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号人物:被吊车砸死的女人
多不分2025-11-20 12:3416,025

  断绝往来近十年,董林开始主动和他母亲联系起来。有时三天一次,有时一周一次,有时我会觉得他背叛了我,背叛了由我和他组成的小经济体。

   每一次都是他主动发信息给母亲的。每段对话都很简短。比如,他发过去一张女儿出生当天的照片,他母亲发来一个笑脸符号;他告诉母亲阿乐出月子了,母亲回复说,外公过世了。

   董林的外公和外婆住在城郊。外公今年91岁,每天吃完午饭,习惯在书房藤椅上为自己按摩,从脸蛋拍打到四肢,然后在旁边床上睡一小觉。那天,搞卫生的小时工跑去告诉外婆说,老爷子在藤椅上睡着了。收音机里播着广告,报纸摊在床头柜上。老爷子的左手搭在右臂上,看起来按摩还在继续。老太太伸手一摸,老爷子已经没气了。她俩不敢说话,大脑空转了几秒。一个小时之后,家里来了十几个人,悲伤之外,无一不感慨老爷子的人生圆满,无疾而终。

   全家开会一致决定,不让董林去参加外公的喜丧仪式,理由是怕给新生儿带来影响。尽管当时大家没有明说,但外公在几十年前说出的话,仍然在每个人的耳边隆隆作响——“董林是来讨债的孩子,好在他结实,让他早点出去闯吧,对大家都有好处。”

   董林母亲是家里的老幺,手脚和头脑机灵,退休前是制药厂的出纳。距离二儿子溺水五年了,她越发思念满脸喜庆劲儿的二儿子,所以当她听到父亲如此判断自己的大儿子时,一点都不郁闷,反而长舒一口气,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所谓手心和手背的肉,虽然都具备了手的轮廓,但手感能一样吗?年仅12岁的董林被家人送到一所半军事化管理的中学住校了,那里有严苛的规定,有刷得雪白的墙,每人都会领到雪白的手套,雪白的球鞋,一半时间都在练习队列和会操活动中度过。这样一来,董林便转向了另一种对“大家都有好处”的生活。三弟和全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既然不让你去,就是没把你当一家人,何必要请他们来家里呢?”我斗胆说出这句话。

   “不是的,大家怕我去参加葬礼,对咱女儿不好。”

   “你自己去,又不带女儿。孙子辈的,就差你一个,再怎么说,这也是传统。”

   “咱俩结婚这些年,哪一点遵守过传统?你忘了,咱们可是领完证才告诉你妈的,你妈甚至现在都不知道咱们有孩子了。怎么,你突然讲起传统了?”

   “对,现在我又想讲传统了!”

   我的“讲传统”宣言当天便不了了之了,然而却成了几个月后,董林盛情邀请全家人聚会的理由。

   

   尊敬的业主:

   端午之夜,温泉会所,一场为您定制的音乐会即将启幕。古典乐章,端午情怀,专属席位,静候尊驾。

   现场设有儿童手工区与茶歇区,愿阖家共度美好时光。

   6月7日 19:00,不见不散。

   

   提前一周,老董把请柬发给他母亲,邀请全家人来会所一起传统佳节。

   提前一天,陈姨按照老董要求,准备好了食物和见面礼,都是老董和陈姨去进口超市选的,一罐罐老幼皆宜的蜂蜜和茶叶、香薰、按摩仪、巧克力、积木和坦克玩具。

   我站在一大堆礼物盒子面前,使劲摇头。

   “难道你没发现?住这里的人不爱走亲戚,不成群结队。”

   “不用管别人怎么做。”

   “怎么不用管?你救下陶琦,在这里不叫见义勇为,叫多管闲事!陶家人把房子卖了,搬走了,还不是因为你知道了她家的私事?你现在你还想让咱们家的私事,全院皆知吗?”

   “那是我父母,难道我们要一直瞒着?”

   “会所很好,根本不用请他们进家。”

   老董没有发火。

   反而是我,一直没完没了地指责他。我不是势利眼,至少那时候还不是。我只是认为有的场合,不适合某些人来。

   老董说我反应过度了。他像往常一样,不做声地把我的保温杯灌满水,放在床头,然后拉响婴儿床头的音乐小马,把女儿的小脚丫往脸上贴,父女两人傻乐了一会儿。

   我无比珍稀现在的生活。对于老董而言,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我推着婴儿车,穿过花园里曲折的甬道慢慢走向温泉会所。我故意走得很慢。

   老董半小时前就到了,他的父母、外婆和弟弟一家三口,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启了董家的这场“世纪之约”。

   他们肯定要追问我们哪里来的买房钱?关于这一点,我提前嘱咐老董这么说——我们没有钱,这个房子是他前雇主的,因为非常信任他,借我们住,让我们负责保管房屋,他前雇主此时正在加拿大某栋豪宅里陪他的母亲安享晚年呢。

   我买了几大束鲜花,用来装点客厅和卧室。

   但一想到他们曾经是怎么对待小董林的,一想到自己的家要被人指指点点,我心里就别扭。

   老董打来电话:“为什么不走地下通道?几分钟就到了,从院外面绕,至少得走二十分钟。”

   “我想和孩子透透气。”

   电话那头很嘈杂,除了人声,还有扩音器里的琴声。

   “好吧,音乐会开始了,你快点来。”

   今天的天气不太一样。乌云压得很低,像在帷幕里塞满淤泥。一阵阵小风不安分地游走在我裸露的脖颈上。我停下来,弯腰,为小雪塞好脖子上棉质的小围巾。我看见她眼睛里闪着光,红红的小嘴巴不停地吐小泡泡,似乎在和我看不见的东西打招呼。

   我早就想好了,今天这场聚会与我无关。我只要保护好自己人。

   

   会所大厅的中央搭起一个圆形的舞台。空间不大,正好放得下一架钢琴和两个琴凳。

   两位音乐师一男一女,身着黑色礼服,发丝随旋律荡漾起伏,琵琶的音色犹如颗颗弹跳的雨滴,落到平滑的钢琴键上。这里的地面、台面和墙壁,是用裸色系铺出的线条,吧台流光溢彩,从左至右,码齐一排精美中式传统小吃和水果。

