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号人物:消失的男孩 下
多不分2025-11-20 12:3413,498

  老董看了几分钟,这里大多数人打得都不错。

  任性戴着耳麦,穿着工装裤,脸上像长出了钩子一样牢牢钩在屏幕前,摇头晃脑的。

  “哇,我先把你杀了……哇,我就想问一句,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又犯病了,我擦,什么意思啊这,这波没拉到啊,兄弟,拉到就死不了,拿下就是MVP,我真服了,这里还有一个……“

  “出来聊两句呀。”老董从前面拍了拍他。

  “你是谁啊?”任性抬起头,一张马脸上,黑乎乎的眼眶像是两个空洞的吉他音孔,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其实看着现在的老董很少有人能想到过去的老董。甚至有时候,我也搞不清哪个是真正的他。

  自从弟弟死了以后,七岁的老董便开始跟着街道上的混混们走,他很快学会了从小卖铺里顺走吃的喝的、英雄卡,后来拿着铁棍参加过群殴,因为跑得快,个子矮,没被抓住。他犯了全天下淘气小孩子都会犯的错误,只有当他被父亲一脚脚踢中后背和脑袋时,他才会变成小男人的样子。小男人,全身半点不敢动,躺地上,缩成一团,护住自己的脸和嘴,眼睛盯着地上的凳子腿、磁带卡片和垃圾桶。我猜想,任性当时就是这副模样被老董从网吧“叫”出来,逼到了一个尽头。

  老董按住他的脸,贴在垃圾桶的桶盖上:“说清楚了,一件件说。”

  路灯十分昏暗,墙面上的涂鸦似乎不断地把垃圾桶里的污垢往外吸。流浪猫早跑了,在不远的角落里弓着背,看着两个怪人。

  老董极有耐心地听着任性讲,觉得他没有撒谎,都说清楚了。

  “你说,这些他常去的地方,哪里能睡觉?今晚他总得睡在什么地方。”

  任性连连摇头。“那小孩跟人不一样,他不怕冷啊,真的,脑子有病,我不知道他睡哪里!”

  老董一脚给他踢进垃圾桶,“你才有病呢!” 老董一压盖子,坐了上去,身体微微前倾。任性的头朝下栽进去,发出一阵干呕,不停地大喊大叫,整个垃圾桶都在摇晃,两条腿胡乱地踢。没过两分钟,声音渐渐弱了,他在抽泣,好像来自地下的泉水声,咕嘟咕嘟的。

  “呜呜,哥,不,叔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能猜啊,猜错了你可别打我。在北田河那里有一个岗亭,没人用,我们有时候去那玩,只带他去过一次,他看起来特高兴,然后沿着河边唱歌,我是第一次见他那样,大家当时都在笑他。”

  “北田河?青桔山那边的?”

  “对对,是个暑假,晚上我们溜出去的,有一哥们开车,21岁,他有驾照,在洗车房上班,他还带着女朋友,不过现在他又换了一个,不,好几个了,当时还有欢哥,他也认识陶琦,但陶琦总记不住人名,他歌词记得好……”

  “我们走。”

  “现在吗?可是我明天还得上学啊。”

  “上个屁!你还知道要上学啊!明天是周末,噢,已经过十二点了,是今天。”

  老董拉着任性,从一个不起眼的铁门底下钻进了我们小区车库。那里没有摄像头。

  任性坐在副驾,老董递给他一瓶客人专用矿泉水。任性只穿着一件长袖T恤,小细胳膊和方向盘一样粗,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了几下,没打开。老董想笑,忍住了,他把暖气开到最大,过了五分钟,任性恢复了体温,才喝上水。

  深秋的夜晚,空气清爽剔透,路上的车辆都开得飞快,但老董却很谨慎,时不时看看坐在身边的小孩。

  “你威胁陶琦的那两千块钱,在我这里。”老董对他说。

  “少骗我。”

  “你为什么觉得我在骗你?”

  “如果你拿了钱,还来找我干什么?”任性嚷嚷道,“我承认我不应该威胁他,我就是逗他玩。那钱我不要了!”

  “陶琦家保险柜的密码和里边有什么东西,你可都知道了,谁知道你还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真说不好谁心里有鬼主意呢……”任性喃喃道。

  老董挠了挠头,说:“啊哈,有道理,干脆我们联手吧,两千可太少了,至少得弄个两三万吧。”

  任性看了看老董,然后把胳膊撑在窗边上,有气无力地说:“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学的是机电技术,三年中专加两年大专,没啥用,可我爸妈希望我能继续读到本科,他们要是知道我捣鼓录像笔这些东西,肯定会砍断我的手。我就完了。我只是弄点小钱,大哥,你饶了我吧。”

  “你父母能这么狠?”

