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香师秋娅准时出现在我面前,带来了我预定的香品。她帮我布置好熏香的方位。
“你老公经常不在家吗?”她问。
“对,他很忙。”我说。
临走时,她主动伸手拥抱了我,我闻到弥漫在她身上的花蜜和木香。她拉着我的胳膊,盯着我,眼睛很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黑色雨花石。
“我很想把几个朋友介绍给你,你们肯定聊得来,神奇宝贝夫人。”
“啊,你怎么也知道这个名字。”我难为情地说。
“你忘了,那天我们原本是去看神奇宝贝表演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
秋娅留下了名片,她的司香阁工作坊离南山的断桥很近。
三天后,我在秋娅的司香阁里又认识了两个新朋友。
一个叫谢以哲,曾经在工艺品公司任过职,现在是自由雕刻师,他身材高大,手指修长。另一个叫刘安娜,是颂钵芳香理疗师,比我大十岁,肌肤弹嫩,说话声音似乎就能影响别人的寿命。面对这三位单身贵族,所有的话题都与艺术、身体、宇宙奥秘有关。
回家路上,风刮得很大,司机一路抱怨糟糕的天气,可我却感觉自己焕然一新。
老董接小雪放学回家,我们坐在餐桌前吃饭。
“这套餐具该换了,”我说,“换个好点的。”
“没必要。”老董头也不抬。
“我不是在商量。”我盯着他,声音很平,“好餐具对身体有益。”
他嚼着饭,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最近少出门。”
“怎么了?”
“今天拉了个客人,说现在小偷多。她刚买的蛋糕放自行车上,转身扔个瓶子,回来就没了。”
“报警了?”
“谁会为一块蛋糕报警?”他喝了口水,“天黑后尤其要小心。”
“你什么意思?”
“晚上别乱跑。”
“你能跑,我不能?”
“我是在工作。”
“父母的社交圈决定了孩子的社交圈,小雪以后身边都是司机,你就高兴了?”
“扯远了。”他放下筷子,“晚上不安全。”
“那女人晚上八点后去花市旁边的破街道上买打折蛋糕,被偷了活该。我都是在高级蛋糕店买蛋糕,送货上门,”我顿了顿,继续说,“要是能有人偷咱们家这些破东西就好了。”
老董把碗一推,走了。
我花了很多时间逛街。我重新买了一套景德镇描金花边餐具、华美的波斯地毯、获过世界设计大奖的落地灯、带着奢侈品LOGO的沙发和明清风格的中式边柜。我沉浸在雕刻生活的忙碌中,全然不顾老董的反对。有时候,我会闪过这样一个想法:我和茄子家族、上流阶层的生活家们是同一类人,而老董缺乏用身体去感知财富的能力,一直那么矮,那么低,那么迷茫。这样的人,真的是能和我共度余生的人吗?我为闪过的想法惊得指尖发冷。
我总感觉刘安娜对晴山篷别苑非常感兴趣,于是我索性邀请她来参观,说我正好想体验一下颂钵排毒疗愈,规规矩矩付她费用的。她当然高兴了。
我闭上眼,头顶上方坐着刘安娜。
在玄幻的烛光下倾听颂钵的呼唤,嗡——唔——唔——金属的波浪涌入我的头颅,膨胀中,我感觉到刘安娜正带着神圣的美感俯视我。
理疗进行到一半。
“啊!”我突然腾地坐起来,低头看向自己衣服里,“我好像溢乳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有几滴淡色乳汁从乳头上冒出来,内衣湿了一块。
“这不可能!我给孩子断奶已经两年了。”我瞪着眼睛说。
“不用担心,医学上讲,即使断乳,你的乳腺导管里可能一直有残留的乳汁没有排干净,你感觉不到疼痛,很正常。我能感觉到你上半身对颂钵频率特别敏感,所以才激发出修复的力量。”
“真的吗?”
“我遇到另一个妈妈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放心吧,第一次彻底疏通之后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
刘安娜从后面帮我整理好凌乱的头发,然后慢慢为我摘下胸衣,扶我重新躺下来。
“放松呼吸,只是重复这一件事,呼吸,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想象走到了一片温暖地方,躺下来,放松你的脚趾、脚踝……”刘安娜语气平缓地说着,声音减弱,又敲击起颂钵。
我只穿一件薄衫,胸部若隐若现,在一个外人面前竟能变得这样自由,放纵,不知羞耻,理所当然地接受专业服务——一种我从未有过体验,感觉真不错啊。
疗愈结束后,我们多聊了一会儿。
她问我,知不知道有个叫“康爷”画家住在这个小区?
我说,当然知道,他是一家人的御用画师,我见过他几面。
“他是个宝藏。”
“是吗,他的画很值钱?”
“在国外很值钱,两年时间从5位数长到7位数。”
“他在国内没有市场?”
“应该快了,收藏圈的小道消息吧,我想那一大家子这次回国住这么久,就是为了布局这事的。”
“什么叫布局?和下围棋一样?”
“你懂艺术品收藏吗?”