   一群人在朝我招手。

   老董的父亲瘦小、佝偻、步态蹒跚,和我脑中的印象完全不沾边儿。自从去年中风后,他一直走不好路,有半侧身体无法自由活动。

   “你好。”他的语气僵硬,从他眼睛里看不见活力。

   老董曾经谈起过他父亲。“他喝多之后,脸皮是凹下去的,能看到骨头的轮廓,这离他举起拳头就爆发不远了。”不过,现在这个小老头不可能再动手打人了,我甚至怕婴儿车蹭过他的膝盖时把他撞倒。只要没人主动和他说话,他便不开口,努力控制住身上各种微小的抽搐。

   婆婆虽然没有公公的不堪,但更让人不自在。她身材高挑,头上别着一个十厘米长的珍珠发饰,精心打造出一张黄梅戏七仙女般的妆容,深蓝色丝绒百褶长裙因为起了静电,紧紧裹住了大腿,绿底金丝大流苏披肩,让她成为全场最灿烂的人。

   她冲我伸出了双臂:“这是爷爷奶奶送给小宝贝的见面礼,看着孩子长得多端正呀!”婆婆把红包放到我手里,伸手摸摸孩子的额头、耳朵和小手,像履行一种家族仪式。

   “是,像她爸,长得圆头圆脑。”我故意这么说,因为董林曾被她挖苦过长得不像董家人。

   婆婆果然不太高兴。老董拽了拽我的衣摆。

   “嫂子,依我看,大哥和老家的四爷爷长得倒挺像,这是隔代遗传。”一直站旁边察言观色的三弟董广立连忙接过话来。

   董广立在公司做内审,对于在制药厂做出纳直到退休的母亲而言,这叫做子承母业。他脸型秀气,身材修长,果真是董家父母的合体,举手投足都显得聪明伶俐,暗色的细镜框很容易让人猜到他的职业。这一对比,难怪老董从小不招家里人喜欢。

   “你好,我是闵芮。”董广立的老婆,绿豆小眼,主动伸手挽住我的胳膊,也许是我们当中笑得最自然的一个人了。先前只知道她卖保险,今天才知道她是卖工程车险的。

   “嫂子,那边是吴添才,正在两个孩子玩呢。他和董广立是大学同学,这位是她老婆巩薇。他家儿子和我们儿子是好朋友,今天非要在一起,所以我们商量,索性让傻小子们都来受受音乐熏陶。“闵芮说。

   “噢,挺好的。”我冷冷地说。

   “我很久没听过音乐会了。”巩薇的声音很温柔。

   “可不是,咱们没时间去看真的赛龙舟,听听曲子也好啊!”闵芮说。

   “今天能和大哥、嫂子聚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三弟立刻表态。但他微笑的嘴角,因为太过职业,惹人厌烦。

   “我很喜欢琵琶,可惜小时候没机会学,”巩薇说着,一把拉住乱跑的孩子们,“你们听,这首叫《赛龙舟》,能听出来吗?划船划得多激烈呀!”

   两个五岁小男孩,哪有心思理会这些话,一眨眼就挣脱了巩薇的怀抱。在不远处的手工区,孩子们正在做艾草香包,包粽子,跟一个手艺人学画糖人。

   “嫂子,终于有机会见面了,”闵芮拉着我的手不放。她只比我小三岁,可看起来像个中学生。

   她眯着眼睛,娇声娇气地说,“没想到你们住在这个小区,这可是顶级富豪住的地方啊!大哥应该还有别的生意吧?”

   “我们只是临时帮忙照看房子,前老板随时回来,我们就得走人,董林这些年一直做司机。”我摆摆手说。

   “嫂子你过谦了,听起来大哥是他老板的心腹,他老板是做什么的?”

   “能源公司。”

   闵芮眼睛一亮,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正想继续讲,突然被一个老太太的大嗓门打断了。

   “好听啊!”

   “妈,我给您拿了些水果。”我婆婆端着水果走到前排一个老太太身旁,凑近耳根嘀咕了几句。

   原来唯一坐在舞台正前方的人,正是董林的外婆。

   我重新环顾整个大厅。会所里,除了平日散步时常见到的几个面孔外,没有其他新面孔。这场高雅的国风音乐会好像是专为董家人举办的。董家人似乎也察觉到,这里的茶水、点心、服务员绰绰有余,无时无刻不围绕在身边,关注每个人的需求,人人被视作最尊贵的来宾。

   我料定,这场音乐会已经给足了董家亲友的面子了。

   我不想再呆了。

   “我想先回家,一会儿家里见吧!”我说完,便推起婴儿车转身要走。老董一把拉住了我,还往我手里硬塞了一碟蛋糕。

   “咱们一起听完音乐会,接下来这首是《春江花月夜》,不听可惜了!”

   老董偷偷冲我眨眼,乞求的眼神让我心软下来。 “那好吧。”说完这一句话,我又后悔得想死。这里仿佛是董家的地界。他们是太上皇,皇太后,而我是嫔妃。

   董家人甚至都没开口,就在第一回合取得了胜利。

   

   一个小时很难熬。

   “服务员,肉粽子没了,你们还有吗?”“这头顶的空调能不能关了?你爸他可不能吹风!”“瞧瞧,这窗帘布料多好啊,柔滑,又不起静电。”

   琵琶声似流苏,拨弄着湖面一群亢奋的水鸟。

   我什么都吃不下,抱着小雪四处转。

   屋外传来了又响又沉的雷声。所有人被巨响吸引到窗前,有几人甚至跑到会所门口的台阶上,去欣赏这场独属于端午节的雷电雨。

   只见,那两男孩拉扯着吴添才往外走。我猜他最少有三个月没理发了吧。茂密杂长的头发让人联想到喜马拉雅雪怪,拖沓的脚步把男孩们急得连连打他的脑袋。“爸爸!爸爸!我们想出去玩!”显然他根本无所谓,知道别人急的不是什么火烧房子的事,在钢琴和琵琶的交锋中,他似乎想到了真正重要的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又坐回去,快速写起来。

   我很想走近去看清楚吴添才的面孔,想把他乱七八糟的头发一把拢到后面,看看他究竟在写什么宏伟的计划。

   “他在干嘛?”我问闵芮。

   “肯定又在做他的研究,当年他是金融系的精英,后来非要辞去石油公司的美差,跑到区图书馆找了一份闲职。”

   “为什么?”

