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香尽梦醒。
泪湿枕。
我起了身，腾云到清流山，清流山有昼夜，此时还是深夜，没有守门的小红豆，我也没甚心思故地重游，只直直到了师父房间外。
但抬起手要敲门的时候，我又踌躇了。只是门被从里打开，师父站在门边，目光清冷看着我，仿佛早已知道我会来找他。
我放下手，紧紧握成拳。
师父叹息一声，“进来罢。”
我只站在门口不愿踏进去，天知道我是怎么把话问出口的，“北海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师父背影一僵，却没有转过身来，半晌才慢慢道，“你既知道了……”
我一下子瘫靠在门边，心如死灰，“我现今只求你把他们还给我。”
他没有回答，我还勿自强撑，“我知道师父定不会对北海如此残忍的，这是新的考验吗？”
他终于说话，声音清冷，“音软，你回去罢，呆在北海，再不要出来，也不要来这里，我做不了你师父。”
我只听到自己迷惑的声音。
“师父？”
“师父你是在处罚我吗？因为我大逆不道，竟敢恋慕自己的师父。”
“那么是不是我不恋慕师父了，师父就会让一切都恢复。”
空旷的天境只有我的声音，像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许久，他才缓缓说着，“你回去。”
说完背对着我一挥手，一股强大的力量缠住我，直把我往天境外送，和多年前我害怕的梦里一样的事，我甚至还在嘶吼：“我不要再恋慕师父了，不要了……师父让一切恢复原样，好不好？好不好？”
他却从始至终连头都不回一下，恍若当初我还是一个没活满两百年的小龙女，他是六界尊贵上神，我只能远远看着他。
原来所谓相遇，所谓师徒，不过都是一场梦。
一场开头美好结尾残忍的梦幻。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没有遇见过他，哪怕不曾认识过他，我也想北海还是那个北海。
我浑浑噩噩回了北海，取了还剩下的一点食梦香，出门的时候遇到音梵，他高高兴兴地来拉我的袖子，“姐姐，再去一次【无相城】好不好？”
我被那句“好不好”刺到，手一抖就甩开他，他不解地看向我，我扯出个笑，“姐姐有事要出去，下次吧。”
他还要追问，我不等他问出口就匆匆走出龙宫，然后去了妖界。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还记得去【荣华阁】的路，但纵然能到了七座塔面前，也不知道怎么去找阁主，我就在原地站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易角才出现，抹着虚汗向我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来得晚了，龙王莫要怪罪。”
我“嗯”一声，不说话，他大概以为我生气了，也不敢说话，我懒得解释。这一次阁主在第五座塔的三楼，房间和上次那一栋精巧楼阁如出一辙，房间里还是燃着浓郁的香，烟雾缭绕，阁主温润笑声响起。
“看来龙王是有定断了。”
我坐在桌边，凉凉问：“上一次走得匆忙，来不及问阁主件事。”
“哦？什么事？”
“说起来不过是件小事，一百年前我才进入妖界，就给位魅护法袭击了，那位护法自称来自贵阁。”
确实是件小事，我甚至都忘了很久，只是今天跟他有了瓜葛，我很想问上一问，纵然他不答也没什么，我不会改变今天来的目的。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叹气，难得话里能听出些感情来。
“魅确实是我阁里的护法，对龙王不敬却不是我的指使，所幸龙王你也没什么事，至于魅……已被魔主处决，还望龙王能不计较。”
我点头，便没有再缠着这一件事。
“你上次说要我取上神魂灵，我想问一问，你要了作何用？”
他没有回答，显然是不想告诉我，我冷笑一声，“不说也罢，那我便自己去了。”
他才开口，“我这病，只有上神魂灵才能治。”
我了然，与他拍案成交。
他自道姓名是枯荣，定了交易的契约后，他说我现在的模样取上神魂灵是痴人说梦，上神几万年修为，而我才几百年，就算上神顾念着师徒情谊，我大概未捷就已身先死，所以他要做些安排。
