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学生之中就有潢川学生武成器。这个学生很特殊,是不是共产党员,说实话,他不是。特殊在哪里呢?武成器是潢川武氏后裔,武氏家里有钱,势力很广,在省城做官的也很多,但人丁不旺。武氏第四支脉兄弟五人只这么一个男丁,心疼得宝贝似的。因雩娄高中全省出名,才送到这里学习,指望光宗耀祖,现在无端被杀,找到石生财又拿不出铁证,没办法,石生财就耍无赖,矢口否认错杀,指认是共党嫌疑。武氏当然不服,在调查之后,决定要告倒石生财。
武氏本家有个国大代表叫武崀山,前清举人,国民党元老,定居省城,结交各界名流,在国民党高层里很有威望。武崀山又是武成器的远门叔叔,从小教过,因这孩子聪明过人,武崀山摸着小孩头说,此乃硕果,定能开武氏家风。闻听武成器被害,十分悲愤,决定倾其家资,拼着老命也要帮助本家告状。但是武崀山也知道,要想扳倒土皇帝也不容易。武家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恶棍除掉。武崀山知道了武氏五兄弟决心,就带着钱告到何应钦面前。也该石生财倒霉,当时正值国民党第五次代表大会在南京召开,蒋介石想借此稳定局势,追剿逃亡四川的毛泽东,武崀山又是国大代表,为了彰显正义,对于一个屁大像蚂蚁一样的游击司令也不那么怜惜,更何况三五年十一月,大雪纷飞,大别山红军已奄奄一息,也不需要石生财这条狗了,于是就支支吾吾。何应钦说,你们找经扶吧,经扶主政河南。武崀山拿着何应钦的亲笔信找到了刘峙。刘峙也知道石生财劣迹斑斑,就说,杀。事情按说就定了的,但石生财提前知道了,又给刘峙送去不少银子,并托人做工作,对于告状信上说的,毕竟一面之词,刘峙找人到商城调查,石生财早已伪造好证据。石生财在捕杀共产党时,当时的赤城县代书记李梯云带人突围,来不及收拾,丢下一枚印章,被民团捡到,如获至宝交到石生财手里,石生财就利用这枚印章大做文章,伪造了赤城县委文件和党员发名册,上面就有武成器。石生财自认天衣无缝,其实漏洞百出。只说一点。因为那时候发展党员从来就不下文件,更无花名册。刘峙是个聪明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这还得了!没办法,石生财又赔了许多银子,又找人说情,并说当时去检查校风也没有想杀人,是卫兵走火了。你看,怎么能自圆其说呢?编故事也编得拙劣,水平有限!并且还附上一句话,说,平常杀共匪感到高兴,是为党国除害,不自觉就哈哈哈三声大笑,那天没有大笑,说明就没有杀人的意图。这么一说,刘峙就更加生气。你哄骗我也就算了,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哄骗;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哄骗也就算了,还把我当弱智婴儿对待,啊呸!刘峙号称常胜将军,三十七八岁,血气方刚,属蒋介石的五虎上将,又刚刚打跑红四方面军,还把新县命名为经扶县,岂能受这等侮辱?刘峙眉头紧锁说,那好,这件事情嘛也就算了,但是那位枪走火的……
来人也理解是啥意思,回去后就跟石生财说了,石生财为了表示对刘峙的忠心,亲自登门,进行答谢,并提着那位卫兵的头,说是已经杀了。刘峙更是皱眉,觉得此人真是无法无天,匪气十足,可恶至极,必须除之。这样的人,说杀人就杀人,哪是党国的福分?没说啥,就摆摆手,石生财感激涕零,唯唯诺诺,后退着出了白家,骑上白马,回到商城,仍是惊魂未定。石生财坐在县衙,从前到后回味,一边揩汗一遍过滤,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也就安然。
转眼过了冬天,春天的太阳还没有晒化河里的冰块,开封的军界又要召开军事会议,着重讨论春季剿匪事宜。石生财作为五县剿匪游击总司令,自然名列其中。石生财换上军装,披上一件从省城刚刚买回来的皮大衣,骑上白马就要到开封。这个时候,三姨太出现了,对他说,老爷,我想你还是别去,虽说上次没有找你的茬,但是武家好像在省城势力很强,你去开会,恐怕不利。再说了,你离开了军队,要是武家雇人动粗,你怎么办?