  “会的,他们肯定会的,毕竟是犯法的事。”

  老董听出来了,任性心里确实是沾着些干巴巴的鸟屎,就是在挡风玻璃上的那种,这种玩意儿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敢惹出大麻烦。他放心了。

  离开市区,在高速公路上开了十几分钟之后,拐进一条小路,两边是新栽的树林,又开了十来分钟,路的一侧出现了河道。老董查看从地图才知道,这是城中运河的一个支流,再往南几十公里,将会汇入郊区的水库。他开了十年出租,从没有来过这里,河面上幽暗的月光,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你要是敢和我耍花招,臭小子,我今晚就把你胳膊掰断。”

  “这是陶琦喜欢又可以睡觉的地方,不是你要求来的吗?但我可没说他人肯定在!”

  “除了这里,还有其他地方?”老董瞪着他。

  “少说还有三处,地铁1号线总站,还有电视台桥洞那边,还有一个在,在……那个地方怎么说呢……不过,你为什么非要找他?莫非你真想搞一单大的?”

  老董没有回话,脸色很难看。他盼着这件事能早点结束。因为现在他非常想回家。第一次见到陶琦,他就觉得自己和他骨子里是一码事,可究竟这码事能到什么程度,直到此时,老董才认定——他就是来强迫陶琦回家的。

   

  老董把车停在路边。用强光手电筒,照向河岸上的小路,曲折的路砖之间长满了杂草,一直通向前方。一个高约两米的红色岗亭出现在两百米之外,幽暗的灯光忽隐忽现,从岗亭的四格窗户里透出来。右手就是河水,芦苇和水草高高低低的,掩饰住河水中的鱼虾,河面上漂浮着瓶子和各种包装物,岩石上趴着一只癞蛤蟆,听见有脚步声,像唱戏一样甩出一条水袖的弧线,落入水中。

  “看,他在!我敢把宝押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之前存了不少吃的,还有手电筒,他都知道,还有床和毯子。”

  “万一现在里面住的是别人?”

  “不可能。”

  任性走在前面,老董放低手电筒跟在后面,两个人不再说话,轻轻地靠近了岗亭。三米,两米,一米——

  突然一个大脑袋自下而上从岗亭窗户里升起来,黑幽幽的眼睛惊恐地向外看,一张看起来残忍无情的脸被四格窗框从中心分隔开。

  “陶,陶琦……”任性吓得声音变形了。

  内外两束光源,同时落到玻璃窗上,产生一大片刺眼的光斑。陶琦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举在脸旁边。显然,他也被窗外高高低低的四只眼睛吓坏了,做好了拼命的准备。老董不知道陶琦究竟有没有认出来他们,还是仅仅出于条件反射。陶琦一边怒吼,一边冲出岗亭,朝外面的两个人乱比划一通。两个人向后猛退了几步,陶琦继续疯了一样地向前冲。老董和任性几乎同时意识到,陶琦根本没有在用眼睛看人,而是气急败坏地像一辆失控的货车,靠自身巨大的惯性向他们冲过来。

  “是我们,陶琦!你停下来!”

  “陶琦,住手!是我!你睁开眼睛!”

  “啊,啊……你快放下啊!”

  老董趁陶琦冲向任性的瞬间,跑到陶琦身后,想要从后面绑住他的双手。突然,陶琦发出了普拉西多·多明戈一样的高音唱腔,猛然转身,朝老董刺过去。老董从小没少挨打,也没少和大哥们练过,他灵活地一侧身,刀尖只划破了大衣的衣袖,但陶琦的脚却踩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他整个人重心一歪,沿河床滚了下去。

  河水里传出尖叫声,前些日子的暴雨使得河水急剧上涨到警戒线,陶琦一下子被河水吸了进去,然后又浮上来,两只胳膊盲目地向上搅动水波,“救命,啊啊啊,救我!”他的脑袋仿佛在和一条水蛇反复较量。

  “开玩笑吗?你不会游泳!别这样举胳膊,放松!”任性叫喊道,一手拼命地晃着老董的胳膊。老董站在岸上,一动不动。

  此时,那个刚才暴揍他的董大哥,那个原本应该为了救陶琦不顾一切的董大哥,虚弱地挪动着两条笨拙的腿,无法握紧手电筒,他张着嘴想要发出声音,好像是梦魇,又比梦魇的噪音大。他心中狂喊道:你倒是快点动一下啊!”

  十秒,更像一整年。他的身体困在一片汪洋大海里。

  他模糊地感觉弟弟又回到以前那个老样子——幼小,讨喜,那张小嘴满足了身边成年人索要的甜蜜。那一天,七岁的他认出了警示牌上红色字中的 进入,然而他没有思考,没有忧虑,没有任何警惕,带着弟弟走过一段木桥,催促他踩着凸起的乱石,一道无法更正的错题分隔开了两条生命。弟弟先下去了,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明显涨高的河面,又转头朝入口的警示牌看去,可能那只是个警示牌,是昨天的,或是去年的,却满怀敌意地竖在人们面前。在那可怕的十分钟里,他听见水波与弟弟的五脏六腑碰撞着,听见从几十米之外不断有汽车鸣笛声,但他却不敢回应弟弟的呼救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直到蘑菇头的影子彻底不见了。当天,他就顺利被教会了其他的字 汛期危险,禁止进入。如今他33岁,开着自己的车,却始终能听见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咒骂……无法结束吗?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无法结束吗?

