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年大炼钢,全县组织了十多万人到山上伐树,金刚台方圆几十公里,茂密的松树就像遇到了理发师,不到一个月都光了。人们可以见到阳光了。县委书记吴三多说,人民的力量是伟大了,那么阴暗的地方不到一个月就能见到阳光,大山也走向光明了。你们可以看看,当年妇女排居住的是多么艰苦,一个个洞穴,阴冷、潮湿。有多少红军就是活着,也害上了风湿性关节炎,严重的瘫痪截肢,轻一点的也拄着拐棍。我的战友就有三四个因为不能走路,常年住院,想回来看看,吊唁战友就不能。要是能住上现在这么个地方,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人牺牲。
好像吴三多的话没有深度,还有人比他更有见解,于是就站出来说,这里嘛还没有黄柏山那个原始森林树大材多,那里不说是九曲十八弯,光那“五关”,你用十年就走不出,更不用说里面的沟沟壑壑岭岭坡坡了。这么极有创意的想法很快变成了现实,为了放卫星,超美人民公社、越英人民公社率先走进黄柏山,接着十万大军如强渡黄河般逼近山脚。他们没有被黄柏山的美景迷住,不管是美女潭还是杨腊红梳妆台,不管是杜鹃坡还是桂花岭,一切的一切都被劳动人民的热浪所感染,都被群众的激情所吓倒,还有那《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歌声,几乎响彻整个山谷。唱呀,跳呀;砍呀,伐呀……不断地往深度推进,在推进一公里的地方,终于有人砰的放了一枪。
奇怪,那里打枪?干部惊恐地问。
嗯,不知道。
我看见一个人影。
我也看见了,像一个野人,极瘦,细长条,头上扎着围巾,赤裸,头发很长,在奔跑。好像脚上也没穿东西,飞快。野人,野人。
很快报告到指挥部,很快传到领导小组。组长吴三多说,哪能是野人?野人能有枪吗?野人能知道跑吗?
至于野人知不知道跑不是个问题,野人能有枪吗是个问题。显然,野人是没有枪的。怎么办呢?逮。只有捉住了才能知道是啥东西。吴三多还下达了命令,一般情况下要活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射杀。最主要的是初步判断不是野人。不是野人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恶霸地主逃到这里,二是蒋介石的残匪。前者,那只能是个人,后者有点麻烦,说明蒋介石反攻大陆的贼心还没有死球。更加危险的是不知道林子里有几只鸟。按照这个说法必须组织干警抓捕。大家都同意。于是一个抓捕“野人”的计划诞生了。
吴三多亲自带领一个中队三十多人,公安局长刘子端带领二十余人,县长蔡金虎带领广大民兵,对黄柏山进行搜捕。很奇怪,经过十多天的搜查,一点也没有收获。当然发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有一种动物十分庞大,可以在水里游走,也可以在岸上奔跑,见到人还把自己吓哭了,哇哇,像刚生下来的小孩。很遗憾,虚惊一场,这种动物不是鬼怪,是娃娃鱼。还有一种动物叫穿山甲,能把大山一穿对过,穿得邪乎,也没有人纠正,就不了了之。不过嘛,到了晚上,大家燃起一堆篝火,围着篝火唱《八月桂花遍地开》,跳着集体舞,十分热闹。正在唱呢,又见人影晃动,再找时没了。吴三多十分困惑,在屋里遛着步子,思考着。难道这个“野人”对革命歌曲也感兴趣?看来没有猜错,一定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吴三多一下子想起石生才,继而想起石虎。石虎被枪毙了,难道那个石豹也潜伏下来了?要是石豹,这个解释就合乎推理了。吴三多下到指挥部召开了一个会议,在会上他说,我马上就要调到区里工作了,这里还不太平,我不放心呀。同志们,这些天来,我们搜山效果很差,还耽误了大炼钢,实在是罪过呀。但我思考了一下,要是敌人潜伏下来,对我们建设搞破坏,炼钢还有什么用处呢?
