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话令夏瞳大为振奋——他说,可以继续跳舞,不过,要量力而行,一旦有任何不舒服,或流产的征兆,就要立刻停止,到医院来检查。
夏瞳当然是满口答应,关海也表示他会时刻关注夏瞳的身体状况。莫莉则觉得他们两个简直是疯了。“你们都是要当父母的人了,怎么能像小孩一样任性?这是闹着玩的吗?”
关海和夏瞳都不回答。
“什么嘛!两个大小孩!”莫莉抱怨道,“看来我要到你们的父母那里去告状才行。”
“千万别!”关海道,“夏瞳不想说,那就别说——我倒不是怕我妈打死我。”
“呸!”莫莉道,“我看你们能瞒得了多久!过一阵子见肚了,你们怎么解释?”
“就瞒到跳完《天鹅湖》,是不是?”关海握紧夏瞳的手。
夏瞳点头。莫莉倒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医生说没有必要留医。她就开车送两人回国立。一路上又唠叨了些话,不过是关于婚礼筹备的。夏瞳没听,把头靠在关海的肩上,似乎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种微妙的幸福感觉。
接下来的那一个星期,关海果真的密切关注她的状况。每次她和陈岩排练,关海都会到旁边看着。搞得陈岩老大不自在,但关海却不接受任何投诉。
午饭、晚饭的时间,关海又按时“押送”夏瞳去吃饭。夏瞳也乖乖的,毫不反抗。
到了晚上,关海还要送她到宿舍的门口,交代她喝牛奶,吃维生素,不要熬夜,等等。
除了这些,他更帮夏瞳借了AllegraKent的自传来。夏瞳飞速浏览,果然看到这位任性的女演员生了三个孩子——简直好像是要挑战巴兰钦的权威一样!此外,还上网去看了关于IrinaDvorovenko的报道——她真的在怀孕两个月的时候跳了《天鹅湖》,到怀孕四个月的时候,还和她先生一起跳《天鹅湖》第二幕的大双人舞呢!跳罢第二天,舞团才向外界公布她要放产假的消息。而生下女儿第三天,她已经回到了练功房!这一切都让夏瞳信心大增。
还有李亚,他也答应帮夏瞳保守秘密——实际上,他表现得好像医院的那一幕未曾发生过一样。在排练的时候,该批评的照样批评,不留情面。夏瞳每天都筋疲力尽。但也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快乐。
这样,就到了国际芭蕾明星节。
开幕的那一天,嘉宾云集。国立作为东道主,把成立以来所有的著名演员——只要还活着的,都请了回来——包括退团不到一年的华眉。她现在看起来很有电影明星份儿了,一袭青花瓷创意的礼服,头上戴一朵硕大的绢花牡丹,让她看来就像是一支国色天香的鲜花插在昂贵的古董花瓶里。
莫莉自然也来了。不过不是国立邀请的,是代表财大气粗的飞天。江美华看到她,没什么好脸色。而她也不和国立的诸位领导罗嗦,自己前前后后地和相识的国际大腕儿们招呼,倒好像她才是东道主一般。直把江美华气得七窍生烟。
夏瞳、关海、陈岩,等人,作为国立现任的台柱,都被江美华交代了特别的任务——你们是代表国立的,不仅后面的演出要展现出国立的水平,平时也要把握机会,多多结识国际大师,向大家宣传国立,让更多的明星到国立来做客席艺术家,更多的编舞大师来与国立合作芭蕾舞。
虽然“军令如山”,但关海和陈岩等人都是英文不灵光之辈,所以任务几乎都落在夏瞳一个人身上。她也不抗拒——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她不过是个小小的群舞演员,她去和来自各个国家的芭蕾明星们说话,活像是国立芭蕾舞学校派出来的廉价实习生;但现在,她可以微笑着对别人说:她是国立的首席女主演,接下来一周的活动中,会有几次为大家表演,请多多指教……有些人也会认出她来——啊,你就是今年瓦尔纳大赛获得金奖的那一位!每逢听到这话,夏瞳总是谦逊地笑笑。在她那身薰衣草色的纱裙中,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整个开幕礼的酒会,她忙前忙后,不是替国立做公关,就是帮江美华翻译,嗓子都快要冒烟了。好容易偷得片刻清闲,要去拿杯水喝,却听到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响在自己的身后:“啊,美丽的夏瞳小姐!”