  任性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两三步走下河岸,朝陶琦游过去,一个憋气潜入了水中。他睁开眼睛,从水下绕到陶琦的身后,把他托起来,胳膊绕过他的前胸,用力朝河岸划水。陶琦闭着眼睛,手脚仍在胡乱翻腾,沉甸甸的大个子又从任性手里滑走了。原本陶琦距离岸边不过三米远,这一折腾,反而更远了。任性又游过去,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贴近他的耳朵说:“别动,放松,我来了……我来了。”

  发动机的冷却依靠水泵,两个盘旋的孩子形成了强大的推动力,让冷却液在老董的脑子里加快了流动,伴着寒风和涟漪,空中无数的扇子把老董推回到真实中。陶琦不是弟弟,是逃跑的我啊!孩子,我深夜出发来找你,我必须救你,送你回家,因为我怕你因为耍孩子脾气而丢了性命;但我却救不了你,因为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回不去家了,而你还有第二次机会,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歌唱家!

  老董终于清醒过来了。

  他扔下外套,迈进河里,虽然他的水性比任性差远了,但多一个人保护,任性那颗忐忑的心也跟着镇定下来。河水本来是相当平缓的,可这三个人嘶哑的喉咙却让画面变得激荡澎湃了。几只野猫发光的眼睛,注视着湿淋淋的怪人们彼此搀扶着,筋疲力尽地走上来。

  重新坐回车里,暖风开大,老董和陶琦的怒火熄灭了。

  唯独任性,像喝多了一样咆哮个不停:“我差点淹死,你们知道吗!快点啊!妈的,我要快点离开这里!陶琦我告诉你啊,钱我不要了,你不用再跑了!笔和存储卡我一直随身带着,结果刚才一折腾,都掉河里了,我不会再追你要!我们两清!”

  陶琦低着头,他出来的时候,穿着一件上万元的夹克,丢在岗亭里。他僵直地躺在后座上。

  “任性和我说了,你借了他的录像笔,录下你家的保险柜密码,把钱偷出来给了冯姨。”老董开着车,想让陶琦相信自己。

  “不是偷,那是我的压岁钱!冯姨挣了钱会还给我的。”

  “差一点你就没命了,之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你父母他们会……应该会着急吧。”老董联想到自己的家事,说得不那么自信。

  “我没有做傻事!那钱就应该给冯姨……呜呜呜……冯姨走了,不管我了,”陶琦哭得停不下来,“你们根本不懂艺术!只有冯姨懂,呜呜呜……”

  “艺术?!哈哈哈,你是不是傻啊!你们怎么不想想我该怎么办?希望我爸千万别知道了。”

  “哼,你爸连你睡在哪里都不会管的。”老董笑了。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陶琦,问:“你给了冯姨多少钱?”

  “不关你的事。”

  “孩子,你老实和我说。为什么你几天前偷钱给冯姨不觉得害怕,可今天偷钱给任性,就要离家出走呢?是不是因为你在地库里搞丢了钱,怕任性揍你?”老董问。

  没等陶琦回答,任性先插话:“董哥,你看我像打人的吗?我可是技术人员,再说了,钱丢了,难道他不会重新再偷一次?”

  “不是偷!冯姨的钱,那原本就应该是冯姨的钱!”

  “你是说,从保险箱拿出来的钱与钱,是不一样的?”老董继续追问。

  陶琦又呼噜呼噜哭起来,嘟囔着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家有的是钱!哭什么!现金啊,几十个厚厚的大红包,光是咱陶大公子和陶格格的过年红包,足够我买辆车了。董哥你这个车,我看就挺好。”任性在旁边插嘴。

  “你想得可真够远的。”老董说。

  “哈哈哈,你是说月亮吗?”

  “我是说你的本科文凭。”老董打趣道。

  任性哼了一声。

  陶琦非常疲惫,哭着哭着睡着了,没有听见我给老董打的电话。

   

  “老公,快回家吧!陶家撤案了,已经找到陶琦了。”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老董。

  “什么?”

  “那孩子也真是的,去同学家住,也没和家里人说。是小冬刚告诉陈姨的,这下大家放心了。”

  老董和任性面面相觑,陶琦蜷缩在后排,响起鼾声。要不是他们三个全身泥泞不堪,老董真以为是在做梦。

  “他是真陶琦,对吧?”老董挂了电话,故作镇定地问任性。

  “是他!千真万确!”

  “刚才河边有摄像头吗?”

  “没有注意。你车里有没有联网?不会是被警察偷听了吧?”

