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元旦,我从外省回老家过节,和女友约好去她那儿吃晚饭。路上遭遇堵车,到家已经过了饭点儿,我们决定出去吃点现成的。
商场附近,路过一排小吃摊儿,女友瞅见“麻辣羊蹄”的霓虹灯箱,直吞口水,当即下车去买。不大会儿,我还没停好车,她就空手返回,说羊蹄卖没了,让我去别的地方。
我们用烤肉填饱了肚子。回去的路上,女友一言不发,似有心事。问她怎么了,她憋了一会儿,问我:“你猜猜,卖羊蹄的是谁?”见我一头雾水,她说出一个名字:凯琳娜。
“凯琳娜”是一个女人的社媒昵称,我第一次听说她,是在4年前。我问女友是否看清楚了,她表示肯定。
“怕她不收钱,才没买。”女友叹口气,又说,“也怕尴尬,她这个人,那么要强……”
1.
2021年冬天,我和女友刚开始接触,彼此还在“试探期”。她在县城一家职能单位工作,到手工资不算多,平日生活比较节俭,可她有一个习惯,每周末都去美容院做一次皮肤护理。我有些好奇她怎会舍得去美容院消费,毕竟那里的人能说会道,她那点工资恐怕不够被忽悠的。
女友解释,美容院的老板凯琳娜是她的朋友。在她嘴里,凯琳娜三十多岁,离异无孩,除了县城的美容院,在天津还有合伙的美业生意,年收入百万以上,妥妥的小富婆。当初美容院开业,她随过份子,换来一张含有2000元的会员卡。美容院生意火爆时,没去凑热闹,现在生意淡了,凯琳娜也有了时间,总邀请她去闲坐,她正好借此机会享受一下专业服务。
女友肤色天生较深,每次做完脸都会发来照片,问我有没有变白。我表示有效果,但也不忘补充一句“你的小麦色皮肤更显活力”。去的次数多了,女友渐渐对自己的五官不满意了,开始念叨着要垫鼻子、割眼皮,以及做拉皮消除法令纹。
我认为,她这是受了美容院老板的忽悠才有的念头,赶紧从网上搜来一堆整容失败的案例发给她,劝她三思。那时候,我还只是友人身份,没法干涉太多,只是暗中盘算,假如她真去整容,我会认为她是一个容易受蛊惑的人,不是一个30岁的成熟女性该有的表现,我可能会因此打退堂鼓。
来年春天,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女友没给脸上动刀,声称在攒够手术假期和费用之前,先搁置整容计划。其实,我已看透了她的小心思,她当初故意指出自己的“缺陷”,其实是想试探我的态度,在确定我对那些“缺陷”完全不在意之后,也就不再念叨这件事了。
夏天,我们住到了一起。女友有一条柴犬,陪她散步遛狗,成为每天的习惯。
女友家的小区和凯琳娜的美容院只隔了一条街道,是抵达公园最近的路,我们遛狗时常从美容院路过。美容院位于路口转角处,门脸做得很气派,上下两层楼,像一家小型医院。门口经常停着一台保时捷,女友告诉我,那是凯琳娜新换的座驾。那台车很漂亮,来往的人都会多看两眼,我也一样。
每次经过美容院,前台的小姐姐们都会出来逗狗,拿出零食投喂它。女人们拉呱的时候,我会走到远处抽烟,不上跟前凑热闹。又一次经过那里,柴犬被小姐姐们拦住,带进了店里,女友也跟着进去了,不大会儿,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走出门来,打量我一遍,又退回去了。过后,女友告诉我,那个女人就是凯琳娜,听说她谈了男朋友,非要见见我真人,帮她“掌掌眼”。
我问她:“现在掌眼完毕,结果如何?”
女友眨眨眼,“她觉得你性格内向,不善交际,不像有‘烂桃花’的样子,可以放心交往!”
“若她说我不好的话,你会和我分手吗?”
“那我得想想。”她抿嘴笑。
听起来,女友这是把美容院老板当成了“知心姐妹”。而在我看来,女友在对方眼里只是一位“顾客朋友”,帮她“掌眼”男友,不过是想通过衣装打扮判断我处于什么段位,是否有财力支持她在美容院里继续消费罢了。
我表达了这层意思,女友却摇头,表示凯琳娜给她做服务,从没收过钱,每次只从赠送的会员卡里象征性扣费,去了那么多次,到现在也没扣完,她都不好意思再去接受服务了。
“我们做姐妹很多年了,若论情谊,比你深厚。”
这话让我很不舒服。后来再陪她遛狗,我会故意绕开那条街,避免经过美容院时再受审视。但女友还是常去美容院闲坐,回来后还会带着震惊的语气和我分享听来的桃色新闻。女友的思想比较传统,社会阅历简单,虽然经历过一段婚姻,内心却还保有一份纯真——这是我最中意她的地方。我隐隐担心她在美容院里听多了烂人烂事,心思会被带歪。
那会儿,我在承德地区新承租了一座小型加油站,需要亲自过去盯站,路途遥远,每月也就回来一两趟。走之前,我特意叮嘱女友,以后少往美容院跑,“近墨者黑,你要是被带坏了,我可就难过了。”
女友笑了,表示她和凯瑟琳早在高中时代就建立了姐妹情谊,关系很不一般。为了打消我的疑虑,她讲述了两人上学时候的经历。
2.