三姨太说的也是,石生财说,让石豹跟着,带二百人警戒。三姨太说,那我也去。石生财说,你以为是游山玩水吗?是开会。省城大员都以为我石生财是杀人恶魔,我这次就要表现给他们看看,看我石生财是多么的仁慈。他们总认为我贪污腐化,说我利用职权开商铺,掠夺百姓土地,贩卖人口,制造无人区等,我就是让他们看看,我是多么廉洁,对党国是多么忠诚。三姨太看着劝不过,叹息一声,心想,有石豹去也算保险。
实际上什么都不保险,只有人心无愧才是保险的。一路上,石生财惴惴不安,害怕被伏击,但是很奇怪,风平浪静,连一支枪都没有看到。越过淮河就是一望无际的商洛平原,石生财眼馋地说,要是我在这个地方该多好呀,这些荒芜的土地我全部插上秧,到秋天一定收很多粮食,现在打仗,粮食金贵,我一定会发大财。只可惜我们那儿是山区,没有平原这般富饶。石豹说,粮食吊用,一大堆也不值钱,哪有老爷你那石灰窑来钱?还有,那些商铺、作坊,哪一样不比这地方来钱?石生财说,你懂个屁!穷鬼为啥闹革命?为的就是土地,土地永远是根!龙头凹是龙地,没有龙头凹,没有那千亩扁担冲,能有我石生财的今天吗?说句实在话,穷鬼就是不服,就是想我那扁担冲,就是在跟我争夺扁担冲,我能让出来吗?不能。所以说,那些穷鬼就该杀。从大处讲,蒋委员长跟共党打去打来也是争地盘,要不是争地盘,还打仗吗?这一点要是想通了,就觉得杀那么多人也心安理得,反过来看,那不是错误,是成绩,是为了我们自己。
石生财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骑在马上晃晃悠悠。远处眺望,也没有一个人。石生财心想,这里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比我们那儿还安静。说明这里的“同志”比我们那儿还狠,一定是把共党分子剿灭干净了。石生财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这些年,我石生财按照蒋委员长的要求,本着除恶务尽对共党分子大开杀戒,也算是取得了很大成绩。我们那儿是山区,土匪就像苔藓,只要天阴就滋生,共匪是比土匪狡猾百倍的“草匪”,石生财爱用“草匪”这俩字来形容,因为在石生财眼里,共匪就像把根草,再砍再放火烧,到第二年春天还会长出来。大别山区,比较起来,我所管辖的地方还算安静,不说夜不闭户,最起码这段时间共党大部跑了,小股剿灭了,剩下些残肢败叶也钻到老鼠洞里了。这次开会,一定是部署清剿工作的,我要大讲我的清剿体会,汇报我的清剿成绩,让那些大员们刮目相看,同时还要领会精神,回来后一定要把金刚台那点没有熄灭的火掐灭,别再到了秋天四处冒烟了。
石生财忽然想到武家,这半年都不让我消停,“娘希匹……”他忽然想起蒋介石骂人的脏话——“娘希匹!哪来那么多共党?都想邀功。”回味起来挺有味道的,领袖就是不简单,就连骂人也与众不同,“娘希匹!”啥意思?哦,知道了,一定是骂“他娘是稀有的马,是畜生!”但是,领袖不直接骂“娘畜生”,而叫“娘希匹”,这就很有味道了。石生财也想别出心裁,也想出了一句脏话——妈的个巴子,小小武家,等事态平息,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个王八蛋!你武家在潢川有势力,在我石生财眼里也只不过是个土包子。对待土包子,就是挖大锄——今天拔你的烟囱,明天端你的老巢。武崀山,朽木而已。到时候派人到开封,瞅准了,一黑枪,看你还喋喋不休!这般想着,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头,进了古城开封,找到了接待驿站,石生财住进了一个没有星级的饭店。
