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累得睡着了。
夏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练功房的钢琴后面。周围昏暗,好像和凌晨的时候没什么分别——但是看看手表,是上午九点二十五分,再回头一望窗外,才明白过来——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难怪这么黑!
现在过去,还赶得上全团练功。她不想别人说她当上了主演,就自由散漫——虽然很多老资格的主要演员都会选择自己练功,而不和大家一起——多半是因为晚上演出太辛苦,早晨想多睡一会儿的缘故。但夏瞳不要,她要保持谦虚刻苦的形象——不,她本就是个谦虚刻苦的人。是谦虚和刻苦让她走到今天的地位。
她想要站起来,不过头有些昏,且双腿酸痛,所以不得不坐着定定神。这时就听见练功房的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我不觉得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有人说着俄语。
夏瞳一愣,随即认出是李亚的声音——李亚和谁交谈要说俄语呢?那另一个人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是马修·洛尔。他的笑声传来,让夏瞳浑身的血液都差点儿凝固——他来干什么?他找李亚干什么?
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不要这样说嘛。”马修·洛尔道,“我送给你的小说,你看了吗?”
“我没有时间。”李亚道。
“唉,那是多么好的一个故事啊!你一定要看!”马修·洛尔道,“我有预感,这部《睡美人》一定会轰动——在舞台上再现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巴兰钦年代——我自己打算扮演巴兰钦呢!好像一个封建领主统治自己的封地一样,统治着他的舞团……啊,droitdeseigneur!你说,他到底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还是一个衣冠禽兽?”
李亚冷冷的,不予置评。
“你应该看一看。”马修·洛尔道,“我想邀请你出演男主角亚当的教父。”
亚当的教父?那个得了艾滋病的同性恋?夏瞳感到恶心——他怎么可以让李亚演这种角色?
“我已经退休了。”李亚回答。
“退休了,还可以复出呀!”马修·洛尔道,“很多舞蹈演员都是这样嘛。这是个难得的角色,是个编舞家——很复杂,很多挣扎,我觉得你可以胜任。”
“我已经退休了。”李亚再次强调,“而且,我没有复出的打算。”
“别说得这么绝对——我建议你看看这本小说,看完了再回复我。”马修·洛尔道,“那天酒会上,你也听我说了,我邀请关海和夏瞳分别饰演男女主角,你们三个加上我,台上一定火花四射啊,哈哈!”
见你的鬼!夏瞳心中怒骂——如果李亚看过那本小说,只怕会和她一样愤怒吧?
“关海和夏瞳都还没有答应你。”李亚冷淡。
“他们会答应的。我非要他们不可!”马修·洛尔道,“我觉得他们两个给我的感觉,和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模一样——女孩渴望事业上的发展,却总是被人忽视,男孩拥有事业上的成功,却得不到感情上的满足……嗯,唯一不像的是,桑德拉是金发,我想,如果夏瞳染了头发,就完美了。”
“拜托你,不要折腾他们!”李亚道,“既然这故事是发生在纽约,你直接从你自己的芭蕾舞团里选择演员就好,或者在纽约公开招募也可以,为何非要夏瞳和关海?这两个孩子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折腾?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马修·洛尔道,“凡是被我挑中主演我编舞作品的演员,哪一个不是大红大紫?如果你当年没有拒绝我的邀请,只怕你现在的成就不止如此。”
李亚也被马修·洛尔挑中?夏瞳奇怪,这件事,他从未提过。
“凡是被你挑中做了你缪斯的人,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哪一个不是被你抛弃了?”李亚冷淡,“最后大红大紫的那个人,只是你而已。”
“哈哈哈哈,你怕被人抛弃?”马修·洛尔笑道,“所以在人家抛弃你之前,你先抛弃人家?这可真是懦夫的作风!李,我觉得你什么都好,但就是个懦夫,这一条让我气愤——无论在艺术上还是感情上,你害怕尝试新事物,你害怕别人的眼光,所以你到今天为止,无论在艺术上还是感情上都是个可怜虫!”
这是什么混帐话!夏瞳几乎想要替李亚打这疯癫老外两个耳光。
“我不想跟你胡扯。”李亚冷冷道,“总之,你的邀请我拒绝。我要回去带课了。如果你想找江团长商量和国立合作《睡美人》,就去她办公室吧。”说着,朝门外走。
“站住!”马修·洛尔喝道,“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一个只会逃跑的懦夫吗?我当初邀请你出演《尼金斯基》,和洛尔芭蕾舞团一起征服世界,你不是拒绝了吗?你说,你还是比较喜欢古典舞,不想跳现代舞,所以拒绝了——哈,不擅长的事情就拒绝,胆小鬼!”
