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我被扯着脖颈上的黑色细链拽了出去，摔在一个人脚下。这个人是个男的，一身黑衣，脸上还覆着张黑色的狰狞面具，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我抖了一下，很镇定地抬起脸来对着他，然后很镇定地说：
“啊，你好，我迷路了，你能给我指一下路吗？”
他没有回答我，我偷偷瞄了被他拽在手上的锁魂链一眼，发现那真是一双非常好看的手，只是似乎太用力了些，皮肤都紧绷着。良久，我听到头顶上越发沙哑的声音。
“你在找什么？”
我还想假装无辜，一本摊开的阴司薄已经飞出来停在他面前。
“扶新？扶国国主，你在找他的死魂？”
我也不回答，没想到他倒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拉起，然后慢慢说，“把冥司上有记录的死魂带回人界，已死之人也不会复活。”
那就把冥司上的记录抹去好了。
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又说：“除了冥主、冥司掌事以及十方阎君，没有其他人可以修改冥司的记录。”
我盯着他，有种他在笑的错觉。
“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付出代价。”
我原本就没抱着什么都不付出的想法，所以这会听他这么说，我反而放下心来，不过，“你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吗？”他并着食指和中指夹住锁魂链，轻轻一扯，锁魂链就消匿了，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因为我很无聊，而你，刚好有点意思。”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感谢刚好有点意思的我刚好碰上了很无聊的他。
“行，成交，我叫释音，你是？”
“释音？”我又产生了他在笑的错觉，“我是无面。”
这还真是个贴切的名字，我睃了他的面具一眼，看清那上面似乎雕的是黑色麒麟在撕咬吞食恶鬼。我猜无面是十方阎君之一，虽然他没说。
和无面达成协议之后，我倒闲下来，冥司上的记录由他抹去，让鬼差送扶新和小彤回人界也由他出面，我只需等着付给他他想要的代价，然后就可以离开这里。
但问题是，我已经在他的殿里住了很久，用冥界的话来说就是七个轮夜，直到目前，无面也没有告诉我我要做什么。
不会是他已经不无聊了，而我也让他觉得很没意思，所以他才不想理睬我？其实是在计谋着怎么反悔？
想到这里我就坐不住，鬼侍奉上的甜粥也喝不下去，抓了一个鬼卫问清无面的所在就跑出去。
鬼卫说今天有个顶厉害的、和冥主关系又很不错的上仙来冥界，冥主在酒楼里设宴招待他，那酒楼倒不难找，鬼市里最高的一栋楼，只是门口的小童很有些鬼眼看人低，竟然不让我进去，还趾高气扬地放狠话：
“滚开，这里也是你能来的？”
我嘿嘿笑，勒住他的脖颈威胁他，“你还要不要你的脑袋？”
鬼童大抵还没见过多少世面，给我这么一吓就抖如筛糠，但还是死咬着牙不说话，我握紧拳头，准备给他来那么一下，手忽然被人握住。我回头，无面站在我身后，语气并没有责备。
“竟欺负起小孩子来了，你很无聊吗？”
我难得脸红，哼了一声放开鬼童，鬼童愤愤瞪我，又感激涕零地朝无面鞠躬，道：“多谢冥主。”
无面淡淡点头，我却给雷轰了，“他说什么？你是---”
无面一顶纱帽盖在我头上，“把这个戴上，回去。”
“不要转移话题，你说清楚，你是不是冥界之主？不对为什么要支开我？”
无面无奈叹息一声，“是，我是冥界之主无面，又如何？戴上，回去。”
“我为什么要回去……”
“这里面的是上神清珏，你进去做什么？”
“你的鬼卫不是说来的是上仙怎么变成上神了！”
我这么说着还是按好了纱帽，“我要进去。”
无面眯着眼，我以为他要生气，但没想到他反而一笑，说：“那就走吧，不要乱说话。”
我嗤之以鼻。
我跟着无面进了酒楼。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看看，那个用了我的身体的魂灵，已经做到了哪一步。
跟在冥主身后果然待遇天差地别，虽则鬼童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给我鞠了个躬，堂里的跑腿更不要说，眼睛从未敢直视过我。顶级的包房，我不知冥界也是这般享受的，六界之中凡界的吃食时公认的美味，这里一桌酒席皆与凡界如出一辙。师父早已坐在里面，相伴的还有淸容，端的是一双璧人。
而在师父另一边，竟还有我想不到的人，西王母。
我和无面进去时，师父与淸容都起身略礼，只有西王母倨傲，微微颔首，无面倒是礼数周到，一点看不出冥主的架子来。反正无面怎么做我就怎么随。师父并未看我一眼，西王母皱着眉睨我一眼便移开视线，想来是不待见我的很，倒是淸容一直盯着我，于是我也不能过分注意师父，不过，师父看起来是越发不苟言笑了，似乎冷淡得很。
都落座后，淸容浅浅笑着问无面，“上一次冥主并未说过还会带人来。”
西王母难得不挤兑淸容，还附和着，“甚是，不是谁人都能参与这个局的，还望冥主有分寸才是。”