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是马修·洛尔!
关海和陈岩几乎同时发现这边的情况,一左一右护到了夏瞳的身边。李亚本来在不远处,也走了过来:“洛尔先生,你好。”
马修·洛尔夸张地笑了笑:“哇哦,这是什么架势?是怕我把美丽姑娘给吃了吗?”
关海一把搂住夏瞳的腰:“这不是美丽的姑娘,是我太太。我们已经注册结婚了。”他举起夏瞳的手,给马修·洛尔看戒指——宣示主权。
“哈哈,恭喜恭喜!”马修·洛尔说着生硬的中文,“今天我也带了太太来——介绍给你们大家认识。伊莲娜——”
马修·洛尔结婚了吗?大家正奇怪,一个金发碧眼的长腿美女已经走了过来。看这前凸后翘的身材,显然不是跳舞的了。
“伊莲娜是电视节目制作人。”马修·洛尔道,“我们两个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一见钟情,就结婚了。我的下一出芭蕾舞剧,打算走舞台和电影同步的路线,带给观众全新的体验。当然,手段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内容。我和伊莲娜接到了许多剧本投稿,不过最后我们选中了一部小说——嗯,是我们同时选中的,叫做《睡美人》。”
这一番话是英文说的。关海和陈岩都迷迷糊糊。夏瞳翻译了,他俩不由更奇怪——《睡美人》,这不是童话故事吗?还有一部小说叫《睡美人》的?
“啊,看来你们没有看过这小说。”马修·洛尔道,“我觉得相当不错——写书的人,以前还是个芭蕾舞者呢!小说讲的也是芭蕾舞者的故事。”
那岂不是和上次的那个新编《舞姬》一样,又讲述舞团的故事?这次不知要打碎什么梦想——这老外真是恶趣味!
“其实我是在想……”马修·洛尔摸着下巴,露出惯常的“有意思,有意思”表情,“我在想既然上次和国立合作如此愉快,这次应该再一起努力,创造一部新经典。”
“见你的鬼了!”关海低声嘟囔,“被打成猪头,你很愉快吗?应该再打你一顿才对!”
夏瞳轻轻拽了拽他,让他注意场合,控制情绪。不过自己也对马修·洛尔的提议感到厌恶:江美华断然不会拒绝这邀请,这就意味着要甄选,要排练,明年的整个演出日程都要改变……这老外,总是如此自以为是。
马修·洛尔则完全无视国立诸位或明或暗的抱怨,走上前来一步,抓住夏瞳的手,像个骑士般吻了吻:“此外,我还在想,邀请夏瞳小姐做这部舞剧的女主角。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夏瞳呆住:他不是最喜欢大动干戈地甄选吗?怎么这一次改为指名?而指名她,是什么用意?
关海没有听懂马修·洛尔的话,只狠狠地将这老色鬼的手打开,怒道:“你放尊重点儿!”
“OK,OK。”马修·洛尔举手投降,“我还没说完呢——我想请夏瞳演女主角,你演男主角,你们不是一直想一起跳舞吗?上次角色不合适。这一回,我觉得这两个角色就像是为你们写的一样。”
“谢了,不过我没兴趣。”关海道,“夏瞳也没兴趣。她演完《天鹅湖》就……”差点儿就说漏嘴了,幸亏夏瞳踩了他一脚。
“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嘛。”马修·洛尔道,“我觉得你们应该看看这本小说——看过了就会爱上这个故事的。我保证。”
“哈!”关海大笑,“等我学好英文看完那本小说,只怕已经是五十年后了。到时候我再答复你——夏瞳,我们走!”