“一点都不懂,”我给她倒了杯咖啡,“正好你和我讲讲,如果好的话,我也跟着买点。”
刘安娜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这么不懂门道。
刘安娜的闺蜜Lisa嫁给了法国老富豪,两个人住在欧洲一个小岛上。老富豪喜欢收藏艺术品和葡萄酒,经常光顾世界各地的拍卖行和画廊。刘安娜也是从Lisa口中得知康里的。
“康里,人称康爷,他生在艺术世家,父母是闽剧表演家,一次外地演出时遭遇车祸,一夜之间父母双亡,祖父祖母抚养他长大,但他祖父祖母也不是一般人,一个是画家,一个是中医大夫,后来祖父母带着他定居德国,他是在欧洲开始系统学习绘画的。他和别的中国画家不一样,是先在外国艺术绘画界成了名,然后才跟随饶家回国的……饶家啊,Lisa她老公都巴不得能见饶家人一面,当回饶家人的侍酒师都行呢。”
“饶家有这么厉害啊?”
“能源,保险,大酒店……他们家族人多,所以干的行业也多,而且去年独家赞助了欧洲巴斯克艺术双年展,这可是全世界排名第一的艺术节。”
“康爷的画,肯定能升值?”
“那还用说,一画难求,光有钱都买不到,只能通过画廊和拍卖行了,不过如果和饶家私人关系好,说不定也有机会。”
我半信半疑,不过我的心已经飞到了茄子家的画室里。这么说来,画室里挂着的可都是一张张百万、千万的存折啊!又何止是茄子家呢,再想想原本属于郑老板的地下博物馆——那些不会说话的东西都精壮得很,往后一百年也倒不了。
它们以及它们主人的那种活法,才叫大富大贵。
我收到的聚会邀请更多了。
有一个姓李的企业家,多次邀请我去郊区他的别墅,听我们共同的朋友说,他十分欣赏我对葡萄酒的鉴赏天赋。不过,我不喜欢看他说话,因为他暗沉的牙齿总让我想到兵马俑。在这一类热情的人里,我更喜欢飞子哥和他老婆,俩人都是曾经的金融高管,总是精力充沛,每次见面,都会给女伴们带来可爱的异国首饰。后来我又通过飞子哥认识了旅居拉美的舞蹈家傅恰恰,据说除了舞蹈演出,她同时做些外贸生意。不对,不对,傅恰恰应该是我通过陈总组织的一场晚宴才认识的……我有点记不清了。总之,大家都叫我“神奇宝贝夫人”——有钱人可不会嫌弃名字长。
“神奇宝贝夫人,有一个新开的版画展,一起去看吧?”
“你健身去了?什么?你又开始学高尔夫了?当心变成黑巧克力夫人。”
“神奇宝贝夫人,我约了一个美妆大师来家里,韩国人,要不要一起来学习?”
“听说了吗,神奇宝贝夫人……”
“对了,神奇宝贝……”
夫人,夫人啊!
我开始真的相信了——我现在所拥有的房子、存款和朋友,绝不是凭空而降,而是靠我的实力获得的。
我想好了,等我攒够一百个好朋友,将会办一场豪华的聚会。我要从陆老板那里租一艘大游艇,从一号码头出发,行至北岛,船上会有乐队、晚宴、热舞和牌局,也会安排出一处安静的甲板,留给我的几个钓鱼高手们。我很欣赏那几位绅士,富有情调的月光肯定更能凸显出他们的成熟。
有不少朋友和我谈论过画家康爷,我也多次表达了对康爷作品的喜爱,但我已经看明白了——康爷不可能出现我的邮轮上,因为我请不来他。他属于茄子家,是茄子地里的一颗稀世宝石。
有一阵子没见到饶家人了,几次晚上我朝她家方向看,漆黑一片。我和茄子妈妈的距离仿佛又回到最开始遥远的起点。
就算我能遇到饶家人,能够和康爷说几句话,也不代表我能有资格买他的作品。有太多行家在关注他,轮不到我。其中一个书店老板,我亲耳听见他是这样评价康爷的。“康爷的个人风格很难归类,有丰富的能量和解读性,再加上他年轻、先锋、情商高,这都是大机构看中的,但他能不能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重要一环,就看这几年的表现了。”
连续几天,我有空就上网搜索关于康爷的文章,心里想着一个名叫孙华德的话。他做木材生意,经常去美洲各国出差,平时喜欢收藏古玩,看艺术展。
他曾经几次出现在李老板的酒会上,多数时候端着一杯果汁,似乎酒量不好,也不热衷于扎堆交谈。我记得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时,彬彬有礼,穿淡粉色衬衣,他与我碰杯,非要把杯子放得很低,必须比我低,这种传统老套的礼仪不太像青年人所为。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就在前三天,他主动打电话联系我。他说,偶然看见美国纽约的一场小型拍卖会图册里,有一幅康爷的作品要出售,画名《蓝玫瑰》,底价1000美金。上一个藏家因为和丈夫离婚,要将一些收藏品兑现。在美国不比在欧洲,康爷不是热门画家,估计价格不会高,说不定能捡个漏。他问我感不感兴趣。
