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俞王子离京的日子选在了二月初二，在送王子出宫之后皇帝会按例主持每年的春耕节的仪式。虽然这一个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自腊月以后，雪几乎没有停过。整个皇城裹着一层银装。
人们说这是瑞雪丰年的好兆头。
正月的最后一天，皇城还在下着小雪。玄姬披着长袄倚在一棵盛开的梅花树前，看着伏俞低头奏着箜篌。雪花拂过他的脸庞，轻飘飘地落下，不带一丝感情。
琴声时而低沉平缓，时而急促悲切。
指尖停滞在最后一根弦上，曲终，他站起身来。
“你今天的乐声听起来很悲伤。”
伏俞并不直视她的面庞，看着她身后的梅花，语气平缓地讲出乐曲的来历，“这首曲子叫《殇雪吟》，是古东离国一位传说中的琴师为她的妻子所谱写。”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冬天，国君疲于征战，当国家陷入为难，琴师也被征召到了战场上。当冬天过去，他从战火中幸免于难，赶回到家中，却发现妻子早已病死在了床上。
没人能想象乐师欣喜地回家，却发现自己日思夜想的娇妻已是白骨时该有多绝望。
“我想，”玄姬缓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葱茏玉指，试探着轻轻抚着琴弦，“他挚爱的妻子一定死在一个凄清的雪夜。”
这样的故事从玄姬的口中说出来却是平淡无奇。
伏俞端详着她纤白细嫩的手，没有经历过丝毫的苦劳，像是无瑕疵的陶瓷。她的手指触到他的下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抬头看着玄姬清冷中带着一丝嘲弄的眉眼。
“可是，生离和死别是不一样的。”那冰封般的美丽面容忽然绽开笑颜，“你说是吗，王子殿下？”
伏俞并没有回答她。良久，他微微一躬身，“凤月公主，今天是伏俞最后一次为您奏曲。”
“伏俞呀，你敢说你再不入皇城一步吗？”玄姬微微一愣，却是笑得更加灿烂。“你不仅想来皇城，你还想从皇城带走一件珍宝，是吗？”
他的心意丝毫逃不过玄姬的眼睛。
“生离和死别是不一样的。”玄姬抬起他的下颚，紧紧盯着他，“等你继位，大可以请求我的父皇，把那珍宝赐给你。我这么说，你会不会稍微开心一点？”
伏俞猜出她口中的宝物正是姣月公主，可他琢磨不透玄姬的心思。他侧过头，离开她的挟制。
玄姬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启唇说道：“伏俞殿下，礼尚往来乃是常情，您也该留一件宝物在宫中。”
东离送来的数车贡品难道还不能够让玄姬满意？“公主请说。”
“我想要这个。”玄姬的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少女的笑容，娇憨而天然，纤细如玉的指尖指向伏俞用了十年之久的箜篌，“你的使臣告诉我你自学琴以来一直用得这把琴，如今也旧了，留给我做纪念可好？”
伏俞想也没想地答应，“它对于公主来说太轻薄了。”
命令下人将琴小心地收好，玄姬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不留你了。”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离去。一阵风吹过，叫人觉得有些冷，那梅树簌簌地飘落下一大片梅花瓣，拂过她的发间，拂过她的衣袂。
突然，玄姬回过头来，莞尔一笑。
“王子方才送了我一首悲伤的曲子，那玄姬也送王子一首悲伤的诗吧。”她从宽大的袖袍中抖出一页书笺。
——九族分离作楚囚，深溪寂寞弦苦幽。
字迹潇洒狂狷，极有力道。
宫里的人，都说玄姬不习琴棋书画……
当伏俞从未央宫中走到上林苑深处的时候，珍兮已经穿着一袭正红的舞衣伫立在雪地里等了许久。白皙的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红，呵气时吐出白色的霜雾。
他顿时心疼起来，“等久了吧？”
珍兮微微笑着摇头，“若今日以后还能与你再见一面，我愿等到海枯石烂。”
他突然想起玄姬的话。
生离和死别是不一样的。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伏俞考虑良久，终究还是试探着说出口。
珍兮突然怔住。
待她回过神来，已经被伏俞拥在怀里。少年的怀抱十分温暖，让她舍不得离开。
“殿下，你……你是认真的吗？”
“如果你愿意，待你及笄以后我便向皇帝陛下请求和亲。”他抬起她的脸庞，温柔而深情地看着她，轻声说道，“皇城下一次飘雪的时候，我会来接你。”
杏眸中忍不住涌出两行清泪，“我愿意，天地为证。”
“这片天地不属于我，”伏俞低下头去，在她的额间烙下一个热切的吻，“我以真心为证。”
珍兮忍不住想，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吧。
缠绵了许久，她终于从他的怀抱中离开。
甩开长长的舞袖，她在漫天的风雪中旋圜。似乎天地间只有二人存在。
正红色，是只有正室才能拥有的颜色。她不惧。更要穿着这正红色的华丽舞衣为心爱的人舞一曲《求凰》！
那样鲜亮的红色盛开在雪地里，艳丽得像是血。
玄姬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裙远远地伫立，仿佛被飘雪冰冻成了一尊雕像。她的神情平和中透着一丝冷清。
她生来没有眼泪，所以她痛苦，却哭不出。她本以为嫉妒这种感情不属于自己，没想到却来得这么剧烈。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二人纯真无暇的感情面前，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
二月初二龙抬头，是个非常喜庆的日子。这一天竟难得的放了晴，然而雪化时却格外冷，殷红的太阳像是没有温度。
皇帝携数名嫔妃和太子、众公主一同送东离王子与使臣离京。而唯独凤月公主没有来。
姣月公主今天盛装出席，妆容也比往日更加精致。她悲伤，却没有流泪。她面带微笑，心怀无限对未来的希冀。
伏俞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姣月公主的脸上。四目相对，二人一笑。
在迈出宫门的前一刻，高高的城墙上突然传来的箜篌的乐声。
伏俞忍不住回过头去。
那绝世的少女一袭红衣，用他留下的箜篌琴，弹着一曲《殇雪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