  “不会吧……”

  在距离小区还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老董索性把车停到路边,再一次打电话给我。

  “老婆,听我说,今晚发生了很多事情,之后我再讲给你。现在最要紧的是,陶景道撒了谎,他儿子明明在我车里。”

  我们仨很快捋了一遍思路——陶家大人的世界我们不懂,但陶琦怎么想,老董是明白的。陶琦偷了家里的钱,给了不该给的人,怕受惩罚。“我爸会把我打死的”。可再怎么说,他家都不该狠心到把孩子扔了吧?我们仨想不通。如果今晚贸然把陶琦送回他家,三更半夜直接去敲陶家大门,我们反而成了制造恐惧的邻居。很快,我们争论的关键变成——究竟该让陶琦去哪里暂住一夜?要么我家,要么任性家。住在我家,必然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单人间留给他,但陈姨这个行走的监控器,让我心生不安,阿姨基金里每一条复杂的网格路线,显然不可能被掐断;去任性家呢,悄悄溜进任性的屋子里,两人睡在一屋?那么,陶琦需要趁天亮之前离开,或者索性躲久一点,挨到任性父母都出了门。这就需要任性的绝对配合,他必须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向父母陪笑,最好主动出来做早饭,做得比以前都好,必须要保证他父母不会进自己的房间。

  “我爸这周末值白班,早上六点多就会出门。我妈要去郊区进服装,估计吃过早饭就走,但是万一被发现了,我爸非得在我身上用棍子打鼓,不行不行,不能住我家!”

  老董知道任性又胡说了。他想了想,从大衣内兜里掏出那个红包,塞到任性手里。

  “啊哈!住宿费?”

  “两千整,坚持一晚,这可是五星级酒店的价格。”

  “哥,你真行,这钱也随身带着啊!成交!”任性笑开了花,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陶琦。

  老董把两个男孩送回家,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任性爸爸的呼噜声简直堪比一个钻井工地。任性的屋里邋里邋遢的,衣服虽然挂起来了,可里外不分,看来大人是真的不管他。地上还有几袋垃圾和一支被踩扁的玫瑰花,透明包装袋上面印着just for you。

  “女孩送的?”老董问。任性发出一连串啄木鸟啄树般的怪笑声,那表情同老董小时候见过的又坏又可笑的街头小子一模一样。

  走前,老董搂了搂两个孩子,让他们等消息。

   

  凌晨三点,刘简珊和队友们起床,准备吃早饭。这一队六人,包括一名向导。

  有两人因为高原反应严重,果断说要放弃登顶。原本预报的好天气并没有来,西伯利亚的寒风之下,夜晚气温骤降了十几度。不过,刘简珊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清晰的梦。梦里,她走进一间纯白色的办公室,发现墙面上有一块乌黑丑陋的大石头,将它拽出来之后,墙面空了一大块,里边又是一间白色屋子。石头黏在她的手上,怎么甩也甩不掉,好像已经长了多少个年头了,她只能叫医生来切掉,切割过程很爽快,但是手掌心却变成黑色的,除非重新将它拽出来——那就意味着手掌要空一大块。

  刘简珊吃早饭时,一直在想那块石头有什么含义。她今年基金管理规模150多亿,虽然这三年是熊市,但她管理的几支重要基金仍然保持住了正收益。然而,管理层巨大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继续忍耐和克制,反而会把她的团队都拖下去。她刻意在年末请假四天来登山,并不是她全部的计划,而是个开端——接下来,她将不遗余力地在各种机会中发出高风险提示,因为深度捆绑,市场一些边际变化正自下而上地萎缩。既然基民们给她的绰号起叫“剪刀手”,这一次她决定先斩后奏。

  刚开始,她工作是为了钱,后来让她上瘾的不仅仅是银行卡里的数字,还有文件和屏幕,她靠在这些峭壁似的物体上,比靠在陶景道的肩膀上更加安心。陶景道说她明明就是贪得无厌。他说得并不完全对。她真的没有耐心每天照顾小孩,即使有阿姨帮忙,能睡足七个小时,她也做不到。

  向导在黑暗中注视着即将登顶的一女两男。两个男人是一对父子,一个快55岁有30年的登山经验,这一次他带着23岁的儿子一同上山。他们正在仔细清点随身背包里的物品,而那个方形大脸的女人,表情严肃,早饭吃个没完,边吃,边用电脑噼里啪啦打了一通字,然后又拿起了手机。结果,她只看了一眼手机,就原地爆炸了!

  刘简珊没有真的爆炸,连喊声都没有。她直接坐在原地,冲着电话嚷起来,根本不避讳身边有没有人。

  向导见多了这一类心不在焉的城市登山者,所以他自己也求个轻松,不催促,不喊口号,索性到帐篷外抽烟去了。父子俩也只好停下手里的事,向远处走了十几米,象征性地躲在夜色中偷听。

   

  “你又打儿子了?!”刘简珊直接劈头盖脸地问。

  “绝对没有,冯姨走了之后,除了吃饭我能看见他,他基本都在二号楼呆着……”

  “不对,他还说让我给他带登山纪念品回去,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道是不是你的冯姨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说我不对,你这几天给琦琦打过电话吗?你关心过他吗?你在山顶上修仙,成功了吗?”