我说,我没有美元,在国外也没有朋友,更没有海外账户,所以就算想买,也必须找到委托人。他告诉我,他有朋友在拍卖公司,可以帮我牵线搭桥。
他很热情地寄给我两本包含康爷作品的印刷图册,与拍品作对比,从风格和主题上看,毫无疑问,《蓝玫瑰》正属于他的海浪系列中的一幅。这件拍品很小,45厘米见方,丙烯颜料,应该适合我这种入门藏家小试牛刀。他和我讲了美国当代艺术流行趋势、拍卖会流程、艺术品物流,还有中国藏家这些年在海外拍卖会上的惊涛骇浪……总之,大部分我没听懂,因为我跟不上他的专业术语和不断穿插的英文单词。
但我记住了我要做的事很简单——将参拍保证金5万美元等值人民币付给国内一个账户,由它转付给美国拍卖公司,拍卖会结束后,就能申请立刻退还扣除画款所剩余的保证金。
“就算拍卖行里有自己人,也必须先收到你的保证金,这是行规。”
“那是当然的,”我的心激动得砰砰直跳,“我来准备钱,但我要和我丈夫再好好商量一下。”
“对,一定要好好商量。”
就是今晚!再过五个小时,中国时间零点,美国的拍卖会正式开始。
我犹豫了三天,没敢和老董说。因为我认识的人都是他不喜欢的,我甚至想不出他能同意我这笔投资的理由。他只是个土包子。
可是我又能瞒他多久呢,也许一个月、两个月之后,这幅画就会挂在我家墙上,难道我需要再用一个谎话来骗他吗?
等老董今晚下班回家,我还是坦诚告诉他算了。
孙华德一共给我发了三条消息,打了一个电话。他通知我,《蓝玫瑰》是第五号拍品,属于前半部分不太重要的热场作品,过程肯定会非常快。美元保证金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即刻就能付给拍卖行,现在就等我付钱了。最晚在2号拍品前。
一直等到十一点半,老董才进家,黑着脸。他说,今天晚上遇到了难缠的客人,因为目的地定位不准,导致多开了六公里,客人责怪老董故意看不清路,故意盘桥绕路,两个人先是争执,然后客户投诉到公司售后部。客人非让他道歉,并且拒绝付车费。他一直忙着处理这件事,结果不小心蹭倒了一个电瓶车,又误了另一个单子。
他匆匆说完,耷拉着眼皮走进浴室。他的头发又脏又臭,好像整个人都在对我说不想说话!
是天意让我自作主张的。
我走进书房,打开台灯,在电脑里打开银行软件。按照当天汇率,我需要支付33.37万人民币的保证金。
糟了!
屏幕上跳出来一句:银行系统升级中,零点恢复正常使用。
现在离零点只剩五分钟,希望还来得及!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上的时间,手边放着收款账号,脑子安静得像个睡眠舱。
孙华德打来电话,我隐约能听到电话里有拍卖现场的声音,我听不懂。他说,正通过他的朋友为我实时播报动态。我再三抱歉,怪我把事情拖了这么久。
零点过了一分钟,系统恢复正常。我盯着账号信息,手抖得厉害。那一排银行账号小数字也跟着晃,我揉了揉眼睛,反而更加头晕目眩。
我终于把数字输入完毕,为了以防万一,我给孙华德读了一遍。隐约听见有落槌声。“中间错了,”孙华德的声音也不那么淡定了,“不是4110,是4101!”我一着急,又把所有的数字都删掉了,一个数一个数,重新对照着打了一遍。
“到第几件了?”我问。
“第2件,好了吗?付了吗?”
“付了!”
“那边还没有收到。”
“账号信息肯定没错,也许还得等等,估计需要两三分钟的时间。”
孙华德没说话,我又听见一声落槌。
压抑的寂静与大洋彼岸拍卖师短暂的停顿融为一体。
“还没有收到啊!”他在电话里喊。
“33.37万,难道因为金额太大?”
“这叫什么大金额!你账户的钱够吗?”
“够,早就准备好了。”
第四件拍品落槌了。接下来是《蓝玫瑰》。
为时已晚。
“大姐,你是不是按错了,难道没有跳出来提示词吗?你截图给我看一下。”
“啊!”
他这一说,我才意识到,我没有按付款键!我输入完转账信息,潜意识里付款已完成,然后就……
“原谅我,太紧张了,怎么会忘了按付款键!”