凯琳娜入学晚,初中又因生病休过学,导致上高中后比同班人大两岁。那时候,凯琳娜体态粗壮,性格豪放,是一位风风火火的“大姐大”。
当时,除了女友,班上还有另外两个关系不错的女同学也爱追随凯琳娜。不过,交往久了才知道,那两位女生爱占便宜,经常跟女友借钱不还,背后还搬弄是非。女友性格内敛,受了委屈也不敢撕破脸,心情十分压抑。后来这事被凯琳娜知道了,她雷厉风行,不仅帮女友要回欠账,还跟那两个女生划清了界线。从此,女友就把凯琳娜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凯琳娜与母亲关系不和,有时闹了矛盾就会去女友家里过夜,两人亲如姐妹,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裤子。高三下学期开学那天,凯琳娜没有出现,放学后,女友想去凯琳娜家里找,却不知道她家具体住哪儿。她这才想起来,两人认识了快三年,凯琳娜一次都没带她去过自己家。她问了其他几个和凯琳娜关系要好的同学,有人见过凯琳娜在毛纺厂的老家属院里出入过。
女友带着疑惑去了那个地方。那是位于城郊边上的一处年代久远的老小区,掉落了墙皮的筒子楼里,散布着点点灯光。她在小区门口碰到一位阿姨,说出凯琳娜的名字,问到了她的家门。来到门口,她听见屋内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大意是说凯琳娜岁数不小了,在酒店里做服务员,也没什么累的,还能见见世面。一个男人沉吟着,发出呼吸困难的吐息声。
女友曾听凯琳娜说过,她母亲是医院主任,父亲是工厂干部。眼下看到她家住在这种破地方,才明白凯琳娜说了谎。她没敢敲门,悄悄退回了脚步。
第二天,凯琳娜的座位还是空的。等到下了晚自习,凯琳娜出现在了校门口,她是来道别的。她开心地表示,父亲托关系给她在天津的一家公司找了份办公室工作,工作轻松还有钱拿,比上学惬意多了。女友红了双眼,不忍戳破对方的谎言,只感到心酸。凯琳娜也收敛笑容,躲开了她的目光。
两人沉默着,并肩走了很长的路。女友心里有很多疑问,最终都消解在苍茫的夜色中。后来,凯琳娜先停下来,对女友说:“你好好学,考个好大学,我也会努力改命,我们都会有一个远大前程!”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
坚定的脚步声在冷寂的街上回荡,离别的伤感很快被振奋的感觉撵走。
女友说,凯琳娜的话给了她很大鼓舞,后来的冲刺复习中,每当精神濒临崩溃,一想到“改命”“远大前程”这些字眼儿,心底就会生出一股力量。甚至可以说,她能考上大学,和凯琳娜的那句话有很大关系。
听到这儿,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了女友对凯琳娜的感情,也了解到凯琳娜是个出身于底层、性格好强的女人。我开始对她的故事产生兴趣。女友出了一阵儿神,又补充说,其实,她和凯琳娜的关系也不是一直很好,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两人的姐妹情变了味道。
那个告别的夜晚,凯琳娜留下一封信,让女友帮忙转交给隔壁班的一位男生——某位局长之子,凯琳娜的暗恋对象。
那封信放了好几天才有机会交出去:女友碰到男生独自上楼梯,追上去把信塞进对方衣兜,一口气跑回了教室。完成了凯琳娜的交代,算是了却一件心事,但也招来了新烦恼:很快就有传言,女友在追求男生。女友确定送信的时候没被其他人看到,她断定谣言来自男生本人。可女友也不敢去找对方质问,只能忍受流言蜚语,直到高考结束。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女友向凯琳娜分享了好消息,还准备去天津探望她。没想到,凯琳娜语气冷淡地恭喜了她,接着就说出了局长之子的名字,问女友是否在和他交往。原来,凯琳娜早从其他同学那里听闻了那些流言,难怪她去了天津后就没再和女友联系。
女友向凯琳娜讲述了送信的经过,告诉她,自己后来没再和那个男生有过接触,对他也没有兴趣,反而因为那些谣言,她一想起那个男生就心生厌烦。凯琳娜表示,她也不喜欢那个人了,之所以问起这件事,只是想知道女友的想法,倘若女友对男生确有意思,她会表达祝福,毕竟二人都考上了大学,身份般配。
女友有些生气,请凯琳娜不要再把那个男生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凯琳娜用哈哈一笑结束了话题,并邀请女友有时间去天津玩。女友应一声,结束了通话。
开学之前,女友消气了,找凯琳娜要过工作地址,想去探望她,凯琳娜却没有回消息。一种奇怪的隔阂油然而生。此后,两人就变成了QQ空间里互相隐身的访客。
3.
大四寒假,女友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在饭桌上听到了凯琳娜的事情。
有位男同学在青岛上学,和那位局长之子同在一个专业,大三时,有次他看见凯琳娜竟然出现在校门外,和局长儿子走在一起。女友颇感意外,怀疑男同学认错了人。男同学说,当时他也不敢确认,那女生比较瘦,只是眉眼和凯琳娜很像。后来他问过局长儿子,对方承认那就是凯琳娜,还说凯琳娜在校外租房,他常去过夜,话里话外很有炫耀的成分。
有人戏谑地表示,看来凯琳娜走了条“捷径”,说不好以后会成为局长儿媳妇,比大家寒窗苦读混得好。马上有人分析,说干部子弟结婚都讲究门当户对,凯琳娜连门也没有,只能做梦。此人还提到,凯琳娜当年在学校时编造父母都有正式职业,实际上她母亲是卖炸油条的,父亲是个矿工,她还有个哥哥,考了个三流大专,啥也不是。
桌上泛起一片欢笑,尽是对凯琳娜的嘲讽和调侃。女友保持沉默,望着满桌子已然陌生的脸庞,意兴阑珊。
聚会结束后,女友脑海里晃动着凯琳娜的影子,她对凯琳娜的印象还停留在高三那年,可现实中的凯琳娜,已经变得遥远又陌生。
几天后,女友陪母亲逛商场,经过珠宝首饰区时,瞥见一个身材高挑的时尚女子,对方一转头,两人撞上了目光,居然是凯琳娜。惊讶过后,女友露出笑容,想上前打招呼,被经过的路人遮挡了一下,等到视野重新开阔,女子已经和一个胖男人去了另一张柜台,只留下一条背影。
女友的笑容僵硬下来。她确认那就是凯琳娜,只是她身边那个男子,并非局长儿子。
回到家,女友拨打凯琳娜的电话,发现号码已经停机了。QQ上留言,询问对方是否回来了。过了很久,凯琳娜回复消息,表示自己还在天津上班,不准备回家过年。女友不明白凯琳娜为什么要撒谎,或者只是对她撒谎,她想戳破谎言,但最终忍住了。
年后,女友回到学校,从母亲那里听到了凯琳娜订婚的消息。母亲也是听街坊说的,据传,凯琳娜和一个家里做建材生意的男子订了婚,光彩礼就收了50多万,娘家一分不回,这成了县城相亲圈里的大新闻。
不久,女友在QQ空间里刷到了一场盛大婚礼,新郎又矮又胖,新娘又高又靓,就像现代版的“矮脚虎和扈三娘”。发布婚礼照片的是女友和凯琳娜的共同好友,那人还询问怎么没在伴娘团里看见女友,女友表示自己课业繁重,不便请假。实际上,女友既没有收到喜帖,也没有接到通知。她明白,凯琳娜已经不再把她当姐妹了。
此后数年,女友彻底和凯琳娜断了联系,如果不是偶尔从其他人那里听到凯琳娜的消息,她都要忘了这个人。
4.