  她突然意识到,琦琦失踪这么大的事,也拦不住丈夫说出这些尖酸刻薄的话。

  她能和陶景道走到一起,是因为都爱冒险。他的业务能力曾经确实高于自己,天赋异禀,值得自己向他学习,但他又太虚荣,才一步步变成多年前波及大半个金融圈的连环局里那只替罪羊。可就算她早些年减少工作时间,回归家庭,估计家里的餐桌早就被掀翻了。

  刘简珊定了定神,冷静地说:“现在警察怎么说?”

  “在监控画面里看到过琦琦,昨晚他朝南城方向走了,只有他一个人。”

  “然后呢?”

  “公安局丁局长昨晚派出了四路人马分头找,他们还没找到,不过——”

  “不过什么?”

  “我刚才撤案了。我骗他们说孩子已经找到了。你别急,先听我说,”陶景道努力控制住妻子的情绪,压低声音说,“咱们那个棕色小保险柜被人打开过,我估计就是陶琦那小子,我的工作笔记丢了两本,5号和8号,上周还在。”

  “除了笔记本,丢钱了吗?”

  “不确定,那个小柜子你是知道的,主要放俩孩子的压岁钱红包,我没整理过,可能有三、四十万?没数过,而且咱们也经常从里边拿现金出来,总额算不清的,但现在看起来红包没有少。总之,钱的事,先不管它了,关键是笔记本!”

  “你,你打算为了基金,不管儿子了?”

  “我没说不找啊,”陶景道说,“我是这么分析的,现在已经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我会请最好的调查公司去找他。那两个笔记本的内容,你是知道的,一旦陶琦被警察找到,笔记本很可能被警察拿到,那麻烦就大了。”

  她很想替陶景道补一句“因为那麻烦不是钱能解决的”,但是她克制住这种苍白的交锋,因为她的心在颤抖,她对陶景道的信任彻底坍塌了。

  听见刘简珊没有动静,陶景道继续说:

  “这不仅仅关系到我们家族的脸面,还关系到这么多股民,基民。过去的事,我既然已经承担了不该承担的,就不能在七年后重新发难,那样做肯定会引起市场震荡,死了的,活着的,在职的,已经退休的,你想想看那两本涉及到了多少人?”

  “你不会是想要做当代要离吧,为了表忠心,学他杀妻弃子。”

  “真是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

  陶景道不屑一顾的语气,像是积压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爆发出来了。

  她挂上电话,攥着拳头,不停地用左手大拇指使劲摩擦食指关节,摩得骨节弹响,愤怒彻底取代了惊慌。为什么要把孩子们交给他呢?她真是后悔极了,如果陶琦有什么意外,难道不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吗?她像突然有了高原反应一样,眼前一花,无力地蜷缩下去。

  向导见她脸色发青,立刻说:“状态不好就不要再上了,很正常,要是你坚持登顶的话,再往上走就没办法叫救援了。”

   

  刘简珊没再和丈夫商量如何找孩子,也没提笔记本的事。不过她与丈夫争吵事实不胫而走。

  她一路下撤,时不时加速小跑一阵子。在危险和冷静之间,有一个信念不停地闪现在她脑中:陶琦只是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他到了想要冒险的年龄,谁不是这样呢?他就快回来了。

  但远隔千山万水的陶景道并不这么想——女人是能干,可只盯着眼前的事,如果他自己对叛逆期的孩子特点研究得再深入点,肯定就能提早察觉到陶琦举止有了异常。最关键的是,他觉得自己低估了冯姨,表面上是个老实人,竟然在背地里唆使一个孩子!

  现在除了冯姨,刘简珊不知道还能指望谁,她几乎是一直举着手机,反复拨打冯姨的号码,山上的通讯信号时强时弱,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再往前,隐约可以看到登山者之家的两层小楼。刘简珊大腿肌肉一阵痉挛,她扑通一下跪到沙地上。她已经连续走了三个小时,一秒钟都没有休息过。现在她哭出声,眼睛里充盈着泪水,把双手垫在额头和土地之间,此时如果有人路过她,也许会认为她是一个祷告者。实际上这是她为人母之后第一次产生了挫败感。

   

  陶琦在硬板床上醒来了。他冷得牙齿打颤,全身发烫。任性偷偷摸摸地走出房间,拿来水和过期一年的退烧药。没过半小时,陶琦吐了,接着又硬邦邦地躺下去了,鼓着嘴大口喘气,像一条缺水的笨鱼。任性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都盖到他身上,然后坐到远远的一角,盯着陶琦,生怕他死在自己家里。

  听见两次关门声之后,他确认父母真的离开了,他一下子拿起电话,大喊老董快点过来,把人弄走!

