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号人物:偷兔子的老太太
多不分2025-11-20 12:4313,868

  初秋,巩薇给我打来电话,着实让我意外。

   她问我,对油画有没有兴趣。因为她所在的地产公司亏损,她被迫辞职,公司拖欠她三个月的工资,这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

   她打算把一些用不到的物品挂到二手网站上,卖点钱。在地下室里,她找到父母多年前从集市上买的一张画。父母都忘了这幅画,听到女儿要卖,自然没有意见。

   “我父亲记得,那人被称为神童画家,陪他在集市上摆摊的是孩子爷爷。孩子又小又瘦,穿着不合身的大号衬衫,很可能是他家里大人穿旧的。他拿着一个烧饼吃,另一只手里有袋泡菜。那时候,我比他大不了几岁,所以我父母买了一副他的作品,希望支持他继续创作。”

   “你想卖多少钱?”我问她。

   “这幅画上是一个小孩和他的爷爷奶奶,坐在家门口。”

   “我肯定喜欢,多少钱?”

   其实我并不在乎画得究竟好不好。

   “三千,可以吗?如果你看了不喜欢可以不要……”她支支吾吾地说。

   我放下电话,立刻把钱转给她,并且让老董当天就把画取回来了。以我现在的经济条件,三万元也许我会考虑几秒,但三千嘛——不值一提,情谊可比钱要贵重得多。

   我把画挂在小雪房间里。这是一幅水粉画,色彩丰富,又分外清爽,像柔软的彩色毛线球滚过脚面。画里正值夏天,祖孙三人悠闲地聊着天,那小孩好像在盯着看画的人。右下角有白色签名“KLi”。

   

   要不是巩薇打来这通电话,我根本想不起来她曾经给过我一个联系方式。

   罗经理,地产项目设计师,晴山篷别苑是他的作品之一。

   电话里出现一阵嘈杂的争吵声,接着一个男声不耐烦地让我有话快说。得知是巩薇给我的电话,他沉默了几秒,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讲话。

   我花了十几分钟去描述端午节当晚的事,中间他没有打断我,然后用不冷不热的语气问我:“您究竟想要了解什么?”

   我又把长疤维修工的话讲了一遍,他依然耐心听完了,然后说:

   “我不知道您在讲什么,但是您要知道,整座香香城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古墓仓库,从春秋战国时期起,就是几个国家的交界,历史沉淀深厚,这个你可以去查我们的地区编年史。我在自己的项目上都见过不少国宝级的文物、奇怪的液体、白骨,更别说区区小草了,所以您究竟想说什么?”

   我答不上来。

   他继续说:“博物馆是董事长的家事,私人收藏,我没听过这些离谱的传说。当年的事故是由于工人操作不当造成的,但过去这么久,该赔偿的人也都解决了。”

   “罗先生,既然您这个项目的总设计师,应该能查到与我家房子的施工情况,究竟当时在这个位置上发生了什么?我告诉您我的房间号,我住在……”

   “不必了。我一直认为,人类的想象力可能是太多,而不是太少,”他打断了我,“工程施工细节,我承认会有不足,比如个别房间防水层的处理不太到位,但整体综合质量肯定是全市顶尖的,”

   他接着说:“巩薇是个负责的好销售,但是她高看我了,我确实帮不上您的忙,抱歉。”

   “也许是我想多了……”

   罗先生听到我这么说,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茄子家”,这是我私底下给饶家人起的名字。刚入腊月后的一天,茄子家突然从神秘的一号楼里走出来,场面招摇。隔了一天,一家人又在同一时间出现,再之后,每天都出来得很准时。

   据说一号楼里住的多是名门望族,来去无踪无影。

   茄子家是我认识的第一户来自这栋楼的人。慢慢的,我得知茄子家的祖上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富甲一方,子嗣众多。茄子爸爸这一支,继承了祖上庞大的遗产,而家族的其他支脉也早已遍布世界各地。他家每隔几年,会回到晴山篷别苑住一阵子。

   茄子家共有七人,分别是圆茄子爸爸、长茄子妈妈、四岁的茄子哥哥和一对迷你茄子双胞胎姐妹、一个蔫茄子姑妈或者婶婶之类的长辈,还有一个绿茄子阿姨。阿姨牵着两只马尔济斯犬,一同陪伴孩子在院子里玩耍。一个身材修长、扎着发髻的美男子经常与茄子家人一同下楼,他没有茄子的质朴气质,显然没有血缘关系,总是手持一本书或者咖啡,坐在稍远的藤椅上,极有耐心地看着茄子一家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茄子家的御用画师,如同古代的皇家画师,他为茄子们工作,描绘出家庭生活和子嗣们的辉煌。

   茄子爸爸身高不足1米6,比他老婆矮了一头,圆身体,圆脑袋,再加一副圆眼镜,穿着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毫无品质可言的大T恤,小短腿拖着人字拖鞋,迈着八字步,吧嗒吧嗒地散步。只要在院子里走路,他肯定手举电话,有时候在打电话,有时候在用视频聊天,麦克风都开着,声音大大的,说的内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都是家长里短,买东西,去哪里办事等等。他的紫茄子老婆总是紧贴在丈夫身边,她全身细长,爱穿紫衣服,怕光,只要是太阳天,就会把自己打扮成超级有机茄子的样子,紫色的防晒头罩、面罩、上衣和防晒裙,一气呵成,一直垂到脚面。其他的茄子们,也是漫无目的,看看新摆的花篮装饰,张灯结彩的树。

   这家人都不需要工作,靠着遗产就能幸福美满地生活一辈子。

   但有一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茄子一家很爱和外人打交道。他们说起话来并不是趾高气昂,而是出奇的友善。每个人似乎都希望跟他们说上几句话,气氛融洽,又无忧无虑,谁会不喜欢他们呢?莫非这就是另一个高度的富人品质?

