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凤回来了,虽说损失了几根金条,戴园林也不在乎。女儿回来了,跪在她爹面前承认错误,说自己逞强,不该遛马又被吴氏逮去了,给爹招惹这么大的麻烦,对于戴家的名声也是损失。虽说几根金条不至于压倒戴家,但是也是出了血本的,往后的生意就会萎缩。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错了。戴小凤流着眼泪,在那自责。
戴园林却不这样认为,这次反而很平静。他拉起戴小凤,抱着坐在膝上,擦掉女儿的眼泪说,孩子,你长大了,爹也老了,但是爹高兴,不恼你。自古道,富贵不过三代,到我这一代也算是十多代了。俺戴家是个生意人,也是个本分人。从江西迁到这里,不是躲避仇家,也不是想到这里发财,而是认为这里民风淳补,山清水秀,适于安居乐业。祖上经过打拼才有了今天。可是戴家一直是一脉单传,传到我这一辈就只生下你这个黄毛丫头,说明戴家气数已尽。这是天意,我一直担心你弱不禁风,将来会被欺负。前一次你被抢去,我担心我害怕,可是你回来后要学习骑马,爹知道你已经懂事了,已经把自己当仔子看待了。我高兴,就是因为你懂事了。你知道理解爹了,知道仇恨了,知道丑恶了,也知道人间的冷暖了。我活到现在一直认为有人要鲸吞戴家财产,我有这个预感。但是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不懂事,会把钱看得太重,会失去你自己。通过这两次遭遇,我可以高枕无忧了。那些想打俺家财产主意的人将会竹篮打水。现在我还有一个担心,担心你要报仇。仇恨这种东西是自己生出来的,别当真,孩子……戴园林脑子闪念,也许想到了老斑鸠,也许想到了石生财,也许想到了吴氏三兄弟,但是他的思维固定在老斑鸠身上,他心想不知道老斑鸠能起到什么作用,再往下想,他自己也糊涂了,于是拍拍闺女的头说,到屋休息去吧,我还有事情。
戴小凤回到屋里,倒在床上蒙头睡觉。她这次没有哭,也没有思考,她想把过去都撕得粉碎,把那些东西抛到天外,但是又担心会落下来。她想把自己的灵魂禁锢住,但是怎么也禁锢不住,思想总是飞向远方——一会儿是笔架山上,看见那些猴子在跳跃,仿佛害怕死去一般;一会儿她又想到她爹,难道爹真的很高兴吗?还是做给她看的?她爹的形象似乎一下子模糊了。她摇摇头,眼前忽然又出现周维炯,这小子还在笑,哪有那么多高兴的事情呀?维炯呀维炯,你就像夏天一样火热,你的名字就像火把一样光明,你那眼睛就像满月的光辉一样炯炯有神……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想到他,戴小凤全身的寒意都没了,热乎乎的。她猛地睁开眼睛,周维炯想跑,她恨极了,伸手去拉,是一堵墙,这时候她才知道,一个人要想把心束住,那真是比死还难!
戴园林心里暗暗有了主意,他大摆宴席,准备把老斑鸠推荐给严官金。严县长见到老斑鸠也很高兴,言谈之中他让老斑鸠拉起一支队伍,还说有这方面的规定,允许当地豪绅自办军务,自保一方。打个比方,要是每个乡都能像石生财一样,匪患也就不平自熄。你想想,要是每个地方都能照到太阳,那我这个县不就是阳光普照了吗?这样的好事只有严官金才能想得出。但是他却不知道,一旦全县都照到太阳了,他这个县长还能凉快吗?
老斑鸠冒冒失失问了一句,石生财家有四十多人,也是县里批准的?
