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架山距离城关约百十里路,直线距离只有五六十里,其中要翻山越岭,还要经过三四个土匪的防区,要想通过也是很难的。笔架山上有一所学校,所授课程,融贯中西,具体谁办的,在史料上查不到,问老年人,说是英国传教士办的,也有的说是国民党办的,不管谁办的,在豫南山区影响很大。笔架山农校是在一所庙里,有九十多间房屋,一大片空场地,古柏参天,松涛蔽日,环境相当优美。
许多早期的共产党员回到商城之后就教于笔架山农校,传播马列主义,还在笔架山农校发展党员,成立了党小组,其中董汉儒、詹谷堂、陈兴朗等就在这里教过书,虽说时间不长,但是周维炯、漆德玮还有反动民团头子石生财都在这里就读过。
在笔架山农校学习,虽然也能接触到一些进步书,但是周维炯仍然感到不够,是詹谷堂介绍的。詹谷堂看到周维炯在看一本《新青年》,感到很奇怪,就说,维炯,你这本书从哪里弄来的?周维炯抬头看看,实话实说,这本书是表哥德玮从城里经过,有个和平书社,从老板那里借来的。詹谷堂笑笑走了。到了星期六,詹谷堂说,维炯,你很想看书吗?那本《新青年》怎么样?
好。周维炯就这么一句。
詹谷堂又说,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借给你一些书,但是都是外国翻译本,不知道你喜欢不?周维炯很高兴,就借阅了简装本的《共产党宣言》,还有一些其他的书籍。
读了《共产党宣言》,周维炯十分震惊,感觉字字玑珠,发人深省。周维炯反复咀嚼最后那段文字:“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这是宣言吗?太伟大了,太让人自尊了。“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就这一句话,周维炯就觉得这个党伟大,这个党豪迈,这个党光明磊落。
又到了星期六,詹谷堂看见周维炯坐在银杏树下看书,还是他给的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观察多次,看到周维炯都是那么神情专注,詹谷堂心里有数了,于是就笑着说,维炯,还没有看完呀?周维炯一看是老师,赶紧站起来不好意思说,看完了,这是第五遍,有些东西看不懂。詹谷堂问,你说说,哪些东西看不懂?周维炯说,共产党是人吗?詹谷堂说,是人,不仅是人,还是普通人。西方有共产党,我们国家也有共产党。周维炯说,就是参加国民党的那些人吗?詹谷堂说,是的,也不是的。不过维炯,弄不懂的问题你可以到我的住室找我,你要是想看书,城关办了一家和平书社,我认识那里的老板,可以介绍你去借阅。那行,周维炯说,这个星期天我正好不回家,到城关看看。
周维炯迈开大步,走一路想一路,到了和平书社,要买一些书回来看,但是没钱。周维炯又伤心起来。是呀,一切社会都划分为不同的阶级,这是共产党宣言里说的。舅舅,亲吗?亲。可是,娘出嫁,舅嫌弃爹是个手艺人,还说什么是下三滥。大舅开明,但是也只能暗地周济。爹的生意折本了,搬到上楼房,在那里打短工。那年,爹跟娘说,你兄弟都有田产,谁的田产,还不是你父母留下来的?你也是漆家人,回去跟他们要或者租一两亩田地耕种,也好有碗饭吃。母亲心想也对,就去找舅舅。大舅同意,但是其他几个不同意,还有那个在省城当大官的九舅漆树德板着脸说,当初我们就不让你嫁给穷鬼,你偏要嫁,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死活都不过问。如今回来还要田地,一定是周家穷急了想出来的馊主意。天底下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回来要财产的?饿死活该,还有脸回娘家!娘又羞又恨,回来跟爹生气,还是大舅夜里跑到俺家,给了爹十元钱买米过日子。到了正月,要给舅舅家拜年,到了,跪倒磕头,还喊拜年,几个舅舅一个鼻孔出气,齐骂说,别拜了,别把晦气带到俺家来了。中午,连饭也没有吃着。回家之后,娘问,咋回来了?周维炯说,人多,坐不下。周维炯的娘知道,噙着泪到厨房给周维炯做饭吃。周维炯心想,难道这就是阶级?亲娘舅还不亲吗?你要是有钱就亲,没钱你连一条狗都不如。