   “他痴迷数学,说不定要解出人类大难题呢,呵呵,以前大家觉得这是件好事,可自从有了孩子,大家就不这么想了,我觉得巩薇应该也快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

   “嫂子,你想什么呢,还能忍不住什么呀。”闵芮仰头大笑了一通,然后突然放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说,“巩薇是卖楼的,这两年业绩一直不好,换过几份工作了,你看她长得那么漂亮,有点太漂亮了,对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的笑意。她想歪了,也有道理,巩薇确实是个漂亮女人,恐怕她在任何一个场合与陌生男人搭讪,都不会失手吧。

   巩薇站得老远,时不时望望她的天才丈夫。

   “可怜的巩薇,”闵芮撇撇嘴,“她应该和吴添才父母聊聊,男人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巩薇是怎么想的?”

   “她什么都没说过。”闵芮说,“唉,可怜的巩薇。”

   董林外婆抱着一个布袋子睡着了。董林父亲原本是负责看护老太太的,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四处走动走动了。他跑到老婆和儿子这边抱怨:“怎么没晚饭,净搞些有钱人虚头八脑的东西,谁吃那些小破玩意儿。”边说边用小拇指挖耳朵。

   然而婆婆一直在笑,她早就知道在自己的教育下,迟早会有这么美满的一天。晚饭并不重要,上岁数之后,本来也吃不下多少东西。

   董林从我怀里接过小雪。小雪伸出小手去抓奶奶的项链坠子,要放嘴里吃,奶奶轻轻地把小雪的手放到自己嘴上亲了一下。可是,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小雪的围嘴掉地上了,还被踩了几脚。

   我看见了,一肚子火气,鄙夷地看着董家人,真想给他们点教训。我竟想到了我的父母,如果他们看见这个场面,一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吧。

   这时,不知道是谁大声讲了一句:“这场雨可不得了,城里积水严重,现在全市交通管制!”

   几个小区业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因为沿温泉会所专用的地下通道,随时能回到温暖的家。

   唯有董家亲戚们嘀嘀咕咕起来。

   “这下怎么回家呀?”

   “等开出去再看,喜华路的地势很高,应该影响不太大吧?”

   “都别急,咱们先回家坐坐,也许雨一会儿就停了。”董林安慰大家。

   “说的没错,这种暴雨不会下很久。”他三弟说。

   很久没动弹的老外婆,突然说梦话一样大喊:“快点,快点!”外婆脸色倦怠,蜷缩在沙发里,死死抱住他的灰布口袋。

   “我觉得老太太也累了,我们先去董林家歇歇吧。”婆婆发话了。

   我叹口气,原本想借下雨的理由,直接送客的。

   除了孩子们,所有人瞬间穿好了外套。婆婆招呼闵芮一齐动手,把切块水果和糕点装上两盒,放进包里,又往肥大的外套兜里装满了牛肉干和Godiva巧克力球,说怕孩子们晚上饿。三弟搀着外婆,大家陆续跟着最前面的董林走向电梯。两个小男孩被妈妈们追着穿上大衣,跑闹中不知道是谁踢倒一把椅子,咣当一声,险些砸到我公公的脚。公公怒目而视,举起拐棍,朝两个男孩吓唬,不过仅仅是吓唬而已。他路过一个由白色细沙布置的室内景观时,没有停下脚步,但同时用拐杖在沙堆使劲划拉了几下,解气似的,溅出来一片碎沙。

   服务员看到了,快步走上去想要阻止大爷。不过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转过一个弯,走远了。我推着婴儿车,气鼓鼓地跟在队伍后面。

   电梯下行,但旋律依然如影随形,最后一曲《茉莉花》被编排得铿锵有力,穿透了我那颗犹豫不决的心。我想,也许我还来得及阻止“沙尘暴”进入我家。

   

   一大家子总共十二个人,再加上一辆童车,挤在电梯间里。我这辈子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女人们欢欢喜喜地谈论着今天的表演,公公夹在两个儿子中间显得悠然自得,两个男孩和童车里的小宝宝被大人按住,但手脚小动作一刻不停。

   降到地下二层,随着电梯门徐徐打开,先是短暂的寂静,接着是轻声细语,亲戚们都又惊又喜,全神贯注地看向眼前的通道。

   因为暴雨,今天这里湿气格外大。三弟的眼镜起了一大片雾,他摘下来擦了擦,又戴上。

   超大功率的LED灯嵌在屋顶上,但灯管是隐藏起来的,使人恍然以为头上有真正的蓝天和太阳。人造的暖阳下,一道游廊曲折蜿蜒通向郁郁葱葱的竹林,一个袖珍小拱桥跨越水面,石砖用的是柔和的糯米灰浆,石栏和石阶模仿出风化后的古朴,素雅的围墙搭配青瓦檐角,六角花窗的内侧同样被温暖的光源填满。

   “天,太美了!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婆婆惊呼道。

   “这是地产董事长的私人博物馆,对外免费开放,但几乎没有外人知道,”老董说,“那些画和雕塑,都是他个人藏品。”

   同一时刻,大家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拍照。三弟夫妻争论眼前的艺术品值多少钱,尤其是几件18世纪的意大利雕塑,闵芮觉得难以置信,究竟是什么人要把这几个高大的雕塑藏在地底下。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到地下通道时,确实激动得汗毛直立,但也不至于看什么拍什么。我面无表情,生怕这些大嗓门惊动安保。我拉住老董,让他提醒一下众人控制音量。不过他应当没太听懂我的意思。

