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号人物:消失的男孩 上
多不分2025-11-20 12:3410,481

  初冬的阳光下,我闭起眼睛,想到母亲。偶尔我们会通个电话。“都还好吧。”“还好。”“工作还行吗?”“还行。”对话内容不过如此。小时候,我从父母身上学会了冷战的技巧。我厌恶这种感觉,但我们已经习惯了冷战,就像我小时候,母亲也习惯和父亲冷战。

  关于中奖,新家以及即将出生的孩子……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

  我能预料到,我买彩票,转身买豪宅,将会点燃我母亲多大的怒火,接着她可能又要引用前夫的某句名言。我猜,以我父母的清高,根本不曾正眼看过彩票站的大门,当然,有没有偷偷看过,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我也知道点名人名言,比如米兰昆德拉的“往哪走,都是往前走。”而我的父母家是三个人的拔河比赛,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一个向前。

  四周后是我的预产期。肚子里的小人儿已经不小了,我希望我的家里,三个人能一起往前走,去海边,去峡谷,去有趣的地方。第一年没时间,就等待第二年、第三年,反正日子很长。

   

  老董推门进来,见我正在费力歪着脖、绕过大肚子剪脚指甲,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赶紧过来帮我,而是默默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凌乱的人民币,放桌上数起来,一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都连着号。

  “小费?这么多?”我觉得太厉害了,他确实很有魅力,但又想,这客户不会还牵扯出别的什么要求吧?

  老董像屋子里的一团热气球,但心思完全飘在外面,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惊讶。

  我喜欢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看起来比33岁老很多,他强壮,率直,缺乏幽默感,绝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讨人喜欢的相亲对象。

  他说,刚才在地库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今天他收工早,因为我想早点吃晚饭,然后让他陪我去看新上映的《无名之辈》。

  不到下午五点,他在地库里停了车,想起忘拿为我新订制的画框,转身返回去。

  刚走到一半,他听见发动机的咆哮声,伴随一阵阵风声从地库入口传来,一辆暗铜色的兰博基尼,沿着第一通道开过来,看样子要再往下面行驶一层,那里常年停着不少用保护罩遮挡起来的豪车,有时数量比楼里亮灯的住户还多。他心想,上千万一辆啊,一年都开不了两次,太浪费了。

  轰鸣声占据了整个通道,震得让心脏都加入了共振。车向前飞出去,强大的气流在车尾形成一股牵引力。就在这时,一个男孩从左边小单元门冲出来,因为速度很猛,在转弯时险些冲入车道,老董下意识地扑过去,用胳膊挡向男孩。两个人重重地撞到一起。

  原来是陶琦啊!

  他是陶景道的儿子,才上五年级,个子已经超过一米七了。还没说一个字,陶琦就狠狠地甩开老董的手,继续跑,一沓百元钞票充满了有钱公子的随性与飘逸,从他的兜里飞出来,散得到处都是。陶琦没有丝毫迟疑,接着大步狂奔,根本不顾老董在身后喊他。男孩跑得气喘吁吁,瞥了一眼老董,眼神是冰冷的,有恨意的。老董说自己当时看得非常清楚。

   

  “陶琦那孩子平时就不太正常,不过为了这两千块钱,差一点被撞,然后又突然不要钱了,是不太对劲。”我说。

  “我小时候也这么被人说过。这是另一回事。”老董一脸严肃,把钱放进一个普通白色信封。

  “被人说过什么?”我没有听明白。

  “不太正常。”

  老董低着头,但他绷紧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他又变脸了。

  老董,我的丈夫,自小被父母当作“不招人待见”的孩子,嫌他说话嗓门粗,皮肤像鞋底一样又黑又糙,根本不像家里任何一个人。后来,父母改说他“死相”,只因为发生了那场悲剧。他弟弟四岁时,在河里玩耍、溺水身亡,当时七岁的他站在河岸上,一动不动。然后他捡起弟弟的玩具和鞋子,冷静地走回家,把东西交给大人,说弟弟在河里,没上来。

  两年后,他又有了一个小弟弟。家里的墙上,没有他的照片,没有他的奖状,都是他三弟和父母的生活印记。每次从新闻里或者别人口中听到任何类似的瞬间,哪怕只有一微米的相似,他都会立刻变脸。我也担心过他,憋出一句又一句的解释,想要把他从回忆中拉出来。后来我知道了,那样做就是白费力气,倒不如忽略他,继续做我手头的事。