   他们的出现,深深地撼动了小区的平静。快到春节了,小区一改往昔的静谧,竟然一天比一天更热闹。先是腊月初八,院里搭起一排年货商铺,点炉子,赠送腊八粥,售卖腌八蒜套装。两天之后,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又来了表演团,熙熙攘攘搭建起临时舞台,在暮色下举办了露天戏曲歌舞表演。临近小年时,书法家协会的高手一同登场,在花园里写春联、送福字。

   管家小田告诉我,演出团都是饶家安排的,此番盛况也是她第一次见。

   和我同楼的那个酷似女明星的女孩也下来了。她怀孕了,挺着肚子站在人群后面看表演。我走上去,主动打招呼。她叫卢懿梦,我恭喜她即将加入小区遛娃的队伍。然后我们很快聊起共同感兴趣的话题,离不开孕期和生产。她问我附近哪里有幼儿园,因为孩子外婆总想让孩子去自己家附近的国际幼儿园上学。外婆说,要从小先培养英语语感,然后再去上公立小学,把中文学好,到时候中英文就能切换自如了。我夸奖她的母亲眼光真长远!

   有一件事,我当时很纳闷。除了老面孔,这么多排着长队等福字的,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专为饶家捧场?我猜大多数是从最高、平均面积最小的五号楼里下来的,但楼里一位退休局长夫人摇摇头说,她已经看到好几拨陌生人从我们二栋楼里出来了,从没见过,不知道是租客,还是业主亲友。

   让我们大开眼界的还在后面呢!

   到了正月初二和初三,几家世界顶尖的奢侈品品牌携手,陆续将各自最新款式送到温泉会所,供小区居民挑选,再将货品由专门的服务生直接送到家门口。我猜想,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仅存的惊讶已经不够用了,而是惶恐,如梦中坐上过山车一样,享受着突如其来的贵族待遇。

   我给小雪挑选了一条桑蚕丝连衣裙和浅蓝色的羊毛开衫,给老董和我挑选了初剪羊毛大衣、雨露麻衬衣、柔软的绒面革乐福鞋。鞋子和大衣的价格非常昂贵,比我们过去五年、也许是过去十年所买过的所有衣服总和还要贵。

   老董看着吊牌,表情纠结。趁他开口责备我之前,我抢先一步告诉他,我是如何控制住自己的购买欲的,甚至放弃了一组亲子装,我还给他讲了小区里其他妈妈买的东西。“只有咱家买的最少。”

   老董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第二天,在我预料之中,他又穿上磨破边的棉服出门了,以此表示抗议。

   我可不管那么多。难道我就该一直陪他穿破衣服吗?我需要这些衣服,我心甘情愿买下这张进入饶家生意链条的入场券,甚至以此为荣。

   

   俗话说,“枪打出头鸟”。果真有几户居民看不惯茄子家这番动静的人。其中闹得最凶的是一号楼的另一位名门之后,一位看起来至少七十岁的老夫人,她强烈抗议说“历来安静惯了”。老夫人不仅敢抗议,而且还成功了——茄子家原本制订的一场高级时装走秀活动在头一天突然被取消了。

   哼!那个古板的独居老太婆,我从没见过她本人,但她的故事早已众口相传。

   她养了八条狗,有一班佣人,每一条狗有一间独立的卧室。她从不愿意去外边理发店,据称是怕弄脏自己家,每次要请美发师在一号楼下庭院的一个角落里竖起一堵四折的屏风,边赏花,边剪发,然后喊来小区的保洁工打扫干净碎发,很多碎发会随风飘进池塘里。保洁工对她表面上很尊敬,但背地里不知道翻了多少个白眼。

   老夫人成功一次以后,并没有停止,她向管家小田抱怨说,最近休息不好,同楼小孩吵个没完。很明显,指的正是茄子家。她说,这样的小孩就应该活在阴沟里,被燃烧的陨石砸死。她诅咒孩子们的时候,手里点燃一根香烟。小田不敢得罪任何一家人,她只能耐心地安抚了几句老夫人。但她仍然担心,老夫人真会一时冲动,用糖果之类的小把戏将孩子们骗到一个地方……

   

   几个月后的一天。

   “哔——哔——哔——哔——” 一阵有节奏的门铃声。

   从监控屏幕看,没有人影,可我还是习惯性地按下门禁开关。

   看到访客的一瞬间,我肯定就是她了。

   目测,个头刚超过一米四,如果驼背没这么严重,也许能到一米五。她头发花白,发型和脸型都是方方正正的,穿着深枣红色及膝连衣裙,如果能去掉她戴的夸张的大粗金链子,整个人简直是乐高女人偶。

