说这么多?”

  “算多吗?”

  老董摇了摇头,觉得难以理解。

  “看来这院子里藏的疯子不少!”

  “她需要点时间……”

  “什么?”

  “没什么。”

  

  两周后,我发现自己的生理期推迟了,急忙买了验孕棒。我和老董结婚两年,一直怀不上孩子,谁也不好意思提出来主动去做检查,生怕责任落到自己头上。

  老董嘿嘿笑着说:“难怪这几个月,我老婆变得越来越美了,看来是排卵季爆发了,哈哈哈……”

  随之而来的孕吐反应十分猛烈。一天又一天,我全身乏力地坐在沙发上,总能想起XL。我后悔当时没有告诉她,她真的立功了——这个忙,还是挺容易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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