  我想过,他之所以成为我的丈夫,就是因为他是这么个人。所以,我只需要接受他就行。

  “不用多想了,直接把钱给他家送过去,”我说,“咱们没必要把什么都搞清楚。”

  眼下,好奇心可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肚子里的宝宝,我根本不想惹上任何麻烦,不管是人民币还是美元,最好都离我远远的。

  “不行。”老董不同意,但也没说出任何理由。

  他把钱从白色信封里取出来,又重新数了一遍,然后放进另一个崭新的拜年红包里。像是想讨个吉利。

  “吃饭了。”陈姨在厨房叫我们,“今天我炖了番茄牛尾汤,加了柠檬叶和香茅,泰国风味,但是不辣,阿乐啊,你要多吃点。”

  “好,来了!”

  我们两个一听到陈姨招呼,立马往餐桌走,规规矩矩地坐好。

  我知道,陈姨接下来会一直忙到收拾完餐桌,才进自己的房间里吃饭。她已经上户三个月了,但我和老董还没有习惯这种主仆用餐的区别。我好几次要把她拉上餐桌一起吃,都被她拒绝了。起初几次,她会笑着和我解释,后来她只剩下礼仪性地摆摆手。

  见陈姨去忙活了,老董又压低声音继续和我商量。

  “何况,究竟总共掉了多少钱,谁能说清楚?除了陶琦,谁还能知道?”

  “也对,这钱要真是陶琦爸爸的,你还得尽心尽力再陪他去现场找找。虽说地库那里的情况,随风吹跑几张很正常,虽然钱不多可咱们心里别扭呀。”

  “所以最好是把钱还给陶琦本人。”

  我同意老董的谨慎。别说陶琦了,我甚至也有点畏惧他爸。他一点都不凶,但是总让人感觉脊背发凉。我自然没有资格评论他的,只是因为我和陶爸之间出现了一个陈姨,所以距离显得稍微近了一厘米。

   

  说起来,陶家算是院里的“准贵族”。陶爷爷是我国基金行业的第一代规则制定者,儿子陶景道在美国金融硕士毕业,和父亲一样是少白头,眼镜片背后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工作十五年后,陶景道功成名就,向基金公司递交辞呈,退出基金行业。也有人说,他退出是因为惹上了麻烦,和更高层的人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不得已才提前退休的。但不管怎么说,四十多岁的陶景道成了小区遛娃队伍里的模范父亲,一个全职家庭煮夫。

  陶琦妈妈刘简珊,是他的前同事,现在是另一家头部基金公司的副总经理。一次,我偶然在一个关于中国基金的纪录片里看见了她,这也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有点像从三万米高空中播放出来的危险预警,不怒自威。

  度过了疲倦的孕初期,我的食量从单人餐暴增到一人能吃完整只烤鸭。因为要控制体重,我越发频繁地去小区花园里散步。带孩子出来晒太阳的家庭不算多,几乎固定的几家人。我们聊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顺产和剖腹产、母乳、尿不湿和婴儿润肤乳这些琐事。大家告诉我,婴儿出生后的前四个月,新手妈妈最容易手忙脚乱,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谢我还没出生的孩子,我感觉自己由院外人变成了院内人。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陶景道一家。

  得知我已经联系过几家中介,却还没有选中阿姨,陶景道立刻打开手机。

  “你先看看她们,都是我之前收藏的。”

  “宗阿姨,35岁,广东人,会说粤语、一点点英语,但教一个小婴儿说apple啦, open close啦,这些是够用的。”

  “马阿姨,28岁,大学学历,她做辅食好,还自己编辑视频,在育儿嫂培训圈里很有名,很聪明。”

  “刘阿姨,46岁,年龄虽然大了点,但你看,她上一个客户有三个孩子,她要带孩子,做饭,做卫生,一定是会高效有序完成工作的人。”

  “对,我还收藏过男保姆,你考虑吗?”

  “还有这个,这个,你都看看。”

  我很吃惊,他家里明明有两个阿姨,怎么还要留这么多“储备”?