   

  美好的周六清晨,天空灰白,没有风,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董问到了陶景道的房号,甚至没想好该怎么解释,就去敲门。家里没人。

  他又冒冒失失地跑去小冬阿姨和哆啦住的家。小冬从监控画面上看到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黑脸壮汉绷着脸,她一声不吭,进里屋给陶景道打电话汇报情况。陶景道说,不管外面那人有什么着急的理由,都不要信,不要开门。

  陶景道的思路很可能是突然间发生了转变——应该先出国等几天!护照就在他随身包里,他对自己说,这一趟出门,是要提前为孩子们考察学校,绝不是逃跑。他的心一直都在家。如果之后有人问他,计划什么时候回来。他会说,很快,很快。

  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儿子只是淘气,偷点钱,然后出去玩玩,那么到周日晚上自己就该回来了;如果他真和冯姨一起走了,或者自己想玩一场失踪的鬼把戏,那就应该让叛逆的年轻人吃点苦头!唯独可怜了小女儿哆啦,不过有小冬在,他放心;如果需要再找个新阿姨来替代冯姨的工作,一个,两个,哪怕需要更多的阿姨,都不成问题。

  不过买机票之前,他还需要知道妻子什么时候能到家。电话刚拨通,他就听见电话里传来机场广播的声音。看来妻子已经准备登机回家了。

  “儿子有消息了吗?”她急迫地说。

  “还没有。”

  “有消息立刻告诉我!”说完,刘简珊就挂断了电话。世事难料,当时谁能料到,这竟是夫妻两人最后一段对话。

  这就放心了。孩子妈妈就在机场,不管是几点从山那边起飞,今晚总能进家门。陶景道似乎又回到多年前的工作状态,他准确地找准那个平衡点——安全性、规则、超额收益、调研分析、翻滚的数字……这些小东西仿佛劈里啪啦地掉落在他眼前,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他已经请调查公司尽全力寻找那两个笔记本,每一页都要完整回来!

  绝不会再有下一次!可恶!

   

  “怎么办,必须快点找到陶琦妈妈,陶琦高烧,不能耽误了!”老董着急地手足无措。

  他之前和我说过好几次,有多么多么珍惜陪我产检的日子,如今只剩两三次产检了,可是整个早上,他忙得东奔西跑。虽然我没说什么,但是他应该知道我很失望。

  住进晴山篷以来,这是我家第一次受到别人家生活的冲击。有冲击并不可怕,但前提是要势均力敌,很明显——我家在陶家面前,就是正在冲击航母的一根海草。

  “人,你找回来了,比警察还快。现在你还要给他治病,还想送他去医院吗?他家可就在咱们这栋楼的楼上,你把他带到门禁前,小冬在家里看到是陶琦,不就开门了?”

  “陶琦知道怎么进家,还用得上小冬……”老董支支吾吾了一句。

  “哎呦,亏你还知道!可不是,我都被你搅糊涂了,我以为陶琦不姓陶,姓董。”

  老董想辩解:“强行送回去,他还会再跑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解开他的心结。”

  我瞄了一眼他因为一夜没睡而发青的脸色,立刻明白他不懂得该怎么和我解释。他和陶琦之间有一种默契,我反倒成了外人。女人往往是这样的,心里不痛快,便不再多提要求了。随便他想等陶家人多久。

  我告诉他,我自己去产检也可以。

  36周的产检内容有B超,今天不能吃早饭。现在已经8点了,我饿得发慌,不想再耽搁时间了。我把检查单装到肩包里,摘下居家的细发卡,胡乱把头发抓得蓬松点。打开家门的瞬间,走廊里一阵寒气,我脖子一缩,赶快把帽子拉到完全能盖住耳朵。过几天是小雪节气,天气预报说将要有寒潮预警,很快会有雪。我甚至有点担心,老董会不会索性把陶琦带回我家,直到这对难兄难弟彻底想通了……直到春天来了。这句是赌气。

  这时,老董突然从里屋跑出来,拉住我。

  “等一等!我能陪你去,陈姨联系上了陶琦妈妈,都安排好了!我先把陶琦从任性家接到咱们家,今晚陶琦妈妈就能回来!”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提上灰突突的胶底靴子,往任性家跑去接人了。

  怎么又是陈姨?我尴尬地笑笑,她的增值服务可真够多的!

   

  原来是因为找到了冯玉霞。那时刚到清晨五点,冯姨屋前屋后的灯已经点亮了。一个男人站在山林突出的石头上,冲着陈姨居住的方向放声喊:“嗨,冯玉霞——陶琦在你家不?陶琦在你家不在——嗨,冯玉霞——” 此刻冯姨正把柴火烧旺了,突然听见有人喊她,那声音在山谷里荡啊荡,清清楚楚地荡进她的耳朵里。琦琦啊,琦琦,你怎么跟着来了!?陶琦当然没来。冯姨冲山上的人摆摆手。冯姨亲手给陶琦写的借条就在她枕头底下,每个字大大的,三万块钱。当时,她只肯拿走一万,但陶琦硬塞给她,说是已经拿出来的,放不回去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全部还上的,要么重新回城里做阿姨,要么去工厂做工。她在屋前喊着,把陶琦妈妈的手机号告给那男人,男人又告诉自己的工友,工友告诉老婆,老婆告诉邻居,邻居告诉了城里的朋友,朋友把号码发给了陈姨。