2015年,女友结婚生子,回到县城工作,和许多在县城生活的老同学取得了联系。凯琳娜离婚的事情,就是从他们那里听说的。
传闻中,凯琳娜结婚不过两年,就和“矮脚虎”丈夫分道扬镳,远走他乡。有两个说法,一个是男人“性无能”,被凯琳娜抛弃了;另一个说法是,凯琳娜怀不上孩子,被男方退了婚。
我问女友,她更相信哪个说法。女友说,她当时更相信第二个,因为她回县城那年,“矮脚虎”又举办了婚礼,很快就有了孩子,那小孩后来和女友的孩子读同一所幼儿园,跟“矮脚虎”长得很像,绝对是亲生的。
“可惜‘矮脚虎’命赖,20年得了急病去世了。”
男人去世第二年,也就是2021年5月份,凯琳娜回到了县城,租下一套大门面,筹备起了美容院。女友正是负责审核企业注册信息的,当她在一摞资料里看到凯琳娜的名字,目光凝滞了半晌。“原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打交道了,想不到,还是有了交集。”
美容院是一家知名连锁品牌的特许加盟店,申请资料里边缺少总公司的营业资质和授权书,女友用单位电话联系了凯琳娜,让她补交材料。几天后,凯琳娜出现在办事大厅,女友听见她的声音,从后面的办公室走出来,假装从同事处取东西,然后就听见凯琳娜一声惊叫,喊出了她的名字。
女友抬起头,目光投在女人脸上,内心还是惊颤了一下。“变化太大了,鼻子眼睛、嘴唇下巴,全改造过,特别惊艳,也特别陌生。”
另外,在女友的想象中,凯琳娜就算看到她,也不会立刻相认,可能会闪躲或沉默。结果却是,凯琳娜当场流露出来的激动之情,没有给尴尬情绪留下一丝缝隙。
“她差点跳进柜台来,要不是我们之间还有段距离,真会被她拽出去。”
凯琳娜的表现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妹妹,让女友把那些浮上来的不愉快,又使劲儿按了下去。
这里,我“夸赞”了凯琳娜的高情商,表示这是一个很会演戏的女人。女友则表示,凯琳娜的热情不像是装出来的,因为她能看见对方眼里的喜悦之光,在那一瞬间,她甚至为这些年刻意遗忘这位好姐妹的做法,生出了愧疚之意。
我哑然失笑,为女友的单纯感到惊讶,也疑惑她的回忆是否带有错乱的想象。我指出,当初凯琳娜连结婚都没有通知她,现在又对她热泪盈眶,不合逻辑。我能想通的原因只有一个,利益驱动——女友的工作对凯琳娜开店有帮助,重新建立亲密关系,后续也能为美容院带来生意支持。
女友思索着,摇了摇头。
她承认,自己的职业身份确实收获不少尊重,尤其在同学聚会中很有体现,不过大家都很清楚,她的职位只是服务性岗位,没有权限为熟人提供便利,也卡不了别人脖子。因此,关于凯琳娜的反差表现,她认为原因并非出于功利性,而是和女人自身的境况变化有关系。
“自尊心过强的人,只有在自己强大的时候,才会高调现身。”
5.
回到那天,两个女人当场加上了微信,很快就是周末,女友受邀参加了凯琳娜的家宴。说是家宴,其实就她们两个人,凯琳娜在新房子里准备了简单的火锅。
那是一套位于碧桂园楼盘的顶层、不低于150平米的大房子,通透的落地窗外,映入眼帘的是整座县城的夜景。房子的装修简洁大气,宽阔的客厅和敞开式厨房连接在一起,能看到的大件家具和电器,都贴着闪光的金属材质铭牌。最吸引眼球的,是客厅墙柜格子上摆放的印有醒目标识的女包,那些包的市价,足够顶上女友数年工资。
同学群里早有传言,凯琳娜在外面傍上了“金主”,凭靠做“三姐”捞来的钱才回来开美容院。捕风捉影的事情,女友从来只是听听,但当亲眼目睹了凯琳娜的“实力”,她也开始相信确有其事了。
凯琳娜注意到了女友的目光,打断她的走神,问她喜欢哪一只。女友还没反应过来,凯琳娜就走到柜子前,拿下一只带有塑料膜的包,放在了女友手上。女友赶忙摇头,要把包放回去,却被凯琳娜拉到餐桌上,给她倒满了红酒。
从进门起,女友就感觉自己的身体缩小了一圈,此刻更加有了一种受支配的感受。她不喜欢这种体验,把包放到桌子上,靠近凯琳娜的位置。
“怎么,跟我客气了吗?”凯琳娜仰着下巴问。
这句话唤醒了女友的记忆,思绪飘回青春期,眼前这个下巴高高抬起的女人,可是和她同盖过一床被子,被她当作亲姐姐的人。女友鼻子一阵酸。她端起红酒,灌了一口,抬起目光直勾勾看着凯琳娜,凯琳娜的下巴颏落了下去。
这么多年没联系,女友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无间”,她必须弄明白一些事情。最终,她说出了这些年堵在心里的疑问,特别是凯琳娜对她隐瞒结婚的做法,她想听听对方的解释。
“我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她用场面话来敷衍我,我会立刻起身,以后就当不认识。”
这很符合女友的做派,当初女友的前夫婚外情曝光,她没给对方一点解释的机会就搬了出去,后来就算前夫带着孩子跪下来求她,也没能换来她的心软。
当时,凯琳娜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她提起筷子,夹起肉片放进汤锅,烫熟后捞起,送到女友碗里。女友没有碰筷子,无声的对峙继续蔓延。许久,凯琳娜绷直的腰背松垮下去,发出了声音,“那些年,我过得很不好......”
