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已经不像石虎,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稻草人。满脸胡须,肮脏不堪。不是没有水洗,是不愿意洗。石虎说,一个死人,洗,已经没有意义。石虎心急如焚,等待着,渴望着。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但是还是十分焦虑地期盼着早一天知道结果。石虎有点害怕,不知道自己还要经历多少折磨,更不知道共产党会怎么对待!石虎数着日子,等待着死亡的焦急忽然变得那般迫切,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有个好运气——能够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死去!石虎也想过自我了断,但是空空的屋漆黑一团,他双手被绑着,昼夜都有人看护,没有一点可乘之机。石虎想过一头撞上墙壁,但是没有撞死还把墙壁撞掉一块泥巴。石虎想到其它死法,但是他被绳子捆着,不能动弹。再说了,共产党知道他想死,又有了防范,就连大小便都有人看护,好像不是死囚,而是一个病人。石虎知道他就是一个要死的病人了。他感到时间对于他来说真是太漫长了,这些富裕得流油的时间对于他来说就像汪洋大海,他会被时间淹死。一点事情也没有,有的就是寂寞,就是等待,就是恐惧,有时候连恐惧也没有,只有自己找活干。石虎想到有一个共产党害怕说出秘密就咬舌自尽,他也尝试着做,但又放弃了,太痛苦了!石虎没事的时候猜测共产党会怎么弄死他,想到从前,不觉得意——共产党还是自己的徒弟,一定会像他一样让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钉竹签,抽皮鞭,用刀刮……石虎忽然觉得可笑,认为这些对他来讲已经用不上了,因为这些东西是刑讯逼供时用上的,现在他已经没有秘密,所以也就用不上了。还有砍头,枪毙,零刀碎剐,这些是轻一点的刑罚,毒辣的是把你拴着,用刀割,然后在上面撒上盐,活活让你疼死,这样做也得三天罪受。最难受的两种,一是把狗牵到旁边,割一块肉喂狗,直到把狗喂饱——这不是肉痛,是心痛。还有用火烤,不给你水喝,活活烤死——这也不是肉痛,这是人的意志痛……哎,不想了,石虎用过的还很多,他都不敢想下去了。
王珍珍看着石虎,不知道说什么,她知道自己要陪石虎死,真是滑稽!就是这样滑稽还要做石虎的工作,问他是否有潜伏特务,是否有目的。石虎摇头,矢口否认。你为什么留下来呢?难道不知道解放了就是共产党的天下,难道你不怕死?石虎是不是石生财抛弃的?石虎也否认了。石虎说,是自愿留下来的。王珍珍就更搞不懂了,还真的怀疑石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王珍珍看看两个门卫,又看看坐在上面的吴三多,说,你们能不能回避一下。吴三多说,那行,但是,门卫不能走。
吴三多出去了,王珍珍看着石虎说,你自愿留下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呀?石虎抬起头很诧异地瞅着说,有什么目的?目的就是不想跟老爷了。老爷跑了,侥幸跑了,但是能跑得掉吗?大陆都丢了,小小台湾还能保得住吗?到那时被砍头还不如现在;现在砍头,尸体还能在家;在台湾砍头,魂都回不来了。
王珍珍觉得这也是个理由,而且还是个很不错的理由,但是王珍珍又犹豫了,因为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是到台湾,石生财说的是到香港,香港是英国人的天下,比较保险。这么一想,王珍珍又问,石虎,你是不想活了还是意志垮了?石虎说,不想活了,意志垮了,还不都一样?我石虎自从老爷坐牢了,我就知道国民党完蛋了。国民党是个糊涂蛋,像这样忠心耿耿的人被逮捕,还是共产党放出来的,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王珍珍说,你既然知道天下是共产党的,那就别顽抗了,再顽抗只有找罪受。石虎说,三姨太您说的对呀,可是我真的没有同党。老爷坐了监狱,我就带着弟兄上山了,我的兄弟一个个被灭了,我只能下山,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有几次,我想带几个弟兄救老爷,没有人也没有枪。潢川,有正规军把守,想救出老爷比登天还难,我只能等,好歹等到老爷出来了,你也是知道的……
王珍珍看着石虎,觉得他没有说谎。老爷放出来到了武汉。武汉,还是自己在那里买了一座平房,花一根金条,然后把老爷接到武汉。到了武汉,老爷说,这儿离信阳太近,信阳已被共军占领了,这里不是长久之地,思考半天想起莫树杰将军,于是就决定到广西。
这个时候石生财想起了大老婆,想起了石豹,就对王珍珍说,你回去一趟,把该卖的变卖了,田地已经分了,就不必说了,那些作坊、商铺,在我坐牢的时候也没人打理,也不值几个钱,就放弃。黄脸婆手里有点东西,你得把她带着,屋里值钱的都带着,我们一起到广西找莫树杰。
王珍珍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很对,于是说,你在这儿等着,我骑马快去快回。于是就回去了。回去后,县城已经解放,乡下还在抵抗,尤其是残匪还没肃清,也没有来得及没收像石生财这些人的财产,加之石生财已经坐牢七八年了,家道已经中落,也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一是肃清顽敌,解放受压迫的群众,二是稳定社会。主要集中在县城,革命形势向着四周发展。再加之要抽出部队组织渡江,所以也就没有精力管这部分人员。