  每一个业主的手机号码都是保密的,我们小区的管家绝不会透露业主隐私。但在陈姨的网络上,大家并不在乎隐私,数字主要代表“钱”和“年龄”。

   

  陶家撤案的消息在小区里发酵了一天。到了傍晚,除了少数人还会提到儿童青春期心理问题,大部分人已经不太在乎了。

  刘简珊拎着箱子,直接来到我家。她站在门口外,提出来要换鞋,我又摇头又摆手,恍惚中觉得自己的脸蛋紧张到绯红。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女人活了。我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试图化解紧张情绪。而刘简珊无所顾忌,直接脱了鞋,穿着袜子走进屋。她的嘴唇颤抖,双眼布满血丝,一下子抱住我的肩膀,又转头握住老董的手,弯下腰说:“谢谢你们……谢谢救了陶琦,救了我们,是我不好,我回来晚了……我不该……”

  “别这么说,你别太激动,”老董轻声地说,“陶琦吃了退烧药,我新买的,管用,他出了一身汗又睡着了。”

  “我知道,这是我的失职,这周我不去上班了,之后我肯定多陪陪他,我的孩子……他受罪了。”

  老董竟然眼圈红了,转身擦眼泪。我站在一旁瞪着眼睛,错愕不已,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见他哭过。

  我察觉到,有一种黑色的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消融。他看着刘简珊,也像在寻求安慰……下一秒要认亲的人究竟是谁?这个画面……好吧,我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我收起来崇拜者的表情,装作淡定,对刘简珊说:“孩子在最里面的房间。”

  母子两人离开时,走得很慢,老董冲到前面,帮他们开门,想要送他们回家。他看了看我,我觉得当时自己的表情可能像恶鬼一样。老董只好让陈姨代他送一趟陶家母子。

   

  调查公司的金牌调查员,效率果然很高。日落时,他就有了几乎全部的正确答案。

  “人找到了,但笔记本不在孩子手里。”调查员刚想继续详细解释一下笔记本的问题。可还没有开口,刚下飞机的陶景道突发心梗,手握电话,倒在离出机口最近的厕所格子里。半个小时后,才被清洁工发现。

  人人都在说“多可惜啊,四十多岁,多好的爸爸啊”。大家眼中,毫无疑问,陶景道能够排在整个小区“模范父亲”的榜首。

  葬礼上,刘简珊泣不成声,她自责,后悔——夫妻之间应该相敬如宾,多沟通才对,有些话一旦按了暂停键,没有说出来,很可能就再没机会说了——大家不知道她究竟是指什么话,只是觉得,未来她又要当妈,又要当爸,着实不易。

  她放弃了斗争计划,不再当所谓的“激进改革派”,并且从四支重要基金中离任,这就意味着今年她不可能被业内评为十大明星经理了。

   

  第37周的产检也顺利结束了。医生告诉我,随时做好生产准备。

  整个上午,我都在自己房间里盯着手里的笔,又胡思乱想到任性的录像笔。老董站在陶琦母子身边的场景成了我这一周以来的心病。

  这时,外面传来陈姨中气十足的声音。

  “来!小伙子,你们下来,当心!别踩窗台!你走吧,我说了,不用你们做了,没有原因。给,这是工钱,对对,不会差你的。”

  两个小伙子没说话。

  大门“吧嗒”一声关上了,不重不轻,听起来非常符合陈姨的标准。

  陈姨画了端庄的淡妆,穿着一件深卡其色长款开衫裙,宽松的打底裤和厚底拖鞋拉长了她的身材,脖子上有一条金项链,吊坠是一尊指甲盖大小的金镶玉佛像,她说这条项链是她多年前为本命年买的,几乎天天戴着。

  她见我从屋里出来,立刻摘下橡胶手套,对我说:

  “饿了吧,我开始做午饭。刚才那两个小伙子之间有矛盾,一眼我就看出来了,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出好活?两人的工钱我已经付了,公司同意明天再派别的师傅来。”

  “啊?为什么要换纱窗?”