   董林把曾经听到的与博物馆有关的小道消息一股脑儿都说出来,又添油加醋一番,亲友们跟着七嘴八舌。

   三弟背着手,向大家解释为什么富豪喜欢购买艺术品,不同国家对艺术品收藏的财税政策的区别在哪里。公公听了连连点头,这一次他走得非常小心,拐棍紧贴着脚尖挪动,生怕碰坏了宝贝。

   “看,在这里拍好看吗?”婆婆站在竹林入口处,朝大家喊话。

   她一只手提着长裙,另一只手在空中高高举起,打出一个妖娆的兰花指。

   “妈,您蹲下来也好,再来一张……好,再来一张。”

   三弟彻底变身成母亲的御用摄影师。

   婆婆哼唱起邓丽君的歌。“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心里有的只是一个你。”

   孩子们在玩水,玩石头。外婆在小亭子里打盹。

   闵芮拉着我和巩薇也一起坐进亭子里。我踩下童车的脚踏刹,宝宝睡得很香,通常这个时间正是她精神头十足的时候,今天偏偏这么乖。真是好宝贝!知道妈妈今天有事情要忙。

   巩薇举起胳膊,想招呼吴添才到自己身旁。

   然而,吴添才站在一副描绘着草原溪流马群奔跑的国画石作品前,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将自己完全放置于一个无形的常量中。

   “他的生活已经容不得别人插手了。”巩薇低声说。

   闵芮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巩薇,我都和你说了一百遍了,吴哥长得帅,有才华,偏偏喜欢安静独处,我觉得这是好事呀,因为这证明了——你家日子你说了算,哈哈哈。”

   我向闵芮投去惊愕的目光。她真是怎么讲都能讲出道理来。

   说完,闵芮又转向我,再一次感慨道:“嫂子,好羡慕你啊!”

   “啊,这怎么说呢,老董只是临时工,可能下次咱们再见面时,我们就要被赶走了,还要再找个住所。”我只好再解释一遍。

   巩薇用盈盈秋水的眼神看着我。这件事虽然和她没关,但我感觉,她真的听进去了,而且似乎也在替我为难。比起闵芮的喋喋不休,我更喜欢巩薇。我又忍不住把巩薇和吴妮对比起来。她们都是有魅力并且充满胶原蛋白的女人,不过巩薇是可人的溏心蛋,惹众人怜爱,而吴妮是重口味的松花蛋,不一定让你一见钟情,可一旦迷上,就会让你欲罢不能。

   闵芮一会儿说说她丈夫在公司里受排挤的事,一会儿说说要怪就怪自己做事太天真,她说丈夫经常提到大哥,说他大哥当家早,是个有魄力的人,她还说这一次见到我们,才觉得婆婆说的没错,我像亲姐姐一样亲切……

   这之间,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婆婆。

   婆婆在竹林里拍照,她高举披肩,游走在整个通道里,从起点走到终点,又从终点走回起点。足足拍了二十分钟。

   期间,三弟还接了一个工作电话。

   “明天我要进一个很大的项目,英国大资本进来的,因为现在很多东西没办法做,你懂吧……这个,你没必要跑过来找我,太远,你暂时这么弄,其实你不用管这么多,会有大批人来找你的,要考虑得长久些……”

   我们都能听见三弟在吹牛。闵芮一点都不给董广立留面子。

   “嫂子,我和你说实话吧,其实董广立的工作一点不顺利,如果董哥的前老板,就是能源公司老板还需要招人,就帮我们讨个面试机会吧。”闵芮说着,捅了捅我胳臂。

   “噢?三弟他才二十八岁,多能干啊,不是说要升经理了?”

   闵芮捋了捋头发,用皮筋把大波浪扎起来,暴露出全部的菱形面庞。

   她接着说:“咱妈肯定没有告诉过你们,广立参加公司体检时,查出心脏有问题,要时刻当心,不能累着,不能加班,升职是不可能了,别被裁员就够幸运了。”

   “啊,那你们怎么考虑的?”

   “一年前就查出来了,现在他的健康是全家人的头等大事。唉,我有什么憋屈的事,都自己忍着,所以一看到姐姐你,我就……”闵芮说着,眼圈竟红了。

   从音乐会开始到现在,我只感觉全家人都在围绕着老人和孩子们转,没想到董广立才是隐藏的焦点。我立刻想到了我的钱和房子,我家可不能成为一群人的疗养院啊!

   我紧紧盯着婆婆的行走路线。她去亭台、汉白玉桌凳、假山、大小菩萨像、八仙过海木雕和仕女图前面拍了照。

   当她走上拱桥,附身看乌篷船时,我立刻起身,几大步迎上去,学董家人一样扯开嗓门说:“妈,拱桥上拍照最好看,您看我这里。”

   “这样如何?我的手放在这里,好看吗?”婆婆情绪依旧高涨。

   “对,太美了!您再往下一层台阶,看我这边,笑一笑,再往下一层。”

   “啊——啊——”尖叫声打破了温馨的气氛。

   婆婆从拱桥上滚下来,她扭动身体,痛苦地捂住脚踝。“怎么这么缺德啊,这破台阶!哎呦,疼死我了!”

   我是第一个上前去扶的人。因为我早就知道,拱桥下行处,第三层台阶有明显的残破和松动,而且这一层的宽度也比其他层猛然窄了一半。常带孩子来玩的人,都会在这里特意握住孩子手,提醒要留意脚下。婆婆光顾着摆姿势,手在空中挥舞,压根没有注意看台阶,又因为暴雨,今天这里格外的湿滑。

   董林伸手扶她的胳膊,她猛地抖开,狠狠地说:“别碰我!倒霉死了!”