县委书记吴三多原名叫吴德才,叫吴三多是新四军第四支队司令员高敬亭给起的。那时候吴德才在高司令队伍里当警卫员,东躲西藏,到处游击,生活比较清苦,但是吴德才善于算计,让搞吃的他就把多余的藏起来,留着首长饿了再充饥,久而久之被高敬亭发现了,觉得这个小吴蛮可爱的,别看小点,很有心计,于是就让吴德才下到手枪营当排长。吴德才不仅会算计,还善于动脑筋,又会写字,做群众工作有一套,接连打了好几个胜仗。但是那个时候太艰苦,总是饥饿,没吃的,只能吃野菜。吴德才肠胃不好总放屁,也不分场合。有一次,高敬亭到手枪营开会,讲完话征求意见,都在思考,刚好吴德才坐在角落被高敬亭看见了。高司令说,吴德才,日他妈的都不说,你狗日的说说下一步斗争的策略。吴德才站起来说,高司令讲得很对,对敌斗争就得讲策略,那时候我们对付蒋介石围剿,就是分化瓦解,采取游击战术,我们的队伍不断没有被消灭,还不断壮大。目前我们联合国军打小日本,我认为我们不要被眼前的东西迷糊住了,得考虑长远。从长远看,小日本迟早是要完蛋。到那时矛盾转化,我们真正的敌人就是国民党反动派。所以说我们斗争的策略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还没有说完,营长怕高敬亭听着不舒服就骂,放屁!还用《三国演义》来吓唬,谁不知道你读点破书?营长还没有骂完,吴德才实在忍不住,嘣嘣嘣,连放三个响屁。大家一愣,高敬亭随即笑了起来。吴德才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对不起,屁是我放的,领导说放我才敢放的,要不是领导批准,我就不敢放。这么一说,更是哈哈大笑,笑完以后,高司令指着说,你干脆就叫吴三多——墨水多,点子多,屁也多。于是不喊吴德才,都喊吴三多。吴三多想想也不是什么坏事,明着谁也不去问,要是问也不怕,还有另一种解释,就像吴用,还是智多星呢,谁也不会去说吴用就是没用。再说了,吴三多内心有他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个名字是高敬亭起的,高司令被杀,吴三多怀念,那时候还没有平反,每每有人喊吴三多,他就想起高司令那粗犷风趣的个性,也就默然,怀揣着私心在档案上填写了“吴三多”仨字。
怎么办呢?还是吴三多有办法。他说,我们对敌斗争,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诱敌深入。要想弄清敌人动向,要想把敌人一网打尽,就得想方设法把敌人引出来,这叫引蛇出洞。我们在农村都捕过麻雀。冬天白雪皑皑,人都没吃的,麻雀更是饿,于是我们就找来麻筛,用一支竹筷拴上线,撑起麻筛,麻筛里撒上点稻壳子,把线拽到屋里,把门关上,偷偷从门缝里瞅,麻雀就会上当。等麻雀钻到麻筛里,一拉线就把麻雀罩住了。但是,这个事情保密工作很重要,为了搞好这次行动,我建议,子端亲自带人,装着老百姓,穿便衣侦查。一个山坡一个山坡赶,一个洞穴一个洞穴找,一个水潭一个水潭捞,不怕他上天入地,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找出来。你们要有耐心,绝不放过一个山头,也不放过一个疑点,更不能白天进山夜晚回来,要吃住在山里,采取地毯式搜查。蔡县长,带领公安人员,配合我们,在周围侦查。我呢,带领一部分歌唱演员到山里慰问伐木的老百姓,夜晚演出,张贴标语,造舆论。
对于吴三多安排的,蔡县长和公安局长都同意,但是有一点,特别是县委书记带着戏班子进山演出,有点离谱,跟侦破似乎是一点关系也没有。蔡县长听完,没有表态,在那盯着。公安局长忍不住了,就问,吴书记,你带人在山里慰问伐木工人,你不是说,这些天停止伐木,一切以侦破为主吗?
吴三多笑笑说,别多问,照办就是。以后你就晓得了。
桂根、桂枝就是这样被逮捕的。逮捕以后,大家才恍然大悟,都佩服吴三多革命斗争有经验。
桂根、桂枝逮捕以后,围观了许多人,问话,好像都是哑巴。吴三多感到奇怪,掰开嘴瞧,桂根的嘴里没有舌头;桂枝有舌头,只能啊啊。桂根瞪了一眼,桂枝不再叫了,惊恐地看着。
吴三多看着,把围观的人都遣散了,留下公安人员还有几个演员。吴三多看桂根、桂枝都裸着上身,也没有鞋子,下身围着像围巾又不像围巾的东西,桂根腰里有一块红布,俩人的眼神十分柔和又十分恐惧。看起来桂根年纪大,桂枝小些,都是一脸胡茬,头发披散,也难以判定确切年龄。吴三多初步判断不是潜伏的特务,但是疑点相当多,两个人又都不会说话,一时也难以找到答案。譬如,急切需要弄清楚的有这么几点:他们的姓名?两个人是啥关系?他们为啥居住在这里?说实话,从表情判断不像坏人,更不像特务。要是特务,国民党能派两个哑巴来大陆吗?两个哑巴情况不一样。年纪大的好像不是天哑。不是天哑,那舌头被谁割去了呢?还有许多疑点,但是不管疑点有多少,凭借着吴三多的经验,他觉得这俩人也不像当地居民,因为乡、区、队干部都在这里,这些年也没有人失踪,要是当地老百姓,他们也都认识。那么,这两个人的身份就成了谜!
咋办?吴三多为了弄清就走到面前观察,然后说,我把你绳子改了,你不能跑,要是同意你就点头。两个人同时点头,小点的还啊啊。吴三多知道俩人不是聋子,只是哑巴而已,于是命令把绳子解了。一解开,那个年纪大的立即泪流满面,看着吴三多似乎很亲热,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想上前拥抱。吴三多后退一步,那个人又停住了,看着,研究着。吴三多说,你们不是野人,你们是人,就是这里的人,是吗?又都点头。吴三多知道了,又问,那你们叫什么名字?桂根、桂枝对望了一眼,也许是交流。桂根不讲话,桂枝对吴三多啊啊。吴三多一时没理解,又问了一下说,你会写字吗?你,还有你,指着他俩。两个人又都摇头。吴三多很着难,这咋办呢?吴三多抱着手在旷野散步,来回走着,心想,他们不会说话,那个年纪大的舌头显然是被人割去的,谁这么毒辣呢?这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小的也不会说话,两个人又都不会写字,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