周维炯翻过一条田埂就是大路了,上了大路看看前方,估计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到城关了。走得有点累,汗流浃背,也有点渴,看看大路旁有一个清水塘,他就把布书包放在路上,脱掉褂子,到塘边,准备捧点水喝,再洗把脸凉快凉快。刚弯腰呢,从寨子里跑出来十多条大灰狗,汪汪叫,上身咬。周维炯赶紧站起来找棍打,但是,哪里找得到呢?没办法,只能拳打脚踢。狗不断不退还拼命围攻,周维炯的裤角已经被狗咬住了,也拽撕了。周维炯练过几天功夫,又正值年少,天不怕地不怕,他皱着眉头,跳到一边,赶紧在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对准一条呲牙咧嘴的老狗,猛的把石头甩去,正好砸在狗嘴里,狗咣咣叫着往后退。这时,一个少年,还留着长长的辫子,指挥着狗咬。周维炯十分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那群狗又扑上来了,周维炯十分危险,正在这时,从大路旁跑来一匹白马,上面坐着一位年轻英俊的少年。这少年戴着一顶方角帽,穿着黑色的西装,腰间还扎着一条黑色的皮带,脚上穿着马靴,手里牵着缰绳。走到这里,看见一个穷孩子被另一个少年指挥一群狗咬,看不下去,就拉住缰绳。后面跟着两个,也骑着马,也拉住缰绳。那少年拍马上前,对着一群狗一顿猛抽,一群狗叫着跑开了。那位穿着豪华衣服的少年骂了起来:哪来的杂种,敢打我的狗!
你的狗不能打吗?你,我就敢打,说着就往那少年抽。那位少年见势不妙,急忙抱着头往屋里跑。这时,从深宅大院里跑出来几个壮丁,手里拿着枪喝问,谁敢在这里撒野?
骑在马上的少年把鞭子举得高高的,没有落下。旁边跟上来的两位赶紧抱拳说,原来是顾家,顾团总在吗?得罪得罪。这位是俺家的“戴少爷”,咱戴家跟顾家那可是换过贴的呀。庄丁说,原来是戴家“少爷”呀,都说少爷美貌绝伦,果然不假,不知道还会骑马,真是英雄了得。戴家少爷在马上抱拳说,得罪得罪。不过嘛,你家少主人也太蛮横,人家过路的在这儿喝口水,至于叫狗咬吗?顾家少主人就是顾敬之的二弟,后来死了,这时却硬起来骂,管你鸡巴吊事,扯淡!什么戴少爷?给我打。但是,庄丁没听,似乎知道来历,走到顾家少庄主面前咕噜了几句,那少主人喜笑颜开,看着马上的少年柔情似水,还笑着说,看在戴少爷面子放过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鬼,否则,你就是我这几条狗的下酒菜了。说着,转身奉迎,弯着腰对马上的少年说,戴少爷,请到屋,有好酒好菜招待,为戴少爷压惊!
不了,这种缺德的事往后少干,否则是要遭报应的,说着,骑着马走了。
周维炯没喝到水还被狗咬,裤子也拽开了,心里生气,好在那个少年救了他,心存感激。没有问叫什么名字,怪可惜的,但是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周维炯也有点反感,不问也罢。于是背着书包又往前走。
拐过一个山头往前一看,在山脚下,那位骑马的少年下马了,在那块石头上坐着,似乎在等什么。马在路旁边不时呼呼喷着气,马背上立即有一只小鸟,头昂着看着来人。周维炯心里纳闷,这是干啥呀?想着,来到面前。周维炯这时候看清楚了,这少年眉清目秀,嘴唇通红,那张脸太白了。周维炯心想,这是谁家的公子哥,这般模样,咋像个姑娘呢?也没有说话,盯着。周维炯忽然想起漆德玉——表妹,大舅家的小女儿。大舅虽然不是亲的,但是跟亲的一样,比亲大舅还好。不过,大舅是前清的秀才,在这一块也算是有名人物。大舅是去年去世的,去世前就让德玉到俺家,帮妈干活,明着说是走姑家,实际上就是订的娃娃亲。德玉漂亮,温柔,跟自己是亲梅竹马。德玉贤惠,帮妈干活一点也不知道累。每次回家,德玉就帮自己烧水烫脚。看着德玉那双眼,就跟这位公子哥一样。但是自己还在学习,事业未成,何以为家呢?