武器和人员都是自备的,军饷嘛从所辖的乡区收取,多了上缴,少了让地主乡绅赞助,有了成绩就有编制,我已经封了他一个乡长,任小炮队队长,隶属县大队,遇着土匪可以组织机动,遇着共匪可以集中,非常好。
那,我也拉起一支,只是手头没有钱购买枪支。
戴园林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害怕严官金反悔,就说,老斑鸠,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你又有这方面的才能,资金,我支持你。
就这样,老斑鸠开始张罗,先是亲戚还有乡里乡邻来投靠,后来就公开招兵买马,也组织了十多人的队伍。老斑鸠自任队长,八个人一个班,刚好两个班。两个儿子分别管着,等到队伍扩大了,再提拔。对于士兵每月五块大洋,队长七块。这在旧军队当中,只要是能兑现,还算不错的。老斑鸠人少,又有戴家支撑,当然搞得红火。
端人家碗服人家管,这是一般道理。老斑鸠队伍拉起来了,就到了戴家,给戴家看家护院。这支队伍开始叫“梭镖队”,十多人,只两杆枪,其余都是梭镖。戴家有一个大操场,老斑鸠聘请了一位高手,没事就让千千、舟舟两人组织训练,一时间也搞得日热火朝天。
老斑鸠笑了,觉得这才是自己要干的事情,整天看着这些兵嘎子,就像王八瞅蛋,心里揣摩着滋味。老斑鸠笑了,但有一个人笑不起来,这个人就是石生财。他对严官金笑不起来,觉得严官金作为县长不应该让老斑鸠继续下去,但是又说不出口,只能把严官金当做绊脚石,想一脚踢掉。他整天琢磨,设想一个又一个方案。最为可悲的是严官金一点也不知道,还把他当心腹,当把兄弟。石生财对老斑鸠笑不起来,因为老斑鸠破坏了他的计划,把事情搞砸了,而且他十分担心,担心山上的土匪也像他一样不讲信用,不知道哪天说漏嘴了,到时候他石生财的名声就丢了。事业是棵树,名声是根苗;树还没有长成,苗被人踩上一脚。这一点就像心口窝扎着刺,不拔掉就痛。石生财十分担忧,怎么办呀?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一方面巴结严县长,另一方面想方设法捞名声。所以说石生财这一阶段有点郁闷。
机会终于来了。
戴家有了看家护院的,胆子大起来,总想到笔架山上的土匪,总想消灭这伙土匪,但是她个人能力有限,对着镜子,看着容貌,想到周维炯。他知道周维炯不会再回来了,天涯海角在水一方,只能默默地祝福。周大哥,周大哥,你要是在这儿该多好呀。你,英俊潇洒;你,足智多谋。这股顽匪,在你面前只能算跳梁小丑。只是你有理想。虽然我不知道理想是啥,但是,我支持你。你为你的理想去奋斗吧。想着说着,拿出周维炯给她买的一个圆圆的镜子,背面是周维炯写的赠言,是一行诗,在今天的人们看来,不算啥,也许人人都会背,但在那个年代是很时髦的。是裴多菲的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她读着,知道周大哥不是抛弃他,也不是抛弃爱情,他是为了追求更高的理想。他走了,她希望周大哥飞得更高。
戴小凤感觉在周维炯与她之间似乎隔着一堵墙,她知道要嫁给周维炯,她爹是不会答应的,死也不会答应。她跟周维炯之间的爱情似乎是玻璃之中的爱情,是心里的爱情,是一场春梦。哎,戴小凤想,就让这场梦终止吧,永远留在记忆当中。想到这儿,戴小凤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嫁给一个人,这个人必须为她报仇雪恨。
按道理戴小凤没有什么,只有恨。恨自己不是仔子,恨严官金想她家财产,恨爹年岁大了,没有人能够安慰,恨那三个丑八怪!金条是小事,名声没了。她不是不知道社会上的传言,可那些让她难过。有人说,戴小凤怀孕了,怀上了清水飚的孩子;有人说,戴小凤自动找上门的,女人嘛,只要有第一次就永远忘不了,即使那个男人是麻子、跛子、豁嘴或瞎子,再丑,只要那家伙好使就行,还打比方说,就像抽大烟,不抽啥事没有,一旦抽了就上瘾了,想戒掉就难;还说什么,戴家跟笔架山土匪在演一场戏,故意演给严官金看的,演给老百姓看的。好像戴小凤已经成了老女人了。
戴小凤想开了,想到上海或南京去上学,但是她爹又不答应了,她爹想到笔架山,就有点担心,于是劝说,孩子呀,世道乱,爹不放心呀。不像去年,世道还太平,我说让你出去,光宗耀祖。今年不行了,听说湖北一带已经闹起来了,上海杀了不少人,南京也在杀人,大多都是学生,我不放心呀。爹老了,你就在家陪陪吧。戴小凤看着她爹确实老了,腰也躬了,眼睛也不那么尖了,说起话来哆嗦,端起碗手颤抖,她又舍不得离开了。戴小凤跟他爹说,我要报仇,你得答应我。她爹说,只要不离开家,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戴小凤做出了一个令很多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她居然张贴告示——城关戴氏名小凤,年方二八,容貌端丽,举止娴雅,已到谈婚论嫁之年,征求父亲同意,想比武招亲。不需要什么嫁妆,只有一个条件,谁要是把笔架山三个当家的土匪人头拎来,小女就答应嫁给他,同时父亲愿意把全部家产作陪嫁。
有人偷偷算过,戴家资产合起来也有百万,戴小凤又漂亮,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比起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还要划算。要是能娶到戴小凤,不说是八百年祖宗修得的福,也是董永的命运,馅饼那只是小菜一碟。还有人说,不管你多么穷,即使是乞丐,哪怕债台高筑,也能一夜暴富。
但是条件太苛刻了——三颗人头,还是三颗土匪的人头,太难了!除非有一条,就是土匪打土匪。譬如,老大把老二杀了,老三又把老大杀了,但是就像一个走进迷宫的数学难题,那个老三谁来解决呢?难道老三傻到像项羽自刎乌江的程度,他提着两个哥哥的人头到了戴家,交割完毕,然后再把自己的人头割下来送给戴小凤吗?戴小凤又不是吕马童,矬板凳也不是西楚霸王,要是那样,老三还能跟戴小姐成亲吗?