   “你好,我姓鲁。”

   她的声线像透过塑料袋发出来的,头微微颤抖,眼睛眯成一条缝。

   “鲁阿姨,您好。”

   “听说你家有兔子会打醉拳,我来看看。”

   我吃了一惊,转而想到关于老夫人的传闻,立刻警觉起来。

   我领她来到西南卧室的门口,自从那件事之后,兔子总喜欢在长过草的这间屋子附近游荡。现在,兔子正蜷在床底下睡觉,小巧的一对粉耳朵立马竖起来。老夫人跪下去,慢慢地向床边爬,还不忘朝兔子伸出一只胳膊。大概因为衰老,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

   兔子被陌生的气味刺激到了,一下子抬起两条前腿,朝空中东一拳西一拳,瞪大眼珠子,晃晃悠悠从床底下钻出来,连滚带爬地往自己笼子方向逃去。别看它四肢行动别扭,但速度可不慢。

   我正犹豫该说点什么,老夫人反倒抢先安慰我说:“没事的,它不会有事的。”

   老夫人问了我端午节的事,又趴下去摸了摸厕所的地面。

   “兽医说,很可能是因为它吃了野草,引起肠胃失调,一旦受到惊吓,酵母会突然活跃起来,产生酒精,每次它会醉上个把小时。”我解释道,“不过只要没人打扰,它就和正常兔子一样。”

   “我想买它。”老夫人看着我说,“你说多少钱?”

   “什么?您是说这兔子?”

   “是的,卖给我吧。”老夫人说。

   “不行,它有病,我不能把它送给您,万一对您身体有害。”

   “没关系。”

   “不行。”

   “为什么不行?”老夫人缓缓地问,她嘴角一直保持微笑,过量的美容针使她笑容僵硬。

   “不,不,真不行,因为它经常四处拉尿,会把您的房间弄脏。”

   “没关系,我家有人打扫卫生,我养了很多狗,不怕麻烦。”

   老夫人顺手捡起一团窝边的兔毛,在手里摩挲。

   “如果您喜欢兔子,鸿旺局的丁字路口那里有一家宠物店,兔子非常多。”我说。

   “我喜欢这只。”

   “不行。”

   “我多给你钱。”

   “我不要钱,如果兔子不见了,我女儿肯定会特别难过。”

   老夫人不说话了,这个理由似乎打动了她。

   我追问她,您为什么喜欢这只兔子?她用双手在空中做出奇怪的动作,模仿醉拳,却不愿直接回答我。她露出两排过分夸张洁白的牙齿,和她整个人一样,非常不自然。

   直到深夜,兔子始终不敢走出笼子。这一次它和以往酒醒后不同,新鲜草莓和提摩西干草就在笼子里,可它连碰都不碰。

   我感觉有点对不起兔子了,因为我确实希望靠它认识更多的邻居,解开谜团,但我从没有想过靠它挣钱。老夫人当然非常有钱,据说她家人曾经掌管了香香市大半个城的土地资源。虽然我自己已经是个千万富翁了,但比起住在一号楼的这些大人物来说,“亿万”才算一个略有影响力的数量级。究竟老太婆愿意出多高的价钱呢?我心里忍不住想象出一连串数字。

   “你成功了,马戏团团长,”老董说,“之前你在院子里散步,谁也不在意你,现在人人都知道你有个神奇宝贝。”

   当晚,我向全家人宣布,之后不再“展览”兔子了!动物也有它的隐私。

   不过任何决定都可以略微延迟几天。同一周,当茄子家提出想看兔子打醉拳的时候,我爽快地答应了。

   

   我给兔笼外面罩了一层亚麻半透光的罩布,像遛鸟一样拎着它出门,让它不会被路过的陌生人惊扰,提前表演神功。我也把自己和小雪精心打扮了一下,只是匆忙中没有告诉陈姨我要去哪里。

   从我家到一号楼,要先过木桥,再沿半弧形的白色台阶向上,有一座亭台,两边是宁静的银杏树,再往前,有一个更小的花园。尽管没有建造独立的大门,但从这里起,绿植高度瞬间变矮了,显现出颇具涵养的氛围。我刚搬进晴山篷别苑的时候,也来这后院拍过照,但总感觉我是来窥探别人隐私的。但今天不同了,今天我是受邀前来参加茄子哥哥生日会的客人。

   即使是三伏天,走进楼内也清凉如秋。帮我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人,她面庞圆润,穿着一身浅蓝色工作服,我之前没在院子里见过她。

   她用粤式普通话说道:“请先把动物放在门外,稍后需要它的时候,再带进来。”

   这个要求来得太突然,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默默地把兔子放到门外墙根处,然后自己进了屋。

   房间里弥漫着爆米花和烤苹果派的香气。有几个大孩子光着脚,从沙发跳到椅子上,一个女孩朝一个鸡窝头的男孩扔爆米花,一大把白色炮弹满天飞,孩子们哄堂大笑。年幼的几个在看动画片,茄子哥哥和两个茄子妹妹也在其中,他们还不会招呼自己的小伙伴,对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更是没什么反应。全屋除了嘈杂之外,没有一处像是在为过小孩生日。

