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总算弄清楚了,宣判却出人意料:石虎收监,王珍珍释放。
对于石虎收监太出人意料了,对此有许多老党员,曾经在大别山战斗过的老战士愤愤不平,吴三多把案卷带区委汇报,区委认为吴三多处理得当。
王珍珍被送回到龙头凹,接受改造。在龙头凹,空下来许多房屋:一是打土豪分田地弄来的,质量比较好,多半做公房,或者做生产队保管。至于石生财那几座楼和石圩子,都做了大队部和学校。二是战争。一家一户都死绝了,留下一些空房。王珍珍分了三间草房和一间小厨房,就是陈大个家里的。陈大个一家五口人,饿死两个儿子,不得已上了笔架山,入了吴黑熊的伙,当了土匪,在沙河湾被石生财打死了,留下陈大个的姑娘和老婆,姑娘才十一二岁,也被石生财逮去贩卖了,陈大个老婆逃荒要饭寻找女儿,听说饿死在三河尖。十多年过去了,这里就空着,七漏八淌的茅草屋,四面窗户不关风,冬天来了,屋里呜呜叫。分得这样的房屋,还是吴三多关照的,还说王珍珍认罪态度很好,到家乡改造,要一视同仁。生产队按两个人头给她分了两亩二分田,在山嘴下面圈了一块荒坡地做菜园,让她自食其力。
王珍珍也不是弱女子,但是她没干过活,不知道怎么干,虽然不像我奶奶那样裹着小脚,担挑子刨地下秧田,对于王珍珍来说就是高科技,只能干干看看,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山里头没有好东西吃的,连饭都吃不饱,更让王珍珍难受。做饭也是困难的,不知道干稀饭怎么烧,又是一个人,做多少很难拿捏。王珍珍有时想起石虎,觉得石虎收监挺不错的,至少不干活,不做饭。
干活做饭是小事情,最令王珍珍不堪的还是鄙视。方圆半里内住着许多人,这些人像雨后的春笋,似乎都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眼睛尖尖的都带着笑容,长着陌生的面孔,见到了都露出怪笑,好像都不认识,又好像都认识王珍珍。王珍珍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公众人物。
夏天,山里树多,吃过午饭,天气闷热,三五成群,端着木凳到树荫下,吹着自然风,在那拉家常。王珍珍试着靠近,但是还是失败了,不管怎么靠近总是靠不近,好像置身在汪洋大海之中,有一种找不到岸的恐惧和痛苦。只要是往他们那边走,就会有人喊,地主婆来喽!地主婆来喽!大家都不说话了,都鼓着嘴,疑惑地盯视着,那种眼神是那么的可怕!王珍珍为了表示友好,挤出笑容问,都在这儿凉风呀?但是没有一个人搭茬,好想见到了外星人,不知道王珍珍说的是什么鸟语,有的惊愕地扭头,似乎认为王珍珍是个哑巴,现在说话了,真是令人惊讶。王珍珍知道自己是另类,也就不搀和,准备走,走不多远,就听到叽叽喳喳说开了。王珍珍好奇,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就绕到屋山头拐弯处停了下来。这地方刚好是个下风口,对上面说话听得一清二楚。乘凉的男女以为王珍珍走了,有个年轻的快嘴女人说,这个地主婆还挺和善的。另一个年纪比较大点,口气生硬说,你知道吗,隔壁朱骏,就是石生财杀的,她就是石生财三姨太!那时候,骑着大白马,扎着大辫子,穿着白短裙,别提多漂亮了。哎,真是,人在衣服马在鞍,老啰,脸也成鸡屁股啰。更小一点的说,像这样的人就应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怎么能手软呢?还弄到这里来改造,大队小队领导都说,让我们留心观察,看来还是不放心。年纪大一点的说,你小孩子不知道,听说她生活腐化堕落,但毕竟没有作恶。
什么叫没有作恶?没作恶石生财能要她?再说了,石生财作恶,她为什么不阻止?不阻止就是作恶。没有第三条路选择的。
年纪大一点的说,你这孩子,说的也有道理,听吴主任到俺大队来宣布,说是这个女人还有作用。听说那个作恶多端的石虎也没有杀,原因是观望,听说石生财又潜回内地了,要是潜回来了必定找旧部。石生财坐牢早,那时候的人都被他杀差不多了,我们不记得哪些是他的部下,说不定有些人混进了革命队伍,他一来,他们就会蹦出来。
真阴险,真卑鄙!年轻人十分愤慨,站起来说,对这些人要斩草除根。接着好像在喊口号。喊过之后,一位老男人,粗着嗓子,声音沙哑,还带着山里土话说,你们都不知道,那时候,这个女人实在太漂亮,我们都四十多岁了,老远看,就像见到仙女。
哎,朱老大,你没有说女人,是不是在等这个女人呀?现在好了,她也是寡妇,你是光棍,弯刀对着瓢切菜,把你俩撮合到一块,还挺般配的。
那个一直不说话的男人“啊呸”了一声说,光棍咋了?光棍也比恶霸婆好,送给我都不要,何况都老了呢?