  “你可以这么理解,阿姨服务于家庭,你要明白你雇佣的是什么样的人,可能会得到什么结果。我管这件事叫‘阿姨基金’,就好比股票基金,债券基金,都是一箱水果,里边有各种水果,也就是多种阿姨,你要关注她们,如果你不去仔细分析你这么个基金,只是随便买,肯定不行。请阿姨,收益和风险是对等的。有的阿姨能用100元的食材,做出1000元的餐标水准,那你就是赚了,有的阿姨呢,做出来的饭还不如10块钱的一碗面条,那你就是赔钱。再比如说,你给孩子买的衣服和绘本,一个保姆能不能让这些东西增值,就是你的投资回报。所以我一直在阿姨基金里不停地丰富各种产品,为将来三宝做准备。当然了,肯定不能把阿姨基金和真实的基金一比一来对应,嘿嘿,但购买思路是一样的。”

  我咽了咽口水,心里想的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如此“收藏”过老董,真是别扭啊!然而,陶景道一脸郑重的表情,让我不由自主地称赞起来:“对,您分析得太有道理了。”

  他的小女儿哆啦一岁多,穿着粉紫小碎花上衣,白色软皮鞋,由阿姨牵着手,走路一摇一摆。阿姨眯着一对笑眼,皮肤白净,年龄看起来比我小很多,她时不时蹲下来给小丫头轻轻擦去口水,又指着花呀草呀,讲它们的名字和颜色。

  “你家阿姨真温柔!”我对陶爸说。

  “嗯,大学生。”陶爸背着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家眷,可他脸色很快一沉,接着说,“照顾哥哥的阿姨,当初是我老婆选的,唉,我和你讲,阿姨关系到孩子的脑部发育,出生前三年是黄金期,而且选阿姨最好一步到位,熟悉之后就难办了。”

  我从陶景道的数据库里,选择了陈姨。她做过两年月嫂,六年育儿嫂,曾经随雇主去过日本和香港,会简单日语、英语和粤语,擅长淮扬菜和西餐,自己独创出不少中西融合菜,会开车。

  我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先不告诉老董——陈姨的年收入比他的还要高。过去,我曾经要求老董和我一起发誓:绝不向对方隐瞒秘密。可搬进这个豪华小区不到两年,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幼稚的想法。

  寂静太多,喧闹太少,多一个秘密反而不那么显眼了。

   

  现在我俩都没了看电影的心情。

  我整晚拿着手机网购,而老董一直走来走去,测量各个房间窗户尺寸,打算更换一批新纱窗。我们偶尔交谈几句,大多是和陶家人有关的事。

  陶家在这个院子里共有两套房,一套在三号楼用于主人居住,另一套在二号楼当作家政房,用来给阿姨居住、炖肉煲汤、孩子玩耍和练乐器。久而久之,哥哥连学习都统统搬到了二号楼,只有睡觉时,才回到父母那里。所以,我们偶尔会在地库或是院子里碰见兄妹俩人,从一个家走向另一个家。妹妹经常大声叫着“哥哥,哥哥”,遇到遛狗的,她也要追着玩一会儿。陶琦有点呆,脖子总是伸得老长,脑袋乱晃,喉咙哼的曲子,不是一般的小调,而是气势磅礴的歌剧旋律。他走路时,如果没人拉着他,很容易撞上路人。

  陶琦在国际小学读书,校车会准时停在院门口接送孩子。陶琦的阿姨姓冯,每天负责到校车站接送陶琦。我们经常看到一大一小的身影,大多数时候是狂奔着,冯姨拎着书包,拉着陶琦,拖着外套,一路拖到车站。冯姨虽说是个保姆,但谁见了,都会误以为她是亲妈。

  这也让我想起,我童年的早晨,绝不会出现这样狼狈的场景。我穿戴整齐,背上干净的书包,绝对是一个专业的上学人士。没有人能够挑出我们家的错误,但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

   

  接近晚上十点。

  “就这么办!明天一早,我在院门口等陶琦,把红包往他兜里一塞,估计谁都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得上校车了。”

  “你糊涂了,明天可是周六,不上学,等周一吧。”

  我刚说完,陈姨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主卧门口外的阴影里,就像她一直在走廊里徘徊等候吩咐一样。

  “您恐怕不用等下周一了,陶琦失踪了。”

  她的语言风格我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每一句话里都有时间地点等诸多信息,十分精确。她保持着一贯专业的镇定,前来通知我们这件事。

  “什么?”我有点发懵。

  “你说什么,”老董冲到陈姨面前说,“你怎么知道的?”