酒会大体就在这样在搭讪、问候、没话找话说中过去。和熟人、不怎么熟的人,和朋友、对手、仇敌,以及无关痛痒的人,几乎每个人和每个人都至少有几个字的交流——对于惯于用身体表达的舞者来说,这可真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第二天开始就是一连串的演出。国立首场,是夏瞳和陈岩的《堂吉诃德》第三幕大双人舞。这在瓦尔纳的闭幕汇演中他们跳过,可谓驾轻就熟。两人约好,一结束,就在剧院楼上的练功房里排练后续的演出,国际大腕们的表演,留待有空了,再从录像中学习。
不过最后的谢幕,他们还是要参加。等到一切都结束,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关海今天留在团里练功,没去剧院,这时候等着来和夏瞳说晚安,交代牛奶、维他命等琐碎的话,等得早已不耐烦,免不了埋怨几句国立不懂得体恤演员。夏瞳却已经连提醒他“别说漏嘴”的力气都没有,匆匆道别,就回房间去了。
然而在房门口却看到一个快递包裹。
她借着走廊的灯光看了看,上面没有寄件人的姓名,不禁心中奇怪。于是就站在门口拆了开来,里面是一本书,TheSleepingBeauty,作者AdrienneSharp。另有一张小小的卡片:“给我的睡美人,马修·洛尔”。
夏瞳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险些将书丢到地上去——马修·洛尔这个疯子!他从不会在乎别人怎么想。只要是他所想要的,他就会不择手段地去得到!
不过,夏瞳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可怜巴巴被淹没在布景中的群舞演员了。她是瓦尔纳的金奖得主,是国立的台柱,就在酒会上,还接到几所知名舞团的邀请去做客席主演。她不会再任由马修·洛尔摆布!
于是,将书丢到一边,径自洗澡换衣服上床睡觉。在脑子里慢慢琢磨和陈岩排练的细节。
然而,那本书好像是个幽灵。在月色下,深蓝的封面上那穿着白纱裙的女孩仿佛发出微弱的荧光,就在夏瞳的床头柜上闪烁。她合上眼,那光还是在眼前,她又用被子蒙住头,仍旧逃离不了。
辗转反侧了一个钟头,竟睡不着,耳边似乎响起了《睡美人》中《玫瑰慢板》的音乐来。
就看看这本书说的是什么故事,又如何呢?她想,看一看,总不至于就被马修·洛尔迷惑。
便起身亮灯,打开书页来——果如马修·洛尔所说,那作者从七岁开始学习芭蕾,不过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并没有走上专业舞者的道路,而是拿了一个文学硕士学位。《睡美人》是其第一部长篇小说。
由一个了解芭蕾的人来写关于芭蕾的小说,总不至于写出什么荒谬的东西来,夏瞳想,她以前也看过一些背景设定为舞团的故事,但充斥着在别人的鞋子里放玻璃渣之类的无聊情节。
翻开第一章,那故事就逐渐在她面前展开——
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编舞大师乔治·巴兰钦即将走向他人生最后的岁月。有一对青梅竹马的舞者,男孩叫做亚当,女孩叫做桑德拉。他们曾经一起在城市芭蕾舞团跳舞。亚当很快就升为主演,但是因为不满巴兰钦的专制,离开舞团,转而投效对手——美国芭蕾舞团。桑德拉一直在舞团里兢兢业业,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希望获得巴兰钦的青睐。但是,多年以来,都只是一个群舞演员。她几乎想要放弃了,亚当也通过种种关系,为桑德拉获得了加入美国芭蕾舞团的机会。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桑德拉父亲的精神病发作,孤单痛苦的她,独自回到舞团里练功,巧遇巴兰钦,意外地得到了这位大师的赏识,邀请她在《睡美人》中担任主演。桑德拉受宠若惊,也欣喜万分。可是偏偏也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和亚当立刻结婚。不过心里却一直害怕这会造成巴兰钦的不悦。虽然这位大师并没有说什么,仍旧筹备着新版的《睡美人》,但桑德拉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结。况亚当的母亲又暗示桑德兰会拖累亚当的事业。年轻的桑德拉,无法承受这种种压力,最终选择了堕胎。亚当为此悲痛欲绝,不知如何再面对桑德拉,面对舞蹈。离开了舞团,去读大学。而桑德拉虽然身体恢复,却也没有跳《睡美人》——因为巴兰钦在一九八三年四月三十日去世,没有完成《睡美人》的编舞。
魔鬼!