正想着,那少年说话了,问,你是笔架山的学生?
你咋知道?
见过你。
哦,周维炯不知道在哪见过,但是,人家说见过那就见过。于是笑着说,多谢公子救我。
顾家老二作恶多端,不得好死!那少年咬着牙说,我就见不得这般欺负人的。
这一句话说到周维炯心坎上了,他觉得亲近,就伸出手想跟“他”握,但是,好像没反应,周维炯缩回手笑着说,敢问仁兄真姓大名?
你就叫我“戴少爷”吧。
周维炯立即感到距离,心里不太舒服,就说,兄弟你再等一会儿,我有事,先走了。
慢着,我们同路,上我的马吧。戴少爷说。
两个保镖一般的人物说,戴少爷,你骑马,我们兄弟骑一匹马,这匹马借给这位仁兄。
那也行。
周维炯与戴少爷并排,走得很慢,微风吹过,他闻到一股兰草的香味。正值四月份,繁花似锦,兰草在山里盛开那也是常见的,也没怀疑。周维炯说,我到城里借书,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仁兄,也算是幸运。
我听说笔架山农校聚集了一大批有才的人,这些人都跟仁兄这样英武潇洒吗?
哪里哪里,仁兄说笑了。周维炯说,英武潇洒不敢当,不过嘛,在笔架山学到了不少新知识,譬如英语,还有一些物理、数学,这些东西在《四书》、《五经》里是找不到的。最近,我看了一本共产党宣言,大开眼界,真是一本宝书。
讲些啥呢?戴少爷说。
我理解了一部分,也没有理解透彻。其中说,没有财产的就是无产阶级。他们是受剥削的阶级。无产者联合起来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无产者就可以翻身得解放。只不过,我对照了一下,农民算不算一个阶级,算不算无产阶级,这一点书里没有讲,我到城里借书,想弄明白。弄不明白的事情很多,但是,作为人,我们不应该糊涂过日子。
哦,阶级,啥阶级?听不懂,不过嘛,听你说的挺新鲜的。哎,人来到这个世界很不容易,也很短暂,有的说如白驹过隙,孔子说,逝者如斯夫。既然都不容易,时间又短暂,我们就应该珍惜!戴少爷说。
你说的很对。周维炯说,仁兄,我觉得人生就应该有理想,没有理想就白活。我在图书管找到一本裴多菲诗集,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有些人追求自由不怕牺牲;有些人追求真理不怕牺牲;有些人追求金钱不怕牺牲;还有些人追求荣华富贵不怕牺牲。这些人都在追求,但是哪个追求更有意义呢?我认为应该是理想,人生的理想应该是伟大的理想,不能像猪狗一样为了吃饱而生存——这也许就是人生因为短暂而灿烂的真谛!
戴少爷显然被震惊了,侧脸看着,激动不已地说,仁兄,你太有才了!要是不嫌弃,咱俩义结金兰。
周维炯本来豪侠,听这话,立即抱拳,在马上看四周,左边是青山,高耸入云,右边是灌河,滔滔奔流,一泻千里。看看河水,周维炯对戴少爷说,这里有流不尽的灌河水佐证,这里有永不倒的笔架山作伴,我们下马到河沙湾里,那里没有灰尘,那些河水可以洗涤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喝着灌河水,指着灌河沙砾发誓,我们结拜为兄弟吧。
这是周维炯与戴小凤认识的经过,直到周维炯到武汉,临走之时又见到一次,这时候周维炯诧异地发现,戴少爷是个女流。两个人拥抱。
周维炯走了,戴小凤也走了。周维炯是张国焘杀死的,戴小凤不知下落。但是,我总在考虑,周维炯是红4军的一个师长,商城起义,周维炯就是一面旗子,这面旗子在战士的心目中是不倒的。更何况周维炯结拜一大帮兄弟,当时,周维炯的军队并不在总部,还在外面征战。总部设在新集,总部只派了两个人就把周维炯带走了,这是为什么呢?
周维炯被带走了,这么一位彪悍的师长被带走了;戴小凤也走了。这两件事是两个迷,怎么才能揭开这个谜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