别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告诉你朱老大,你想人家,人家还不想你呢。我听说,清查委员会里就有人看上了,被她咬了一口,那个人又羞又怒,跑回信阳去了。你个吊形样子,人家能看上你?
你这女人,我又没有惹你,你说我干嘛?再漂亮也不能当饭吃,更何况都过去了呢。弄啥事都得跟形势,她现在怎么样?走路都能被风吹跑,又不能干个吊活,那张脸又黑又黄,我昨天从她那门口过,专门扭头看看,真是看不得。再说我好歹住着砖草房。她住着那几间屋的主人都被石屠户杀了,屋里还埋过人,都十多年没住人了,墙也歪歪斜斜的,上面茅草都烂了,七漏八淌,要是倒了把我砸死了,那可就亏大了。
哎,朱老大,你明天就以生产队的名义到她家去查查,这个恶霸婆是不是挂了毛主席像,要是没挂,我们就拉出来斗斗,出出晦气。
我昨天从城里来,吴三多队长当上了县委副书记,俺二姨夫在县委烧锅,他对我说,按说这个女人也是杀的对象,为什么没杀?朱老大故意卖关子说,县委又讨论了一番,说这个女人很特别,有点说不清楚。说她是石生财的人吧,为什么没带走她呢?说她救过共产党吧,也没有活着的人证明,问她自己,她也说不清,倒是说也没有杀过共产党。她两个哥哥都是小炮队的,都死在共产党手里,这里面有仇恨。该怎么处置,吴书记说,还要等一等,等到把问题弄清楚了再说。
哦,你二姨夫在县委呀?那感情好,我问问你,石虎的问题弄清楚了吗?
石虎?朱老大接着说,不清楚。
王珍珍似乎感到什么都很陌生,对于自己的生死也产生了怀疑,她想一想,忽然糊涂了,糊涂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王珍珍就这么走着,看见茅草屋,钻了进去,还好,没有走错。
接下来的是永无休止的批斗。踢她,打她,好像都不疼。有许多人都不认识王珍珍,好像还有好几个大队的人,有些小伙子虽说没见过,但是看过之后摇着头说,真后悔,耽误半夜瞌睡!我以为长得怪好呢,还是这么个黄脸婆——表情呆若木鸡,腰弯得跟弓样,还大美女!另一个小伙子说,你不知道,像这样的人生不如死,没有疯掉就十分令人佩服了。你看她那镇静自若的样子,在这点上我还是很佩服她的。
批斗会终究有结束的时候。最后一次批斗会把石虎从监狱里也弄过来,站在一起,互相对望,像久别重逢的战友,都大吃一惊!石虎,哪是石虎呀?一个破大褂全都是一片一片的树叶,用筋连在一起。王珍珍看着石虎心疼,石虎不像石虎了——嘴尖着,像狼。身上好像没有一点肉,全是骨头。那些翘着的骨头好像也长不稳,站在那里乱晃。石虎驼背了,弓着腰,低着头,好像很幸福,还在微笑。王珍珍以为石虎教育好了,老实了,认罪了,其实不是的,石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解脱了。
王珍珍不仅老了,而且老得一塌糊涂,脸上都长锈斑了。石虎看着,心疼着,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斗争结束,当场宣读了判决书,人山人海,好像一下子平静下来,似乎都很失望,人们让开一条道,两个穿着黄衣裳的人夹着石虎走出人群,后面好像还有人跟着。石虎拉到后山,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听说还对着山下叩头,不知道是给王珍珍叩头还是有别的意思,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切都结束了。
王珍珍听到枪响晕倒在地,人们把她送回到家里,从此就不再批斗。王珍珍也不出户了。有人猜测说是王珍珍傻了,疯了!有人看见王珍珍每天夜里出来,走到后山跪在石虎被枪毙的地方,捧着泥土闻,没有泪水,也没有哭声。到了天亮才回去。吃过早饭,人们朝这边看时,只见狼烟滚滚。此时,人们才知道,大漠孤烟不会在这里升起,这里升起的烟雾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失火了!果然,当人们拿着脸盆水桶来到这里的时候,只看见像刺刀一样直插天空的是那四面矮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