夏瞳看到书的最后一页,好像被冻僵了一样,冷,且麻木——这算什么?是预言?是诅咒?马修·洛尔难道看出她的身体有了变化?他是来告诉她,她的命运和书里的桑德拉一样?
她仿佛看见那个长满稻草色头发的脑袋,满脸“有意思,有意思”的笑容,对她说:“一切早已这样写着了,你是怎么也逃脱不了!来吧,我的睡美人,我的舞姬!”
不要!
她把书丢得远远的——好像多碰一下刻都会中毒身亡一般。
马修·洛尔到底算是什么?是神吗?他凭什么这样决定别人的命运?
不,他不是神!所以他不能只凭这一个恶毒的暗示,就让夏瞳乖乖沿着他所安排的路线走下去!
最初的害怕很快就被愤怒取代——她明天要去找马修·洛尔,把这本书狠狠丢在他的脸上,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前年你说要再进行一次甄选,我冒着永远不能再跳舞的危险,带伤登台,你却不来了!去年演《舞姬》,你使我背上“潜规则上位”和“趁人之危”的恶名!今年你又想要如何?要我像那本小说里一样,失去一切,了无生趣吗?玩弄别人,是你的乐趣吗?
她想象着和马修·洛尔对峙的情形——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反正这只是想象,所以,现实中不可能说的话,她都可以说出来——如果不是因为你,关海不会突然向我求婚!如果不是因为你,关海也不会失手摔伤华眉,以致对双人舞有了心理阴影,我也不会单独和他练习,以致现在,成了个水桶腰的孕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她死死瞪着幻想中的马修·洛尔,而马修·洛尔也看着她,仿佛在说:“是吗?但是没有我,哪儿有今天的你呢?”
你胡说!她几乎尖叫起来,如果没有你,我一样会在瓦尔纳得奖,都是李老师指导的功劳!
“哼,李亚!”马修·洛尔冷笑,“李亚只会毁了你。相信我,他只会毁了你!”
他的语气如此肯定,笑容更显得万分恶毒。夏瞳几乎想扑上去,狠狠打他两个耳光。
于是,她就真的扑上去了。触手一片冰凉——才发现,她看到的,是梳妆台镜子中的倒影。苍白如鬼。
那凉意让她盛怒的头脑冷却下来——她何必要去和马修·洛尔对峙呢?
这种人,越是理会他,他就越来劲,越能找到你的破绽来攻击你!再说,刻苦而谦逊的夏瞳,对谁有很有礼貌的夏瞳,为何要因为这个狂妄的老外而露出歇斯底里的模样?
根本就不用做任何的回应,只装做从没有收到过这本书就好。
就算马修·洛尔去找江美华,逼夏瞳来出演这部戏的女主角,夏瞳也不怕——很快,等跳完天鹅湖,她就会坦陈怀孕的消息,江美华也拿她没办法——马修·洛尔不会为了她而等待一年,一定会去寻找下一个供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目标!
这样想着,她便平静了下来。
看一眼闹钟——其实已经凌晨五点半了。
她没有睡意,无谓躺在床上浪费时间。起身洗了把脸,就收拾东西到练功房去。
那时,晨曦微露,路灯已经熄灭,练功房的镜子里可以模糊地辨别出人影来。夏瞳简单地热身,接着就开始练习芭蕾明星节闭幕演出时自己和陈岩要表演的那一段——有些讽刺,正是《睡美人》,不过是经典原版,第三幕的大双人舞。奥罗拉公主已经从沉睡中醒来,和王子举行婚礼,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是的,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夏瞳就要让马修·洛尔看到,她的人生也会像童话故事一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