思绪飘回到了高中时代,凯琳娜终于对女友敞开心扉,坦白了自己真实的家庭情况。
没错,她对所有同学说了谎。她的父亲并非什么工厂干部,而是一个在某地区的黑矿井下挖了七八年石头的矿工,赚到不少钱,却在2006年患上了矽肺病,又把血汗钱交给了医院。她的母亲原本在医院食堂工作,父亲患病后失去了劳动能力,全家的开销都落在了母亲肩上,她不得不辞掉工作,租下一间小门脸,做起了小吃生意。
过去没了零花钱,凯琳娜会不假思索跟母亲索要,母亲也给得痛快。但当父亲从医院的病床转回家里,眼眸变得灰暗无光,她意识到家里的天塌了。再用钱的时候,她就很难再爽快开口,母亲给钱的时候也会蹙起眉头,再三追问用途。
一次周末,凯琳娜在母亲的小吃部里帮忙时,往兜里藏了50块钱,被母亲当场瞥见。结果,母亲情绪爆发,当着许多客人的面对她一顿羞辱。凯琳娜的自尊心被贬得稀碎,女孩儿的青春期结束了。那是2007年,凯琳娜读高一,再过两天就是她17周岁的生日。
凯琳娜明白,家里的负担都落在了母亲肩上,父亲那半死不活的病也让母亲心情压抑,可是母亲给哥哥的生活费分文不少,每次通电话也不失温柔,这让她很疑惑,难道自己是捡来的吗?凯琳娜有一个大她三岁的哥哥,脸上天生有残疾,母亲特别溺爱他,小时候兄妹发生矛盾,无论对错,凯琳娜总是被母亲责怪。只有父亲在家的时候,她才敢大声说话。因为这个原因,她从小就对母亲有一种恨意,这种恨意并没有因为母亲辛苦养家而减少过。
高三寒假,凯琳娜又和母亲爆发了冲突,起因是她烫了头发,心情美美地回到家不到两秒钟,母亲就摔了东西,劈头盖脸指责她不伦不类、乱花钱。其实她是和姑家表姐一起去的,烫发的钱是表姐请客。凯琳娜被喷得满脸唾沫,也摔了东西,母亲动手打她,被她顶撞回去。她夺门而出,跑去表姐那里哭诉委屈。尽管后来表姐和母亲通过电话,母亲知道冤枉了她,也没有放下软话请她回去。
凯琳娜躲在姑姑家过年。除夕夜,睡不着的凯琳娜去大街上走到天亮,下定了辍学的决心。她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想要通过考学翻盘,机会渺茫,与其在课堂上浪费时间,拖累家庭,倒不如外出寻找“改命”机会。
凯琳娜把决定告诉了表姐,她想和表姐一起去天津,到她工作的大酒店上班。表姐不敢做主,立刻将消息透露给了舅舅。凯琳娜的父亲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发出呼唤,劝女儿参加高考,要是能考上大学,砸锅卖铁也会供她毕业。
父亲的表态令她泪目,也使她更加坚定辍学的决心,早日赚钱以报父恩。
其实,辍学并不难过,当时让女孩恋恋不舍的只有两样东西:友情和爱情。
凯琳娜告诉女友,读了十几年书,她只交到一个知心姐妹,就是女友。她还记得第一次去女友家里做客,女友爸妈对她非常友善,在家里过夜,女友妈还给她放上了一床新被子;凯琳娜也记得,女友买好吃的东西从来都是双份,新衣服也买大号的,剪掉吊牌就送给她,还说是旧的。
这些都被凯琳娜铭记于心,坐车去天津的路上,一想起闺蜜情就泪光闪闪。她盘算着,等自己领到第一份工资,一定要回报女友。
然而,入职酒店没多久,她就听到了女友追求局长之子的传言。凯琳娜在QQ上向好几个同学询问此事,得到的都是肯定回答。加上没有收到男生的回信,凯琳娜断定女友背叛了友谊,于是,她咽下心痛,再也没联系女友。后来,女友向她分享考上大学的消息,她认为那是女友在向自己炫耀,才忍不住质问。女友作出解释后,凯琳娜选择了相信。
讲述到这里,凯琳娜的眼神变得闪烁起来。女友感觉她没有说实话,便问凯琳娜,如果当时真的相信她,后来怎么就失联了?凯琳娜解释,她那时意识到自己和女友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也没有共同话题,就没再联系了。
“你考上了大学,改了命,而我却在给人端茶倒水,做最底层的工作,你知道了这些,还会和我当姐妹吗?”
这话很让女友难过,其实她早知道凯琳娜在酒店做服务员了,可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考上了大学,就轻视两人的姐妹情。
“她把我想得太功利了!”
女友不再客气,直截了当地指出,凯琳娜后来不再联系自己,其实是因为去青岛和那个男生谈恋爱了——女友讲出了局长儿子的名字。
“她不敢直视我,我就明白,那就是真相!”
女友回忆,当时凯琳娜的脸蛋儿飘起了红云,她可能还想否认,可是看了女友一眼,目光交汇几秒,又把话憋住了。
“我们都不是小女生了,她一定明白,要想重新做回姐妹,只有坦白。”
6.
在继续开口之前,凯琳娜扶着额头发起了呆,眼神黯淡,这让女友意识到,她揭开的不光是一件秘密,还是对方心里的一道疤。凯琳娜承认了,当年从女友那里得到澄清之后,本来已对男生死心的她,在从某个同学处听说了对方的下落后,又动了念想。
2009年秋天,在某个睡不着的深夜,凯琳娜辗转访问了男生的QQ空间。隔了一天,对方也顺着足迹回访了她,还给某张照片点了赞。这让凯琳娜浮想联翩。后来,两人又进行了几次点赞互动,凯琳娜没能按捺住内心的涌动,主动和对方打了招呼。凯琳娜也讲不清楚,当时两个人究竟是谁在钓谁的鱼。总之,俩人加上好友后,很快就聊出了火花。
2010年开春,凯琳娜带着攒下的一笔钱和瘦下来的身体,乘坐绿皮火车去了青岛。她提前在招聘网站上找到了酒店前台工作,在新单位站稳脚跟后,她挑选一个周末,向男生公布了自己在青岛的消息。
两人相约见面,目睹男生从校门走出来,对方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激动,反而有些冷漠。不过,逛完几条街,吃过一顿饭后,在寒风萧瑟的海滩上,男生主动抬起凯琳娜的脸庞,亲吻了她的嘴唇。
那是来自异性的第一个吻。那个吻带着一股魔力,让凯琳娜在后来的一周里徜徉在兴奋的梦境中,并在下一个周末的晚上,又把初夜交了出去。那年凯琳娜21岁,完成了女生向女人的转变,她开始憧憬婚姻了。
凯琳娜深知自己的身份和男生不匹配,为了拴住对方的心,她在男生校区附近租了房子,提前履行了“妻子”的义务:不仅为对方洗衣做饭,还负担起了男生的大部分生活开销。男生也似乎把凯琳娜当成了家人,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照顾。只是,对方从未向她表白过,也未有过任何承诺,凯琳娜时常因为看不透男生的心思而感到不安。
2012年春节,凯琳娜第二次怀孕了,在她的要求下,男生带她回了家。进门时,凯琳娜还受到男生父母的热烈欢迎,但当两个长辈了解到她的出身之后,态度就急转直下了。特别是男生的妈妈,再也没用正眼看过她。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对方的家庭没有缘分,即便死缠烂打结了婚,日子也不会好过。后来,她去打了胎,并开始重新审视这段感情。
那年夏天,凯琳娜访问了一个陌生女子的社媒空间,在最新的相册里,她看到了女子和男生的亲密合影,两个家庭正在大草原上欢度暑假。相片上的女子个头不高,姿色平凡,可是放出来的全家福里,长辈们尽显富贵之相。那一刻,凯琳娜感觉自己像只野鸡,丧失了全部力量。