  “小冬刚才告诉我的,今晚陶琦放学没有坐校车。“

  我看了一眼老董,显然时间是对上了。他没有坐校车,因为他比校车回来得更早。

  陈姨接着说:”他父母以为他回家了,在二号楼写作业。二号楼有小冬,但小冬又认为他在三号楼的父母家,总之,谁也没想到陶琦不在任何一个家里。他家的冯姨几天前回老家了,她妈快不行了,父亲腿脚不好,全家都等着她这个劳动力呢。”

  “小冬?”我一时间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

  “就是照顾陶小妹的小冬阿姨。”

  “哦,那个大学生,你怎么认识小冬的?”

  “我们之前是在同一家家政公司上过课,正好坐在一起,加了联系方式。”

  我并不知道陈姨认识小冬,她在我家工作了这么久,也从没有提起过。

  “陶琦会不会去找冯姨了?她照顾陶琦那么多年,一直照顾得很好。”

  “冯姨的老家偏僻,手机信号不好。陶家人已经报警,但还没联系上冯阿姨,不过,”陈姨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我问了我的另一个朋友,也是做家政的,她老乡在不同地方做过工,她的丈夫和冯姨是一个地区的,所以都在帮着找人,最好能直接去冯阿姨她家里找人!”

  此刻,我听得有些紧张了,不知道是因为陶琦失踪,还是因为陈姨似乎神通广大。

   

  老董跑到院子里,朝二号楼和三号楼的高层张望。我们只知道陶家的两套房都位于高层,此时也确实有几间面向院内侧的房间是灯火通明的,而且窗帘紧闭。这是很少见的。

  老董猜测说,也许那就是陶家吧,陈姨肯定知道具体的门牌号。

  他打算去问问陈姨,但是被我拦住了。

  “要是这件事和咱们有一点关系,那也是你拾金不昧,找个时间把钱还回去就行了。要是你非想见义勇为,那也不是用在陶家,他家的人脉和资源,是你和我、再加上咱们所有亲戚的十倍都不止!用不着你帮忙找人。”

  他一声不吭,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结婚四年了,我一直看不明白他的想法。中了彩票大奖之后,我给他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听起来并没有非常兴奋。我无数次想象我们躺在海岛豪华酒店的私人海滩上欣赏落日,去欧洲博物馆看名画,可他似乎只需要一张双人大床,干一份苦力,好像别的地方都有危险;我那时怀着巨大的热情看房,购置家具,但他单调乏味的表情像在我面前摆出一个三角警示架。幸好,最后我的希望没有落空,买下了这套房子。他的固执曾经给过我安全感,可现在需要得到关照的人,难道不该是我吗?

  我想起来了,母亲也是经常去帮助贫困生,哪怕自己一连吃几天馒头和炒包菜,也总要去送点东西过去,我不知道跟着她吃过多少顿这样的饭。都什么年代了,每段饭只有几根肉丝。够了,我不会为这种事感到荣耀。不过——我劝自己——虽然我生命中这俩个最重要的人都是在帮助别人,但老董帮的和母亲帮的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我还没有想明白。

  “那个男孩,比我们的孩子都重要吗?”我冷冷地说。

  他走到窗户前向花园里看,他的背影暗得像山谷。

  “你在想什么?”我强忍住委屈,“睡吧,明天我要去产检,你忘了吗?第36周的产检。”

  “我知道,我在手机里设置了提醒。”

  “我最近第六感越来越强了,我感觉我们会有个女儿。”

  老董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他走过来,把头轻轻地贴在我的肚子上。

  “我要去找陶琦,这一晚他走不远。”

  我抄起手边的一本杂志重重地打他肩膀。他挡都没挡,就那么咣咣咣地被我打,然后他拍拍我的脑袋说:“我保证明天上午能陪你产检去。”

  “这都快十一点了!”我没好气地说。

  他提醒我画框已经放在走廊,然后就消失了。

  那幅画是绘画班上我的结业作品,一副飞驰在丘陵沙地上的蓝色越野车。当初,在教室里选图片时,我把它和我向往的生活连在了一起,公牛和母牛(我们两个正好都属牛)坐在自己的战车里,而不是困在笼子里。可惜,我的画功很差,牛脸被我画得像烤红薯一样,有种睡糊涂了的感觉。我让老董帮我定制了一个钢制的细边现代画框,他下午发给我的照片上,看起来有点意思,倒不比西德尼·诺兰爵士的《奈德·凯利》差多少。