无面的笑声被面具阻挡，稍显冷，“本尊带来的人，自是信得过的，诸位不必多言。”
我才懒得说话。
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道艳色身影冲进来，仿佛一团灼眼的火焰。是个小姑娘，十五六的年纪，长得是真好看，眉梢眼角都是娇贵气，看来就是个给宠坏的。
我在心里点评着，忽然又觉出不对来。
这张脸！分明是我的！
她已经冲到师父身旁，撒着娇，“师父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这冥界哪有妖界好玩。”
一直没有出声的师父这才微微一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温柔无比，“音软，不可无礼。”
淸容皱着眉，“音软，好好坐着。”
只有西王母最看不过，但才说出一句“清珏，你未免太娇纵你这徒弟了”就给师父一个冷厉眼神堵回去。甚至淸容都是护着她，“这是上神自己的事，西王母莫要逾越。”
听了这话，西王母气哼一声，然而也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无面还笑着打圆场。
我发懵，不明白怎么事情已经变了一个天地。还是我的时候，师父从未如此对我外露过情绪，更遑论他人面前。更何况那时他承认了毁我北海，杀我娘亲，叫我走，说他再做不了我师父，我以为我们之间已是缘尽，不共戴天，可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只要不是我……就可以吗？
不对，那毕竟，还是我的身体。
我苦笑，笑自己，竟吃起自己的醋来。
无面在桌下轻拍我的手，“你不舒服？”
我摇头，“没有，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也就不再追问。
觥筹交错，他们几个讲的话都太隐晦，我听了很久才听明白，原是当年补天的四方神兽之一青龙受了蛊惑，不堪沉寂，竟要脱离封印。一旦青龙脱离，本就薄弱的封印必会消失，裂天之灾，无人可承。
而师父召集西王母、淸容、无面几个人，就是为了阻止这场浩劫。
知道师父对北海做的事时，我怀疑过师父的仁慈，可现在，他又告诉我，他是身负六界之神，他心怀万灵。既然如此，他怎么忍心使我北海生灵涂炭！如若不是伪君子，便是他有瞒着我的苦衷。
手忽然被握住，我抬头，看到无面面具后的眼睛，有些温柔意味，“你很无聊吗？竟欺负杯子。”
我笑了，无面替我捡掉掌心里被我握碎的瓷片，又听到淸容的调笑声，“倒看不出，冥界之主还有这样的细腻。”
我刷地抽了手，不知道为什么脸皮发起烫来，无面轻笑，掸了掸手，没有理会淸容，淸容仿佛也习惯了，并没介怀。
我想找个机会跟那个敖音软说话，但她一直黏在师父旁边，我总没有机会，只好作罢，我思索着是不是该找枯荣谈谈，虽则我说过不会阻挠他们的计划，但并不代表我能忍受他们用我的身份胡作非为。
从酒楼出来，与那四人道别，无面说陪我去凡界取回肉体，我自然不反对，反正跟着冥界之主，我断不会有进不来冥界的道理。
我自己觉得来冥界不过是短短一段时日，但没想到凡界已是十年，我放存肉体那处洞穴，已经长满了草木。毕竟不是我自己的身体，脱离时容易，再进去就很难，那时易角帮我下过封印，此时我再尝试着自己布了一个，可总觉得效力不如从前。我浑身不舒服，有种魂灵随时都要被排斥出体外的感觉，但不能让无面看出不妥，所以我又不能面上表现出来。
我只想快点找个地方一个人休息一下。
一直没说话的无面突然出声，“你要不要去看看你救下的那两个凡人？”
我一愣，说实话，有些心动。
无面笑了一笑，“走吧。”
无面今天有点不一样，话稍显多，一面在我前面走着，一面还要同我讲话，“我看着你这张脸，有些眼熟。”
我自己看着也眼熟呢，“大抵是在冥主梦里出现过罢。”
无面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或许……你说你叫释音？”
我点头，又“嗯”一声，“怎么，冥主耳熟？”
无面停下，转过身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总觉他眼里有那么一点戏谑，“你今日是怎么了？合着看我好欺负？”
我撇开眼，不说话，他又接着说：“释是释怀的意思？”
我不回答，直接走过他。
扶新和小彤都很好，已结为夫妻，膝下儿女承欢，扶国也没有被吞并。
我和无面站在庭院里，看小彤抱着最小的一个女儿，面容温婉，扶新指点着长子练剑，一派天伦。这样的日子，正是我只能羡慕的。
忍不住就说出这么一句来，“做个凡人多好……”
无面接了一句，“你想过这样的日子？”
我轻哂，不知道怎么回答。
看完这里，我们怎么也该回冥界去了，但没想到无面又心血来潮说：“过几天就有灯会，我看你是个喜爱热闹的，不若留下凑个热闹。”
我白他一眼，不知道自己哪里看起来是个喜爱热闹的，正想反驳他几句，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喷出一口血来，我还怔怔想着这是怎么了，听到无面着急的声音，又是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