王珍珍到了龙头凹,开开门,到处都是蜘蛛网,好在石虎也赶到了,过了中午,石豹也赶来了,还带来了四五个弟兄。石豹不知道石生财已经从监狱跑出来了,看见石虎赶紧抱着诈唬,打了一拳说,大哥,我以为你早死了,还在呀!石虎说,你这几年占山为王,形势比我那边要好,我那边天时地利都不行。他奶奶的,那个潢川驻军外号叫龟头,真他妈不是东西,不去打共产党,专门找我们兄弟的茬子,隔三差五带部队到山上袭击,你知道二郎山在潢川就是一座孤山,藏都没地方藏,只能挨打。我最红火的时候也有四五十人,龟头这么一整,都他妈的零打碎敲报销了,只剩下我一个光杆司令。我拿着枪潜到潢川县城准备刺杀龟头,他妈的那东西贼得很,根本近不了身,还差点被逮住。听说龟头也叛变了,共产党一来就投降了。真是党国的败类!哎,二弟,我没有钱没有枪,也招不到人,没办法只能到处抢。
石豹说,自从老爷坐牢,我们都成了没奶的孩子。我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说说,我就是搞不懂,那时候我们打共匪多带劲儿,就像猫逮老鼠。只要是共军从山上下来,一抓一个准,比老鹰抓小鸡还省力。不知道咋吊搞的,共产党与国民党说着说着就他妈的好上了,就是两口子吵架也好得没有这样快呀?说是日本鬼子捣蛋,我在山里就没有见到鬼子长得什么样,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也不是白日做梦,石虎说,我就见过,日他妈的小日本,那真是坏透了。他们在潢川到处抓大姑娘,说话叽里呱啦听不懂,说着说着翻脸不认人,刚才还强奸,头一扭就是一刺刀,日他妈坏透顶了!小日本爱睡“鸡”,还爱吃鸡,到一个寨子不是抓大姑娘就是钻鸡圈,一手一只,高兴得哇哇叫,真他妈的丢人!有一次我下山碰上了,叽里呱啦听不清楚,只能比划。我知道他们爱吃鸡,就比划说带他们吃鸡。去一个巷子,我就把他们干掉了。小日本可不含糊,腰板挺硬,要不是有人接应,还真没有办法,就是这样,我们也有三个人死了。那个村庄叫牛庄,我们走后,一个村庄三十多口人家全部活埋了。
我就这点人了。石豹指着说,得赶快走,四周都盯着,走晚了怕是被人通风报信,来了解放军就走不脱了。既然大哥找到老爷了,我们都去。
王珍珍看看,屋里东西收拾收拾四五车,也得帮手,也就同意石豹的意见。只是大老婆还发脾气说,这边那么多田产,都便宜了那些穷鬼。王珍珍说,也不见得,等到老爷找到莫树杰,搬了救兵再打回来,到时候田产不都又回来了?大老婆说,老三,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呀,老蒋多少人马?一泡尿还没有尿完就完蛋了。老爷再招人,我看玄乎。
王珍珍顾不上那多,就说,哎,大姐,是老爷安排的,家是你的,你要是不去,那我们可就走了。说过,招呼石豹石虎就走。
石虎听说赶紧套车,正准备走,石豹迟疑,转过身对王珍珍说,还是带大奶奶,我知道大奶奶是在耍威风,这样走心里难受。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威风,耍给谁个看呀?王珍珍又重复了一遍说,大奶奶,你走不走?要是不走,那我们可就走了?说过,套上车走了。到了武汉,见到石生财,石生财十分高兴。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见到大奶奶,就问情况,知道之后就对石豹说,你骑白马去接大奶奶,大奶奶不来,我们不走。再说了,这里形势十分复杂。我呢由石虎陪着到云南找莫树杰,珍珍在这里候着,我不回来,你们别走,等我的消息。
有人肯定认为是石生财使用的金蚕脱壳之计,实际上不是。石生财去到广西,也真的找到了莫树杰。莫树杰还真的很念旧情,知道在商城石生财帮助很大,也出了不少力气,只是时局动荡,谁也无力回天。那时候解放军还没有到广西,莫树杰兼职地方官员,就想安置在地方,让当一个县长,但是莫树杰说,我们这是少数民族,汉人得遵照少数民族的习俗。
事情还没有弄好,莫树杰又被蒋介石召见,托人带信给石生财说,估计广西也保不住了,你要是有家产,还是到香港,香港是英国人的地盘,只要有钱就行,到那里也许能有发展。
实际上莫树杰也十分讨厌石生财,知道石杀人如麻,又是个贪官,入狱多年,有点瞧不起,鉴于和石生财原先的交情,也只能这样打发。石生财深信不疑,于是转回武汉,听说共军已经准备渡江,石生财看形势急转直下,不宜久留,就找大老婆和几个人合计,分成两批到香港。石生财说,世道太乱,这次到广西带几根金条都被土匪抢走了,还差点送命。珍珍年轻留在武汉,把房产变卖,等我在香港立住脚了再来接你。石豹陪大奶奶还有几个小的先走,我跟石虎绕道去香港。最要命的是半路上别被一网打尽。再说了,一起走目标太大,现在到处都是散兵,哪个山头都有土匪,能不能过去全靠造化。这么一说谁也没有意见。不知道怎么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变卦了。石生财苦着脸说,昨天夜里石虎对我说,他想留下保护三姨太,我觉得可以,三姨太一个女人,行动不太方便,有石虎保护,我也就放心了。
石虎茫然,看看石生财,又看看三姨太,嘴皮子动弹,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
石生财把手一挥说,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