“需要龙王借身体一用，在这段期间里，我会替龙王找到存放魂魄的容器。”
意思就是，让我把身体让给别的灵魂入住一段时间，虽然很不喜，但我还是答应了。
枯荣见我答应就让易角带我到另一座塔中，这一座塔里咒阵是我从未见过的玄奥和古怪，我站在阵中，看到易角领进一个披了黑斗篷的人，看身影是个女子。虽然知道不是那个毁我北海的人，我还是下意识觉得不舒服。
易角的声音传来，“待会阵法会焕发出强光，还请龙王闭上眼。”
我依言闭眼。
周围顿时寂静下来。
我其实什么都没感觉到，甚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就听易角说：“好了。”待我睁开眼，阵法灰色的光芒还没有完全消去，而那个穿黑斗篷的女子已经不在，我再低头，就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黑斗篷。
真奇怪，一点不适感都没有，但等我踏出阵法我就知道自己安心太早了。
一股外来的撕扯力和内里的排斥力都想把我的灵魂弄出这具身体，我一时承受不住跪在地上，还是易角徒手给我下了个封印，我才稍缓一点。
“刚开始是正常的，习惯几天就好了。”
我点头，“我的……身体呢？”
“为免龙王看着不舒服，我让她走了。”易角顿了一下，“要龙王习惯现在的身份需要很长时间，而一旦龙王不察说漏嘴，是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的，所以我斗胆恳请龙王下个言咒。”
我竟没有可以反驳的话，确实，若是我一时不注意说出了什么，让别人发现我身体里已住着一个要取上神魂灵的妖，那可不得了。我划了咒印封在口上，“禁。若说出了有关身份的事，便让我永远被禁锢在这具身体里。”
如我知道我会一语成箴，我绝不会随口就说出这句咒。
枯荣准备一个有镜子的房间给我，镜子是凡界闺阁里常用的式样，红漆的身，饱满的鎏金石榴，精致灵动的石榴花，点着碎宝石。镜面不同，光滑明亮，照出一个面容艳美却神色清浅的女子。
总觉得这张脸有点像谁，又想不起来。
枯荣说我可以住在【荣华阁】中，但我不想待在这，打算出去走走，我自己都明了，这一次答应枯荣借出身体，是给自己找借口逃离。
虽然不会有很长时间，但至少这段时间里，我不是敖音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只无名无姓的小妖。
我来了凡界，当然不是【无相城】。
如今凡界七国相峙，战火硝烟，生灵涂炭。我听说扶国比较安稳一点，于是来了扶国。这一个国家比【无相城】大不了多少，我坐在茶馆二楼喝茶，还看见国主骑着马从下面的街道上走过，沿途和百姓打着招呼，也有百姓热情回应。
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国主，不禁多盯着看了几眼，没想到被他发现了，是个还稚气未脱的孩子，十五六岁，勒住缰绳仰着头看我，起先还皱着眉，然后突然咧嘴一笑。
笑容灿烂无邪，让我想起音梵。
我别开头。
没想到一会儿功夫，这个孩子就跑上楼来，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扶新。”
我不想理他，偏开头只喝自己的茶，他不屈不挠，“你一定是别国来的吧，扶国的人我都认识，我没见过你。”
这倒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盯着他，直把他盯得慢慢红了脸才开口，“哦？你认识所有的人？”
“对啊，三千七百五十一口人，我都认识。”
这个国家很小，但要记住所有的人也不容易。
“记住了有什么用？扶国迟早会被别国吞并，他们也就不再是你的子民。”
他不生气，很认真地解释，“我也知道扶国迟早会被别国吞并，可既然现在我是国主，我就会对他们负责，一旦别国攻占了扶国，我要确保这三千七百五十一口人都安全。”
我承认我被这段话感动了，所以在他再一次问我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告诉了他。
“我叫释音。”
这个我给自己新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