   “我来给120打电话。”我立刻拿出手机。

   “让我先看一看。”董广立蹲下身,摆出一副很专业的样子,按了按婆婆的脚踝,又轻轻试探着转了转。

   只听见婆婆刺耳的尖叫。

   “我们去医院吧。嫂子,你不用打120,我们直接开车去,更快。”

   “哦,说得是,可别错过最佳治疗时间。”我点点头。

   老董哆哆嗦嗦地给管家打去电话,询问从小区到医院的路况。管家回复说,地库一切正常,只不过进地库的车辆带进来不少雨水,车辆容易打滑,但医院那边比较惨,因为地势低,有不少车已经被淹在半路。管家建议说,如果伤势不严重,等一夜再去医院是最稳妥的。

   “哎呀,疼死我了,我不管,我就要走!”婆婆哭哭啼啼的。

   “行了,妈,听话!明天一早再走,最多等12个小时。万一车被淹在半路就麻烦了!”董广立绷着脸说,那神情明明是在教训一个耍公主病的孩子。

   “老伴,你就忍一夜吧,城墙说不定都龙吐水了,可别让大家淹在半路。”公公说。

   “嫂子家里有冰袋吧?进家先冰敷一下。”董广立对我说。

   “没冰袋也行,冰箱里其他东西也能用。”闵芮附和道。

   “嫂子,你家有冰袋吗?”董广立见我不吱声,又问我一遍。

   “没有冰袋,只有儿童退热贴。”我说。

   没人怀疑,婆婆这一跤是在我的计划之中,只怪这该死的雨坏了我的好事!

   不过,要说这家人真奇怪,一个个灵活多变,又能瞬间一拍即合。我不喜欢他们,也许是因为我从没有见过这种家庭。

   婆婆有点委屈,又乖乖地点点头,妆都哭花了。

   老董又一次伸手想要扶母亲,董广利机灵地钻到中间,隔开了董林和母亲,然后他和闵芮一左一右搀着婆婆,离开了博物馆。

   老董神情黯然,走在队伍最后面。

   我心里一酸,想起了董林外公二十年前评价董林的那句“来讨债的孩子”。

   老董啊老董,你放弃幻想吧!别看老董长得凶,但我发觉他在与人交往时,尤其是在他家人面前,是一个柔弱又被动的人。我很想告诉他——你没有必要卑躬屈膝,因为我们有钱了,有自己的家——但我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我拥有一种扭曲但又亢奋的耐心——我不是穷人了,我不能在这场争夺控制权的战斗中输掉,我想要成为一个能够主持家庭的人。

   

   进家已经快十点了。陈姨一开门,所有人无视我摆在门口的拖鞋,直接涌进屋。

   真是一场“沙尘暴”啊!

   两个男孩追着我家小兔子跑,学兔子跳,从一间屋子跳到另一间屋子。我把小雪放到儿童玩具垫上,四周有一圈安全栅栏,她在玩具堆里爬来爬去,刚才的小憩让她此时精神十足。陈姨为大家端来果盘和茶水,不过大家压根儿没有心思吃东西。

   婆婆满脸愁云,在脚踝一圈敷了六个退热贴,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一边斜着眼睛,上下左右审视我们的房子。

   “抱歉,只能让大家在我家凑合一夜了。”董林低声说。

   “这屋里……怎么气味怪怪的。”老爷子阴着脸,咳嗽了几声。

   我没回答,但我也闻到了——这气味像点燃的羊毛,早上也冒出来过,当时我立刻把空气净化器调到最高档,然后四处寻找气味的源头,从卫生间到门外走廊,直到最后我爬到地上,闻了几分钟,或者说,又被陈姨当作怪物似的看了几分钟,然后我郑重地宣布,这股怪味是从地面上溢出来的。陈姨觉得,是我对气味过分敏感。她说住在低层就是这样,偶尔出点怪味,不用大惊小怪。

   “你们两个,给我安静点!”董广立冲两个疯跑的男孩喊了一声,然后接着说,“车停在地库,会不会有水灌进去?”

   “肯定不会的,”巩薇摆摆手,“这里地势最高,平时可能感觉不到,但晴山篷别苑是在黄金地段,如果这里被淹了,那么整座城都得淹没了。你们瞧花园里,一点积水都没有。”

   大家纷纷看向外面,地面果真没有一点积水,被雨水冲刷后晶莹剔透。有两只灰喜鹊在树枝上站着淋雨,没有一点想要飞走的样子。

   大家称赞巩薇经验丰富。巩薇稍微犹豫了两秒钟,解释说:“因为我曾经在晴山篷别苑的销售部工作过,所以知道点情况。”

   “啊,这么巧?之前没听你讲过。”闵芮很惊讶。

   我和董林警惕地看了一眼对方。我暗示他不要多嘴。

   “这家可是大地产公司啊,待遇非常好,为什么离职?”闵芮追问。

   巩薇的脸蛋涨红了,看起来她不会说谎,脑子瞬间卡住了。

   三弟看到巩薇的窘迫,赶忙说:“离职嘛,很正常,自然是你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闵芮瞪了一眼丈夫,嘴里嘟囔说,为什么总有人要把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闵芮无所谓,她开始大谈特谈起有关晴山篷的传闻。上个世纪,地产公司初次开发这片地时,发生过一连串的事故。

   先是在土方开挖时,意外发现了一处古代墓葬,棺材里有白骨和几样粗糙的陪葬品,有一个漆器上贴了符,虽说最后被认定没有太大文物价值,但已经引起了工地上的躁动。有两个迷信的工人坚决不干了。没过多久,董事长的前妻突然来工地上大吵大闹。很快,就发生了那件最不幸的事,一辆直臂高空车的车臂突然发生故障,某个构造松动,车臂重重地甩下来,撞死了一个工人家属。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啊,项目彻底停工了。

   多年之后,为了迎接奥运会,项目才被政府要求重启加速建造。所幸,这一次非常顺利。她所在的保险公司也承保了其中一些险种,所以她才有机会听到一些故事。不过,闵芮说她没有权限查看客户档案,也不清楚当初的事故细节。

   空气中充满不安,大家同时转向巩薇,想听她多补充点内幕消息。

   闵芮故作神秘地说,据说死者根本不是工人家属,而正是董事长前妻本人。有人当晚见到她出现在昏暗的施工现场。

   “巩薇,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婆婆问。

   巩薇又摆手又摇头。她说,自己是在项目竣工后才加入公司的,从没有听说过这些事。

   “这每天头枕的地方上,要真是发生过这种事,房子可就不好住喽。”婆婆说,“你们以后买房子,可是要都打听清楚了。”

   “妈,放心吧,不过幸好这房子只是嫂子临时住住,倒是不碍事。”董广立说。

   董林父亲一脸不屑,说道:“你妈就是胆子小,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跑,要我说,你们买你们的,别听她吓唬,你们俩兄弟谁要真能买上这样的豪宅,那我可享福喽!就躺在这儿看风景。”

   我的肺要气炸了!

