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固端指了指身旁的木椅,示意章卿坐下。
“日后你若再碰到事,要学会透过表象探其根本,否则永远都会深陷他人的谋局之中,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凡不合理之事皆有其要达到的目的,若想谋算出来,就要善于究其前因后果,再将自己代入做事之人,而后反推所发生之事,便可窥出做事之人的真正目的。”
章卿严肃点头,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章固端,生怕错过任何一句话。
章固端侧身斜靠在座椅上:“就拿此事来说,那周延依何等身份?周氏一族五代为候,虽然远在北境,但毕竟身份在那摆着呢,他家的嫡女,将来会嫁给一个市井凡夫吗?”
“绝不会!”
章卿肯定的摇头,她也是相府嫡女,对门当户对自然非常清楚:“越是侯府将门,就越在乎门第出身,此女将来最次也是嫁进王侯将相府中,更何况世家大族千百年来,大多都是用嫡女联姻来巩固权势、结党联盟的!”
“是啊!可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她的名节一扫而光,这不反常吗?世家大族的圈子一共就这么大,今日之事闹得满朝皆知,若她日后真没和陈旭结成连理,这女子满朝公卿谁还敢要?”
章卿低头沉思,很同意章固端的说法。
世家大族、王宫贵胄们都是要脸面的,尤其是在以“礼义廉耻”为主的儒家纲常下,名节对一个女子简直比命都重要。
如今出了这种事,谁敢娶她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若真到了那一步,她要么去嫁与普通人,要么……就只能枯老闺中。
可就算是普通人,以读书礼仪为主的门第也会闭门无缘。
当然,陈旭除外,此事本就因他而起,他娶周延依,只会被说成青梅竹马。
再者他是帝王之子,也无需担心什么仕途,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夺嫡成功便可君临天下,夺嫡不成那就一命呜呼!
章固端并不知道孙女的想法,依旧在耐心的解释着。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二人喜结连理,可那也是周振的嫡生独女啊!这么公然败坏名节,你让周振作何感想?他若是心生怨恨,谁来替陛下戍守北境?哪怕他继续恪守臣节,可君臣之间一旦出现这种嫌隙,以陛下日夜防着他人造反的性格,怎敢再将军权交于他?此事无论如何算,最受损失的都是陛下自己,他闲的没事了要给自己找这个麻烦?”
“可他还是找了啊!”
“那是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周振,对今日之事都已点头默许!不然你觉得,此事为何这般凑巧,陈旭刚刚回朝,周振的奏章就出现在了御案之上?”
“是啊!岂会这般凑巧……”章卿震惊不已,竟开始有些同情那个同样身为女儿家的周延依:“天下权门都一样……为了党争和夺嫡,女儿家的命运哪个由得自己,但周振此举也太未免过狠恶,竟连亲生女儿的名节都不要了!”
章固端转头看着她,看了良久,方才徐徐问道:“你怎知……周延依自己没同意?”
“她怎会自己同意?”
“怎么不会?”章固端笑得越来越冷:“别忘了这是在支持陈旭!没有这个支持,陈旭很可能会死在夺嫡的路上,你觉得周延依是更看重自己的名节,还是更看重陈旭的命?”
章卿这次终于无话可驳:“是啊……同不同意也是周振说了算,就算她不同意,又能如何……”
章固端微微一愣,知道自己的话触痛了孙女心里的伤。
于是立刻将话锋转了过去:“顺着这个道理你再反推此事,陛下为何怒打陈旭?是因为他与周延依离别私会,可二人为何要离别?是因为他突然显露才能被召回皇城!换句话说,背着如此刺眼的战绩,即便他跪地发誓说自己不参与夺嫡,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章卿摇头:“就算他不想参与,陛下也会亲手把他推上去……”
“那么他到皇城之后,对谁的威胁最大?”
“当然是陈涛!”章卿肯定的说:“陈慕那个幼童在陈涛面前已经越来越势微。”
“还有呢?”
“还有……”
“还有我们!”
章固端不急不躁的喝了口茶:“陈涛背后站的是我们,所以他若是登不上皇位,我们就会倒,但同时我们和朝中绝大多数的尚书大夫们又盘根错节……”
“所以若是我们倒了……那些大臣们也会利益受损!”章卿仿佛突然抓住了线索。
然而章固端的表情却越发阴寒:“不只是受损,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会跟着我们一起陪葬!”
“这……这不就是党争吗?”
“而且是在所难免的党争。”
年老的丞相似乎并不在乎:“如此一来绝大多数朝臣就不敢让陈旭继位,由此就会出现集体排挤他的情况,这会让一个刚回皇城的藩王寸步难行,而这一点到底有多可怕,对于同样夺过嫡的陛下来说,心里比谁都清楚。于是到这个时候,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也就是我们的陛下,就很有必要敲打敲打这些人了,可是敲打归敲打,怎么敲?怎么打?又是另一套算计!”
章卿听的越发认真,青翠的眉宇泛起褶皱:“可他为何不直说?那些都是臣子,他才是当朝君王,为何要绕这么大弯子?”
“你让他怎么直说?直说让朝臣们不得为难陈旭?唉……”
章固端叹了口气:“夺嫡和党争都是你死我活的,就连陛下自己继位,他的皇兄不也是身首异处吗?他若是直说,就会让人觉得有意偏向陈旭,那与直接判陈涛死刑有何区别?两边都是亲儿子,他岂能那么做?”
“这……”
“何况陈涛背后还站着我们,到时我们也好、其他朝臣也罢,哪个不得为自己的九族想想?一旦我们觉得陈涛继位无望而群起政变,你让他如何应对?是!他是君王!他或许不怕我们,但耗损的终究是他自己的国力,但凡可以平稳过度他又何必去兵行险着?”
“我明白了……”章卿恍然大悟:“所以他才拿周延依来说事,这样既敲打了朝臣们,又不会让人觉得他在偏向哪一方!”
章固端满意的笑了:“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