在男生回青岛之前,凯琳娜从出租公寓搬回了酒店宿舍。房租没有到期,里面有男生的东西,也有凯琳娜花费心思布置的、像家一样的温馨物件。凯琳娜只拿着行李箱登上了出租车。车上给男生发送诀别信息,车轮停住后没有收到回应,她便把房门钥匙留在了后座上,死了心。
凯琳娜提到的女子,让女友想起一个人,她从微信通讯录里翻出一张头像,给凯琳娜过目。凯琳娜端详一会儿,摇了摇头。女友告诉凯琳娜,此人是县城某银行的信贷部主任,几年前打过交道,交谈中得知,对方的丈夫正是局长儿子。
凯琳娜目光一闪,把手机交回女友,她表示分手后就完全屏蔽了男生,对他后来的事情一无所知。
女友存疑,凯琳娜进一步表示,和男生交往的两年中,她耗尽了纯真,花光了工资,还打过两次胎。对她而言,那是一段卑微屈辱的日子,而且是自取其辱,以至于每当脑海里闪过男生的名字,她都要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自取其辱”被女人说得很重,女友可以感受到,凯琳娜对那个时期的自己满怀厌恶,哪怕过去了十年,依然没有释怀。
“我有点不忍心了,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又打不开口。”
女友不再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凯琳娜。她饿了,拿起筷子夹起了碗里的肉。肉已经冷了,不再烫嘴。她又夹起一片生肉,烫熟,放进凯琳娜的碗里。
凯琳娜的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肉片上,也提起了筷子,但在筷子接触肉片之前,又停住了。女人抬起目光来,又主动说起了结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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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冬天,凯琳娜的母亲给她打来电话,说自己下楼时踩空,扭断了脚脖子,让她赶快回家照顾父亲。伤筋动骨一百天,凯琳娜匆忙辞了职。回去后却发现,母亲只是崴了脚,脚脖子消完肿就能走路了。直到有媒人登门拜访,凯琳娜才明白母亲叫她回来的真实目的。
那时候,凯琳娜马上就要24岁,没读大学的同龄人连孩子都有了。在媒人嘴里,凯琳娜身材模样没得挑,可是年龄偏大,遇到条件好的得抓住机会。父母以为媒人给物色了什么上乘佳婿,看完照片却是目瞪口呆。媒人精明,马上夸起对方家境优渥,要是成了,彩礼能给一巴掌。父母一下舒展了眉头,目光转向凯琳娜。凯琳娜看了照片,心情一沉,表示彩礼再加一巴掌就嫁,冷脸回了房间。
媒人走后,母亲悄悄进来,轻轻坐下。凯琳娜蒙在被子里,也能感受到母亲小心翼翼的气息。母亲抚摸着凯琳娜的后背,宽慰她不要急着做决定,好男儿多的是,不是谁家有钱就跟谁。原以为母亲是来劝她接受的,听到这番表态,她很意外。多年来,母女俩从不谈心,可在那一刻,凯琳娜感受到了母亲的关怀,她的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然而,这种感动仅存了一天就下线了。次日,母亲在父亲面前发起了哀叹,为儿子的婚事叫愁。
当时,凯琳娜的哥哥已有媒约,女方面容姣好,性格朴实,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却很让哥哥着迷。关于结婚,女方父母的要求也不过分:全款婚房,10万彩礼,娘家会陪送一辆10万左右的新车。
哥哥大专毕业后就进了县城一家工厂上班,每月工资两千多,攒不下钱,要是没有家庭托举,根本结不上婚。母亲只能拿出彩礼钱,全款婚房加上装修起码四五十万,就算借遍亲友也凑不出来。何况那时候已经借不到钱了,所有亲戚都已对凯琳娜家避而远之。
哥哥住在工厂宿舍,因为久久给他弄不上新房,对父母多有责怨,要么不回家,回家了也没有好脸色,家里的气氛总会在他出现之后,变得阴气沉沉。母亲最后的打算是,她和丈夫出去租房,把现在住的房子腾出来,重新装修一下当儿子的婚房。唯一的顾虑是,这是个年久失修的老小区,万一女方家不同意,不说丢人了,估计亲事也得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被儿子怎么戳脊梁骨。
母亲的这些话,全被房门后的凯琳娜听到了。表面上,母亲是在和父亲叨念,而从母亲刻意提高的音量来看,实际也在把她当听众。尽管母亲只字未提凯琳娜,可是每句话后面发出的叹息,似乎都藏着一种逼迫:如果女儿能尽快选个好人家结婚,家里的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凯琳娜反复回忆照片上的人,忽然心一横,走出了房间。她告诉母亲,要是媒人再上门,她同意和那人相亲。母亲打量她的脸,想要说点什么,被凯琳娜用背影堵住了。
不久,在媒人家的会客厅里,凯琳娜和男人见了面,对方比照片上稍微上点儿眼,也可能是西装革履的原因,挺着大肚子,看着也算干净。结婚条件是凯琳娜自己谈的:彩礼58万,不要三金;46万给娘家,12万归她自己支配;凯琳娜会给对方生孩子,不论男女,只生一胎。
对方当场没表态,等到第二天,打给了凯琳娜,要约日子带她买三金。用男子的话说,“60万娶个嫦娥,赚了!”
没错,那是一笔生意,男女双方心照不宣。
那些日子,家里的空气变得清新起来,阳台上的花朵鲜艳至极,母亲晾晒衣服会哼着欢快的歌曲;眉头深锁的哥哥,回家吃饭的次数也多了,看见凯琳娜也会咧开嘴笑;父亲的气色也好了很多,来看望他的每个亲戚,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意。家里所有的问题,似乎在凯琳娜订婚之后,都变得不再是问题。一个声音提示凯琳娜,她完成了生于这个家庭的使命,从此可以解脱了。
凯琳娜告诉女友,那时候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无助,她常感到后背透着冷意,没有东西让她依靠,能让她稍微感到踏实的,只有卡里的12万元人民币。
是的,为了钱,凯琳娜才选择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男人结婚,她自己也认为,这和卖身没有两样。凯琳娜提到了和女友商场偶遇那件事,她对女友避而不见的原因是,害怕最好的姐妹看不起自己。
至此,女友彻底明白了凯琳娜的心思,心肠变得柔软起来。她握住凯琳娜的手,表示自己从来没有轻看过她,在她心里,凯琳娜是一盏激励过自己的明灯——女友提起当年分别时,凯琳娜说过的努力改命的话。
凯琳娜却苦笑了,她说,或许在别人眼里,她通过嫁人改了“穷命”,只有她自己清楚,那场持续两年的婚姻是一具更大的枷锁……
7.