   屋内家具不算多,但每一件都富有设计感,只可惜被随地乱扔的食物包装纸和小玩具破坏了贵气。墙边,还有很多未拆封的精致盒子和纸袋排成一队。

   另一个佣人正在用弹子和抹布擦拭家具,没有抬头看我。

   小雪跑去玩玩具,那边有儿童蹦床,旁边依次排开的还有两个小木马,一个迷你沙池,以及一个通常在游戏厅才会出现的大型投篮游戏机。

   房间的层高是我家的两倍,难怪可以布置成一个类似商业儿童乐园的样子。送给茄子哥哥的小礼物——一套绘本童书——可真有点拿不出手啊。我低头交给了中年女人。

   “请问威廉妈妈呢?”我问。

   “女主人她们都在楼上,不过您上的电梯只能通到孩子们的房间。”

   “还有另一部电梯?”

   “对,这里是一户三梯,有一部电梯是通到主人房间,我带您过去。”她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

   “这栋楼从正面看不大,没想到里面这么大,一共住了几家人?”我问。

   “不多。”

   又绕过几个弯,我随她走上旋转楼梯来到第二层。

   “难道在上面也是你们家?” 我小声问她,用手朝楼上指指。

   “上面啊,那是康爷的住所,还有画室。”

   康爷,指的就是那位年轻画师吧。工作环境可真好。

   

   我们来到一道走廊尽头,里面传来笑声。

   推开房门,眼前全是漂亮女士啊,她们从别处来,穿着讲究,妆容精致,使整个空间有种上扬的暖意。一股幽暗的香气让我不由地在门口停下来,太阳穴发紧。屋子很大,摆了一张茶桌和几把椅子,一个长凳,墙边有一个细窄的雕花边柜。

   “请坐,小雪妈妈,这位是司香师秋娅,都是老朋友了,她今天特意带来几块野生齐楠,请大家品香,这些姐妹们也都是我的老朋友,之后大家可以经常聚聚。”紫茄子妈妈介绍说。

   “我最怕夏天,一热心里就发慌,香不对不行,一天闻不到也不行。”有个女人嗲嗲地说。

   “小雪妈妈,你别客气,哪里不太舒服,或者你平时有什么特殊生活习惯,都可以告诉我,我今天还拿了很多款线香和香粉,每化香影,无似修真人,四个季节的香品,都有不少选择呢。”秋娅冲我盈盈一笑,

   “就是说呀,我先生原本对熏香不感兴趣,但现在一进书房,就要让我帮他点上,秋娅去年帮我选的那款太好闻了。”

   “请秋娅老师这次帮我选一款卧室里用的情趣香,我也不能总给男人助眠啊,对吧,哈哈哈。”一个充满珠光宝气的女人在说话。

   “你现在还稀罕男人,到了我们这样的年龄,恨不得没男人进家才好。”

   女人们开怀一笑,又继续喝茶,聊着各自的香品体验。也许我现在不应该主动提起兔子的事。

   我选了四款价格不菲的线香,正要向秋娅询问如何付款时,茄子妈妈说:

   “今天我请客,姐妹们选的香品都记我账上。”

   我受宠若惊,连忙拒绝这种夸张的慷慨,但在一片七嘴八舌中,我的拒绝比幽幽白烟更加微弱,凌散。

   我惊讶地得知,今天并不是茄子哥哥的生日,明天不是,后天也不是,难怪家里没有一点过生日的气氛。茄子妈妈告诉我,正日子是在下周,但家里人要出门,所以这周她计划每天都要邀请新老朋友们来相聚。

   过了一个多钟头,女人们聊天聊得脑袋差不多都空了,茄子妈妈想起兔子来,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现在大家正需要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呢!

   我突然担心起来,真不知道一会儿兔子会被吓成什么样子,但眼下我也没有后悔药,只能硬着头皮和那个中年女人,也就是佣人总管,一起去大门口拿兔子。

   兔笼不见了,地面空荡荡的。我们返回屋里询问,所有人都否认碰过笼子。只有一个小学生很笃定地说,她进门的时候,笼子还在,外面有一个罩子,她甚至不知道里面有小动物。

   确定小偷的过程比想象得更顺利。茄子妈妈让佣人察看门外监控,画面暂停在大约40分钟之前,原来是鲁老太太!她弯腰,拉开罩布的一角,然后拎起笼子快速走开了。

   一位头戴白色礼帽夫人说,她也知道这个老太太,她的嘴很大,牙齿又亮又白。说话的这位夫人姓左,经营着全市唯一一家珍奇小馆。店里没有寻常食材,也不提供菜单,客人需要提前两个月预定特供晚餐,只招待熟客和熟客带来的朋友。

   我说对,就是她!