看来这是一道没有逻辑的数学难题。
看的人很多,看过之后都摇摇头,一笑了之。走在路上有人心想,这个戴小凤一定变态,要人头干吗?哎,走吧,还是干自己的活实在。
告示贴出,一片哗然,一时间把戴小凤传得神秘莫测。没有见过戴小凤的就在那臆测,想象着戴小凤是个什么人。有人就说,戴小凤一定是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最起码也是一个手持双剑能发飞镖的江湖侠士,但是又不能自圆其说,要是那样还打不过区区几个土匪吗?有人说,不管怎么说,戴小凤这么想就感到恐怖,你想想,三个土匪头,说起来人人都害怕,可是戴小凤却要他们的人头作嫁妆,这还了得!
消息传到山上,三个当家的土匪听到之后都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都说,戴小凤是不是有毛病呀?太异想天开了。我们不找她都他妈的亏,还来要我们的命,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我们生活在山上,除了官府,谁他妈的有这个胆子来动我们?还要切下我们的人头,还不是一个,还是三个,难道我们的人头都是他妈的西瓜,长在地里不是长在头上?说着,都不自觉地摸摸肩膀上的葫芦,喝着酒,开着玩笑。
清水飚说,简直好笑,这不是搞笑吗?我们天天做的是绑架杀人,天天数别人的头颅,现在戴小凤居然要我们的头做嫁妆,真是可笑!
矬板凳喝着酒说,老大,不是没有可能。你想想,戴小凤多漂亮呀,为她送死的人多着呢。要是有一两千人也就不当回事,砍头如切瓜,如果有几万,到那时我们还杀得动吗?杀不了,那么我们就会被杀。我想,在戴小凤拜堂成亲那天,她顶着红盖头,把我们三个人头放在供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吓死呢。
屁话!老三,别说些不吉利的!吴黑熊手有点颤抖,对着老三说,上次不是你跟石生财联系的吗?不是说我们把事情办妥了,给我们一根金条吗?另外,你最近出去一趟,用金条买些好武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几个大老爷们被一个嫩鸟把头砍了,传到江湖上,那真是笑不出来了。
大哥,你知道,我找到石生财了,他赖账。
怎么赖账?
他说,我们把事情办砸了,不找我们算账就算我们幸运的了。不过嘛,为了加强与我们的友谊,说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答应给我们十条枪。
十条枪?……真够大方的。
矬板凳说,要不,我们再把戴小凤抢上山。
不可,万万不可!吴黑熊唉声叹气说,我们这行当是要讲点江湖道义,要是没有江湖道义,就无法立足。你想一想,老斑鸠说得对呀,我们在山上多少年了?他才几年,可是他老人家就相信。我听说,他不怕死到我们山上来,是因为他教过戴小凤。那些当兵的没找,就找老斑鸠,听说,戴家还请他看家护院,为什么?
他就是二百五!清水飚说,前几天,戴家在江集有一家门面被二郎山土匪抢了,老斑鸠带他两个儿子拿着拐棍,戴着礼帽,指挥战斗。还没有开打,他就冲锋上去了,一看两个儿子还在后面,于是就拿着棍当枪使,土匪哪管那些,对着老斑鸠就是一枪,一枪打在大腿上,倒地就被土匪绑了,好在他大儿子千千,冒着枪林弹雨把他爹给抢了回来。回来以后,说给石生财听,石生财说,你真是个打长工的料子,当官了怎么还冲到前面呢?再说了,战场上,棍子能当枪使吗?烧火还差不多。呆子!很有点看不起。不过,严县长挺看重的,当场表扬说,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水平。老斑鸠不得了,拿着棍就能打跑土匪,夺回财产,不容易。不过嘛,也得注意,子弹这家伙不是人,没长眼睛,要是碰上了,后悔都来不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老斑鸠很有意思,这么大年纪了,一说脸发红,羞得不知道说什么,支支吾吾。石生财这小子会来事儿,给老斑鸠开脱说,以后注意一点,我是军校毕业的,知道厉害。你个泥腿子……没说完散场了,听说莫树杰送来了一封信。
别管啥魔树杰妖树杰,也别管他妈的桃树杰李树杰,山高皇帝远。黑熊说,这个石生财不能低估,总来阴的,让人防不胜防。上次虽说是我们左右为难,但他是军校毕业,懂军事有文化,我看呀,脑子挺活的,跟严县长走得近,要是能攀上,那个“鸟”想要我们的头当嫁妆,那就是竹篮打水啰。
这件事依我看,还是交给二哥来办。矬板凳说,二哥说话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