“好了,没事,你现在付过来,后面还有不少好作品,你可以拍其他的。”
“其他作品,我不太懂啊……”
“艺术品,喜欢就对了,保证金会扣除购买价退给你的,放心吧。”
“我只想买康爷的画,我就不参与后面的作品了。”
电话一下子挂断了。
我懊悔自己的无能,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吃过晚饭,我鼓足勇气联系孙华德,想谢谢他这几天忙前忙后的。电话无法接通。也许他是在电梯里或者地库里,信号不好。
我没再主动拨过去了。
梅雨季很快到了,去哪儿都不利索,人们也没什么心思聚会。
我改成天天去健身房,和一个刚从武校毕业的年轻教练学习散打。其实反反复复练得就那么几个动作,但肌肉一结实,人的性格也跟着不太一样了,对很多事不愿意再多过问,多纠缠。
我曾经百分之百肯定,老董不会移情别恋,但我想错了。
那天,我走出一家服装买手店,发现老董的车刚好在不远处的路边停下来。刘简珊从后车门下来,又从前门接过了老董递给她的一个纸袋,俩人心情看起来不错。晚上我问老董,今天过得如何,我感觉他闪烁其词,不愿意多说。如果是一年前,我肯定会立即和他摊牌,但是那天,我照旧让老董在晚饭后载着我和小雪外出理发。临睡前,我嘱咐陈姨明天炖一锅老鸭汤,烤八份樱桃派。因为眼下,我觉得更要紧的是接近茄子家,接近康爷。
是的,茄子家回来了。康爷连续几天和饶家人出现在一号楼的花园里,趁着蒙蒙烟雨,坐进亭子里品茶,佣人陪小茄子们踩水,挖蚯蚓。
经过那些说不出口的失败之后,我做事更放得开了。平日小雪要上学,我就独自带上一本杂志或散文下楼,一起看孩子们玩,听茄子妈妈讲讲前不久的南非之旅。我没什么新奇的事值得说,但我擅长聆听,也爱笑,小臂的肌肉线条练得很漂亮,这就够了。到了周末,我会带上小雪、甜点和玩具下来。康爷总坐在离我们十来米的地方,表情孤傲,有时候拿个本子写写画画。他偶尔会朝我微微点头,但从没和我说过话。
自从小雪带了泡泡枪,茄子哥哥和茄子姐妹也来了兴趣,拿出自己的泡泡枪,几天后,饶家把一台自动吹泡泡的巨型泡泡机放在花园里。成千上万的泡泡,瞬间变出了一片空中游乐场。康爷也跟着笑了,站起来和孩子们一起戳泡泡。我故意站得离他很近,把他英俊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他用黑色头绳在不高不低处扎了一个松弛的发髻,简直比我还会扮俏。
我问他,你画过泡泡吗?
他先是看着我愣了一下,然后会心一笑说,没有,不过这是个好注意。我趁机告诉他,我很喜欢他的画,差一点就买到一张小画《蓝玫瑰》。我当笑话一样讲出来,自己是如何输入的账号,却没有按下付款键。
康爷听完,对着空中的彩色泡泡说,那是发生在他的学生时代。他的室友在西班牙一个小岛上有坐私人度假小屋,暑假到了,他和五六个同学就在岛上捕捉共通的灵感。他们站在不高的峭壁上往下跳,每个人变成一朵蓝玫瑰融入到浪花里。每周他们能画出上百朵玫瑰,每月画出上千多玫瑰。康爷会选择一些还不错的小画,留下自己签名,送人。其余的都扔掉了。那些年的灵感,最终帮他形成了十年后的海浪系列。
“没想到那些骗子真能找到一幅那时的画,”康爷喝了一口气泡水,“我说的不是拍卖行,而是说骗你保证金的一伙人,还好你看出来了,要怪只能怪他们安排得太假了。”
我看出来了吗?
也许他根本没有认真听我说的每一句。但是没关系,我和康爷一起继续抬头看泡泡,都显得事不关己。
有一个好消息是,明年年初,康爷将要在香香城举办一场画展。所有人都可以现场订购,所有期待奇迹的人都可以排队。
既然有队可排,那必然有人插队。
可若是插队的人比我到得早,我就无法分辨出,到底有谁插队成功了。
同理,很多本该排在我前面的超级VIP,根本不知道我为了能买到有升值潜力的精品,究竟为康爷做了什么。
不,其实康爷的要求很简单,是被我搞复杂了。
我精心打扮,穿上奶白色新中式套装裙,头戴白色羊绒卷边软帽,又怕显得刻意,临出门时把珍珠耳坠换成了不起眼的黑玛瑙耳钉。这个时间,我本该和老董一起去小雪幼儿园参加趣味运动会的,谁料康爷催得紧,让我务必今天就把一封信送到肃名岛上,交给一个人。仅此而已。
康爷在交代任务之前,把我带进了我本不该出现的超级VIP预展。那是一个博学的场合——科学家、音乐家、企业家、美术馆馆长、哲学家和评论家们,以私交身份来到温泉会馆。他们纷纷向饶总祝贺,饶氏前不久与本地一所知名大学的合作,也就是青龙河科技园内的一个大规模的自然科学基地。
我从一个人的嘴型看到另一个人的嘴型,感觉到一簇簇小群体对于康里作品的密谋,以我有限的理解力去想象诸如“运作”“艺术品金融”这些大词。
“大家一起啊,预祝康里进入亿元俱乐部。”当我听到有人说出这句话,更是激动得要晕过去了。
直到回家,我爬上床,眼前仍是一片璀璨的银河。
我特意告诉康爷,预展上我最喜欢的画是《夏至》。
去肃名岛度假的多是老年人,被称为“海上老年大学”。
我按照康爷给的地址,先搭乘清晨最早一班火车,再乘出租车到海边,又坐了十五分钟的渡轮,抵达肃名岛,最后站在一座极其惊悚的酒店面前。