   白色礼貌夫人接着说,那个老太太最喜欢吃鳄鱼肉,餐厅的鳄鱼肉总被提前她高价买光,不得已,只能把她列入采购黑名单,不再卖给她鳄鱼肉了。她又加一句,或许老太婆也爱吃兔肉,这种自带酒气的草饲兔子太罕见了,肯定能勾起老饕客的好奇心。

   茄子妈妈多看了一眼缺乏共情的白色礼帽夫人,没再理睬她。

   闻香师秋娅过来安慰我说:“别担心,总有人会突然做些奇怪的事,比如老太太可能很久没有见过兔子了,童心大发,也许她很快就会还回来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

   但事实上,我并没有秋娅想象中的那般忐忑,现场只有我知道鲁老太太为什么偷走兔子——她喜欢它,看来是已经到了偏执的程度,也许她正好看到我和小雪拎着兔笼进了楼,猜到我们来饶家了——哎呀!如果上周我答应了鲁老太的要求,我还能挣到钱,但现在说不定她还想反过来讹我一笔!一只兔子而已,那天我又何必顾虑太多呢——我后悔了,可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该如何化解这种尴尬?表演未遂,我反倒成了众人安慰的弱者。

   “算了,一只兔子而已,老太太喜欢,就随她拿去吧,”我主动说,“实在不好意思,影响了大家心情。”

   “那怎么能行!”茄子妈妈发话了。

   茄子妈妈觉得自己家的安全受到了挑衅,她说:“不行,阿乐,你来我家做客,在我们家,我们这样的环境里,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现在我就安排人陪你一起去找那个老太太。”

   让茄子家大张旗鼓地帮我找兔子,实在超出了我的胆量,我多想让所有人立刻忘记兔子的存在啊!我连连摆手,反复解释,语速极快。我请茄子妈妈放心,我认识老夫人,也许只是一个误会。

   

   我想尽理由,总算支开了茄子妈妈派来“协助”我救兔子的管家和保安。如此一来,我才能有机会重新和鲁老太谈谈兔子的价钱。

   一个佣人给我开了门,带我向鲁老太的房间走去。

   在我看来,她家里的空气无比清新,带着几分凉意,鱼缸里发出轻微的水流声——一种透明的氛围,完全不像是有八只狗的家。作为一个洁癖强迫症的女儿,我很熟悉如何制造这种家——需要大量的水和时间去消灭不断出现的灰尘。想必老夫人的佣人数量比茄子家还要多。

   穿过迷幻的白色走廊,搭乘内部电梯,来到一层挑高大厅。这里空间开阔。陌生人的脚步声刺激到了狗,有犬吠声陆续从四面八方响起。我养过狗,能听出来这些声音并非亢奋,而是在撒娇、祈求。

   它们的屋门是关着的,一切都很安全。可我已经紧张得额头冒汗,不断安慰自己说,这里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为什么刚才我经过的每个镜子框上都盖块布?”我问坐在亮处躺椅的老夫人。

   “你会冷,镜子不会冷吗?”鲁老太装作生气地样子质问我。

   她一只脚穿了鞋,另一只脚没有穿鞋,光脚踩在地毯上。如果她是个三岁小女孩,那可以叫做童趣,但她是一个老人,我只能认为,真如传闻所说,她精神不正常。

   我看见兔子了。它软绵绵、静悄悄地躺在房间另一侧两米多的高床上,床品是粉紫真丝制品,它的兔皮朝上,露出了胸前一簇白毛。我一脸懵。

   她在玩过家家?

   “别担心,我只是给它喷了镇定剂,”鲁老太缓缓说,“再等一个小时就能醒过来。”

   和上次在我家时不一样,此时她的声音明亮、温和,一身白色棉麻套装,跟度假的大人物一样。她点了一支烟,眼神里充满了喜悦。

   “我知道你在找一个答案,”她说,“你问了很多人,不过还是没有找到地板长草的原因。”

   “您怎么知道的?”我问。

   “罗设计师告诉我,你找过他。他是我家主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孩子,他大学毕业后就在为我家主人工作了。”老太太说。

   “您家主人,难道是开发商姜董事长?”我惊讶地问。

   “姜董事长,呵呵,那个老狐狸啊,他是后来接盘这个项目人了。我家主人姓郑,是三十年前初次开发这片土地的人,我一直跟着他的妻子,从她小时候起,伺候了快五十年。”

   原来她是老董事长的佣人!

   “请坐,”老太太说,“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我和你讲个故事。”

   尽管我已经把女儿送回了家,由陈姨照顾,但老董还没有下班,我没顾上告诉他我在哪里。为了安全起见,我留了心眼,故意说:

   “好,我非常愿意听,不过我丈夫马上要来找我一起出趟门,如果您的故事不太长的话……”

   “你不是也想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的兔子吗?”

   是呀,这一次我可不能再错失良机了!

   

   “唉,这么多年,我天天都在愧疚啊!她叫雯雯,是我老板的女儿,二十岁的时候出现癫痫,发作的时候胡言乱语,手舞足蹈,也许因为她从小习武,每次就像在打醉拳,身形如同风中柳枝,但出手刚猛,绵里藏针,除了专业医生,别人根本碰不得她。郑老板把她送到最好的医生那里治病,第一期疗程进行了两个月,效果很好,我的情绪跟着也放松了。有一晚,她趁我去医院餐厅拿饭,从康复中心偷跑出去,一路竟跑到了她父亲的工地上,接着就发生了事故……也就是你说的,工地上的大吊车车臂突然垂下来,打到她的脑袋,当场就……都怪我,原本只是五分钟的来回,结果我和路过的护士多聊了一会儿。”

   “原来死在工地上的不是来争财产的前妻,而是他的女儿。”

   老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传闻都是越传越恶俗。”

   “她女儿大半夜为什么去工地?”

