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石亭中，女子独坐抚琴，月宁站在廊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微风轻拂，垂下的纱幔遮住了女子半张脸，那截淡紫色的身影愈发显得孤寂，原本轻快的曲子听上也满含萧索。
月宁不明白，为什么王爷将扶桑迎入府中，却对她如此冷落？
她更不明白，这府中都道李心念妖媚惑主，下场不堪，甚至将这些事情当做笑话一样消遣，为什么王爷竟由着这些下人们胡乱嚼舌，丝毫不施惩戒？
难道他真的恨极了她？
细思过往种种，月宁很快否定了这个答案。
她自幼随娘亲在安陵王府中长大，王爷的脾性她最清楚不过，虽然人人都知安陵王为人清冷孤傲，可他的才情与样貌还是引得那些名门闺秀们心向往之，自己从小便好奇得紧，不知将来哪家的千金小姐能入得了王爷的眼？令人意外的是，王爷的意中人竟是一个看上去极普通的女子。
普通的容貌，普通的家世，甚至第一眼看到她，还以为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女乞丐！
然而，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月宁发现这个叫李心念的女子又很“不普通”，她心地善良，医术高明，又古灵精怪，比那些官家小姐要容易相处得多……
更重要的是，有她在身边，王爷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快，声音里有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可不知为何，就在自己以为这段感情就要修成正果时，一夜之间，心念被逐，扶桑入府，安陵王府变了天。她如何也忘不了那日，心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要见王爷一面，而一向温婉的扶桑却用一叠银票回绝了她。
从那之后，李心念成了整个府中的笑柄，管事的婆子们更是以此为例，来训话那些新入府的小丫鬟们，以防再生出一个不知廉耻，觊觎主上的李心念。
月宁当时既气愤又伤心，想不到自己一向敬重为傲的人竟也如那些纨绔贵子一样，待女子如玩物，不能长情。
她更同情心念，一个女子的名节竟被人如此糟践，她拉着随易去堵那群人的嘴巴，奈何抵抗犹如螳臂挡车，毫无收效。
她对扶桑一改往昔的印象，没想到一个善良柔弱的女子竟拥有一颗如此冰冷的心，为了一己私欲口不择言地中伤他人……
如今倒是遂了他们的愿，那个被人“厌恶”的女子被撵了出去，可结果呢？
一个又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山王爷，脸上再难见到笑意；一个成了日日与琴为伴的深宅孤女，受尽冷落。
月宁虽不明白为何会结局如此，可想到心念的遭遇，又不免暗中生快。
一曲终了，女子似乎发现了廊下有人，淡淡的目光投递过来，月宁自知避不过，只好缓缓上前。
扶桑望着她有些拘谨的表情，起身道：“月宁姑娘若是得空，陪我坐坐可好？”
月宁不好拒绝，微微行了一礼，依言坐下。
扶桑淡淡一笑：“还记得一年前的中秋夜吗？我受邀来府上做客，也是坐在这里抚琴。”
月宁垂眸道：“当然记得，那日姑娘与王爷合奏，好似天籁。”
“其实，与我合奏最默契之人，是我的父亲……”往事犹在眼前，扶桑轻叹道，“幼时，我爹是一家私塾的授琴先生，我自小随我爹学琴，那时候每逢中秋，我都会与爹爹月下合奏，我娘和弟弟就笑着在一旁吃花饼，日子虽不富裕，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月宁没想到扶桑会忽然提及自己的身世，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又沉默地望向别处。
像是陷入了回忆，扶桑自顾说道：“不料我九岁那年，我爹突染重病离世，第二年，我娘也郁郁而终。我带着弟弟四处投靠亲戚无果，只好离乡乞讨，十二岁那年，我弟弟病死异乡，我被当地的一对夫妇收养，本以为苦难就要结束了，没想到却是恶梦的开始……
月宁虽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一震，她只知扶桑是孤女，却不知这个孤女竟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打击。
“因为这张脸，我被养父觊觎，他趁养母不备对我图谋不轨，我殊死抵抗，才得以挣脱，后来，我无奈之下将此事告诉了养母，我的养母向来顺从丈夫，知晓此事后竟将我毒打一顿，给我安了个狐狸精的帽子。”
忽略掉月宁惊讶的眼神，扶桑继续平静地道：“养母视我为祸害，将我赶出家门，我举目无亲，万般无奈下只好回到故乡，几经打听，我找到了幼时玩得最好的姐妹，本准备暂时投靠她，谁知她却拒绝收留我，理由是我生得比她美，若我住进来，她怕栓不住丈夫的心。”
说到此处，扶桑苦笑了一下，月宁抬眸，不禁问道：“后来呢？”