石生财一直小心谨慎,住进当天,派石豹察看来。石豹说,大门口有人站岗,岗哨撒得很远,十里开外还有哨兵。石生财放心了。但是他又不放心会场,派石豹偷偷去了解,很可惜把得太严,只能在外面张望,还引来哨兵呵责。石豹赶紧报告,这就更让石生财生疑。石生财一夜没有睡好,吃过早饭,到了会场,还东张西望,胆战心惊,好在签到之后,刘峙认识石生财,指着他坐在靠近旮旯的地方,只能看见别人,别人很难看见他。虽不抛头露面,但十分隐秘,也十分安全。这说明白长官还是想到他的。吃饭,到餐厅这段路程也十分关键,但好像都没有背枪,没有闲杂人员出入,最主要的是大家都在一起。
会议开了三天,第一天一过,石生财就觉得是个正常的军事会议,没有不安全的隐患,三姨太的担心是多余的,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回到住室,抽着大烟,听着音乐,精神放松就有瞌睡,又想到刘长官安排饭后请各位到歌舞厅跳舞,自己就不去了,想一想会议精神,思考回去后咋办。但是刘长官神秘地说,这次舞会是专门犒劳各战区司令的,两个月前就准备的,为此还专门从南京、武汉选来了一批身段苗条长相妩媚舞姿婀娜的女傧相,还请大家保持军人风度,不可造次哟。说罢,会场哈哈大笑。这不是一般的舞会,政界军界精英毕至,自己怎么能错过呢?得去,去看看,不仅能认识很多名流,还能弄几个美女享受一下,开一下洋荤,岂不乐哉!这般一想,也就没了睡意,站起来洗过脸,对着镜子照照,提提衣领子,不觉诡秘地笑了起来。
会议开得很正常,散会的时候出了问题。对于军队长官,刘峙组织他们查看河防,模拟保卫战,以便提高各战区的战斗能力。又给石生财专门购买了去武汉的火车票,还让石生财转道武汉回商城。石生财感激涕零,来时也没有带什么好东西,就把白马送给了刘峙。也不是刘峙没有马,而是喜欢,住进酒店第二天刘峙来看望各战区司令,在酒店门口看见了那匹高大的白马,马蹄踢踢,咴咴叫,跟在后面的长官说,看来刘长官很有威望,马通人性,刘长官一来就高兴得直叫。本来是一句扛二蛋的话,石生财是个有心人,只能忍痛割爱把白马送给了刘峙,打发石豹的士兵取道回家,安排到湖北与河南的交界小界岭接他。只留下石豹跟随。吃过晚饭,到了火车站,突然感觉不妙,看看四周,有许多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铁路上,石生财刚想上车,就被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拦住了,说声,石县长,恭候多时了,还认识老朽吗?石生财一看,军官旁边就是武崀山。石生财知道完了,递了一个眼色,石豹飞奔着跑了,后面的子弹像雨点,居然没有打中。石豹骑上一匹枣红马,飞也似的跑到商城,见到三姨太就说,这下完了,彻底完了。三姨太赶紧召集小炮队大小头目开会,就像“西安事变”后宋美龄召集国家重臣开会一样。说实话石生财发生在前,蒋介石发生在后,老蒋还是模仿石生财搞出来的达人秀。大小头目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干脆带兵抢回来。石豹说,老爷关押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抢回来?有人说,干脆占山为王,去他妈的蛋,天下是老蒋的,我们这般忠心,却把司令给扣了,这不是让人心寒吗?三姨太力排众议,她说,胡说,要是那样你们不也成了土匪了?老爷剿匪剿了一辈子,你们却要当土匪,这不让人耻笑吗?还有人说,我们带着家伙,打扮成便衣,去给老爷抢回来。石豹说,这是一个办法,但不是最好的办法。你是井底之蛙,你以为那地方是我们县城呀,那是开封府邸,开封,你懂吗?再说了,那地方是平原,一马平川,去少了,一两个吊人就像虱子掉到裤裆里,咬不到人尽受气;去多了,进开封都进不去,不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嘛。