   “为什么?我也只是猜测,没办法再听到雯雯亲自解释了,”老太太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封信,递给我,“雯雯当时和罗设计师恋爱了,一直背着她父母,我的老板要是知道她和小罗好了,肯定会非常生气,他们绝不会看上罗设计师的,因为他个头很矮,当时只是一个刚刚毕业的设计师助理,住员工集体宿舍。小罗对雯雯许诺说,要为她设计出最美的房子。后来,雯雯生了怪病,经常和罗设计师吵架,我听见过两次,罗好像躲着她,不见她,让她要安心养病。”

   “那晚雯雯去找罗设计师的?”

   “罗设计师根本不在工地,要么雯雯是想去看看房子,要么就是她神志不清,以为能在那里找到罗……她在工地上犯病了,站在坑里两只手打来打去,没人敢接近她,工地正在施工,现场又乱。我在想,难道大吊车也跟着她疯了么,那个该死的螺母……当时她的脑浆崩了一地,到处都是。”

   “不过,事故之后该清理的肯定清理干净了。”

   “雯雯属兔,她的胸口有一块白斑,是一个钻石的样子,你看这只小兔子胸口上的白毛,难道不对吗?”

   养了两年了,我从没有注意过它胸前杂毛的形状。我走到床边一看,果然像一颗钻石,就连上端边角都完美地展示出钻石切割的特点。

   “她父母,也就是我老板,一直在忏悔,认为雯雯去工地是去找他们的,毕竟那两年他们夫妻总在谈晴山篷这个项目,在家里谈,在雯雯的病床旁边也谈,还总有人来汇报工作。”

   “所以项目才中止了?”

   “如果只是雯雯一人离开,也许不至于停止,谁能料到两周后,夫人下楼梯时头一晕,摔下去,头撞到墙脚的一个大理石雕塑的边缘,严重内出血。医生说,她不是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但她在生死交界处毫无求生欲,一点都不想活过来……这话,我能理解,夫人那两周几乎粒米未进,过得像个鬼一样。郑老板是个刚毅的人,但夫人和女儿一走,他彻底办不到了,隐退了。但是这个项目的名字是夫人起的,是夫人喜欢的名字,他感觉夫人和女儿的一部分还在这里,所以过去很多年后,他请行业里后来的龙头老大姜老板重新接手这个项目,然后又找到曾经的团队,由罗设计师重新找来旧图纸。晴山滴翠水挼蓝,聚散渔舟两复三,横埭北,断桥南,侧起船篷便作帆。这首陆游的诗,是我唯一会背的诗,当初跟夫人学的,多好听呀。晴山篷,楼盘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郑老板看到小区建成的样子,是什么心情?”

   “事故之后,我唯一见他笑,就是在项目竣工仪式当天……。”

   “他这么有钱,难道没有再婚?”

   “没有,他和那些人可不一样,我没有见过他带女人回家。”老太太若有所思地说。

   我沉默了几秒钟,我倒不是怀疑什么,只是整件事超出了我的想象。但老太太大概认为,我不相信她的话,于是她以非常急迫、想要证明给我听的语气说:“因为我一直负责照顾郑老板的起居,和过去一样,每天收拾卫生、做饭、带狗,直到他前年过世,我才从郊区别墅离开,搬到了晴山篷这一套属于郑家的房子。”

   她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她的脸反而突然变红了,方方正正的轮廓,显得无比忠诚。

   “既然你雇主人都不在了,那你为什么还在他家里?”

   “郑总把所有遗产,一半捐给了慈善组织,另一半留给了狗,由我作为遗产管理人来继续照看它们。现在,毛孩子们也有了第二代,从三只变成八只,有一只刚刚找到可以配种的伙伴,也许很快就有第三代了。”

   天啊!我心里想,原来她也是中了天降的大奖,才成为了这套房子的主人!

   狗并不重要。

   “那你得到不少房子吧?”

   “有几套。”

   “这里地下博物馆的艺术品是谁的?”

   “是夫人先前陆陆续续买的,她喜欢收藏艺术品,郑老板也留给我了。我什么都不懂,钱和收藏品都是通过信托基金来管理的,而我只是负责继续陪着它们。”

   我这一次真的撞上大富翁了。我那年的幸运,顶多让我一手一把房子钥匙,而她的幸运,两只手根本抱不过来,简直可以铺满整条街啊!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弥补之前我犯下的错。”老太太站起来,无比自然地蹲到我面前说,“当我听说你的兔子打醉拳,我就相信是雯雯回来了,原谅我不得已偷拿了笼子,否则你根本不会来找我,又听我讲这么久,对吗?请你理解,从此让我来照顾它吧,我希望它能康复,回到和先前一样。”

   说完,她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了我。

   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里是50万,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讲我说的这些事,所有的故事就由兔子它继承吧。”

   “但是阿姨,我不想骗您,这只兔子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的正常兔子,她家住在郊区,离这里很远。”

   鲁老太没有理会我的话。

   “你看它,虽然是三瓣嘴,可放在人身上,就是小樱桃嘴,粉色的嘴唇边上,还有一颗黑痣,雯雯也有,只不过她的痣长在鼻子旁。”

   正因为它嘴唇上有块黑斑,所以没人要,和它同窝出生的11只兔子里,它是最后一个被挑走的。当初我看它除了嘴丑点,别的都挺好,况且平时谁会仔细盯着兔子的嘴看呢。

   我真不相信人能变成兔子。纯粹是心理安慰?老太太的想法真有点离谱。如果郑老板还在,听老佣人这么比拟,又会作何感想?