  我刚准备去拿画,又是陈姨——让我又怕又敬畏的专业人士——再次打断了我。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小杯没加糖的热豆浆和几块苏打饼干。我哪有心思吃夜宵啊,但腿脚又如同被人施了魔法一样,走向了餐桌。

  陈姨似乎看透了我在担心什么。她坐下来,开始讲述更多关于陶琦的事。

   

  陶琦本来是希望能加入一群同龄小伙伴的,其中有一对双胞胎,一个电影明星的儿子,还有两个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的孩子,但是他没有成功。三年级之后,他长得比别人都快,这让他认识了更大一些的男孩,其中有个男孩叫任性,比陶琦大6岁,是街道电工的儿子。任性有时候会带陶琦和街道垃圾回收站站长的儿子去他家玩。每一次,冯姨都会跟着陶琦一起去。她坐在任性家门口的塑料凳子上,看着三个男孩玩电子游戏,鼓弄几辆掉链子的破旧自行车,或者玩点她看不懂的闪着光的仪器。

  陶景道曾经多次斥责陶琦。他吩咐冯姨,“不许和那些乌七八糟的孩子玩”,“发现一次,扣一周的工资”。一次,陶琦又被抓住了,陶景道用他锻炼身体的绿色橡皮粗绳抽了一顿陶琦,罚他下跪(我还以为陶家人是现代派的惩罚方式,没想到竟然这么传统)。陶琦一周没法上学,三门主科全部靠家教,勉强跟上了学校进度。不过,学习进度落后这种事,在陶景道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说,和那些低级朋友交往才是致命的,家里有再多的钱和书本也守不住一个家庭的社会地位。

  “冯姨啊,为陶琦这事,真被罚了两次,半个月的工资啊!”陈姨无奈地撇了撇嘴。

  “说不定陶琦找任性可不止那两次,对吧?”我问。

  “没错,冯姨睡觉睡得死沉,不管屋外发生多大的事,只要天还黑着,她就醒不了,除非硬去推她。”

  “都是小冬告诉你的?”

  “倒不全是小冬说的,其实我们做高端家政的阿姨是一个小圈子,也有群……”陈姨察觉到我的诧异,又连忙接着解释说,“比较特别的阿姨,我们多少会知道点。”

  我的记性向来很好。陈姨口中的任性,让我联想到老董曾经说起过的情景。

  大概在一年前,老董晚上收车回家前,先把车停到街道一处路灯明亮的地方,拿出手机翻看派车平台新出的接单规则。这时,他看见陶琦和一个瘦高男孩无所事事地站在临街小卖铺的台阶上。瘦高的手里拿着啤酒,戴着毛线帽子,烫过的羊毛卷刘海被帽子压在额头上,远看挺像匹诺曹的。老董说他当时就琢磨,陶家公子怎么和这样的孩子玩到一块了呢?

  没过几周,他又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他俩和另外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人,转身走进一个小门。老董好奇,跟着他们,发现这群孩子钻进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原来这里藏着一个游戏厅,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根本用不着进去,老董就猜出里面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回家后,他讲给我听,也许真是自己看错了,怎么会是陶琦呢?

  在他看来,小区里见到的陶琦又天真,又单纯,又有那么好的家庭条件,混混们根本接纳不了他,只会让他痛苦,用隐蔽的方式折磨他……甚至能致他于死地。

  “啊,糟糕!”我大喊出来,心怦怦直跳。

  陈姨吓了一跳,以为我哪里不舒服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午夜十二点,窗外很安静,我猜,现在老董去找任性了,不,以他的本事,应该已经找到任性了。

   

  陶琦失踪的消息,当晚迅速而低调地传遍了整个小区。陶家首先锁定了冯姨,其他邻居业主们私下里互发消息,恐怕孩子是被保姆连哄带骗带走了,大概想讨笔横财吧。

  陶琦妈妈是今年十大顶流基金经理的热门竞争人选,她的精神压力像暴雪一样厚重,她会规律性地和投资界朋友们参加登山俱乐部的活动,把压力以米为单位抛出去。今晚,她刚和队友抵达海拔4500米的雪山大本营,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炖肉,煮汤,烤土豆,切萝卜片,不到九点,她就睡下了,要为凌晨出发登顶养精蓄锐。因此她无暇去接陶爸的电话,当然了,这并不会影响千里之外对陶琦的搜寻。

   