说起婚后生活,凯琳娜首先谈到了“性”,因为钱在当时已经不成问题,婚姻生活的最初阶段,只有床上那点事让她充满深重的恐惧。
婚前,虽说男方家里有钱有势,但是由于外貌上的巨大反差,凯琳娜对男人带有心理上的优越感,娘家人也觉得她属于“下嫁”,并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那笔巨额彩礼。然而在婚后,凯琳娜那点孤高冷傲的姿态不仅没能拿捏住男人,还在一次次房事对峙中,被践踏得荡然无存。
凯琳娜对男人的身体具有生理性排斥,对方浓重的体味儿、油腻的身材、丑陋的面孔,无不让她下意识地做出抵触动作。而男人表面看似温和憨厚,实际性格并不软弱可欺,第一个晚上就狠相毕露,动作生猛,跟强暴没有区别。
也是在婚后,凯琳娜了解到男人此前有过两段婚约,都因为不可言说的原因而被女方毁约。
原来,男人在刚考取驾照那年,因为车祸造成胯部重伤,影响了器官机能,性生活需要依赖药物。而肥胖引起的高血压又让他不能使用药物助性,于是低下的性能力逐渐让对方产生了不正常心理。凯琳娜告诉女友,每次关上门,对方就会像野猪一样拱来拱去,却又无法完成最后冲刺,气急败坏的时候,便会找来器具折磨她。一旦她反抗,就会演变成打架,尽管她个子高,力量却不如对方,打到最后又会变成强暴。
在订婚下礼那天,男人带凯琳娜出去玩,在车上想对凯琳娜动手脚,被凯琳娜拒绝了。假如那天试过一次,知道了男人的毛病,她肯定也会退婚,就不用再经历后来的折磨了。她很后悔当时的“拘谨”。
女友不理解,既然对方这么变态,凯琳娜怎么还拖了两年才离婚?
凯琳娜又苦笑了,她表示离婚的念头在第一天就产生了,经历几个不眠之夜,变得更加强烈。她想跟母亲商量,可是回到娘家,看到母亲在张罗哥哥的婚事,又打不开嘴巴了。实际上,在拿到46万彩礼之后,母亲和哥哥就订了新房子,签了装修合同,彩礼钱被分成几份,安排得妥妥当当,根本没给凯琳娜留下悔婚的余地。
当时,凯琳娜的脸色很憔悴,母亲也只是问了句,“你是否没睡好”,就继续手上的事了。凯琳娜关闭了心门。她得到一个启示:像母亲这种经历过大苦大难的女人,会把她的这点经历当成小事儿,就算她开口诉苦,也只会收到让她忍耐的劝慰。
忍耐,是凯琳娜当时唯一能做的事。
2013年秋天,表姐要在天津开美容店,还差点钱,跟凯琳娜张了口。凯琳娜去天津看望表姐,判断美容店有赚头,就用卡里的12万和表姐签了协议,领了30个股。她也征得丈夫同意,以学习的名义,去天津的美容店上起了班。
那时候,男人对凯琳娜的“性致”已经减弱,不再黏着她。然而公婆不糊涂,见凯琳娜肚子迟迟没动静,给俩人下了死命令:年内必须怀孕,第二年抱娃。
于是,趁凯琳娜外出的日子,男人加紧减肥,买了各种药方调理身体,几个月后有了效果,那年冬天的某天,凯琳娜没来例假,检测后确认怀了孕。凯琳娜心乱如麻。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生下的孩子长着三目六耳,奇丑无比,自己夹在两个怪物之间度过了一生。醒来后,凯琳娜去了医院,在表姐的陪同下,做了流产手术。
离过婚的表姐十分理解凯琳娜的做法,也是在表姐那里,凯琳娜学到一条真理:女人不是生育工具,要强大自己,为自己而活。而强大自己的唯一途径,就是获得独立的经济能力,当时,凯琳娜已经通过表姐的美容店,每月最少能获得一万块分红,就算立刻离婚,也能保证过得不狼狈。
可观的收入也让凯琳娜获得了底气,面对公婆和男人,她的腰板儿直了,再受到对方言语打压的时候,也敢于立刻回顶了。渐渐地,吵架、打架,比回家吃饭的次数还要多。
第二年春天,凯琳娜再次怀孕,医生看完她的流产记录,警告她再做手术可能会对子宫壁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以后想要孩子会很难。凯琳娜犹豫了两分钟,就做出了打胎决定——那个孩子不能要,此前凯琳娜去过夜场,醉酒后和某个不认识的帅哥有过放纵,她不能确定孩子是谁的。
听到这儿,女友张大了嘴巴,凯琳娜则进一步讲了几次“一夜情”经历,表示那些激情弥补了她在婚姻中承受的不甘与痛苦。女友听得面红耳赤,刚刚生出来的同情心,又冷却了下去。
“因果相连,必有报应,我又不可怜她了。”
果然,凯琳娜的放纵换来了苦果。
8.
2014年秋天,凯琳娜和表姐去杭州参加行业交流会,期间认识了一个异性同行,几天相处有了感觉,离杭前一晚两人突破了界线。事后,对方拿出精致考究的烟具,吸食一种干草,还让凯琳娜尝试一下。那气味儿很香,凯琳娜没当回事儿,学着样子吸了几口,立马坠入了醉酒般的抽搐状态。等她从泥醉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救护车厢和警察。
凯琳娜被告知那种干草叫“大麻”,属于毒品,提供毒品的男子打完急救电话就跑路了,而她因为是初次吸毒,只被拘留了三天。幸好当时表姐在场,警方没向家人通报,但是吸毒的案底是抹不去了。
当年冬天,凯琳娜带父亲去北京看病,因她当时还不会开车,丈夫就跟着去了。医院里安顿好父亲,夫妻俩投宿酒店,夜里突然被警察敲开门盘问身份,两人的私人物品也被进行了细致检查。警察离开后,男人满心狐疑,凯琳娜佯装糊涂。
第二天男人提前走了,一周后,凯琳娜回家见到男人,就收到了对方的劈脸质问。男人通过关系查到了凯琳娜吸毒的记录,让她给出解释,凯琳娜沉默不语,惹得对方暴跳如雷,两人支起了“黄瓜架”。打累了,男人耷拉着脑袋说了两个选择,要么凯琳娜以后留在家里不再外出,要么离婚,而离婚的条件则是退还全部彩礼。凯琳娜料到这一天会来,没被男人的说法唬住,她选择离婚,彩礼的事则让男人去起诉,一切听法院裁决。
嘴上强硬,内心很虚,凯琳娜害怕吸毒的事被宣扬出去,也担心法院的判决会对自己不利。从交易层面来讲,她本该生个孩子兑现承诺,算起账来也有筹码,现在这种情况,她的心里是有愧的。冷静下来,凯琳娜决定筹钱。她先去找了母亲,说出要离婚的事情,母亲却站在男方的角度劝她去看看身体,实在不行就做试管,等有了孩子,夫妻之情自然就加深了,现在的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母亲的反应不出凯琳娜的预料。
凯琳娜又去了哥哥家,见到挺着大肚子的嫂子,欲言又止。后来给哥哥发信息,说起离婚退彩礼的事,问他能帮自己凑多少。哥哥冷冷来一句:“凭啥退彩礼?家产还得分一半呢!”