   我接过银行卡,心脏在加速奔跑,但我强忍住不让脸上有一丝表情,然后朝她简单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后来,我们又聊了关于为兔子治病的计划。我告诉她,我会尽力帮助她去寻找最棒的兔子兽医,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在医院陪护兔子,这样老太太也会轻松一点。老太太感谢我,欣慰的泪水堆在眼中。我注意到,尽管她的脸庞僵硬,但几乎没有眼角纹和眼袋,想必这些年的生活过得十分滋润。

   关于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我总算弄明白了,虽然并不能彻底解释清楚草籽从哪里来,却让我放下了顾虑。

   那些天我又开始为了另一件事而魂不守舍——一个独身老年人,活不了太久的——多么绝妙的机会啊!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大概也会动心吧?我不知道现在要不要把计划说给老董听。

   还是不说了,干活吧!

   

   照顾一只生病的兔子需要几步?

   第一,当牛作马。

   第二,学习医学知识。

   第三,用时间向老太婆证明,我是一个优秀的继承者。

   几家知名宠物医院的医生都拒绝接受兔子雯雯——鲁老太希望大家都这样称呼它——理由是,这种怪病实在罕见,缺乏案例,并且很可能需要从感染、消化、营养等各种思路来长时间治疗。另外,兔子太脆弱,应激以及治疗过程很可能会带来不幸的结果,医院生怕鲁老太会抓住医院的责任不放。

   唯有这家小医院,接受了雯雯。

   它位置偏僻,我刚到这里时,误以为这是隔壁洗车行的一部分。

   风铃响了。一只变色龙趴在前台的玻璃缸里,尾巴弯曲着,像根被固定好的树枝。消毒水里混着昆虫饲料的腥气。白墙上有几道爪痕,护士正用抹布擦拭展示柜,反而把抹布上的碎屑抹得更匀。亚克力柜里摆着各种营养剂,外文标签字体极小,不像是让人看清楚的。

   穿白大褂的兽医从诊室出来,领口沾着黑渍。他用指尖轻触变色龙的脊背,那生物的肤色立刻从墨绿变成病态的灰白。

   我进门时,正好有一个女孩拎着爱宠出来,两只蜜袋鼯挤在绒布袋中,黑眼睛在灯下闪着水光。 

   “寄生虫感染,需要打针。”他说着,从冷藏柜取出注射器。蜜袋鼯主人——穿着宽大灰色卫衣的年轻女孩——不停咬着手指上的死皮。她书包透明夹层里塞满了漫画人物徽章。这时,处置室突然传来“啪嗒”的撞击声,接着是细碎的抓挠声。助理小跑过去,洞洞鞋踩碎了地上的一粒饲料。

   我履行了对老太太的承诺,每天早八点到晚九点,来医院陪护雯雯。老太太支付了相当多的钱,得到一间独立护理室,里面有一把椅子和行军床。当雯雯被推进治疗室做检查时,我就坐在椅子上等待。

   我家里的事,幸好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小雪三岁了,遗传了老董结实的体格,除了得过一次幼儿急疹外,没有生过病。我找了一家附近的幼儿园,由老董负责接送。陈姨彻底当家做主人了,这我也没什么办法。关于持家,我唯一擅长的就是记录银行存款,核对账单。

   

   头两周最难熬。显微镜下,白色菌丝在雯雯的粪便里纠缠成团,占领了本应属于乳酸菌的地盘。氟康唑只用了两天,兽医改变计划,说要饿死它们。

   取消草莓、油麦菜和面包块,笼子里只留提摩西干草。雯雯用后腿愤怒地跺笼底。它的肚子不停地咕噜作响,不知道是抗议还是酵母在作垂死挣扎。

   医生给了一个防食粪颈圈。雯雯后腿一蹬,塑料圈飞出去老远。我又把颈圈捡回来给它戴上。它总是趁机挣脱开,然后低头狂嚼自己的粪球,我叫它们“酒味葡萄干”。就是这些没完没了的粪球,让疗程变得更加漫长,让酵母在它身体里生生不息。

   每当雯雯在房间里自由活动时,我就成了拾粪人,戴着手套,在房间里巡逻,捡屎。雯雯趴在角落看我,眼神像在说,你这个变态。

   一个下午,警报器突然响了——不是火警,而是笼区的酒精检测仪在尖叫。我从瞌睡中惊醒,只见雯雯又开始挥舞起僵硬的四肢,接着突然开始绕笼狂奔。

   “又犯病了?!”我抓起检测仪,它呼出的酒精数字疯狂飙升:0.05%……0.08%……

   我喊来医生。

   “你他妈的,”医生皱着眉头给它打抗菌针,“不是叫你别应激吗!”