  不到一小时,市公安局丁局长,也是陶家的老友,已经把任务布置下去了。警方没有足够的资源找到城市里每一个失踪的人,可寻找陶琦,算是局长半个家事。局长老婆打开音响,听着维瓦尔第的《四季·冬》——不很快的快板——但是她压根没有听进去,反而一直留心听丈夫打电话,并且时不时挤眉弄眼一下,表达出她的意见。毕竟这十几年,她投资基金的不败战绩从来就不是靠她一个人的判断。

  我从管家那里得知,陶景道此时在物业办公室发脾气呢,因为查看小区监控时发现,小区的摄像头竟然有小半数已经损坏多日,无人修复。办公室里,一群人守着六块大屏幕上的50多个小屏幕,偶尔交流几句。人们看见陶琦在下午四点半到五点这半个小时内,几次出现在地库的画面里,穿着灰绿色的大衣,低着头,行走匆忙,在经过摄像头时也没有特殊的举动。陶家所在单元的电梯间摄像头,碰巧也是坏的,所以他究竟有没有偷偷回过家,就不知道了。

  得知有这么严重的安全疏漏,陶爷爷一个电话打到房地产开发商董事长的手机上。电话里,姜董事长犹如挨了一记耳光。他挂上电话,连夜召集下属开会。他公司的副总也在这个小区买了房,不过一直没去住过。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摄像头损坏这件事可大可小,就看有没有影响到那几户顶级权贵们的生活,虽然吵吵闹闹的陶家并不在那个名单里。

   

  自从儿子失踪,陶景道就发现除了孩子上五年级这个事实之外,他对儿子的其他方面一无所知,但他必须掩盖住这样的“失职”,虽然他从心底根本不认可这叫做“失职”!当警察询问他有关陶琦喜欢的地方、喜欢的伙伴,以及有什么特殊习惯的时候,他心里反复想起的声音只有一个:我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儿子六岁起,他就没再工作,他重新更换过一轮家具,换了所有墙面壁纸和六个卫生间的淋浴系统。当时,全家人连同阿姨,一起住在离家1500米外的五星级酒店一个月。他重新安排了每个人鞋帽和衣物的区域,安排日式精细搬家公司在小区两栋楼之间调换,全程不需要老婆花时间参与任何事。如果这还不叫一个合格的爸爸,那么他对儿子采取的军事化管理和对小女儿的悉心呵护,绝对是他引以为荣的事情。男孩要练出鹰一样的敏捷,女孩要接受花园一样的美育——他这样的想法,几乎要了陶琦的半条命。陶琦三岁时候,陶景道把他带去给了一个退役的铁人三项运动员所开办的训练场,那里只接待VIP客户及其子女,项目包括马术、射击、游泳、高尔夫以及体适能训练。

  训练场的草坪非常大,陶景道还记得,儿子站在草坪上显得非常小,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根两米多长的枯竹竿,往草坪上乱戳乱划,看上去很傻,很不正常。在他记忆里,陶琦总是发出各种怪声,“嘶嘶嘶”“噢噢噢”“啊啊啊”。因为太明显了,所以其他人只是装作被逗乐的样子,绝不会说出让他带孩子“去看医生”这样的话,更不会说出诸如“抽动症”“自闭症”这种词让陶景道尴尬。没过多久,陶景道就放弃了带陶琦外出训练的计划,把他完全交给了冯姨。

   

  冯姨是家中的大姐,16岁那年,离开山沟外出打工。40岁时,她应聘到陶家。陶妈妈认为她朴实肯干。她陪伴着小陶琦长大,从喂奶粉到做辅食,从哄睡到接送上下学,今年她已经50岁了。

  “钱能解决的麻烦,就不叫麻烦。”这是陶家的口头禅。

  冯姨和她家的麻烦事,对于陶景道而言,更像是冲入下水道的垃圾。曾经是,现在更是!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次冯姨的麻烦事距离自己这么近,不在千里之外的山沟里,而是在距离自家一公里外的包子铺,被几个人“商量”出来的。