讨论半夜也没有个结论,还是石虎拿主意。石虎说,我看硬来不行,把一部分家产变卖了,带着钱,石豹。石豹答应。你和三姨太去,三姨太能骑马善交际,多使点银子,别心疼钱,钱是人混的,有了人就有了钱。我想是有希望的。
三姨太觉得也行,连夜回到龙头凹,找大奶奶商量。大奶奶哭着说,我省吃俭用积攒这么点钱,怎么舍得给你带走呢?要是你半道上跑了怎么办?三姨太也不计较,就说,大姐,你也是知道的,我在这个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家都是你和老爷的,我就像个长工,只求得老爷平安,我混一点工钱,吃口饭也就行了,哪想鲸吞你家财产?你要是这样说我也不找你了。石豹,走,我们自己想办法。于是,三姨太找到石豹、石虎,合计合计,石豹又逼着大奶奶找出三根金条交给三姨太带着,去到了开封,做了一番工作。在审判时,原来说判死刑立即执行,又改判死刑缓期执行,到了第二年,大奶奶也相信了三姨太,就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交给了三姨太做活动经费,别把老头子给嘎嘣了。三姨太又去了一趟开封。本来战事不断,公务繁忙,国民党官员调动就像小孩子尿尿,谁都不记得石生财的事情,一天三顿搁在监狱里吃稀饭,好像就没出过太阳。三姨太一来,到处活动,那些官员又慢慢回忆起来了,还觉得石生财家底厚实,很值得敲诈。再说了,刘峙见到三姨太,觉得这个小娘子一身素装,在白马上英姿飒爽,有点像山沟沟里的兰草,把个心儿都撩拨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搪塞,想留住行鱼水之欢。作者确实不知道刘峙阴谋是否得逞,只知道重新审判时,石生财开除党籍,改判有期徒刑十年零一个月。
石生财在狱中知道了这个改判,心中不是滋味,有点百感交集,对三姨太也是感激涕零。但是这种情愫好像没过几天就被人洗劫了。改判后,石生财一边高兴一边思考,三姨太,女流之辈,刘峙咋就信?刚好这时,跟他一起上过讲武学堂的涂明虎团长来开封,到狱中看望,对石生财说,你那些钱花得冤枉呀老弟!说实话,你越花钱长官们就越想到你有钱,非把你榨干不可。你越有钱,长官们就越认为你是贪污的,就越认为你不是个好官。你怎么这点常识都不懂呢?还是什么南五县剿总司令,狗屁!再咋说,也只是个土皇帝。说实话,我上次跟我那上司说,上司说,本来刘长官就要放人的,你那个漂亮三姨太送上门来了,刘长官就不想放了。石生财听到这里,一时呜咽,顿足捶胸,只说心痛。对涂明虎说,你,能不能给我向蒋委员长反映,我这里的情况也许他还不知道呢?我可是受委座表彰过的。涂明虎不屑一顾,立即用鼻子冷笑说,说你幼稚呢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没有被共匪打死算你幸运!委员长,记得你吗?你是胖了还是瘦了?我听说,也有人跟委员长说,商城有个石生财,混蛋,把地方搞得民不聊生,这次总算抓捕了,准备枪毙,但是这个人剿共还是很有一点办法的,听说红军最红火的时候周维炯都拿他没办法。你猜蒋委员长咋说?蒋委员长当即骂,娘希匹,败类,交军事法庭算了。
听了这话,石生财心里哇凉,一时万念俱灰,再次抱着胸在地下打滚,涂明虎赶紧找到郎中,花了一些银子,买来胃药,石生财服下,才慢慢爬起。涂明虎经过一吓,再也不来监狱看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