“这有什么奇怪的?”李亚道,“你在去年的那部《舞姬》里不是也表现了吗?有人更喜欢古典舞,有人更喜欢现代舞,大家的好恶不同,选择自然也就不同。”
“哦?就算是如此吧!”马修·洛尔道,“那么感情上呢?你为什么没有结婚?我虽然跟你远隔重洋,但是也晓得,追求你的女人大有人在,从明星富婆到清纯女学生,还有你团里的同事——你为什么没有结婚?是怕被人抛弃吗?”
是啊,李亚为什么没有结婚呢?夏瞳也曾经好奇过,舞台上那样英俊潇洒的艺术家,学校里那样温文尔雅的老师,为什么没有结婚呢?这给多少女孩子带来无限遐想。
“关你什么事?”李亚道,“我结不结婚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结了婚又离婚,离了婚又再结婚,我也从来没有管吧?”
“哈!”马修·洛尔大笑,“发火了?这才像个活人嘛!说起来,你那个宝贝学生夏瞳和你一样,整天闷声不响,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不逼急了她,简直不知道她和木偶有什么区别。我这么看重她,也是因为她像你啊——咦,你这么看重她,是不是也因为她像你呢?啊,难不成你喜欢上她了?但是她又已经有了那个愣小子,所以你什么都不敢说?果然是你的懦夫本色!”
什么!胡说什么!夏瞳感觉愤怒,血液直冲上头脑,想要起身走过去,怒斥这疯子。可是偏偏她的双腿已经麻木了,一动也不能动。接着,她又感觉脸颊火烫,心跳飞快。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地问:是真的么?会是真的么?
“神经病!”李亚低声骂道。
“唉,你骂我还是骂你自己?”马修·洛尔依然笑着,“其实,骂谁都没用,被人骂也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自己的幸福呀。我告诉你,如果你喜欢那个姑娘,只要你开口,她一定跟你走,因为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愣小子,根本就喜欢你!你知道吗?她平时木头人一般,我唯一见过一次她生气,就是为了你——因为我对她说,你会毁了她,所以她生气了。那架势,简直好像要和我拼命一般。”
虽然躲在钢琴的后面,夏瞳还是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让自己钻下去。疯子!可恶的疯子!她感觉眼泪就快要决堤而出:对于李亚,她从没有别的奢望,她只是尊敬这个老师,这个舞蹈家,希望就这样仰望他,无论是在近处还是在远处,她想一辈子做他的学生,听他的教导……马修·洛尔说出这样的话,以后她还如何面对李亚?这疯子把一切全毁了!
“怎样?你要去表白吗?”马修·洛尔笑望着李亚,“还是……还是你依然爱我?”
什么?这话在夏瞳听来,如同晴天霹雳——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猜错吧?”马修·洛尔逼近李亚,“其实二十年来,你一直爱我,对不对?从那天你看伊莲娜的眼神我就知道了——不,从那天我在礼堂里吻了夏瞳,你的眼神就已经把你的心出卖了!你依然爱我!”
“你疯了!”李亚退后。
“我没有疯,李。”马修·洛尔步步进逼,“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舞姬》讲述的就是我们的故事。我那时很想把主角妮可设定为一个少年,不过,我找不到一个男演员可以那么像你。我只找到夏瞳,她像你,所以才设定为女人。保罗是那个当年意气风发,想和你一起打天下的我,而格兰托夫是那个因为追逐名利而痛失至爱的我——你应该知道,当年是为了舞团,我才会和那个财团继承人结婚,她答应投资《尼金斯基》这个舞剧啊,如果没有她,那么庞大的制作费用怎么可能筹集到?不过,你离开了我,我将《尼金斯基》全部编舞手稿都付之一炬——如果主角不是你,我宁可不制作这部舞剧!”
“跟我……有什么关系?”李亚的声音颤抖,“你这个疯子!”
“我就是疯子!”马修·洛尔低吼道,“二十年前为了你——我的尼金斯基——我已经疯了!那是多么好的一部舞剧,只要它不重见天日,我就要继续疯下去——让你演《睡美人》里面的小角色,委屈你了——如果你肯回来,我一定重新创作《尼金斯基》——非你莫属!”
“为什么……为什么……”李亚喃喃,“为什么一定是我?为什么你这样执着?”
