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财又拽住马,抬头看看,风很大,树头呜呜叫。石生财说,风大,我们的人马多,也许是树林里的鸟受惊吓了,很正常。通知前面的火速通过隘口。老七,你保护二姨太,我到前面看看。说过,拍马跑到前面去了。刚到前面,只听嘭的一声,前面一个士兵应声倒地,石生财让大家赶紧下马,背靠背通过。此时枪弹密集,什么枪都有,石生财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土匪,是赤卫队。心里一下子没底了。老七赶了上来,把两匹马放在两边,让石生财夹在中间,一溜烟通过。过去了,还不停,又骑上马跑了二里多路,听到枪声稀疏,扭头看看,没有人追,他才稳住脚步。擦擦头上的汗水,才想起二姨太,问,二姨太呢?
老七说,我忙着保护你的安全,没有顾上,一定在后面。一边说一边把枪一挥说,来四五个弟兄,跟我一起去找二姨太。于是他们又沿路返回,来到笔架山,看看,没有一个人,林子里风呜呜叫,好像在嘲笑。除了树在风中狂吼,鬼影都没有,显得异常平静。老七居然产生幻觉,问,刚才是不是打枪?跟来的都是老七的弟兄,他们说,是呀。在前面的王瞎子被打死了,那儿,还躺在那儿呢?我们听到乱七八糟的枪声,一定是共匪。老七说,看来,二姨太被共匪掳走了。咋办呢?怎么跟大哥交差呢?
有一个士兵用火把照照,猛然喊,七哥,你来看,那是二姨太的衣服,还挂在树上。
大家都来了,一看,果然是衣服,是二姨太的衣服。人呢?没找到。老七说,一定是跳悬崖了,我们得到下面找找。
经过折腾,天已经大亮,影影约约能看见山上的树木了。但是雾很大,看不到谷底。老七说,这地方最是险峻,我们从小放牛就怕走这儿,有时不小心就会连牛带人摔下去,凡是摔下去的没有一个生还的。只是二姨太太重要了,我们必须到谷底看看。你们两个拿着衣服报告大哥,让他回去休息,我带着弟兄到谷底找找。
谁知道,老七带着人马下到谷底也没有找到,也没有再回来。石生财得知情况后,在家里等,久等不来,于是派二十多人下到谷底寻找。一到谷底,情况不妙,发现三四具尸体,血肉模糊,枪没了,衣服也没了,头也没了,样子很恐怖。来的人把几具尸体用衣服裹着放在谷底,派人对石生财说,都死了,认不清楚。不过嘛,二姨太也死了。那么高的悬崖,他们还是用绳子系在腰上下来的,要想把尸体运回去,很难。
石生财说,那地方有土没有?
报告的人说,其实,谷底部位还是有土的,就是沟壑复杂,靠近山边有方桌那么大一块,朝阳,干爽。
石生财把头一点,叹气说,就葬在那里吧。
《奶奶日记》里记载的,那个美丽的女共党派往石生财身边做地下工作的王玉兰死了。听了老杨说的,又似乎没死,这个女共党是不是地下工作者也值得考证。这是咋回事情呢?老杨说,一九六零年,我接待了一批又一批曾经战斗在大别山金刚台的红军,他们之中有些已经是领导了。来到这里,看望和祭奠战友,虽说已经白发苍苍,但精神都十分饱满,回忆起那时艰苦的岁月都还激动不已。他们来了,很少炫耀,很少说话,但是他们都不后悔,有些人还说,要是再回到从前,自己还会那样做的,即使是牺牲了,也没有什么。
因为牺牲的战友安葬的时间地点不同,老战友来了,还发生了争论。就说周维炯,牺牲了,错杀了,来了许多战友,有的说是在白雀园,有的说是在新集,还有人说是在去川陕的路上,好像都对,都能拿出证据,仿佛是亲眼见到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有人说,最清楚的是张国焘,但是张国焘却跑了,背叛了革命。那时候张国焘最怕我们背叛革命,我们却没有;最放心的就是张国焘,但是他却背叛了革命。历史就是这么滑稽,会经常智慧地跟自己开玩笑。
不过,最先一批来的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姓周,叫周晓梅,住在武汉军区疗养院,运动头,大个,国字脸,眉毛很粗,皮肤白皙。还会说商城方言。她是四月份来的,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但是四月份的天气好像不太稳定,她穿着毛领大衣,走着走着腿疼,还得坐下来用手捶。我们问咋搞的,她笑着说,那时候跑不快,一粒子弹穿透了小腿,住在金刚台的红军洞里,潮湿,闷热,就得了风湿病,这个鬼东西比国民党反动派还顽固,这些年过去了,每当遇到阴天就疼,骨头胀满,酸疼难忍,揉揉好一点,不揉了又坏了。