显然,哥哥的大专白读了,他的法律常识还不如凯琳娜。男人住的房子、开的车子都在父母名下,属于婚前财产,婚后虽然跟着父亲做生意,也是领工资生活,那点钱还不如凯琳娜赚得多,如果分割婚后共同财产,她的损失会更大。
娘家人是指望不上了,凯琳娜找到了表姐。表姐了解所有情况,咨询了一个做律师的顾客朋友,拿到的建议是“拖”——以拖待变。
凑不出钱,也只能拖。此后,凯琳娜对离婚之事避而不谈,一门心思扑在了工作上。刚开始,男人还追到天津的美容店盯着她,过段时间就待不住了,返回了县城。几个月后有了新情况:一个姑娘被男人搞大了肚子,为了“逼宫”,姑娘主动联系了凯琳娜,这让她乐开了花。
掌握了对方出轨的证据,凯琳娜重新和男人谈判,争取到了相对满意的结果:退还12万彩礼,婚后收入互不交割;12万打欠条,分两年还清。男人因为急于和怀孕的姑娘结婚,很快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2015年6月,凯琳娜拿到了离婚证,那是如获新生的感觉,她激动得想去放个烟花。
女友问凯琳娜,是否知道前夫去世的事情。凯琳娜点点头,表示这事是从家人处听说的:男人得的是黑色素癌,从有症状到去世没超过三个月,花了不少钱,最后死在了上海的医院。
这事儿也让凯琳娜更加坚信,自己当初做了正确的选择。假设当年生了孩子,在县城安分度日,现在也会变成寡妇,人老珠黄,什么也得不到。凯琳娜提到男人后来的妻子,听说那姑娘在男人死后很快就改了嫁,孩子被公婆扣下,一毛钱没分到。
女友不认同凯琳娜的说法,她说起自己,离婚后也把孩子留给了前夫家,但这没有改变她拥有亲生骨肉的事实。女友认为,女人有了孩子,生命才算完整,哪怕这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也是感情寄托,而不会感到生命孤寂。
凯琳娜表示,随着年岁增长,她确实也想有个家,这些年遇到不少人,挑来挑去也没能走到结婚那一步。如今她想法明确,找个优质男人生个健康宝宝,哪怕不结婚,独自抚养也可以。凯琳娜眨眨眼,向女友透露了感情状态,眼下她正和一个天津大老板交往。
这话似乎印证了凯琳娜攀上“金主”的传言,女友不免询问了“大老板”的情况,又问凯琳娜回来开美容院是否有对方的支持。
凯琳娜否认了。或许是看出了女友的怀疑,她又解释起自己创业的钱是怎么来的。
回到离婚那年,表姐去秦皇岛给新交往的男朋友过生日,凯琳娜也跟着去散心。“表姐夫”在房产公司做经理,公司新接了一处海景期房,价格5500一平,首付低至20%,不少外地人组团来看房,吃饭时,“表姐夫”的手机响个不停。
凯琳娜和表姐也去参观了楼盘,那里距离海边两公里,环境很美,表姐表达了以后想在那里养老的想法,“表姐夫”二话没说付了10万元首付,订了一套89平的房子,写的表姐的名字。这一举动打动了表姐,俩人的关系更进了一步。离开那里的前一天,凯琳娜也首付了一套房,和表姐做了邻居。
买完房子没半年,表姐和男朋友因为性格矛盾分了手,表姐向对方退还了首付款,并想转手那套房子。凯琳娜凭直觉认为那里的房价未来会涨,便从表姐手里接了下来。
想不到,命运之神眷顾了凯琳娜,时间来到2020年,疫情开放之后,那里的房价竟然涨到了15000多元一平。当时不断有中介打电话找二手房源,凯琳娜出手了一套房,扣掉各种费用,净赚了80万,几个月后房价有所回落,她又赶紧卖掉了另一套。
就这样,凯琳娜通过几年前的一次不经心的投资,一跃成为“百万富婆”。
事业心重的人突然有了大额进账,野心也会随之膨胀,凯琳娜也一样,她已不满足于跟着表姐“喝汤”。经过一番调查,摸清我们那座县城隐藏着许多具有高消费能力的女性,并缺少一家高规格美容院,她决定回来做一个“吃肉”的大老板,而表姐作为唯一的合伙人,浅投了20万,算20个股。
凯琳娜感慨,县城留给她的回忆并不美好,离婚后她就没想过再回来生活。这些年飘在外面,只有赚钱才能给她安慰,也是为了赚更多钱,她才又回到了家乡。如果说非要带点感情色彩的话,可能就是日益衰弱的父亲和添上了白发的母亲,牵扯着她的心。可惜,就是这点亲情,也对凯琳娜充满了算计。
凯琳娜提起自己所住的房子,本来是计划全款买的,母亲听说她要买房,找到她商量,要把老房子卖掉,再让她补些钱换套带电梯的新房,到时候她也好回来一起住。父母还住在那栋小破楼里,有了大钱的凯琳娜也觉得过意不去,盘算一下也就添个10来万,便同意了。母亲很快在哥哥的小区找了个二手房,急急忙忙跟她要了40万定房子,说是捡了个大漏。然而,搬完了家,卖老房的事却没了消息,问过才知道,母亲变了主意,要留着老房子等拆迁。
这么一来,凯琳娜平白少了40万,考虑到开美容院还需要流转资金,她自己看好的房子,也就只好按揭了。这事又给凯琳娜上了一课,她问自己,万一有天遭遇大难,家人能否成为她的救命稻草?答案是否定的,当初离婚的时候,她已经体验过一次家人的袖手旁观了。
一想到这些,凯琳娜就后背发凉。她更加周全地筹划美容事业,同时也在抓紧时间,确定一个能为自己托底的人。
凯琳娜打开相册,给女友看了她和“天津大老板”在某座海边城市旅游的合影。相片里,男人浓眉大眼,身形魁梧,凯琳娜依偎在对方怀里,像只小鸟。
凯琳娜透露,两人相识于一次飞机同舱,已经交往了大半年;男人年长自己一轮,做钢贸生意,离婚多年,未再成婚。
听起来,女人并不是传言中的“三姐”。
女友问凯琳娜有没有再婚打算,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和男人的关系更像是“情人”,互不干涉彼此生活,也不牵扯经济往来。等美容院生意稳定之后,她会要个孩子,有“大佬”托底,也不用担心经济问题。
女友问凯琳娜是否爱对方。凯琳娜笑了,表示初恋结束之后,她就没再爱过任何人。
“所有关系最终都是交易,各取所需而已,没什么爱不爱的。”
“那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你不一样,只想和你做回姐妹。”
凯琳娜又把那只包推到了女友面前。女友望着女人炽热的目光,接受了。就这样,两个女人消除了隔阂,和好如初。
2021年7月,凯琳娜的美容院开业,女友参加了典礼,还将自己的初中同学黄莺推荐给了凯琳娜,安排做了前台。那天,“大佬”也来捧场了,座驾是一台迈巴赫。那台车一出现就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英武高大的男人戴着墨镜从后座上下来,走向凯琳娜,女人的脸上洋溢着骄傲,下巴抬得更高了,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她的人生迈上了巅峰。
女友告诉我,自从美容院运营之后,凯琳娜在闺蜜圈里的口碑就不太好,围绕她的各种传闻就没断过。比如有姐妹说她爱“杀熟”,看人下菜碟;也有人说她是个“捞女”,比如她门口的那台保时捷轿车,新车落地90多万,凯琳娜说是自己全款买的,却有人言辞凿凿地说,那是她从某位“金主”那里睡来的。不管真相如何,重新交往这一年来,凯琳娜并没有算计过女友,两人的交往也不沾染任何利益。
“她是一个生意人,会因为好面子撒点谎,我有自己的做人准则,你不应该担心我会受到什么坏影响。”
从这话来看,女友的思想要比我认为的成熟。我放下了顾虑。隔日一早,我就出发了,开启了异乡生活。每天忙完工作,我们会视频通话,聊聊一天的经历,倾诉一下思念之情。女友再未讲过美容院里的见闻,她很少去那里闲坐了。
9.