   这个闵芮实在是不分场合,在我家提这种半真半假的事,究竟有什么企图?是嫉妒我们吗?看来我得想办法堵住她的嘴,免得她又在污浊的脑子里编出新的故事。

   我拿出来一对中古耳夹,说要送给她。自从遇到吴妮,我开始时不时模仿一下她狂放的风格,买过不少大耳环。这个金色波浪耳夹并不贵,但看起来挺唬人,我只戴过一天,耳垂就肿了,涂了三天的药。

   闵芮高兴坏了,她的耳垂又厚又大,波浪感的首饰配上她的小眼睛,竟别有一份风情。

   董广立使劲儿地赞美起老婆来。他说,老婆,我发现你最近皮肤特好,新买的化妆品效果不错啊!闵芮得意地眨了眨眼。他又继续说,老婆,你用我新的端午节福利卡买瓶新眼霜吧,昨天我看你的眼霜快用完了,差不多,就剩1克了吧。

   嘿嘿,果然一对小耳环就让他们夫妻俩开启新的话题。

   只有公婆俩人还在对着房顶和地板嘀嘀咕咕。我猜,俩人正在顺着闵芮的胡编乱造继续抹黑我的房子呢。算了,由他们说去,最好不敢再来我家,正和我心意。

   

   老董和我陆续为大家准备好床铺和被褥。一厅五室都用上了。一直折腾到十二点,所有人终于躺下了。两个男孩精力旺盛,嘻嘻哈哈停不下来,住在东南卧室的婆婆时不时发出“疼呦,疼呦”的呻吟。又过了一小时,所有噪音又被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代替了。

   我累得像经历了一趟长途跋涉,心率凌乱,似睡非睡。我从没见过这种家庭氛围,所以心比身体更累。

   雨还在下。

   然而不到两点,大家被门外的混乱脚步声吵醒了,隐约有哭声传来。黑夜中,我恍惚以为是在做梦。

   大人们都挤到西南卧室门口,外婆被安排睡在这里。这个卧室配套的小厕所,面积不到四平方米,不带浴缸,平时没有人用。

   不知道从什么时辰开始,大理石地面变成一个爆裂中的网纹瓜,一缕缕卷曲坚硬的野草从交错的裂缝里钻出来,占领了整个地面。有两条藤蔓好像已经站起来了,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墙面向上,爬出一尺高了。

   我扭头大喊老董,可老董失去了往日的淡定,更没有当初寻找陶琦时的果断。只见他靠在厕所门边,指着踢脚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那里同样出现了裂缝,贴近看,底下埋藏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说不清是植物还是黑色的种子,令人头皮发麻。另有几处砖面,翘起刀片似的一层壳,如果强行把它们掀开,又能看见什么……

   我不敢相信这一幕。

   一张外公的六寸黑白照摆在地上。外婆斜靠着墙,神经紧张、亢奋,嘴里念念有词。“老伴啊,你来找我了,来看我了啊……你啊,你把那些旧袜子扔了吧,我给你买了新的……”

   没想到外婆一直抱着的灰布兜里装着外公遗照!

   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

   “我,我去拿消毒液和剪刀。”陈姨第一个说出话。吴添才想把一簇杂草拔出来,但没成功。他趴地上闻了闻,说有一股酸臭味。

   有人试图扶起来外婆,可外婆聋了一样,听不见别人讲话。她笑几声,哭几声,哇哇喊着“草不能拔啊”,她抚摸着杂草,说要在这里陪外公。

   “真够邪门儿的,这大理石下面还有水泥,水泥封得死死的,怎么能长出东西来?”董林低声说。

   “这事儿也不奇怪,”董林父亲咂咂嘴回应道,“我年轻时候,还见过有大蘑菇他妈的从地下室水泥缝里钻出来,黑生生的,雨伞那么一大片,又像堆爬虫,当时头一回见,吓坏了。还是我师傅告诉我的,那些种子啊,小得跟灰似的,你看不见摸不着,水泥一糊,那硬玩意儿就被封里头了。水泥呢,时间长了也会裂,再加上潮了吧唧的,裂缝一开,那种子吸了水,跟吃了猛药似的,蹭蹭往外冒!”

   婆婆推了他一把,说:“你就别胡扯了。”

   “真的,”我公公认真地说,“种子这东西,有时候就像咱们制药厂里那些老油条,能熬!没水没空气,它就装死,一动不动,等条件一合适了,立马活过来,比人还能熬啊!”

   “可能还真是这个原因。”闵芮同情地看看我,似乎想说,可怜啊,只能委屈你住在这里了。

   “看来豪宅的质量也不咋地!”婆婆不忘补上一句。我已经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幸灾乐祸。

   一直哼哼唧唧的外婆,命令我们拿粽子和青团来,为外公祭拜。

   两个男孩也被大人们吵醒了,一看见屋里长草了,跟着起哄。

   “妈妈,我们也要陪曾外公过夜,野餐喽,拿吃的去!”

   “爸爸,我们要办一场隆重的招魂仪式!咚——咚咚!”

   婆婆抬起受伤的腿,全身倚在门边,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我多么希望,此时她能厉声呵斥一句“妈,别耍公主病了!”。

   “摆上吃的?那成什么样子了,”我的态度很坚决,“这是家,不是祭拜的地方!”