酒店外观是罕见的岩洞风格,像从地里钻出来的巨大的后槽牙,被虫子吃得沟渠纵横。天然岩石是它的内部支柱,有一种力量强大极了。在我面前的有几十个房间,金色天使展开翅膀,落在每一个房间的窗口上,窗口既是洞口,没有一个是完好的,它们用残缺、焦黑、冒牌佛龛的外形让脚下的参观者惊叹不已。
我听见一个带团的导游向老年旅行者们介绍说,这一侧雕刻了带翅膀小胖子的房子,原本都是专为蜜月新人们安排的房间,而在酒店背面,也就是另一个半球的房间才是提供给普通旅客的。我绕到后边看,设计更加怪异,每一个洞口都站着动物雕塑,有一米高的松鼠、戴帽子的熊、张开四肢的猴子,昂首挺胸的鹦鹉……有些动物已经没有了头,全靠身体装模做样,有些碎得只剩下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无法辨认出是什么动物。众多藤曼植物自上而下,伸进了每一个房间的阳台或者被损毁的断面。
导游继续说,四十年前一场意外爆炸事故,毁掉了这家刚刚竣工的酒店,但出于一些特殊原因,当地政府决定保留它,并且一直维持着爆炸现场原貌。于是这里渐渐变成了一处打卡景点。导游笑着警告大家,虽然白天看,它只是一个辣眼睛的建筑物,但千万不要冒险遛进去,早些年有几个人不信,就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结局最好的那个人,眼睛瞎了,骨质疏松严重。
就算没有导游这番话,没有警告牌,凡是正常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呢。
我要找的那个人,就是负责看管这里的人。整个酒店被一圈铁网包围,形式上的警告罢了,矮得连一个小学生都能轻易越过去。
酒店曾经的正门是一个拱形洞口。大堂内部豁然开朗,有天然的采光,长出薄薄青苔的石头前台上,烧焦的电线和管道错综复杂,棕金色的贴片坑坑洼洼,我似乎能从贴片里看到——一大群人惊恐地奔走在火灾现场,口中念念有词,颤抖不已,瞪大了眼睛,看大火照亮了整座石窟,火苗从小洞口向外蹿。我有点后悔接受这个委托了,不过肯定不会放弃的。
我的手机铃声猛然间响了!原来是该死的老董打来的!
“你说什么?什么都听不见……这里信号不好,你吓死我了!你不要再打来了……我听不清!对,晚上就回去!”
不管老董有没有听清,反正我已经挂断了电话。
我从包里掏出康爷交给我的一份信,信上有蜡封,我打算把信交给所谓的什么齐老板,然后立刻离开。
“给我吧——”
对我来说,这个声音蛰伏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吧!已经不能叫做人声了,更像泉水,从我背后上万个泉眼里冒出来的。我转过身。
他和我身高差不多,瘦小,宽度只有我的一半,浓密的花白头发,用S型发卡向后固定住,戴一副圆眼镜和一条佛珠,大概六十岁上下,身穿灰色圆领T恤。他的两条腿长度不一样,一腿跛行。
他朝我伸出手,想要拿走信。
我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把信放到身后。我注意到他手上的皮肤布满深沟,脸上没有血色。
“我姓齐。”老人说。
“啊,真抱歉,原来您就是齐老板,”我这才把信递过去,一边解释,“康里告诉我是一家酒店,可没想到是这样子。”
“我不是老板,是做颜料生意的。”
“信送到了,我先走了。”
“慢着。”他一把拦住我,动作很轻。
我们距离只有半米,他揭开白色腊封。我心想,为什么不等我走了再看,康里可没说让我捎口信回去,为什么他一点都不避讳我。
信纸就在我和他面前展开了——我看到了一张支票和一张白色的纸片,没写一个字。我的胸口隐隐发闷,天呐,这是什么意思?
齐老板拿着纸片,正反两面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搓了搓。
“稍等,我去拿他要的东西。”
没容我再问
“是什么颜色?”
“不是颜色,是一种特殊涂料。”
“特殊在哪里?”
“每个人处理手法不同,效果也不同。”
“这么神奇!怎么做的?”
“你的问题不少啊。”
他上下打量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看来康里现在的绘画功力很深了,竟然敢要这个,”他把纸和支票重新装回到信封里,然后接着说,“那瓶涂料在我的实验室里面,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进去取?我的腿脚不方便,也省了我再走出来的力气。”
停顿的三秒钟,我的脑中闪过了所有的可能性。他是谁?很可能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颜料师之一,而我是谁?曾经是在零基础入门班学习过十小时的素人。但现在,我很清楚自己的魅力,我全身的穿戴价格不菲,新烫的头发花掉八千,美容师使我散发出宛如天然的体香,私人体能师让我的身体同时拥有了力量和灵巧。我还想到了,百位朋友名单,目前刚好集全99个人,冥冥之中,难道齐老板就是第100位?