“后来……”扶桑望着月宁，就像望着多年前的自己，“后来我万念俱灰，想跳河寻死，可当河水没过我的脖子时，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就这样狼狈地死去，到了九泉之下，我的爹娘和弟弟一定会怪我不争，况且，还有什么事情比寻死更惨呢？于是，我游上岸后决定去封城谋生。由于涉世未深，我刚到封城的第三日，就在一间茶馆中被人下了药，醒来后才知自己已被卖到了一家名叫饮醉楼的艺馆，由于我学过琴，加上容貌也颇得艺馆老板的欢心，她便找人将我调教成了奏琴的艺女，再后来……”
再后来，月宁是知道的，扶桑在艺馆遭人算计，被王爷所救，安排在一处别院里，那时候，她和随易偶时会去给扶桑送些青梅子，他们都以为这位色艺俱佳的妙人儿迟早是要被纳入府中的。
月宁原本对她有些怨意，可经这么一说，心里也泛了几分同情：“没想到，姑娘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好在如今苦尽甘来。”
扶桑低低道：“我同你说这些，并非要博人同情。只是我的生活中，除了音律，只剩下这些不堪的过往，能与人聊天纾解的也只有这些了。这些年来，旁人举家团圆的日子，我总是独坐垂泪，直到遇到王爷，我才算真正地摆脱了过去，尝到了家的温暖。可我从未妄想高攀，我自知，以我这般低贱的身份，哪怕做这安陵王府中的妾都配不上。”
月宁诧异地望着她，没料到她此番话竟说得如此谦卑，可那日她明明看见……
忽然想到了娘亲的一句话，你看见的未必是真相，真相需要用心去观察。
月宁虽然有些头大，可她发觉眼前的扶桑才像是她以前认识的扶桑，温柔娴静，纯良无害。
扶桑低头看弦，眼神有些空洞：“其实我很羡慕心念。同样是出身低微，她却可以直白地对心上人表达爱意，不管结局如何，至少为自己喜欢的人付出过努力，生命中便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样的勇气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
心中最后一点对她的“怨意”也全都散去，趁着怜悯之心还没有泛滥，月宁连忙告辞：“我手头还有事情，姑娘的身世我不会乱说，下次得空再来听姑娘奏琴。”
就见扶桑点了下头，浅浅一笑：“谢谢你肯听我这些不堪的过往。”
月宁想了想，迈出的一只脚收了回来，转身道：“姑娘琴艺精湛，只是琴声中哀愁太浓，若是心境能够轻松些，定是佳音难求。”
扶桑一怔，继而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直到那条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她的目光才重新回到琴上。
音律是心境的呈现，心情畅然，曲子自然也会沾染愉悦，而她，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快乐的能力？
见她神情讷讷，守在远处的丫鬟灵玉徐徐上前，行了个礼道：“姑娘可是后悔说那些话了？”
扶桑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王爷断不会因此而改变对我的态度。”
灵玉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此话错了，月宁是容妈的女儿，随易虽说只是个马夫，却也是王爷身边的人，若这二人对姑娘心生不满，有意无意地从旁说点什么，姑娘在王爷心中的印象只怕不会好，可若他们觉得姑娘是个谦卑纯良之人，时日久了，自然会在王爷面前提及姑娘的好，这朝夕相处中，再冷的心也有被捂热的一天。”
“朝夕相处……”扶桑喃喃道：“我如今连他的面都见不到，谈何相处？”
灵玉眼珠子一转，劝道：“姑娘莫着急，只要姑娘肯听奴婢的，奴婢定有法子让姑娘得到王爷的心。”
望着灵玉狡慧的脸，扶桑自嘲一笑，若是没有李心念，自己是否就真的随这位“谋士”所支配了？只可惜，这小丫鬟根本不知道，她与苏执之间本就是在做戏，而今日这番话，也并非得于这小丫鬟的计策，而是在这茕茕孑立的人世间，她极度渴望倾诉的过往……
扶桑轻轻一笑：“灵玉，明日起，我会去找容妈，让她重新帮你安排差事。”
灵玉听罢，身子一僵，恍然跪下：“姑娘，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扶桑摇摇头：“你心思通透，聪明伶俐，可若一直跟着我，只会耽误你的前程。”
灵玉不解地望着她，事情已经开了头，她就要半途而废吗？
这位扶桑姑娘容貌倾城，又弹了一手好琴，若肯听自己指点一二，再冷漠的男人也终有被降服的一日，到了那时，自己便是功臣一个，荣华自来。
可现在……
灵玉哀求道：“姑娘可是怕王爷忘不了那李心念？姑娘放心，不管王爷从前对她有多宠爱，腻了就是腻了，况且她那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已经成了整个府中的笑柄，姑娘样样强出她百倍，可不要前功尽弃啊！”
扶桑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起身收琴：“灵玉，你回去吧，我做出的决定不会改变。”