   我真是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我怒气汹汹给管家打电话,要她安排人立刻过来清理垃圾。“我不管现在是几点,立刻派人来清理杂草,这些都是从你们这楼底下长出来的!”

   大概因为婆婆见我动怒了,她的口吻一下子软下来,主动过来拉我的手。

   “别,阿乐啊,可别让人过来清理!老太太岁数大了,你就让她在草里坐坐吧。”她恳求我,“我妈可能是想老爷子了,唉,巧了,今天正好是我爸过世一百天。”

   我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不想再听了。虽然我很讨厌这一家人,但并不是铁石心肠,一声声“阿乐啊,阿乐啊”,让我不由得弯下腰,去感受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墓碑。

   婆婆果断地指挥大家。“去,拿来粽子,全都摆上!大家都来陪外婆!”

   他们从马桶为起点,一个连一个顺从地跪下。吴添才的儿子也陪着自己的小兄弟跪下了,对着照片磕头。成年人奇奇怪怪的哭声连成一条线,各有各的音调,在悲哀和阴郁的深夜里,统一成固定的节奏。

   董广立哭得最难过,也许因为他是被外婆看护长大的,也许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心脏病。董爸时不时搂搂儿子的肩膀,给他递上餐巾纸。

   没有人在意我家老董,他哭得很小声,跪在最黑、最不起眼的角落。

   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

   我无比坚定地去库房,取出比我的手掌大两倍的园艺剪刀,一个装着杀虫剂的瓶子,朝厕所走去。我要自己解决这件事!

   这时,一直靠墙站着冷眼旁观的吴添才,突然冲我伸出胳膊,拦住我。

   “屈原也喜欢这些有顽强生命力的植物,你放它们再走走吧。”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汗毛竖起来。这是我和老太婆的第一次见面,谈不上感情,所以我完全有理由去保护我的房子不被侵犯。然而,出乎意料的名字,想必能让所有中国人停下脚步吧——好像就因为这句话,屈原呼呼地飘到了野草上方,在凝望我。

   我慢慢坐下来。

   不知道最后是谁把食物和各种餐具统统拿进混乱的厕所里。我连问都不想问,更别说追究了——这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非要搅合在一起的结果!

   现在是凌晨三点,小雪在混乱中哇哇大哭。我的胸口跟着她的哭声一涨,不顾旁人的目光,撩起上衣开始给孩子喂奶。

   

   天终于亮了,雨也停了。

   大片的野草神秘消失了,也许是随着全城的水位线一同离开了,石板裂缝被黑绿色的粘液重新黏合起来。小兔子躺在小厕所的地上,呼呼大睡,嘴角挂着一根没咽下去的草。我用手推推它,它的身体是温热的。

   “都怪我!昨晚忘记把兔子关进笼子了,它吃了草,会不会死?”我紧张地问。

   吴添才和我一起蹲在厕所看,他说:“不好说,不知道这些草里有没有毒。”

   然而,吴添才的话音刚落,兔子竟一骨碌站起来了,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四条腿迈着麻花步,摇摇晃晃地像个酒鬼一样走了。它还记得笼子在哪里,进笼,头一歪,继续睡了。

   吴添才又翻开小本子写东西。

   他提醒我,注意观察兔子的变化,另外,很可能在条件成熟时,草还会长出来。他建议我把地板挖开,重新装修一遍,再铺上新砖。

   “我也这么想,我和老董……”我机警地反应过来, “不过,装修这事不归我们管,得问他老板的意见。” 差一点我就说漏嘴了。

   陈姨给大家端上了早餐,有面包、鸡蛋饼和有牛肉丁的菜汤,年轻人喝咖啡,果汁,老年人喝小米粥。

   母乳喂养让我饿得很快,饭量是老董的两倍。

   旁边的婆婆斜着眼,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吃下几大盘饭。她说,没想到呀,喂养女孩和喂养男孩一样,妈妈都这么能吃。我一听了,“啪”的把筷子拍到桌上,然后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冷冷地说是手滑了。

   

   巩薇和吴添才带着儿子坐地铁回家,我提出来要送巩薇一家人。

   巩薇和我走在前面,她抚着我的袖子说:

   “你知道吗?其实我在售楼中心见过你和董哥,我们不认识,我也没有直接接待你们,但我觉得你们俩和其他买房人不一样,看起来很恩爱啊,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她知道上一位业主把这套房子装修得非常好,却一天都没有住过。她称赞我们的决定很有魄力。

   我偷偷庆幸,真感谢她没有向闵芮揭穿我的谎言啊。

   巩薇给我一个名字和电话,告诉我如果想多了解房子的事,就去找这个人,可以跟他说“是巩薇给的”,但是最好一点都不要聊她本人的事。我听到这个要求,觉得很意外,但觉得又是在情理之中——她一年换两份工作,确实不太好,也许她真的太漂亮了,身边只有是是非非,没有一个真朋友。

   关于巩薇,我有过很多种想法,都是虚无缥缈的揣测。她给我带来的冲击程度不亚于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闵芮说她有情夫,也许还不止一个。

   

   董家一行人拎着董林提前准备好的礼品袋子往地库走。老太太呜咽了一整夜,没有合眼,泪已干,现在困得只剩半条命了,董林一只手都能把她捏起来。婆婆单腿蹦着走,由三弟夫妻俩架着胳膊。

   地库里,从远处走来一对夫妻。

   我把脸故意往另一侧偏,不敢抬头看,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对夫妻一直默默地盯着我们这个奇特的队伍。我们相对而行的十几米,没人出声,直到地库里只留下女人的香水味了,我才听见婆婆和闵芮聊起来。

   “是那个女明星吗?叫什么来着?”婆婆兴奋地说。

   “好像是叫张啥啥贝贝,忘了全名,她演的可都是大女主,没想到真人看起来这么小巧!”

   “她剪短发好看!”