“没有为什么。”马修·洛尔道,“世界上只有一个尼金斯基,也只有一个合适演尼金斯基的人。谢尔盖·狄亚基列夫的眼中只看到了尼金斯基,我也眼中只看到了你。”
“尼金斯基疯了。”李亚说道。
“如果他没有离开谢尔盖·狄亚基列夫,没有掉进那个匈牙利女人的温柔陷阱,他怎么会疯呢?”马修·洛尔的语调柔和了许多,“我们不能回到二十年前,但是我们可以……”
他的声音低下去,听不见了。
也未听见李亚的回答。
有那么一刻,练功房里静得出奇,夏瞳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发生了什么事?她好奇,壮着胆子从钢琴后探出头去。继而惊呆了——她看到马修·洛尔把李亚压在镜子上,肢体纠缠,双唇交接。
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她仿佛喉咙被人扼住,一时之间既不能喊叫,也不能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但感觉上却好像一万年那么长,镜子上紧紧拥抱的两个人转了个身。李亚一侧头,看到了钢琴后的夏瞳。他的脸“唰”地就白了:“夏……夏瞳……”
这一唤也惊醒了夏瞳,尖叫一声,夺门而出。
“夏瞳!”李亚追上去。
但是夏瞳跑得飞快。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跑得这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出了老楼。门口有个小花园,里面是茂密的冬青树,她就钻了进去。
“夏瞳!”李亚追出来,不见她的人影。
她在树丛里一动不动。瓢泼大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
“你害怕了?”马修·洛尔随后来到了楼门口,“你怕她说出去吗?放心,她不会的。再说,全球都在进行同志平权运动,如果你因为这件事而被排挤,那可就是政治问题了。”
“住口!”李亚吼道,“你这个恶魔!你究竟想要怎样?二十年前你差点儿毁了我,我逃走了,现在你又来——你以毁灭别人为乐吗?你不要跟着我!不要再跟着我!”说着,跑进雨中。
马修·洛尔这次没有跟上去,只是在楼门口站着,然后用英文叹息道:“世界上没有人能毁了别人,人只能自己毁了自己。”
说什么!夏瞳满头满脸都是雨水,几乎被呛住。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马修·洛尔提高了声音,“姑娘?”
夏瞳屏息不答。
“你现在看到李亚的真面目了?”马修·洛尔道,“他所教给你的一切,都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其实不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才装成清高的模样。照我看,清高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还不如勇敢去追求,哪怕不能百分之百得到,得到百分之五十也是好的。你说呢?”
夏瞳依旧不答。
“再淋雨就要生病了。”马修·洛尔道,“我还是真心想邀请你做《睡美人》的女主角——我和李亚不同,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你不要担心我的提议背后有什么阴谋——我就是欣赏你,所以才请你。还有你男朋友——啊,你先生关海,我邀请你们两个。你们好好考虑一下。”
夏瞳还是不出声。
“哈,你要装作不在那里吗?”马修·洛尔轻轻一笑,“还真不愧是李亚的学生,到了这份上,还要装模作样——好吧,我也假装没看到你——来,让咱们假装刚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走了!”说着,大声唱起《睡美人》中《玫瑰慢板》的音乐,退回老楼里去了。
夏瞳则一动不动,直有站了十来分钟,确信马修·洛尔走了,不会忽然从门口跳出来,她才走出树丛。那时,她浑身都湿透了。四肢都好像浸饱了水的海绵,沉重、无力。一步一拖地回到练功房里拿自己的东西——那里空荡荡的,可是马修·洛尔和李亚的影子好像已经嵌进镜子里了,无时无刻不闪现在她的眼前。如同幽灵,令她抓起提包夺路飞奔。
走廊好像是没有尽头的。
魔鬼在背后穷追不舍。
骗人!骗人!她心里嘶喊。
“来,让咱们假装刚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马修·洛尔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
可能吗?可能吗?
如果假装有用,她为何总是如此痛苦?假装淡泊,假装谦逊,假装柔顺……不,假装是没有用的啊!
可是,除了假装,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这残酷的艺术本身,不就充满了假装吗?假装你的脚不疼,假装一切都是那么轻松容易,假装你和你的搭档爱得难舍难分……
她停下脚步,忽然笑了起来:原来,这么多年来,她所学习的一切,就是假装!那么此刻再假装下去,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应该回宿舍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然后若无其事去继续参加全团练功,和关海吃饭,接着和陈岩排练……
有何难处?
她迈步。
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