我说,当然愿意。
然而,当我迈入实验室大门的瞬间,我的血压“唰”地一下升高了。我止住脚步,感到自己的听觉受阻,突然听不到齐老板凑在我脸前对我密语了什么,只能看到他一歪一斜地打开了保温柜厚厚的金属门,取出一个棕色瓶子,然后又走过来,把瓶子放到我的手里。
极具压迫感的拱形岩石墙体保持了原始的硬度和颗粒感,发出蓝绿色的光芒。
这里罗列着大小不一的养殖缸,我看到了金色甲虫,红螺,蜂鸟,蓝色蝴蝶,黑色与绿色相间的爬虫,有的密密麻麻地黏在缸壁上,有的滚成令人作呕的一团。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在房间正中央,两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罩里,装着一种全身无毛且富有肉感的生物,似人,也似新出生的法斗犬,不断做出颤抖和扭转的动作,有分泌物通过一条管道流出来,一滴滴流进一个圆形容器里。
刀具、试管、研磨机、铁架台、蒸馏器,电机和烤炉,一应俱全。
我脑中出现一个恐怖的闪念。
就在他走到我身后,准备关门的时候,我一下子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向后猛地一推。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本来就不平衡的身体,“嘭”地摔下去。我刚要跑,一只脚踝被他死死抓住,他嘴里骂我是个“妈的!”“你敢这么对我,死婆娘!”。我用另一只脚猛踢他的头和脖子,一下,两下,三下,有血流出来。我怕他又缓过来,抄起手边的一个小电钻朝他的脑袋狠狠砸过去。
那个可怜的老头身体轻飘飘的,哪里招架的住我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劲头。
他松了手,不动了。
我像发狂的母牛一样往外跑。沿着刚才进来的路线,我跑回酒店大堂,穿过酒店门口的灌木丛,狂野地迈过铁丝网,手里紧紧抓住那个瓶子,继续向码头跑去。
多亏这一年的体能和格斗训练,让我有了下意识的反击能力。
上了渡轮,我看到老董的未接电话。我拨回去。电话那头,老董焦急地告诉我,晚上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东西不要随手放在一边,留心周围不正常的人,包括女性,要提防是团伙作案。他刚接到通知,最近一个月,在我们附近几个街区发生了多起偷窃,同时有多人报警说,怀疑自己被陌生女性跟踪。其中一个男人,凌晨一点下了晚班,想要抄近路穿过桥洞,去公交车站,前面突然出现一个穿黄色长裙的长发“女鬼”看着他,他跑,背包也跑丢了,跑到转弯的地方有台阶,没注意到,小腿就直接撞上去了,造成小腿骨折。女鬼倒是没有追上来。
这里补充一下,老董在今年加入了出租车网格红旗队,他们是流动的城市摄像头,被划分几个区域接到守护任务,负责协助警察保障路人安全。
我惊魂未定。但是,当我听到老董的嘱咐时,又觉得很讽刺。现在的情况是我打伤了人。天啊,可怜的小老头,也许他根本就没要对我做什么,只是顺着我的意,带我参观,可我竟然打了他!
这下怎么和康爷交代?
接近午夜,我才回到小区,先给康爷打电话,想让他现在下楼来拿涂料。但电话无人接听。茄子家的几层楼都亮着灯,还有两间有彩灯在闪烁。说不定又在聚会。
这个瓶子,我一刻都不想碰了。我也不敢把它回家。
冬天的紫藤花,没有色彩,没有浪漫,如同从一年的工作中解脱出来了。我在一号楼下的花园里转来转去,为自己鼓气,我计划索性去按康爷画室的门铃,然后坐电梯上去。或者,我就把瓶子藏在花园的某一处,再留言给他。
忽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喊骂,似乎是茄子妈妈。起初我以为是在教训小茄子,可越听越不对劲。这声音与平日那个淡然娴静的夫人判若两人。
“我们给你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知道这样会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吗……别用艺术家的那一套东西来和我说话,什么灵感,什么发泄,你不要忘了我们合约里的条款,你用什么来赔?”
也许康爷在小声争辩,也许他低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但我心里清楚啊,今天我经历的事,难道就是茄子妈妈所说的麻烦吗?
“你要知道,对不同的人来说,艺术品代表了不同的东西。对普通人,它就是个装饰品,和装修市场里选马赛克图案是一样的。对有钱人,它代表了品质和忠诚,对那些自认为懂艺术的,天呐,你说的知音们,现在可能正在讨论着医疗,房租,打折酒店!只剩一个月了,你必须克制住,我们不仅仅有你一个人,还有很多人等着发工资呢!等你的个展结束,我们立刻离开这里,去法国住一阵,在这之前我不希望看到警察找上门!”
