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不少名山大川,看过不少深宅老巷,要说我难以割舍的还是大别山,不是我太熟悉,也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比其他地方有太多的优势,说去说来还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生长在这里,这是我的根。
岁月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们这一辈还有这个想法,更何况周维炯呢?考察历史,磕问历史,我还是得不出周维炯为什么被杀?好像是心灵里积累的那么一点点思绪所至吧,我到了一个村庄,是周维炯的出生地——安徽金寨县关庙乡上楼房。听说有一位姓周的大爷年龄逾百岁,也许经历过蹉跎岁月,我们就找去了。如今好了,住上了两层的楼房,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大爷正坐在门口,黑瘦,牙齿脱落了,腮凹陷,嘴瘪着,说话不太清楚。听说我们打听周维炯为什么被杀的,他笑笑说,这大事情还不知道呀,悲哀!你们这一辈怎么能被历史忘了呢?我说,大爷,那时候你多大?他说,我很小,不记事。我很失望,觉得很难找到当事人了。算起来,那个时候记事到现在也都九十多岁了,正准备走时,他又说话了:要不是张国焘害了周维炯,元帅恐怕就是俺老周家的了。张国焘不会打仗,没啥本事,打仗还得靠周维炯。张国焘嫉妒,为了树立他的威信,把周维炯杀了。还不止周维炯一个人,他怕杀了周维炯,32师就反了。
真是失望,老人家思想还是这么守旧!说的也是驴头不对马嘴。跟我一同去的同事问,大爷,听说周维炯总是跟张国焘作对,是吗?
大爷摇摇头说,张国焘是中央派来的,维炯是我们这儿的,就像现在,什么东西都是外来的和尚好。维炯哪敢反对他呀。我听我父亲说,张国焘从武汉来苏区还是维炯亲自去接的。来了之后,大张旗鼓地表扬周维炯,在斑竹园,周维炯多次请张国焘讲党课。周维炯对张国涛很好,说有一次,去总部开会,张国焘说,夜深了,我送你一程。说着,两人就搭肩勾背往前走,走到河口,周维炯感觉不对,就掏出手枪,正在这个时候,从桥洞下面钻出两个人,嘭一枪向张国焘打来,周维炯手疾眼快,把张国焘推倒了,子弹射到周维炯的左臂上,周维炯和警卫员开枪把敌人打死了。打死一检查,是两个土匪。张国焘疑心很重,去看望周维炯时还问了一句,维炯,32师的人都叫你炯爷,啥意思呀?周维炯一愣,笑着说,我在民团呆过,他们对我的尊称。张国焘眯虚着眼睛,哦哦两声,又说,那昨晚的土匪死的时候也叫你炯爷,也是尊称?周维炯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张国焘不再问,只是说,玩笑,玩笑嘛。
我说,还有这种事情?一定是稗史。大爷听到了,也笑笑说,都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有一条是真的——商城起义,上级把32师交由商城县委管,徐其虚、徐子清就不同意,因为他俩是湖北人,要是交给商城县委管,他们就管不到了。当时斗争很激烈。有个叫王泽渥的,也是老资格党员了,他说,你不同意就是没组织原则,就是要权,就是想把商城的军队拉到鄂北去。周维炯没吱声,我父亲说,徐子清当时就被拉出去打死了,徐其虚被逮捕了。周维炯想反对,但是有个叫李梯云的说,维炯,你这是左右摇摆,你还年轻,不懂事。他们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跟我一起来的,我能不知道?他们是特务。看到我们革命取得成功了,就想把军队拉走,你想,军队一走,百姓还不遭殃?周维炯想到詹谷堂,又想到他妹妹被敌人的一个连长奸污,想到顾敬之、石生财屠杀革命群众,也就狠下一条心,不管不问。
我们听着,感觉这些东西在党史资料里是找不到的,也许是口传吧,真假也不好甄别,也就当故事听听。
那时候我还小,等我长大一点了,父亲说,当时红31师在湖北,他们起义早,但是没有站住脚,跑到木兰山当土匪去了,在那个山上几乎被消灭了。到32师成立,军阀混战,在32师策应下,31师才下山,才扩大,才打了几个胜仗,得以发展;33师是周维炯帮建立起来的,跟32师最贴近。算起来,红11军数32师最强大,贡献也最大。从这个方面说,32师才是红四方面的家底。哎,周大爷叹口气说,还是维炯年轻了,不懂得权力的重要性。他总是想打仗,只有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消灭了反动民团,人民才能过上好日子。但是维炯就是不知道只有权力才能保证人民当家作主呀。那时候张国焘三十多岁了,周维炯才二十出头,多吃几年干饭就狡猾多了……