  “你忘了?我们上周说过了呀。这个小区建成的时候,虽然家装用的是顶尖品牌,但毕竟过去几年了,纱窗材料和性能早就更新换代了。咱们住在一层,马上又有孩子,一定要换一套最安全的。”

  “哦,是老董选的纱窗吗?我忘了。”

  “我最近看到一个报道,有研究证明,在怀孕后期,新妈妈大脑里有几个部分会明显变大,就是为了能感知到孩子是不是遇到危险,而且更懂得处理问题,多神奇呀!你记性会越来越好的。”

  未必吧。我撇了撇嘴,又看看自己的样子——项链耳环一样都没戴,一身穿了几年的厚棉居家服,白底儿,压粉花,毛绒领口上曾经黏过护发精油,所以有一圈洗不掉的黄色污垢,这套衣服穿起来又软又暖和,所以我一直没舍得扔。大脑呢,究竟有没有变大我不知道,但我的鼻头确实变得又大又油,几缕过长的头帘贴着鬓角。

  我对陈姨说,我不饿,不用做饭。

   

  不知道是不是我过分的浮想联翩了。陶家的事虽说已经尘埃落地,但那晚老董和刘简珊第一次见面时,全身散发出一种依恋,毫不掩饰他对成熟女性世界的热情,再之后他好像就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他的眼神变得闪闪发光,脸上总带着温柔的笑意。他主动重新买了电影票,还说正在做旅行攻略,找到一家适合带小婴儿去的豪华海景酒店,亲子房里有婴儿床和海绵城堡。我听到时,低着头,忽然怀疑他这是心中有愧,才这么做。但又一转念,这些不都是我想要的吗?

  我这辈子第一次活成大富翁电影里跑龙套的人,但老董原本就是以跑龙套的,怎么突然成了主角旁边的一匹黑马?

  我又惴惴不安地估算起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差少说有十岁吧。

  为了弥补之前那两天的接单量,老董这一周几乎天天都在九点后才能到家。现在都快十点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喝了一整瓶冰镇可乐,心里愈加慌乱,于是又开了一瓶。不安的色彩投在我的脸上,阵痛的恐惧已经上路了。

  我忽然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小腹喷流而下。这下好了,是羊水破了。

   

  心病还没来得及解决,我已经躺在了产床上。老董拉着我的手,一副鼓足了干劲的样子,欢喜从每一个举止中流露出来。

  “我今早给我爸妈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就要有孙女了。”他对我说。

  我听了很吃惊。我们结婚时,没有得到过我们双方父母的支持和祝福。怀孕这么久,他也没有告诉过家里人。我们原打算等孩子生出来再通知两边父母的,没想到他冷不丁地先迈出了这一步。

  “他们怎么说?”

  “听起来他们很高兴,因为我们老董家三代人没有过女孩,现在终于有了!”

  “你太心急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老董兴奋地抱着我摇摇欲坠的大肚子,亲了又亲,手舞足蹈。

  医生给我打了催产针,告诉我,不管怎么样,孩子都会在24小时内出生。

   

  对于陶家人而言,缺少父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家里的气氛静穆了好一阵子。渐渐地,陶琦开始和妈妈谈论最火爆的几个乐队,后来又说想参加《新说唱》的海选,最后他报了一个京剧班。妈妈没有阻拦过他唱唱跳跳,但这并不是让陶琦最为惊讶的。他发现,那个小保险柜的密码竟然没有更改!又有几次,他偷偷打开保险柜,拿了点零花钱。里面的钱,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眼看又要过年了,再多收几个红包,这个小柜子可就放不下了。

  又过了些日子,陶琦才留意到保险柜里的笔记本。他数了数,从1号到14号,一本不少。有几本,外皮土灰,他没敢碰,万一留下手印就麻烦了;他翻看过镶金边的那几本,里边有手绘的图例,有写满暗语的表格。

  他还在一本笔记里,发现过书签,上面写着一句诗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他认识这个书签,妈妈有很多同款书签,暗纹上印的雪山顶是金色的。这套书签是登山俱乐部送给会员们的礼物。

  他多少还留存了一点愧疚。有一次,他很想问问妈妈知不知道他拿了钱,但是他又忍住了。他告诉自己:一个艺术家,应该学会保持缄默。

  陶琦和任性重新做回了好兄弟。

  “感觉你妈不怎么管你。”任性说。

  “她最近都在家里准备什么考试,顾不上我。”

  “这么说,还是你爸管你,对你好。”

  “我不觉得,不过我妈可能同意你说的,她总看我爸的笔记本。”

  “记什么的?”

  “工作的,我妈说她看笔记,是因为要以史为鉴。”

  “下次你捎出来一本,我也见识见识。”

  “没问题,不过我得当天放回去。我妈盯那个盯得紧。”

  这些事,都是老董和任性上一次见面时得知的。当时我们的女儿已经出生四个月了。老董顺便捎任性去郊区的一个工厂实习,结果到了那里,任性才发现他看错了日期,他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骂自己简直比陶琦还要笨。老董对任性说:“哥们,你是自己的老板,不管你哪天来,该你挣的钱都给你留着呢。“

  回去的路上,任性心情很不错,和老董聊了一路。他说,陶琦很快就要搬去另一个家了。老董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好,换一个环境,不开心的事就都忘了。”

  我仔细观察了几周,看老董有没有因为刘简珊搬家而特别失落。好吧,简直可以说一切正常!他已经拿精力旺盛、不爱睡觉的小婴儿没辙了。

  

继续阅读:4、第三号人物:被吊车砸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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