   “我也这么觉得,之前有博主说她几年接不到戏,因为心理有点毛病,应该是治好了。”

   “去年戛纳电影节她也走红毯了!”

   ……

   天哪,别瞎猜了!我心里讥讽道。住在这里的女人,多少都有些明星气质吧!陶琦妈妈有明星般的光环,吴妮有艳星般的吸引力,陈姨也能当个主播卖卖中老年高定服装……

   我当然知道这个酷似女明星的人是谁。

   她出生在医学世家,家里长辈中有教授,有名医。她根本没有愁过生计。在医学院读大三时,她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企业家。他对小女友体贴入微,有很多冒险故事——统统是她钦佩的。后来毕业,她便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立刻与这男人结婚了。她从没有工作过,据她说,只在自己父母的私人医院里做过三个月的实习生。

   她住在我这栋楼的高层,具体哪一户,我不清楚。第一次见她时,我正推着满月的小雪晒太阳,而她拎着一个奢侈品的大购物袋走近我们,还顺手用自己高级橙色皮包上挂着的毛绒玩具逗小雪。

   她应该没有认出我,恐怕因为这群陌生人实在太惹眼了。我只希望下一次我和她见面时,董家这团沙尘暴已经和我切断往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董林父母一直没有接他的电话。董林给三弟打过去,才得知母亲确认是骨折,需要静养两个月。由于被迫取消了与老姐妹们的新加坡旅行,母亲非常生气,还和父亲吵了一架。

   老董心情不算太差,因为父母吃上了他买的营养品,用上了他买的按摩仪,他感觉重新融入了父母的生活。

   但是这个房子不再像之前的那么美好了。

   那些草是怎么回事?

   陈姨很快打听到——没有什么事是陈姨打听不到的。

   她说,一个眼皮上有疤的水管维修工,告诉她,那间惊艳的地下博物馆,根本不是开发商董事长最初的选择,而是董事长后来不得已,为了镇压亡妻的鬼魂而建造的,里边的艺术品大多是他亡妻生前收藏的宝贝,原本设计就只有半个篮球场的面积,后来非要往东又扩了一半,因为是长廊状的,看起来像一根插入小区的吸管,也有人说那代表了前妻的脉搏。

   道听途说,没有证据。

   物业提出一个维修方案——把地砖撬开清理,确认原因,很可能要一直向下深挖,直到找到生根的地方,因此必定要波及地下几层,包括人防设施,需要等很长时间通过流程,完成几个签字和盖章。之后,再经过专业评估,来鉴定是否给我赔付。

   这种漫长又不确定的方案,显然这我没办法接受的,我拒绝了。我又不贪图他们的赔偿,我要的是真相,需要知道我是不是住在什么不详的遗址之上。

   

   四栋住宅楼里,总共有十几套位于1层的住户。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不断打听着所有1层住户的消息,想了解各家究竟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怪事。

   结果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别说怪事了,就连1层住户的人影都没有见到。

   这些人家,有的窗帘终年紧闭;有的屋内一览无余,可是除了客厅里几样标配家具外,看不到有人居住的痕迹;有的沿窗口摆了几样瓷器;有的放了跑步机和全套哑铃器材;有五米长的当代油画挂在墙上;有超大的玩具长颈鹿和狗立在窗口,同样见不到半个人影。

   只有一次,我远远看到1层的某间屋子亮了,连忙跑过去看。窗帘打开了半扇,有一个中年妇女在用吸尘器吸地。她看到窗外有人不停地张望,立刻按了墙边按钮,直接合上了电动窗帘。第二天,我再去看时,家里已经没人了。

   我们竟然是整个小区唯一一家住在1层的人啊!

   我三番五次追问青年管家小田,为什么1层业主都不住在这里了。

   小田反问我:“这奇怪吗?这里谁家在外面没有几套房?您不要再疑神疑鬼了,整个小区的气氛都被您搅乱了,有几位业主已经向我投诉,说您影响到他们生活了,其中一位可是市里大领导的子女,您明白了吧?”

   这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明白了,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我是谁?如果陶家人是这里的二等公民,那我顶多是五等公民,而三等、四等公民才是这个小区的“大多数人”。如果我想要对野草刨根问底,还不如问问我家的兔子,它可能都比我更容易找到答案。

   

   我家兔子变异了。野草让它变成了另一只兔子,不是说外貌,而是行为和习惯。

   从前,它的举止高雅,性格温顺,符合纯种英美进口侏儒兔品种的高标准。可现在,只要有陌生人或者突发响声,它就会惊恐地龇牙咧嘴,同时抬起上肢,打醉拳一样胡乱比划。它没有真的咬人,只是在恐吓任何一个试图接近它的人,我再没能抱起过它。兽医判断,兔子得了罕见的怪病,类似人类的自动酿酒综合征,它的肠道里含有复杂的酿酒酵母菌,可以把吃进去的水果粮食迅速变成酒精,它的肚子就是发酵桶,能听见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没办法,我能做的只有保证它的笼子里随时有粮有水,任它随意进进出出。

   它很聪明,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尤其是每次打完醉拳,它能一口气吃光整碗的兔粮和果盘,全身都被掏空了一样。

   经常有父母陪孩子一起来敲我家门,想要看兔子打醉拳的特技。

   刚开始,邻居们对我所说的厕所里长草又消失这件事深信不疑,并且一致认为,是那些草让兔子出问题了。但时间一长,新的参观者在听我的描述完之后,只是称赞我为小朋友们编的故事很吸引人。不过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毕竟——草呢?石头裂缝呢?经过半年的自我修复,小厕所已经恢复了原貌,石板又滑又亮,大理石花纹几乎找不到瑕疵,比原先还显得自然。

   我的警惕心也渐渐放松下来。我想,也许只有兔子才不会撒谎,也许它正在用事实来指引我——如果想要解开草的秘密,不用我主动出门找人,而是要融入小区生活,然后像个真正的有钱人一样自带光环,自然会有知情人找上门。

  

继续阅读:5、第四号人物:偷兔子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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