这些话都是商城地方方言,说起来蛮有味道,我们就问周大姐是哪里人,她不说,只是说,周晓梅这名字是排长起的,那时候正是七八月份,连阴雨,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学生娃不知道,本地人多,都是红军家属,组成了一支女子红军排,有三十四个人,让我当副排长,说我有文化,我也就干了。但是我负伤了。遇到连阴雨就疼,排长就开玩笑说,你干脆叫小梅算了,我们这儿七八月份连阴雨就是梅雨季节,梅子成熟的季节,你叫周晓梅,那以后你的腿就不痛了。因为你跟梅雨季节也算是一家子,哪能一家子害一家子呢?说得大伙都咯咯笑。那时候,主力红军走了,我们就是孤儿,谁都认为我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羊羔,我们虽说是一个排,但伤员很多,有七八个,还有五个十多岁的小孩,小孩子负责站岗放哨还可以,要是打仗,还是不行。说实话,我们的情绪很低落,不像人们想象的,我们有多么高的革命热情,其实不是的,我们参加革命大多是逼迫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后悔也不行。像这样的思想现在说也不行。只不过我来祭奠战友,心情激动就讲真话。那时候,我们参加共产党自己都不知道,直到组织跟你谈话了,也不知道共产党是啥,不过有一点,只要参加了共产党,革命意志都很坚决。不坚决也不行呀,不坚决共产党杀你,国民党也杀你,你真是没有立锥之地。说过,她自己也笑了。
老杨说,我当时很震惊,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周晓梅情绪高昂,又继续说,最主要的是我们有个手枪队,一直跟我们联系不上,有一天从山沟里跑回来一个人,神色慌张,扶着树,半条腿拖着,往山上爬,小哨兵告诉我们,我们认为是自己人,就把他救了上来,一问才知道,他叫张大户,是红4军打六安时加入的一个新兵,爹妈眼馋大户有粮食吃,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到死也没有改。参加红军当个通讯兵,红四方面军主力转移,让他通知地方同志,通知后追赶大部队,红四方面军早走了,他不得已又回到大别山。他们有一百多人,都使用的是盒子炮,最先进的武器,但是被国民党正规军,还有顾敬之、石生财民团包围在笔架山,打了一天一夜,天黑了突围,大多数牺牲了,他腿挨了一枪,一歪就滚到沟里去了,敌人像蜂子,成群结对追着打,一个个都死了,也有几个被活捉的,不知道后来咋样。其实我们都知道,后来这些人都被石生财砍了头。我下山找药,看见城门头上还挂着我们同志的头颅。那时候,个个情绪都十分低落,我们知道我们也许活不下去了,敌人一定会搜山,一定会被逮住,也像这些同志一样,头颅会被挂在城头上……
周晓梅不说了,眼里含满泪水。我们也不敢问,搀扶着走,就这样慢慢走着,慢慢走着。周晓梅每走一步都抬头看,不是看天空,而是看树。还说,树长大了,那时候没有这般粗呀。哎,那一大片杉树咋没有了呢?我赶紧说,周老红军,我跟你汇报,那些都是五八年大炼钢铁砍掉了。
哎,可惜呀,可惜。周晓梅说,那树真排场。她又说了一句方言,实际上就是说,那树真好看。接着又说,那树参天,地下落了一地杉毛,黄黄的铺在地下,厚厚的十分柔软。我们躺在这里,透过树叶看太阳,想着怎么对付恶劣状况。我猛然想到我们应该主动出击,出其不意打敌人的老巢。我就跟排长袁翠明讲了,她很赞成我的意见,但是我们的伤号太多,妇女排没有战斗力,最主要的是没有粮食、药物,也没有食盐,条件十分艰苦。说实话我们能够找到的食物很有限,能吃的都吃光了。县委委员史玉清为了找食物还被蛇咬了一口,至今还在水帘洞里躺着,能战斗的只有七八个人,咋能突袭呢?大家情绪低落,为了鼓励大家,袁翠明排长就叫我讲。我说,姐妹们,我们虽然人少,兵力不足,而且正值最困难的时期,这些情况敌人也知道,所以说敌人也会放松戒备,这就是我们要打敌人的原因。再说了,我们打敌人就是因为我们没有粮食、医药和食盐,物质缺乏,冬天马上就要到来了,要不趁此打一仗,没有粮食、没有棉衣棉被,必死无疑。如其说被饿死冻死不如打一仗,就是牺牲了也很值得。大家听我一说,也来了精神,有人就问怎么打。我说,我有办法,我和排长商量好了再跟大家说,现在要做的是做好战斗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