   我回给医生一个白眼。

   雯雯突然用头撞食盆。咚!咚!咚!当针头扎下去的瞬间,它打了个充满酵母味的嗝。昏睡了三个小时,它爬起来蔫头耷脑地啃起干草。我瘫在椅子上,看着检测仪回归到零点。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是真心的。

   很久没有过这种充实感了——天道酬勤,天道酬勤。

   日复一日,雯雯的醉拳渐渐变少了,应激反应没再出现。在两个月后,它过去喜欢的食物被一样一样重新加回去。同时,我也瘦回到怀孕前的模样,做事麻利,头脑清醒,真是一举多得。

   

   鲁老太为我和雯雯重新购置了全新的穿戴,我把陪床的所有衣物统统扔了。出院那天,鲁老太帮雯雯戴好项链,铺上软垫,然后拎着新笼子,新笼子上面有个金色挂牌,镶嵌了一圈彩色宝石,中间刻了一排小字“Marian.Z.”,郑雯雯的英文名。

   我和鲁老太见面时的大屋子给雯雯住,而鲁老太住在一个十平米大的小屋,和我曾经住的出租房卧室差不多。她说习惯了,自己只是这些大宝贝们的看护者,永远都是。

   那几个月,我每天早晚去鲁老太家照顾雯雯。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雯雯已经不是一个“小”动物了,它适应了豪宅,比之前大了一圈,几乎像个人了。

   有时候,我给雯雯收拾完食盆和屎盆,我会和鲁老太一起喝茶,闲聊一会儿。

   她教我抽烟。

   她家有九层严格的空气过滤系统,所以烟味可以瞬间消失。她的八只狗,从不在小区里散步,而是直接下地库,由两辆专车送去附近的一片空地撒野。难怪,我从没有在小区花园里见过它们。

   鲁老太最大的爱好是清洁夫人的珠宝首饰和工艺品,手边有不同的软布和瓶瓶罐罐。她是在这些年才学会如何养护画作、鉴别各类艺术品材质的。或许有人曾经在地下博物馆见过她,但都以为她是保洁阿姨,戴着一条恶俗的大粗金环项链。

   我和鲁老太的关系越来越好,我感觉内心充满了希望。

   直到我真的接到了那一通电话。

   

   公兔名字叫“比尔”,我不知道那老太婆是从哪里找到和雯雯看起来那么像的侏儒兔。我从没注意过母兔发情,应该只有公兔不懂得自控吧?她一大早给我打电话,听起来非常兴奋,说是雯雯很可能一周后就要生小兔子了,据说一胎至少七、八只吧。她还说,已经派人动工为雯雯母子在顶楼改造一间卧室,有青草,有土丘,有尖顶木头农舍。如果快得话,两个月后就能看到第三代兔子。

   我说不出“恭喜”两个字,脑中只闪过一个美国电影《杀死比尔》。

   第二天,我带着一篮荔枝给鲁老太送去。她一见我,立刻问我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去办遗嘱公证的补充。我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有点恍惚,有点紧张,但也不敢直接问。原来,鲁老太要把雯雯加入到委托看护继承者名单中,而她依然是唯一的看护人。

   我尽量平静下来,向桌前激动的老太婆望去——没想到,她已经这么信任我了,这种重要场合都让我陪同——今年,家里可能要增加二十多个动物,包括新生小奶狗,工作量巨大——她还能如此辛苦几年呢?

   增加爱宠继承者的程序并不复杂,只需要老太婆出示原始文件和自己的身份证明。我瞄到了她的身份证号码。她今年41岁,而不是81岁。也就是说,她只比我大了6岁。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一直背着单肩包。陈姨帮我接过去,放进柜子里,然后问我怎么了?我出神地瞅着她,心想,如果我们全家突然发生不幸,那么陈姨绝不会一夜愁白了头,哭皴了面庞,视力骤降,她绝不会像郑家老佣人那样悲伤,以至于看起来苍老几十岁。

   

   “为什么你管那楼的叫佣人,却管陈姨和其他阿姨叫作‘阿姨’?”有一天老董问我。

   “佣人,是地道的富人说法,并不是所有阿姨都能叫做佣人。”我想了想,总结出来。

   我还有另一个结论:我几乎没有希望成为郑老板巨额财富的下一任管理者。面对一大窝兔子,我笑不出来,也爱不出来。鲁大姐当天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让我有空一起来照顾一下雯雯的小兔崽子们。我借口陪女儿,拒绝了。

   那么我先前的付出又算什么呢?有钱即任性——打法时间而已,我明明应该这么想,然而在我给小雪支付了15万一年的幼儿园学费后,我又感觉到自己在兔子事情上吃了大亏。

   “我们这样的环境里,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茄子妈妈的态度才是对的。这里丢的东西,自然要在别处找回来。

   整件事反而激起了我对更多事情的兴趣。

  

继续阅读:6、第五号人物:被豢养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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