这时,一束光从不远处打过来。
“谁在那里?!”一个男人突然喊了一声。
原来是保安小伙子,他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我刚要解释,保安就认出了我是小区业主,立刻向我道歉。他说,最近各个小区都加紧了巡逻。
楼上传来几声关窗户的声音。
“天这么冷,您还是别再散步了,小区里几个喜欢夜跑的,现在都不出来了。”
“盗窃金额大吗?”我故意问。
保安错愕地看着我,他顿了一下,把声音压低了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接到领导命令,现在我们夜班巡逻由两班倒变成三班倒,盯得紧。”
小伙子盯着我,我只能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五点,我和康爷相约在地库一处见面。
康爷表情冷淡。
他让我不必紧张。他说,光是这一小瓶涂料就够齐老板坐穿牢底了,如果齐老板没有被我打死,也不会来找我报复的,因为他走不出那个洞穴。
我忍不住回头看着康爷的背影。早上他没有梳妆打扮,披肩长发,身形柔弱……我突然想到老董所说的“女鬼”和盗窃案。
自从发生《蓝玫瑰》拍卖失手之后,我就生活在忐忑中。
或许我已经成为了某件神秘又伟大作品的贡献者,是他的同谋,在为艺术而活,继而我必须隐藏我们共同的秘密。这种灼烧感刺激着我,我一天天数着康爷画展开幕的日子。
之后日子里,茄子家照旧出来散步,按老路线行走,教养让他们始终保持着对两侧花草树木的关照,那神态和一年前没什么两样。康爷照旧带杯咖啡下来,以完美的男士发髻造型示人。眼前的风景,他早已了如指掌,知道哪块木板的洞里有掉落的果子,知道每棵树随风摇晃时有什么不同。
寒冬,偏偏昨晚下了一场大雪。这可真不是一个办画展的好时间。
然而茄子家按照自己的规则行事,比起上一个春节假期,今天他们制造的气氛,更加令人心潮澎湃。
这家超五星级豪华酒店属于关氏家人的产业,他们与茄子家有百年世交。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二楼东侧的大宴会厅正在举办欧洲顶级酒庄联盟品鉴会,现场汇集了10个国家,100多家酒庄,来宾当场能够品鉴到超过1000款葡萄酒。二楼西侧的大宴会厅正在举办世界有机农产品和食物博览会,有40个国家的2000余款产品供来宾品尝。三楼的两个宴会厅,全部为康爷的个展。四楼的小宴会厅,从早到晚,安排了四场与艺术相关的对谈,涉及科技、性爱、自然与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邻居、百人名单里的朋友,还偶遇小雪的同学家长。我意识到,对于茄子家来说,这场盛会早在他们返回晴山篷居住时就开始了。大家从不同渠道拿到了入场券,但偏偏我没有看到茄子家任何一人,没有康爷。
康爷三年内制造了183副梦境。
其中,182副作品,很难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但会让一个刚刚走进展厅的人感受到,有庞大的一队人马正在荒野上建造居所,经历四季,缤纷色彩以它们独特的方式相互对话,暗示着它们曾经属于某个人。
《夏至》和另外三幅《春分》《秋分》《冬至》为一个系列,必须全套购买。尽管高额账单来得让我措手不及,但当看到为我贴起的四个红点时,我还是有点激动的,立刻转账150万。我站在四张画中间,与一位身着黑衣、气质高雅的销售女孩,拍了一张合影。
第183副作品尺寸最大,吸引了所有人先去东侧展厅一探究竟。它是一件综合材料绘画,长22米,高5米,是开展前一刻钟才挂上墙的。
远看,它描绘了香香城的经典建筑,南山、断桥、火车站、码头、城市中心公园、肿瘤医院、音乐厅、第三国立大学等等,这些建筑以残缺的轮廓描绘出城市风光,具有《富春山居图》的气韵。这是第一层。近看,曾经丢失的水壶、蛋糕、提包、手机,不成双的运动鞋,相框,自行车,钥匙重新出现在公共场合,这是第二层内容。漂浮的肃名岛上,我认出了一条跛腿,他的鞋不见了,是的,被我踹飞了。
第三层是隐形的,空旷的,它们代表了每个受害者在面对“失去”时的情绪,被绘制在物品之上——惊恐、怀疑、无奈、愤怒、渴望、焦急、兴奋——情绪与物品相互绝缘,但又处于被监护的边缘。每平方尺在一次次“失去”中,抓住了每个人的情绪。
这一年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案件,这一场,那一场,比警方接到的报案数量多得多。
复杂但有秩序,迷幻但有线索。
我难以想象,这副巨作一直放在什么地方,一号楼的顶层或者地下室?我也想象不出康爷在最后几周究竟承受了什么样的压力。也许警察来过小区,做过调查,但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毕竟在这个院子里,就连一个人的死亡都能隐瞒很久。
这幅画面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它的图像通过手机流向了四面八方。
开展一个小时后,便衣警察悄无声息地进入展厅。所有人仍然沉浸在对作品的惊叹中,却不知道这幅画等同于康爷的自首书,证据相互交叠,事发地点清晰可辨。
两个小时后,正值午餐时间,豪华酒店的人流量达到顶峰,超过半数作品已经被认购——属于康爷的艺术之年呼之欲出。
等等。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异常。他反复对比两张照片,分别拍摄于10:32和12:08,画面多处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用力擦擦眼睛,又擦擦相机镜头,重新拍了一张。肯定不对。
第二个人也发现了。
先是远山开裂,一条细细的闪着光的峡谷,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人物的头发逐根脱落。水壶同孩子胳膊一起变成白色的烟管。有一个丢过水壶的小女孩说:“妈妈,妈妈,你看见了吗?水壶盖刚才还在,现在不见了。”
事实上,如果观众只是扫一眼,肯定注意不到任何一处变化,因为整个画板风平浪静。
人们警觉地一会儿向后退,一会儿贴近了看,瞪大眼睛,直到逐渐确信——这是一件精心筹备的作品,需要等待。
停下来观看的人已经多到需要保安围起一道警戒线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火车站从塔尖起分崩离析,难以辨认。人物的皮肤像敲碎的鸡蛋壳一样裂开,凹凸不平,被压在石灰下,很快又变成石灰本身。桌上的蛋糕一歪,融化了,变成金黄色的面粉,奇妙的烟雾扫过旁边一辆电动摩托车的座椅,接着那些酒瓶、雨伞、公文包、玻璃窗后的花瓶挣脱了分子结构的束缚,朝画布内部跑去。
万事万物都在从画面上逐一消退,近看犹如一片细密闪光的石窟,只有通过微量分析能够知道它的内部成分。
有人喊了一句:“班克西的《女孩与气球》!”