周大爷给我们也说糊涂了,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难道说年龄才是周维炯被杀的原因吗?显然不是。周维炯等人是真正的革命者,他们不是反革命,要是反革命,还能那么相信张国焘吗?既然不是因为反革命被杀,那是为什么被杀呢?从历史一路走来,我们不难发现,历史就像一条大河,泥沙俱下,鱼鳖混杂。那个时候闹革命,有一部分人确实是特务,也有一部分人是投机分子,这两部分人都很清醒,只有一部分人才是真正的革命者,这部分人中,一大部分人十分狂热,也十分幼稚,这部分人虽说是真正的革命者,但是因为幼稚,就像我们党一样,也要交学费的,也许周维炯就是代表我们党交的学费吧。
张国焘属于另一部分人,这部分人的初衷不能说不是革命者,但是,当革命与私利发生冲突时,他们往往会选择私利。在张国焘眼里,权利和威信是一对孪生姊妹,比什么都重要。张国焘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他是叛徒,最终走上了反革命的道路。从这一点上说,历史给商城起义开了一个玩笑,也给周维炯等人开了一个玩笑。历史就是这样,真假的区别,不是在是非之间,而是在灵魂之外。
张国焘的命令没有执行,但也执行了。周维炯带着部队打到皖西,收拾了一拨拨土匪,还打跑了几个民团,觉得再往前走阻力很大,国民党军事力量十分雄厚,军事部署比较密集,于是带着部队折回商南,取得了胜利。周维炯走一路打一路,开展一系列群众工作,发动群众,搞土地改革,给军队以补充,从四五百人发展到三千多人,还办起了后方医院,革命力量实在强大,就连六安县委在给中央的信中也一再称赞红32师的作战能力。但是你仗打得再好,领导也说不好,因为领导能从中发现问题。张国焘就说过,要是按照他指示的路线作战,还会取得更大的胜利,取得这点胜利不算啥,这就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么一说不要紧,张国焘要采取组织措施,他首先把周维炯的师长换了,周维炯没有意见,但是周维炯太能打了,在军队里不叫师长,叫炯爷,炯爷说了算,这是炯爷安排的,炯爷说了,今夜行军不准抽烟,烟瘾上来了,你就掐自己咬自己,咬冒血也不准抽烟,战士们就是听!炯爷说了,在树林里卧着打伏击,没有命令就是敌人从你身上踩你也要守着不许动弹,士兵就不动弹!周维炯自己也做得到。但是山里蛇多,有一次就有一条竹叶青咬了周维炯,他手胳膊都肿了,面色都变了,就是没动。接着就是进攻,身边的陈兴朗,专治各种毒蛇咬伤,周维炯才大难不死,从此陈兴朗对周维炯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军队里,谁个都晓得。
周维炯打仗那是神了,有的说他能掐会算,在安排出击时他能算准敌人什么时候出动,来了多少人,武器咋样,战斗力啥样,都能说得一清二楚。有一次,徐向前跟周维炯谈到军事指挥,无不佩服地对周维炯说,维炯,你真是打仗的天才。在攻打新集时,怎么也攻打不上去。徐向前派周维炯上。张国焘说,周维炯,计谋多,硬攻不行。徐向前没有说啥。等到周维炯运用坑道战术攻进集镇后,此事被张国焘知道了,张国焘说蛮干,是胡来,因伤亡多,更是恼火,徐向前忧心重重,但是又不好启齿,在宴请时徐向前说:维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保重!说过,盯视良久,握着手,不再说话。
周大爷说,当时,周维炯不知道徐向前这句话意味深长,以为责备他不该一遇战斗就冲在前面,要知道保护自己,你想,战争年月,一个军长对师长说这话,那不是另有含义吗?还是维炯这孩子嫩了!
吃过晚饭,周大爷说,我们这儿有大鼓书,要不要听一听?我说,不听了。大爷说,这就是年轻人的缺点。我告诉你这件事,肯定与你的任务有关,你怎么不听呢?我感到莫名奇妙。既然说实在了,我们也就留了下来。
在一个宽大的房间里,围坐着三四十个老头老太太,中间那人穿着市布大褂,用手把袖子往上卷了卷,拿起鼓槌敲了起来。开始我们还以为又说什么《穆桂英挂帅》、《说唐》等,其实不然,那人操着当地口音,说话很慢,唱了起来。他说,今天说的是《周维炯单枪匹马降女王》,我一听,哇塞,这是哪呀?周维炯!这段已经成为历史了,是应该成为历史了!坐在旁边的人好像不认识我,很生气地对我说,就是俺上楼房的周维炯!我觉得好笑,这不是搞笑吗?哪有这一出戏呢?查遍史料也找不到,但是,我还想听下去。
说书人说:周维炯成功领导立夏节起义后,名声大振,打土豪,战民团,屡战屡胜。但是盘踞在九王寨的民团武装,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在号称“母老虎”的女头领带领下,处处与红军作对,成了红军的心腹之患。为减少正面冲突带来的重大伤亡,周维炯通过对女头领为人的分析(出生贫寒,很讲义气),提出了说服收编的设想。得到组织同意后,他便带上两名警卫,只身上了九王寨。寨里的民团听说周维炯要来,早已设下埋伏,当他们刚到寨前一片树林时,突然碰到了敌人设下的吊杆,把两个警卫吊到了空中。周维炯纵身一跃,跳到了附近的一棵大树上,高声喊:早就听说你们首领勇猛,原来只会下三烂的手段呀,怎么不敢出来和我较量?话音刚落,只见一名女侠带着数十名随从,飞奔到周维炯面前,用枪指着他道:炯爷!你好大胆呀!马上就要成为我枪下之鬼,还敢与我较量?较量什么?