那年中秋节,我想给女友一个惊喜,带上一束花,悄悄回了老家。
进屋后,女友和柴犬都不在,只看到餐桌上放着一大捧玫瑰花,花束中间有一张纸卡,写着:“亲爱的,要开心,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瞳孔一跳,差点晕过去。缓过神来,我退出了房子,把我带回来的那束花丢进了垃圾桶,一心想着去哪儿“捉奸”。结果在小区门口碰到了女友,她刚遛狗回来,看到我就开心地扑了上来。我被她的反应搞蒙了。等再回到屋里,她就告诉我,晚上要去给凯琳娜过生日,有姐妹已经订了蛋糕,她只好买了鲜花。我不理解,闺蜜之间怎么还送玫瑰。她说凯琳娜恢复了单身,收不到男人的玫瑰,那就由她这个姐妹代劳了。
我还在琢磨。女友抿嘴笑起来,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我表示也可以,她又反悔了,表示参加聚会的是一帮单身母老虎,她可不想让那些娘们儿对我动心思。她答应我早点回来,带上那捧花就出门了。
我留在屋里,陪那条狗发呆,还在考虑要不要跟踪她一下,不大会儿,她就发来一家饭店的定位,交代我等她电话,她会喝点酒,让我去接她。我放下了心,又把那束花捡了回来。
等到9点还没有动静,我坐不住了,去了那家饭店,却没发现女友的车子。进去转了一圈,也没有人影。我的心又凉了。准备要回我自己家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让我去碧桂园接她,原来凯琳娜喝多了,她不放心,把女人送回家安顿好才敢走。
我本来挺生气的,大老远跑回来团聚,她却陪别人去吃饭,可是接上她之后,她一把揽住我的脖子,说了句“有你真好”,我又完全没了脾气。回到家里,她叹息着,和我讲述了凯琳娜失恋的事情,我才明白,她为何会发出那样的感慨。
说到凯琳娜的分手,其实原因挺不光彩:女人想要个孩子,触碰了大佬的逆鳞,被对方抛弃了。
原来,大佬和前妻已经有了一双儿女,早在交往之初,男人就向凯琳娜表达过不会再婚生子的想法。凯琳娜也知道两人年龄相差悬殊,并没有和对方结婚的念头,只想要个孩子,认为有了血脉关系,就能在遭遇困境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寻求对方支持。并且男人基因优良,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也很漂亮。
凯琳娜暗中做着备孕计划,每次特意选在排卵期和男人相会,还给安全套扎了洞。然而过去了快一年,肚子却没有动静,“漏洞”还被男人发现了。
男人警告凯琳娜,即便怀了孕,也必须去打胎,并透露了自己的真实情况:男人和前妻依旧保持着家庭关系,前妻是高干家庭出身,本人也在担任公职,两人离婚主要是为了规避某种风险。另一方面,大佬的儿女都在国外留学,孩子们也都清楚父母是“假离婚”,所以,男人心里有根弦,绝不会搞出私生子来,让儿女戳脊梁骨。
大佬转给凯琳娜一笔钱,想要结束关系,劝她找个年轻点的男人结婚生子。
明白实情后,凯琳娜也想斩断关系,可是一走了之并不甘心。和大佬交往期间,凯琳娜也不是没有物色过其他男人,但论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眼下这个老男人都是天花板,是她再次“改命”的最好机遇。
凯琳娜把钱退给了男人,答应不会再有和他生孩子的念头,企图用乖巧温驯的姿态改变对方心意。然而,男人似乎对她失去了兴致,行踪愈加神秘,偶尔相聚,那方面也是力不从心。凯琳娜猜测对方有了“新欢”,强烈的失落感让她再次下了怀孕的决心。于是,在一个鼾声隆隆的深夜,凯琳娜捡起用过的安全套,躲进了洗手间。洗手间的门忘记了上锁,里面的情景很快被起夜的男人撞到了,四目相对,慌乱铺满了凯琳娜的脸庞,男人则露出愤怒的目光,两人的关系,在洗手间的门被重新关闭之后,彻底结束。
女友说,凯琳娜说起这件事来,并没有多么难过,真正让女人糟心的,其实是美容院日渐萧条的生意:经过开业初期几个月的热闹辉煌,县城的贵妇们在消费完储值余额后,似乎就进入了冬眠,任她再增加什么仪器,搞再多优惠活动,也增加不了几个新客。另外,天津的美容店也有了变数,那地方面临改造,顶多再经营几个月就得闭店。
情场失意,事业不稳,女人开始把心思放在了相亲上。女友说,凯琳娜已经在县城最贵的婚介所办了会员,也让姐妹们帮忙介绍对象,想尽快找到合适的结婚者。而所谓合适,对方的收入水平至少要和自己旗鼓相当,不说年入百万,也不能差太多。
我笑了,告诉女友,哪怕放到一、二线大城市,年收入大几十万的单身男性也是凤毛麟角,如果非要通过收入指标来筛选结婚对象,恐怕还得找岁数大的。
“有钱的老男人都太精,她不会再当‘玩物’了。”
女友打开微信通讯录,寻找跟凯琳娜年纪相仿又收入相近的单身男性,扒拉半天,叹了口气。显然,她的朋友圈里没有“合适”的人。
我说,凯琳娜的媒人不好当,劝她不要操心这件事。她点着头,放下了手机。
想不到,说完这话没一个月,我自己倒成了“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