众人哗然!
这种衰退持续了八个小时才结束。按照康爷的预想,他必须在最后一夜,利用那瓶涂料完成了最上面一层的绘制。在严格的时长、室内温度和光线的共同影响下,那瓶涂料成功地腐蚀掉了上百瓶缤纷的色彩,以及大部分的胶状物和石膏粉,露出了底部最明亮的白色表面。
最终,凹凸起伏的白色连成一片,然后借助刻意保留的稀薄颜料,形成一片树林。
有研究说,观众在商业画展中,平均注视单幅作品仅7秒,在卢浮宫里为27秒,而当天,人们对康里这幅画的平均注视时间超过了10800秒。
展览第一天,像从摩天大厦砸下去的大西瓜,让香香城的每一个人从惊叹到顿悟,再到无处可寻。
当晚就出现了铺天盖地的评论文章,引领起大众的思考——
“他的作品放大了底层群体的艰难。”
“这是一个被治愈的年代,他描绘了失去和归还在时间轨道上所散发出的光芒。”
“它是具象的,但是放进失物招领处,它们又是抽象的。”
“他想要表达出人工智能时代普通人的未来,他的画充满了氧气,氨基酸,维生素。”
第二天起,画展实行限流。有几位买家为了抢画,现场叫价竞拍。有关于康爷的作品事宜由基金会和画廊统一安排。我以及我的朋友们,再没有一个能够直接联系到康爷。
紧接着,负面评论出现在网络上。
“热捧画家被指抄袭。”
“青年画家康里,在展巨幅作品疑为抄袭艺术家金某某的《白桦林》。”
“康里借助流星之光,欲成新的流星?”
很快,小区居民们都知道了,茄子家已经飞到富豪云集的小岛上去了。
何时离开的?有人说是开展前一天,也有人说在上周,看到地库有几辆从未出现过的豪华房车,载得满满当当,疾驰而去。
我抱着四幅画回到家。
老董大发雷霆,他指着画,一脚踢倒了椅子,一个接一个摔碎高级餐具,愤怒一发不可收拾,第一次冲我骂出极难听的脏话。
我依稀记得自己嘴唇颤抖,想要说点什么,却只发出微微的一小股气。
财富像一只钟,只计算,不感受。我缓缓地朝老董伸出手,像长辈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再被他的情绪带偏了。
这一拍,也拍弱了老董火气。
“你看不到吗?我从巩薇那里买来的水彩画,签名是什么样的?”
老董一看,“KLi”——他的签字习惯没有变过。他曾是绘画神童,今年虽然不到30岁,却是画了20多年的老画家。
老董毕竟是个外行人,不明白我的意思。
两个月后,我们从新闻里得知,知名艺术家康里多次盗窃、偷窥、跟踪,涉案累计金额不大,大多是水壶、雨伞、发卡、剃须刀类的小物件,但社会影响恶劣,被判有期徒刑两年,并处罚金50余万元。在服刑期间,康里被准许继续他的创作,在jianyu里有独立的画室、充足的颜料和书籍。
天才的怪癖,对市场而言就像一针兴奋剂。部分追随者甚至专门去关押康里的jianyu门口拍照留念。
康里的第183号作品,由思艺术基金会收藏。据评论家讲,第183号的市值已经飙升到亿元以上,而饶家正是思艺术中心的大股东之一。这意味着,那副巨作成为了我们头顶上的一把大伞。
“用不了两年,这四幅画少说也能翻倍,还有那张他童年与爷爷奶奶的留念,再过十年,三千的画说不定能上百万!”我得意地说。
这次,老董没有反驳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家里的招财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