客随主便!
好!痛快!今天我倒要和你比试比试,若能赢我,我答应与你合作!
好!一言为定!
第一场飞马射铜板。说好规则,只见那女贼纵身上马,飞奔而去,她身体一侧,连扔三枚铜板,击中一枚,围观者一片欢呼。周维炯飞身上马后,马遇生人,不听使唤,狂奔乱跳。周维炯顺势一仰,连扔三枚铜板,三发三中,人人目瞪口呆。第二场为空中取物。以谁先取到旗杆上的沙袋为胜。说罢,女贼一下跳到旗杆下,敏若猿猴,动若脱兔。周维炯眼看不是对手,拔出手枪“砰!砰!”两下,沙袋应声而落,他纵身一跃,抓入手中,那女贼还惊呆在半空中……两场较量之后,山寨民团心悦诚服,答应了周维炯收编的条件。
不听还好,听了更加感到搞笑,这不是把古代的戏挪到周维炯身上吗?这是哪一出呢?回忆着,周维炯确实制服过一个女匪,这个女匪也很有名,住在黄柏山里,叫陈大姑,三十多岁也没有嫁人,从小习武,也会几手三脚猫功夫,拉了四五十人在黄柏山当土匪。商城起义,耳闻周维炯神奇,早想找茬子,于是专门捕杀红军家属,经她手杀掉的不计其数。因为在黄柏山,山高壑深,再加之红军没有时间顾及,就更加猖狂,以为周维炯怕了,于是在顾敬之、石生财民团围剿红军时,她自告奋勇参加。民团被周维炯打得狼狼大败,顾敬之和石生财早已溜之大吉,只有这个傻大姐陈大姑硬着头皮顶着,并带领十多人退到一座庙里负隅顽抗。为了减少伤亡,周维炯让同志们喊话,喊缴枪不杀。结果,陈大姑也让人喊话说,听说周维炯年轻有武力,老娘想跟他比试比试,若是赢了,贵军让出一条路;要是输了,任其宰割。周维炯知道了,就提着刀去了。战士们说,有道是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炯爷,你不能去,要是使诈怎么办?周维炯说,不怕,这个人作恶多端,专杀红军,我就要把她脑袋扭下来为死去的革命烈士报仇雪恨。
周维炯去到,只有一挺机枪,其实没有子弹了,放在那里,还有三个人守在门口。陈大姑问,你就是周维炯?在陈大姑眼里,周维炯不应该是这么年轻英俊,应该是体胖的中年人,这一下傻眼了。但是陈大姑相信自己的武功,觉得可以胜,就徒手空拳跟周维炯过招。周维炯没防备,被陈大姑打了一拳,第二拳打来,周维炯一闪,随后就给了她一腿,陈大姑一个趔趄几乎摔倒。陈大姑也不是吃素的,站稳之后,还击了一腿,几乎把周维炯摔倒。继续战斗,没想到陈大姑居然用上了迷魂毒药,周维炯感觉头昏目眩,正此时,战士们冲了进来,把周维炯抢了出去。陈大姑哈哈大笑,骂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嫩鸭子,给老娘当儿都不要,还想来消灭老娘。说过,没了。
红军一面围住大庙,另一面派人突击到庙里,左找右找也没有找到。到了晚上,周维炯醒来,问明情况,思考了一下说,收缩部队,再次包围大庙。大庙一包围,周维炯直接找到大庙的大钟下面,指着说,这里一定有洞。战士们一掀开,陈大姑匍匐在洞里,像个缩头乌龟,翻着眼睛往上看,于是就把陈大姑按住了。陈大姑说,老娘不知道炯爷会算,要是炯爷能放过,以后就不再与红军作对了。还说,红军里面有高人。周维炯一听,肺都气炸了,二话没说,押上群众大会,经过公审,判陈大姑死刑,拉到二道河杀了。
但是这是个反面的故事,那位说书的好像从正面说的,还说了两个人最后成为战友。这到底是哪一出呢?想着,思索着,我猛然惊觉:笔架山那段日子,也许有过浪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