  几平米的店面里,一共有五个客人。

  两个妇女一桌,都是女方的亲戚。冯姨穿着黑色薄款羽绒服,扎着短马尾,另一个更老一点的,是冯姨的二姑,头发已经花白了。

  另一桌坐着一女两男,见有陌生人进来,他们一下子闭上嘴,但很快又重拾聒噪。话赶着话,都是这三人说的。

  “咱们就等到16号,昨晚才做的B超。”女人问。

  “她走了之后,去哪里休息?”年长男人问。

  “之后怎么办?”女人问。

  “之后再谈吧,看看吧。”年轻小伙小声嘟囔着。

  “对,看你俩。”女人说。

  “以后不让他俩人联系了。”年长男人语重心长地说。

  “主要是您这边不同意我们带姑娘回老家,其实我们父母都在,身体也好着呢,还能照顾她。我们也马上结婚了,事情多,现在就只能让我弟照顾她了,”女人边说,边拍了拍她弟弟的胳膊,接着说,“是他俩商量好了,要打掉孩子,小月子要照顾好,你们给找个月嫂吧。”

  “那就这样,行吧,让俩人再商量一下。之后不想继续处对象的话,完了这事,就别再联系了。”年长男人立刻跟上媳妇,表明了态度。

  冯姨和二姑一直板着脸听着,像两块灰蒙蒙的石头一样,神色凝重地守着面前的碗碟。无论对面三个人说什么,她们俩只知道翻来覆去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们说怎么办又有什么用?!让他们商量吧。”

  那三人觉得已经无话可说了,站起来。

  年轻小伙瘦瘦的,缩着肩膀,不敢多吱声,是他闯的祸,只有紧紧跟住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走出了早餐铺。

  见他们离开了,冯姨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放开大嗓门,叽里呱啦地用老家话争执起来。对任何一个本地人而言,除了能听出愤怒,什么都听不懂。

  冯姨从早餐铺回来之后,去求陶景道。虽然她知道,陶爸爸对自己充满反感,但毕竟相处了十年,她还是抱有一分希望的。她说,自己母亲得了重病,这两天一直昏迷,恐怕撑不过几天了。而小妹在城里打工,结果碰上险些丢掉半条命的困难,家里处处需要用钱。她请求陶爸能提前预支自己三个月的工资救急,她需要请假回趟老家,还要安顿好小妹,她保证十天之内肯定能回来。冯姨原本想去求陶家女主人的,可陶妈妈这周出差,根本没有看冯姨给她发的消息。

  陶景道摇摇头,他早就不想用这个冯姨了。没文化,人又长得丑。

  他头也没抬,轻蔑地“哼”了一声,吩咐冯姨说,明天有客人来,今天务必把进门的羊毛地垫用专用干洗剂清洁干净了,不要又像上一次那样——他的一个任职于英国一家证券公司的老朋友,当时进门脱鞋,一脚踩在潮乎乎的垫子上,接着默默地从袜子底下捏出一小撮长头发丝。陶景道大呼后悔自己太慈悲了,竟然还在给这样的蠢货发工资。166.67元,也就是冯姨的日工资,被陶景道从当月工资中扣除了。多年的教育和见识,让他完全相信自己的观点——工作不分贵贱,但专业度才是获得他人尊重的砝码。冯姨不是没有提高的机会,只是她根本没有这样的福份。

  冯姨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一句“好”,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羞耻。

  她一点也不怨恨陶家人,今天开口要钱,确实是自己的过错。再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唯一能做的是干好这几天的活,然后离开陶家,再也不回来了。就算天塌了,也要先带小妹一起回老家。

  下定决心要离开陶家的那天晚上,她收拾完家务后,一如往常,打开了手机里的广场舞音乐。陶琦一听到伴奏,又开始在自己房间里声嘶力竭,放声歌唱。在冯姨眼里,一个小男孩天性爱喊叫,旁若无人,嗓门大,根本不叫傻,走路走不了直线也不算什么问题,长大了就会好的。今晚,她只播放了三首歌,《我从草原来》,《负我不负他》,《桃花朵朵开》,都是熟悉的节奏,尚不知情的陶琦独自高歌,而冯姨的心里难过极了,她舞不起来,只是轻轻地摩挲着粗糙的双手。

  冯姨把亲手缝好的三个笔袋送给陶琦,都是用陶琦的牛仔裤做的,裤兜上小狗和汽车的卡通图案被巧妙地缝进笔袋内侧。“琦琦,小狗笔袋等你六年级用,汽车和宝塔的笔袋留给你七年级之后再用,就当阿姨还陪着你上学。”冯姨说着,用掌心抹去脸上的泪。

  她忍不住把所有的麻烦事都告诉了陶琦。陶琦得知阿姨要走,整张脸憋得像肺片一样紫红,他十分愤怒,陶爸爸的无情像一锅开水倒在他的身上。

  他心想:必须帮冯姨!必须要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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